31 12
发新话题
打印

](知青茶楼)那苦涩放浪的知青岁月(zt)

126
    正像网友在前面留言说的,此刻的一伟和亮亮都在进行着心灵的挣扎。
    一伟摸不清亮亮的心思,感觉亮亮是爱自己的,但从来不对自己表达,与周子华若即若离得扑朔迷离,一伟进也难退也难,况且,一伟干脆没想过退步,只是处处被动,感觉心情压抑。
    亮亮呢?
    亮亮最初对一伟的家庭背景就很敏感,这次亲临其境,且与周子华家成鲜明对比,对亮亮来说这是好事吗?
    七十年代,对贫富还不像如今这般敏感,多年的阶级斗争教育,多年以苦为荣以苦为乐的价值观灌输,使得亮亮那一代人有一种今天看起来不太真实的做人标准,那就是嫌贫爱富是不高尚的。
    如果此刻亮亮决心跟定周子华,视高干子弟如草芥,视富贵如粪土,完全符合七十年代党所大力倡导的价值标准。
    但事实不是,亮亮做不到那么高尚,浪漫的亮亮也有现实的一面。在与一伟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亮亮的小心眼没活动过?那是不可能的。
    亮亮对一伟的真诚不怀疑,但是,对一伟能否永恒专一心里是没底的,亮亮可不傻。
    七十年代,寥寥无几的小轿车上,只坐着两种人---高干或者高干的家属。
    高干子弟用情不专甚至玩弄女性的例子已经不少,传闻也很多。他们结伙配合,开着标志着当时身份的小轿车,在街头寻觅美女,发现既停车上前,以问路为名搭讪,以带路为名骗漂亮女孩上车,漂亮女孩看着穿着四个兜军衣的年轻人,而且红领章白衬衫,还故意不戴军帽梳着洪常青一样的小分头,那真是精神啊,用现在的话形容,那是真帅啊,她们能不动心吗?大都不用怎么软磨硬泡就束手就擒。亮亮那两年回家探亲时,不止一次在街头被截,亮亮回一句“我也不知道路”,最多客气地说声“对不起”,目不斜视,昂首飘过,身后留下一阵无聊又遗憾的口哨声。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一伟在乡下随乡下,这才回家两天,乡下的痕迹无影无踪,似乎根本没在乡下呆过,用如今流行的徐志摩的话说,真称得上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个如此洒脱的男孩,一伟能让亮亮心里有多踏实?
    周子华曾两次送亮亮回家,都是送到楼下,亮亮没约他进过家门,既是怕家长知道,也怕周子华误解成自己主动示好要拉近关系。
    一伟则不,主动上门而且无拘无束,自来熟得包括亮亮的父母和弟弟都视一伟为亲友。前面提到一伟同时卖了两辆自行车,还有一辆二八“永久”呢,哪里去了?呵呵,告诉朋友们,早就在亮亮弟弟的屁股下骑着呢,亮亮的弟弟当然原价付钱了,人家也是月薪六十多快钱的部队基层干部,论起地位来比一伟和亮亮都高多了,那时的部队文工团,连十一二岁的娃娃都有,而且穿军装有军籍。
    一伟这个人自小有个大方劲,他的东西如果被朋友看中,“你喜欢的话拿走!”他从不抠门。当然,那个时代孩子们手里的所谓好东东,无非是奇形怪状的钢笔啊五颜六色的小日记本啊,还有主席像章语录本什么的,文革时候流行戴老毛像章,最珍稀最抢手的要属部队总政发行的五角星外型的那种,还分老头戴帽子和光头的,一伟的同学从他手里要走无数,最后他自己一枚没剩。一个人对东西不珍惜不在意,肯定珍惜在意的是情意。面对周子华的情意,一伟的心情如何?朋友们可想而知,这种形容,亮亮肯定不同意,因为亮亮可不是……哈哈,但是散人现在没有更好的词汇表达了。

127
    亮亮有一次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当兵的,年龄相仿还穿着四个兜的军上衣,对亮亮大献殷勤,下车前还要亮亮的通讯地址,亮亮没给他,还调侃他一句,说有些小兵出来都借干部服穿,你不会吧?那个兵才讪讪地下车了。那个时代军人是干部是战士,服装上唯一的区别是上衣的兜。有些小战士探亲,为了搞对象或者满足虚荣心,借四个兜干部服穿的,绝不是孤例。但是这个当兵的说的一句话亮亮没忘,他说当三年兵没复员说明干好了,下三年乡你没返城,说明你惨了。
    在乡下过着活不好死不了的日子,亮亮的出路在哪里?依靠在哪里?
    幸福呢?幸福就是靠在一伟怀里那瞬间产生的强烈的兴奋感吗?那感觉踏实吗?能长久吗?
    武一伟似乎追求的是平静安逸的日子,而周子华已经踏上了荆棘丛生的仕途,是跟着周子华干革命,  还是跟着武一伟过安逸的日子,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我告诉朋友们,这次春节探家,亮亮要离开农村的想法,那是越来越强烈了。
    世上不存在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人,如果不能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爱的不够深,是因为他们的爱比不上其它的因素重要,如果这些因素要注定亮亮一辈子幸福与否的话,亮亮不可能不在意。
129
    三十年前生产队的财务管理,非常粗放,根本没有资产负债、现金流量、损益这三张表可看,怎么还原历史困扰散人数日。但也不能说是糊涂帐,总收入还是有的。在普华永道那位当年知青朋友的指导下,散人根据武一伟的回忆,采取从秋后决算分配的角度倒着还原。现在看来,武一伟能够成为资本家,与他当年实实在在经管过一个生产队的实践不无关系,三十年前的一些基础数字还记得。
    西洼生产队是个较大的队,以1975年为例,各项收入总额2.95万元,各项支出总额0.8万元,其中税金372元,占总收入1.2%;公积金1734.50元,占5.89%;固定资产折旧费221.85元,占0.8%;公益金743元,占2.52%;预留生产基金576.68元,占1.96%;社员分配1.8万元,占60.08%。各项分配共计2.2万元。全生产队76户,包括知青398口人,参加分配工日近4万个,每个工日工值0.45元,壮劳力年收入150元左右,人均收入46.05元,经过武一伟的一番遮挡,秋后瞒产私分一部分粮食未计入决算。这在当地属中等偏上水平,也是西洼生产队历史上最好的水平。
    收益分配主要是口粮分配和现金分配两部分。总收入中扣除各项费用和支出,即为现金分配部分,在 现金分配部分中,第一,交足税金,七十年代农业税基本按主粮收入的12%以上提取;第二,扣除总收入的5%作为公积金,留生产队作为生产建设事业开支;第三,扣除总收入的2%作为公益金,留生产队作为公益事业开支;第四,扣除一定比例的固定资产折旧费,保证生产队的固定资产维修和更新支出;第五,一般都扣2%的预留生产基金,作为生产队的生产费用;第六,社员分配部分是按社员所得的劳动工分分配给社员,通常扣除领口粮的钱不倒帖已经阿弥陀佛了。
    生产队可分配的金额被工日除,所得的商即是工值,工值的高低是当时衡量生产队贫富的标志之一。生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各队之间不平衡,差距大小往往由生产队的风气甚至队长的水平决定。
    每年秋后算帐时,临队社员见面不问“吃了没”,而是问“杀了多少钱”,一个劳动日的日值水平事关重大,姑娘找婆家都要问问对方的小队杀了多少钱,问这个问题跟问一头猪杀了多少斤肉一样实在。
    按常规概念,生产队投入的生产成本,应该包括土地、种子、肥料、农具畜力的折旧、劳动力工资、流动资金利息等,但这是一本糊涂帐了,抠不清楚。首先,土地未计入成本,也就是说土地无偿使用,这里不得不追溯一下解放后农村土地、经济体制的演变历史。
    “大风暴”时,可耕土地被农民按人口均分,生产资料的过度分散,不许剥削不许雇工的极左政策,极大破坏了传统的农业生产,不少农户无法完成关键的生产环节。所以在解放初搞起了互助组,土地仍为个体农户所有,在组内实行集体劳动,分散经营,以工换工,以工换畜,以畜换工,互助互济。年终农户与农户之间,以工、畜找平,或用粮、款进行找补,以达到互助互利,发展生产的目的。
      接着搞起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土地、牲畜、农具等生产资料折价入股,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较大程度改变了农业生产关系,这个时期,还没有没收农民的土地所有权,但是已经没收了农户的土地经营权。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实行计划生产,集体劳动,分组管理,劳动记工分参加分配。分配一般实行三七分配,即可分配部分的70%按劳动工分分配,30%按土地等股份分配。
      1956年西洼村又组建起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取消了土地分红,土地为集体所有,彻底没收了农民的土地所有权。大型农具、牲畜作价入社,成为集体所有制形式的合作经济。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实行严格的计划生产,统一指挥,分队管理,集体劳动,小组作业,劳动记工分参加分配。收益实行按劳分配,适当照顾的政策。
     1958年9月人民公社建立,初期提倡“一大二公”,实行政社合一的体制,公社一级核算,生产资料、产品、物资等一切财物皆由公社直接管理、调配。1961年贯彻“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调整了公社体制,公社实行分级核算,生产队成为基本核算单位。1961年冬对人民公社体制进行进一步调整,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生产队改为生产大队,生产小队改为生产队,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这一体制至1982年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才开始改变,此后在坚持土地公有制的基础上,将土地使用权转给了生产者。散人前面说公社体制三十年是个错误,实际运行了二十年。

130
    生产队的管理还是有一套学问的。
    社员在生产队参加劳动的形式有三种:一种是作业组劳动,有几个劳动力组成,有组长,有记工员,从事劳动时,是在组长的带领下集体劳动,比较固定,由记工员负责记工分;二种是零活劳动,单个人或二三个人从事生产劳动,由生产队长每日一安排,劳动所得工分由队长代记;三种是固定的单独劳动,一次分配后常年不变,一年记一次工分。
      劳动记工办法,分为定额工分和大合工。定额工分是按农活定额工分记工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这种定额工分,各生产队曾普遍使用。但劳动定额的制定十分复杂,每年冬季公社要求修订劳动定额,即从耕地开始,到粮食入库的各种农活定额,进行修订补充,以此定额作为社员劳动的记分标准。这种定额,一个生产队都有百余项,记工员利用起来比较复杂费事。另一种记工办法是大合工,即将本生产队的劳动力,分成工分等级,以劳动一天,即一个固定的工分额,比如男整劳力为10分,半劳力8分;女整劳力8分,半劳力6分;男整劳力干一天活记10分工,男半劳力干一天活记8分工,固定不变,各生产队大多采用此法记工分,但不便调动社员积极性,体现不出多劳多得的原则。
      生产管理更复杂, 首先是计划管理。开春各生产队制订生产计划,包括多少土地,种什么作物,实施哪些增产措施,达到什么产量标准,养多少猪,积多少肥,养猪能收入多少钱,搞副业收入多少钱,到年底决算时,按照国家、集体、个人利益兼顾的原则,社员口粮达到什么水平,工值达到多少钱,人均分配多少钱等等。生产计划多数队都有书面计划,并报给大队一份,有的生产队只有口头计划,没有书面计划。大队管理生产,就以这个计划为标准。其次是掌握农时,不误农时。大队、生产队干部对每年的二十四节气十分熟悉,按节气管理生产。三是检查指导。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必须靠在农业生产上,生产队长直接带领社员干活。大队干部分工到生产队,走走看看检查指导。七十年代是以农业生产为主,以粮为纲,主要精力在田间,大队发现生产中的问题,晚上召开生产队长会议研究解决,不允许白天开会。生产队的办公室天天晚上有会,或研究生产,或社员记工分。此外,定期组织生产大检查,一般每半月进行一次。有时是检查评比,有时则是检查促进。
       70年代在农村推行过民主理财制度,财务实行民主管理。每个季度以生产队为单位,召开社员大会,由财务人员将一个季度的财务收入和支出,按记帐单据逐项公布于众。由于操作繁杂不易坚持,时间不久即夭折。
      财务管理重点在生产队。大队对生产队的财务,既有领导责任,又有帮助的义务。一般不定期的在大队会审会帐,要求生产队做到日清月结,按时公布帐目。
    生产队的现金,除保证生产支出外,允许社员借支,但队长批给社员的借款,一般不超过5元,超过5元必须由队委会研究同意,超过10元的借款,必须经社员大会通过。这些制度,各生产队执行情况不一,有的执行好些,有的执行差些。
      大队和生产队,都分别设有粮食和物资仓库。粮食库分别存有各种作物的种子和大牲畜及养猪用饲料粮。物资库储存农药、化肥、小型农具和其它农用物资。
      仓库有保管员专职管理。每年收获完毕,除上缴公粮和分给社员口粮外,种子和饲料粮过称入库。每到月初季初经队长批准,发放饲料粮,或向社员分发养猪养鸡的补助饲料。出入库粮食和物资必须入帐,日清月结,年终公布帐目。
    人民公社时期的收益分配以兼顾国家、集体、个人三者利益为基本原则。首先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农业税,二是粮食统购任务。在年终决算分配时,生产队都按时足额完成交公粮任务。由于连年欠收,在上缴计划规定的种植物后,国家返销一部分质量很差的粮食,主要是冒高粱或者糠麸子,是如今农民喂猪都不用的垃圾。当然,西洼不生产水稻和小麦,每年春节国家会在细粮上关怀社员一次,但只此一次,每口人一斤大米二斤白面!通常社员过春节也舍不得吃,留着用于孩生娘满月等大事小情。集体利益除保证来年生产费用外,在粮食分配方面,主要是留足种子和饲料,历年队委会讨论分配方案时,争论的焦点都是粮食问题,都希望口粮标准逐年有所增加,又要留有足够的饲料,保证大牲畜和集体、个人的养猪用粮,矛盾重重。最后才是社员口粮分配,生产队一般都坚持人7劳3的分配原则,即以口粮总数的70%平均按人口分配,30%按工分分配,叫作以工带粮,最后够不够吃,老天爷都不会怜悯。
    社会主义革命在农村的结果是革了农民的命,没收了农民的土地所有权和经营权,公社的一切生产资料都是没收农民的,包括牲畜和农具。国家一分钱投入没有,只有价格扭曲的剪刀差。对农业和农民的盘剥,据说这是为了工业立国,是为了巩固国防,是为了养活吃皇粮的众多官员,是为了非农业人口的福利,更过分的是城乡二元户口制度,将农民固定在土地上,成为土地的奴隶和既得利益者的长工,散人和朋友们在回顾和议论中,觉得这样做实在有些不厚道甚至无耻之极。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的经济模型如下:
                    
                   m+x+h=s
   
     m__ 上面瞎指挥
      x__ 下面瞎乎吹
      h___社员磨洋工
      s___谁都没活好

    试想,如果土地是私有的,能那么容易下放知青吗?土地所有者会答应会接收吗?
    至香港回归时,港英政府付的土地租金有多少?
    邪恶的土地制度,成为流放几千万知青的天然条件,也使得知青离开农村时两手空空,真正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酷似刑满释放的劳改犯。


    132
    那天在亮亮家的楼下,一伟的目光灼痛了亮亮的心,亮亮情不自禁,飞快地拥抱了下一伟,待一伟反应过来回拥亮亮时,亮亮躲开了,满脸羞涩地说:“大坏蛋,你记着啊,以后只准我抱你,不准你抱我。”
    一伟已经露出了惊喜的目光,但还是不满足,脸红着问:“为什么啊?”
     “笨,这还不明白,因为我是姐姐啊。” 亮亮解释。
    一伟耍赖地说:“不,这不公平。”
    “怎么才公平?一伟,我们还小,你别胡思乱想啊,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啊。有些事情得我们长大以后才能考虑的,”亮亮又拍了下一伟的袖子说,“不明白算了,好了,听话,快回家吧。”
    一伟这才做了个鬼脸,满足得蹦蹦跳跳地走了。亮亮望着一伟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阵热浪。
    一伟在乡下邂逅亮亮大半年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多,彼此用话语侦查过也试探过,情意绵绵,含情脉脉,但也仅此而己。在一伟的眼里,亮亮无疑是人群中最闪亮的那个,无论在哪,都可以一眼把她挑出来,看到会觉得亲切,离开会觉得不安。这次公汽上意外的拥抱,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有了质的飞跃,彼此从心理完全上接纳了,一伟和亮亮俩人的彼此依恋也深入到骨髓。
    在回乡下的火车上,亮亮拿出一件砖红色粗棒线厚毛衣,是手工编制的,领子高高的,一伟接过来,一声没吭脱下棉袄套在身上。亮亮说:“看你急得,也不怕感冒。”一伟傻笑着说:“怕辜负了金姨的好意啊。”
    “喜欢吗?”
    “敢不喜欢吗,金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你谢过金姨没有啊?”
    “你自己不会谢啊?”
    “咱俩还分什么彼此啊。”
    “臭美吧,你个大坏蛋。”
    幸福来得如此快,亮亮真有点意乱情迷了,虽然一伟没有什么政治抱负,也不想当大官,但经历了风起云涌的文革时代,深知福祸本来就是互为表里的亮亮,还是满佩服一伟的。表面看亮亮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其实亮亮还根本不懂什么是政治斗争,更不知道什么是虚与委蛇什么叫深谋远虑。在爱情上,亮亮是逃避,在个人命运上,亮亮也不知道主动。现在已经逼到份了,亮亮必须主动改变命运,才不会被人误解甚至鄙视。
    1975年,对亮亮来说是人生抉择的重要年份,不仅是爱情,还有命运。
    朋友们可能会问,亮亮已经当上大队书记,前程似锦,不会那么迫切回城吧?你们知道为了生产队一根木头电线杆英勇牺牲的知青烈士金训华吧,他的妹妹在知青大返城时早已是黑龙江省团委副书记,副厅级干部,还是回上海做了普通女工。如果现在选派一个上海女孩到哈尔滨做省里的副厅级干部,她去不去?此一时彼一时。
    大队书记只是脱产的农民,是仍然没脱离那个贫瘠落后的环境,只能算相对混得好的农民。
    也许今天会有朋友说,大队书记算个屁官啊?在现在城里人眼里,至少在散人眼里,别说大队书记,就是公社书记又算个屁官啊?但是,当年的知青知道,大队书记就是土皇帝,是大权在握的实权人物。
    大队书记这个土皇帝对无亲无故,甚至没有家的亮亮来说,单纯得很,几乎无私利可谋求,不过,却是离开农村的最好台阶,当兵、上学、招工,只要机会出现了,亮亮都会占有绝对优势。只要把握机会,不用借助一伟还是子华的衣襟,亮亮靠自己也能离开农村,完全可以维护自己的自尊!
    亮亮幼年初识一伟母亲时,军区总医院的医生护士们,都亲热地称呼王副部长,那个时候一伟的母亲是军区后勤部靠边站的副部长。那白大褂领口露出的红领章深深印在亮亮的记忆深处。鲜红的领章衬得王姨脸庞红扑扑的,是那么和蔼那么高贵,使亮亮从小莫名其妙地生出了红领章情结。
    部队是最讲究资格的,亮亮在一伟家帮着招待客人时,听军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军人讲了个新鲜事,那是个大军区司令政委列队给军区新任副参谋长敬礼的笑话。说有个叫什么王疯子的将军,原来是大军区的副司令,犯作风错误被处理到农村,转眼过去二十多年,年前主席突然想起这个将军,下令安排在一个大军区当副参谋长。将军从火车上下来时,已经跟老农别无二至,背着脏兮兮的行李卷,手里拎着鸡笼子,领着在农村娶的媳妇和生的一帮孩子,正东张西望时,站台上整齐站着一排老兵对着老农立正敬礼,高喊“首长好!”这些人都是他带过的兵,现在都比他官大了。
    讲这个笑话的人说得有名有姓,当时一伟没在家,亮亮在火车上给一伟学了一遍。一伟说:“别看部队等级森严、谁官大谁表准,但是更讲究资历,早参加革命一个月都是资本,新兵就得给老兵洗袜子端洗脚水,是打是骂都得认,一点脾气不敢有,而且山头林立,乡党帮派关系复杂,没道理可讲。”
    亮亮问:“那林立国怎么会一年兵二年党三年副部长?”
    一伟说:“林彪在安排老婆孩子地位时,比照主席还是自动降了格的。老虎不过一个副师级,你看看小毛,大军区第二政委,还有主席的小女儿,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是军报负责人文革小组大秘北京市委书记,他们比我老娘都高两级,我老娘参加革命可比他们早了二十五年,朱总司令都说过我妈妈是八路军在海外的后勤部长,当年多少医疗器械药品是从我们家偷偷转到内地的,上哪说理去?”
    亮亮不解地说:“在省里,在地方他们的职务一样啊?”
    一伟摇摇头说:“军内地位差多了,小毛是第二政委,我老娘比军长大不多少,最多算个副兵团级。”
    亮亮说:“还这么复杂。对了,你说林立果选美是真的假的啊?”
    “林彪在私生活方面相当严肃,大院里的老兵们都认可。老虎选美肯定是真的,其实这也没什么新奇的,” 一伟抬手指指头顶说,“比林彪官大的,干的脏事多得很,你们不知道也没人敢说而已。”
    亮亮问:“还能多脏啊?”
    一伟说:“知道走后门为什么不批了吗?”
    “怕冲击了批林批孔吧?”亮亮回答,一伟接着说:“才不是呢,是因为老人家带头走后门,偷偷送女孩子上大学。批到老人家头上了,哈哈。”
    亮亮还是不信,一伟说:“你想想,老人家为什么不偷偷地送男孩子上大学?”
    “我的妈呀……”亮亮一下听明白了,脸都白了,不再吭声。
    一伟说:“高层的脏事花花事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文革初期大字报揭发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给你讲个大兵种司令的脏事,这老家伙给儿子选了个大美女,结婚后将儿媳调入他管辖的文工团,儿子却在外地继续当兵,儿媳住在家里,结果就像红楼梦里焦大骂的贾府一样。”
    “啊?扒灰?”
    “可能除了老东西的儿子不知道,他们家的工作人员传得高层都知道了。其实,小毛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大院里风言风语也不少。将老虎选美和571工程纪要当成林彪的罪证传达到基层,很多人不明白是什么动机?自揭家丑?老人家可能晕头了。”
    一路上,火车的旅客稀稀拉拉的,两人一路上正襟对座,窃窃私语着。
    “亮亮,”一伟突然省略了姐字,亮亮吃惊地看着一伟。一伟问,“你将来是怎么打算的啊?我真纳闷了,你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大美女,怎么会深埋在山沟里这么多年啊?不过,我告诉你啊,你少打当兵的主意。”
    “你少管我的事,我是我,你是你,我自己的事自己定。”
    “我不过说说啊,你急什么啊?还不让我关心一下啊?我可提醒你,在中国走仕途的风险很大啊,眼看着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着他楼塌了……”
    “去,烦人,这些道理少跟我往一起扯。”
    前程对亮亮这样家庭出身卑微的知青来说,不可能像一伟那样目标明确、信心十足、有板有眼、按部就班。在农村熬过三年了,亮亮是得为自己打算一下了。就算将来做一伟家的媳妇,也不能让人小瞧自己,要主动找到自己的位置。亮亮无非三条路,依次是当兵招工上学。当女兵没关系想都别想,非得借光不可,放弃。工已经两年没招了,放弃。年年有的唯一机会是上学,只有每年都招的工农兵大学生最可靠,亮亮已经是大队书记,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抓住上学的机会是最现实的,亮亮看看对面的一伟,心里暗想,我只能走在你前面了。
    沉默了一会儿,亮亮说:“提醒你一下,正月十五以前社员们家里都来人去客的,打井的活每天安排半天就行了。”
    一伟说:“还不是应付你们上面革命化的大检查。井下的活也不好干了,我得等刘东风的消息。”
    亮亮问:“什么?等刘东风消息?为什么?”
    一伟说:“都见到水了,水不抽出来,怎么往下挖啊?”
    “刘东风能帮你们抽水?”
    “是啊,她答应回家后帮我们小队弄柴油机和水泵。”
    “刘东风又不是你们小队的知青,为什么帮你?” 亮亮一脸惊诧,追问。
    一伟故意气亮亮,说:“是啊,为什么呢?”
    亮亮说:“你个大坏蛋,什么小可啊,小炮啊,这又冒出个刘东风,你给我坦白!”
    一伟严肃地说:“借我小镜子一用。”
    “干什么?”
    “照照自己啊,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招人肉。刘东风帮我们也有条件啊,她要将机井边的地给集体户种菜。还有,她想让我跟你说说,让她当个生产队长。”
    “那,她怎么不直接跟我提?”
    “你平时一脸阶级斗争,怕你呗。”
    “谁一脸阶级斗争了?你个大坏蛋,找抽吧你。”亮亮狠狠打了下一伟。
    一伟说:“你就会欺负我,还不让我碰你。”
    亮亮说:“就不让,怎么着吧,你当这是马列主义的一个原则好了。”
    俩人笑起来。

133
    我在前面说过,当年下放知青的一个目的是解决吃饭问题,其实这是当年统治者最基本最现实的目的。
    有好心的朋友在前面留言劝我此贴离现实远点,可有些感触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在七十年代那火红的革命日子里,全国绝大部分农村社员分到的毛粮在320---450斤之间,按75%的出粮率折算,人均每天口粮多少?朋友们自己算算吧。知青略好一点,一年比社员多六七十斤。常年承担重体力劳动,又极度缺乏高蛋白食品补充,这对知青而言,一年到头处于饥饿半饥饿状态,是他们必须面对的无情现实。更扭曲的是,知青们想踏踏实实地谈一场恋爱,当然绝对不是轰轰烈烈的恋爱,但,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仅为革命青年所不齿,周围的革命群众也不能容忍。处对象大都偷偷摸摸做贼一样,正当的恋爱还没有如今搞破鞋来得坦荡,戴上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或者落下个不正经的坏名声,都够人喝一壶的。
    压抑的青春,扭曲的观念,单调的服饰,菜色的脸蛋,疲惫的身躯,空虚的灵魂,虚幻的革命前景,构成了那个时代的基本特征。无法与朋友敞开心扉交流,只能在苦闷中默默思索,这是很多过来人都体会过的。老毛和他的小伙计们一面批林批孔,一面禁锢思想,物质贫乏,精神苍白,还要引导全国人民追求共产主义远大的道德理想,回头看,老毛是真想建设共产主义吗?毛、江这对夫妻身上有多少共产主义道德品质?散人再活十次,仍然会对老毛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将人欺骗到感恩戴德的程度,那真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论起骗术来,谁有老毛来得那么气势磅薄、来得那么牛皮哄哄?
政治家们失去人性的诡异身影,无处不在!
    有人说老毛是靠《三国演义》治理国家的。《三国演义》将政治运作和军事博弈诉诸于阴险的权谋诡计之中,处处流淌着下流的欲望,阴暗透顶的心术主导着全部故事,左右着小说里的风云人物。由于小说早在民间经过无数个说书人的贫嘴玩耍演绎,再经过明朝失意文人的刻意加工,肮脏的欲望被表达得光彩夺目,阴暗的心术被讲说得正气凛然。《三国演义》不知不觉成了中华民族的伟大传奇,也成了中国人的政治指南和生存争斗的教科书。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早已是善良的民间遗嘱。《三国演义》不仅培育出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阴谋家,也造就了毛泽东这个绝代帝王。
    毛式流氓品性的另一个来源,是《水浒传》。这部以农民造反为故事的小说,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另一部伟大传奇。《水浒传》以野蛮粗鄙,补足了《三国演义》的奸诈阴暗。这部以男性强盗为主体的造反演义,充满对女性的蔑视和将女性当作玩物的强横。草莽造反的心理基础,是“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式的嫉妒成性;强盗革命的行为准则,却是孔教伦理的君君臣臣。造反者不仅向往帝王宝座,垂涎他人江山,而且与他们想要推翻的统治者一样,在同伙中讲究等级秩序,在男女间严格男尊女卑。正如毛泽东战胜蒋介石的时候运用的是《三国演义》中的阴谋诡计,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靠的是《水浒传》之于中国民众的长年熏陶。说造反有理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不如说就是《水浒传》里的江湖口号。文革初期的全国武斗,可想而知,文革后期的评水浒运动,普及后果有多坏!知青后期动辄群殴,无不一脉相承于此。
     综观中国历史,老毛的出现绝非偶然,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强盗史,谁抢得天下便是天下之王。过去的地方官叫“牧”,就是替皇上放牧的人,可见人民在历史上什么地位,老毛也不能例外,虽然国号叫“人民共和国”,实际上真没人民什么事。老毛从小便立下大志,这从他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他的一生都以传统帝王文化为教科书,纵横阖裨毫不留情。他对孙子兵法烂记于心,百战而不殆,时而心雄万夫时而睚眦必报。老毛用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善于巧布陷阱,闹得人人自危,敢于贼喊捉贼并不耻于尽全国之力来粉饰自己,高岗、刘少奇、林彪、周恩来、彭德怀、邓小平,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晚年重用的都是他手里捏着短处的棍子,康生、江青、张春桥无不有历史上的污点,老周临死还为“伍豪启示”战战兢兢。所用的另一些人则是头脑简单没有多少文化的造反派和工农劳模。
134
    文革本身就是老毛封建意识的总爆发,和太平天国后期的内讧没有什么实质差别。刘少奇、周恩来、彭德怀、林彪或其他人物,就像石达开、李秀成、杨秀清、萧朝贵等人几乎一摸一样。不信你把文革的历史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找出一个令人心诚悦服的现代完人。刘少奇制造高岗案件,彭德怀打击刘伯承萧克,贺龙罗瑞卿打击彭德怀,林彪打击贺龙罗瑞卿,毛泽东打击刘少奇林彪,看看吧,哪个不是心狠手毒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49年后的历史就是一部绞肉史,政治家怎会有一个完人?有人说周恩来忍辱负重近乎完人,那也太抬举他了吧?刘少奇临死时哀鸣“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人民哀鸿遍地苦苦挣扎,党内争强斗胜与人民有什么关系?人民什么时候写过历史?实在是不着边际的个人开脱。总结老毛的一辈子,除了勾心斗角整人弄权,再就是裤裆里的那点鸡巴事,但是苦坏了老百姓,叶剑英曾说文革期间受到迫害的人达到了十分之一即近亿人,李锐说二战以来世界上三大独裁者即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后人很难理解当时的红色恐怖,现在对老毛怎么评说都不过分,死于他独裁统治的人何止几千万,历代帝王皆赧然失色。毛起兵于“九九”秋收起义,死于“九九”,占尽历法大数,当年唐山大地震,唐山乃华夏别称,三十万唐山人为老毛殉葬,实在诡异得不可思议。老毛死去时不但经济处于崩溃边缘,政治也已走到尽头,四五事件实际上是人民借悼念老周的名义对老毛的公开反抗,老周有那么可爱吗?李先念在当年一篇关于出口援外产品质量的报告中说,中国援助越南的罐头中有手套甚至还有大便,这足以说明人们对现实的不满情绪到了何种程度。凭良心说,打倒四人帮后的短短几年,特别是胡耀邦主政时人民还是尝到过一些甜头的,也营造过比较实在的大好形势。但被打倒的权贵们重新掌权后,老婆孩子齐上阵,想把十年文革的损失一夜之间补回来,借改革开放的时机八仙过海大搞官倒,社会风气破坏得更加一塌糊涂,结果官逼民反酿出了一个悲惨的流血事件,部队在重大行动后功都送不出去,反复谈话动员,给谁谁不要,城市兵不要,有觉悟的农村兵不要,连军干子弟都不要,这在G军的历史上可谓空前!最后还是个别农村兵恶心得要死,他们要!是啊,为了个人的私利,人血馒头总会有人去吃。
    道德统治破产了,又千方百计引导老百姓去拜金,结果呢?除了工资养老金不涨一切都涨(二十年前一个老将军跟散人说除了小平同志耀邦同志的个子不长什么都涨),看看今天漂泊在外的农民工和失业大学生,看看怀揣暂住证丧失归属感的白领流民蓝领打工妹,看看下岗的上吊的跳楼的卖身的,看看贪污的受贿的包N奶的,众生茫然,何处找到自己?
    权力对资源的极度垄断与掠夺,官员的极度无能与无耻,造成社会沦落到连口放心的清洁水都喝不上了,城乡上下怨声载道,难怪一些东北的老人说满洲国都没这么坏过!
    当年学生们为民族命运呐喊流血的时候,有多少国人自私地认为事不关己,老百姓一不想当官二不想选官,只想宠着官们过个安生的小日子,但可能吗,官员们不折腾老百姓怎么升官,不升官怎么发财移民?假数字、假典型、假新闻、假历史、假文凭、假反腐、假药假包子……除了亲妈不假,你几乎找不出不被假冒的东西,老毛的徒子徒孙仍然蒙骗着包括当年知青在内的国人,倒霉的总是老百姓,在拜金的路上又输得一败涂地屁滚尿流,这些白发的老知青啊,你们有多少人至今还麻木着,恐怕到死都未必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青不过是倒霉的百姓中的一部分,苦难正在吞噬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青春,国人的今日处境难道是报应吗?苍天啊,苦难何时是个尽头?莫非苍天也瞎了眼?莫非这真是一个神弃的民族?不,决不是!主宰你们的正是你们自己,不要靠大大小小的毛皇帝!


    135
    西洼小队被四周的丘陵包裹着,山与洼地之间,呈门字形有三条土沟岔,沟的底处是羊肠小溪。夏季山洪爆发,这三条沟岔成为泄洪的渠道,洪水轰隆隆地滚到三十里外的牦牛河,保住了洼地庄稼和住户的平安。平时溪水清澈,放羊人可以赶着羊群来饮水,就算冬季结了冰,放羊人也要砸出冰窟窿,冰下依然是流淌的活水。这里更是冬天拾柴夏天打猪草的娃娃们的乐园,夏天在溪水里抓泥鳅,冬天可以打冰哧溜,四季都能听见孩子们的欢笑声在沟沟岔岔回荡。
    自从下决心挖机井,一伟没事就在四处走,默默寻找打井的合适地点。打井的想法开始时一伟没敢对社员们说出来,亮亮让他透出点口风,在社员中下点毛毛雨,听听反映。结果正如亮亮所料,打机井这事在秋收时,成为社员们田间地头议论的焦点。社员们多半是兴奋,少半是怀疑。一伟动员大家选地点提建议,有说在洼地中央的,有说在沟岔的,都有道理,也都没把握。就在这时,老地主谢仕广主动找 了一伟。
    那是个深秋的夜晚,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一伟刚吃完饭,六柱子过来,说到他家去说点事。
    一伟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六柱子家,进屋看见两个老头坐在炕上,一个是老扁担,一个是谢仕广,正围着一个烟笸箩吸烟。见一伟进来,两个老人放下两根烟袋,要下炕以示礼貌,被一伟迎住,一伟也坐在了炕沿上。
    “我将一伟请来了,有话你们当面说吧。”六柱子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蹲在地上架火烧水沏茶。
    “武队长,请你来是想跟你说说打井的事,行吧?”谢仕广在炕里使劲收了一下盘着的腿,布满角纹的眼睛在煤油灯下定定地看着一伟,小声问。
    “您老不用客气,有话尽管说,千万不要有负担。”一伟口气礼貌又诚恳。
    老扁担哈哈笑了,说:“老东家,我说啥了,我就觉得武队长跟别的小尕子不一样。我们家六柱子哪有人家武队长的本事啊,棒槌一个,让他传话学舌,我怕他说拧了。你说吧,说好说坏的都没事。
    “武队长,你知道在一个新地方落脚,先干什么吗?”谢仕广这才轻松下来,脸上也放出点光,一下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了一句不着边的话。
    “是盖房子吧。” 一伟想都没想回答。
    “不是,”谢仕广摇头说,“是打井。这儿方圆十几里,我先后打废了五眼井,有的打了七八丈深都没见水。在农村打口一般的水井都算大事,打机井你可得慎重。”
    一伟点头。谢仕广接着说:“水有水脉,我琢磨这地方的水脉很多年了。刚在这里扎营时,就是在沟里取水,第一口井也是在沟里打的,原来也已为沟里有溪水,挖挖就能见水吧?结果是三丈多深,挑一趟水还得爬坡。在这个西山坡打出水来,才有了现在这个村子。你别看村子地势高,山多高水多高。你想浇那片洼地,就在洼地打井,井不一定浅,水也不一定汪。低处打井还要防涝,六二年下大雨,靠下面的好多人家井筒子都灌满了,井壁也泡塌了,只能重新打。我劝你在青年点后面也打一口水井探探,别看那里地势更高,说不定水还真浅。你们青年点的井只有三丈多深,我当时就觉得是个奇迹,只是没往深追水。为把握大些,你先打一口小水井,就像各家吃水的这种,水真汪,井也浅,再大干也不迟。在高处打机井,水往低处流,浇地时也省水。”
    一伟起身,握握谢仕广僵硬枯干的手,连说谢谢,然后客气地征询:“明天上午,领我们具体看看吧。”
    “中,中啊。”谢仕广连声答应。
    “我有点好奇,这个村子多少年了?”
    “五十多年了。”
    “才五十多年?有点来历吧?”
    “这块地早先是王爷家的封地。这山上山下还都是成片的原始林子,民国初年张大帅跟王爷要兵晌,王爷被逼无奈,卖给了我们家。后来闯关东的人多了,家里的一些长工人口也多了,才过这边来伐木开荒。”
    “他们老谢家早先家大业大啊,你们想都想不出来有多大,这里只是一个小点,谢家大院在烧锅营子,呵呵,烧锅营子也改名了,现在叫向阳公社。”
    “扁担啊,过去那些事,就别说了吧。”
    “东家啊,说说也不怕,武队长又不是外人。那回让我在会上说,我不也照实话说了吗?”
    “好你个扁担啊,还敢提那事啊,看看你那天都说些啥啊,我在那撅着,都差不点笑得直起腰来。人家程书记是好姑娘,没难为你。”
    “哈哈,那天我正要说说你给我起外号的事情呢,还没说就赶我下台了。武队长,过去给东家扛活有句话,什么饭什么活儿,小米饭打仰巴嗑,那意思是小米饭不抗饿,东家给吃小米饭就不好好干活了。干累活东家都给蒸黏豆包吃,黏豆包耐饿。耪地收割的时候,东家派人往地里挑豆包。我最多吃多少?摆了一扁担都吃了啊!哈哈,落下这个混名。”老扁担又提起这事来,都笑起来。
    东北做黏豆包的馅是红豆,皮是大黄米面。是一种叫“糜子”谷物去皮,米再磨成面粉,发酵后又黄又粘,红豆烀熟捣烂,二者包在一起,放在锅里的帘上子蒸熟,味道口感没得说,吃过的朋友都知道,用苏子叶垫在下面的粘豆包最好吃。在知青下乡的年代,黏豆包平时是看不见的,只有过年才有。东北农村还有两种黏食,一是黏糕,在帘子上面铺上屉布,灶低下使劲烧火,那里冒气,就往那里撒黄米面,上面再撒上烀好的芸豆,一次性的蒸熟,那热气腾腾的黏糕出锅扑鼻的香。二是黏饼子,里面也放上红豆馅儿,在豆油锅里烙熟,又薄又圆,黄橙橙香喷喷。

(注释:“打仰巴嗑”,方言,仰脸躺着放懒的意思)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136
    上一节侃到东北的黏豆包,其实,在武一伟下乡的时候,平时是吃不到到黏豆包的,只有过春节时才有。武一伟下乡的地方传统生产谷类杂粮,但那时上面不让,大都种植杂交高粱玉米,所以常年是高粱米饭玉米大饼子,吃小米饭都有时有晌。好想接着聊聊东北的一些民间风俗,可惜散人知道的也甚少,刚好前天周末与亮亮大姐聊天,聊起了东北农村的风俗,亮亮大姐的缅怀之情是那么的深深,真无言能诉,不过还是给了我很多写风俗的素材,如果穿插在文中会更好,现在想挥洒一下。
    各地风俗很多,即使是汉民族不同地区也差异很大。散人的体会是,如果不了解其它地区或其它国家的风俗,也很难看清楚我们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比如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有红窗帘风俗,比如我们现在有洗头房桑拿浴风俗。
    在外国人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风俗呢?大约在七年前吧,散人陪几个大陆人去看红窗帘,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条河边边漫步边走马观花,正浏览着红窗帘敞开着的门里肤色各异的妓女时,突然听到生硬的汉语呼喊:“有发票!”朋友们一定听说过类似的传闻,这是散人的亲历,绝不夸张。两个中年欧洲当地男人,不仅指红窗帘嫖完有发票,而是说去看真人性交秀也有发票。我们礼貌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这两个人很失望,在我们身后继续喊“文化大革命!毛泽东!马马虎虎!”生硬的汉语让散人吃惊不小,也许在他们的印象里,中国大陆人的风俗就是“有发票!文化大革命!毛泽东!马马虎虎!”发票真是中国大陆的特色,连香港都没这东西,竟然还是防伪的,还能吃喝嫖赌全报销!不过,老外还是没搞清楚大陆的百姓和官员早已是两种风俗了。
    在芭堤雅,散人亲眼看见美国水兵上岸后的放荡情景,在酒吧街,他们穿着军装当着同舰女军官的面与妓女搂抱调情。散人也进过名为美军俱乐部的酒吧,酒吧里所有的女招待都赤裸得一丝不挂,已为误入了女浴室,开放得无法形容,水兵们脸上的坦然也一样无法形容,为什么?人家在释放海上漂泊的寂寞,在消费自己的军晌又没有要发票,当然坦然得很!如果让我们海军的前王副司令如此坦然一下不?
    其实散人不反对大陆的官员去洗头房,不论他们去洗大头还是洗龟头,更不反对他们出国泡洋妞,他们在洋人面前一展中国官员的雄风有什么不好?只要他们别要发票!
        我们这些年没少学习西方的东西,只是都进行了特色,比如学习了性开放,开放完了要发票就是一例。还有桑拿浴,还有哪个国家的桑拿浴代嫖娼?真是羞杀了桑拿浴这个名称,神奇的中国啊,真是TMD神奇!
    算了,还是说说我们东北的风俗吧。
    东北有三大怪,生下孩子吊起来可能是指摇篮吧,亮亮大姐不清楚,散人也不清楚,不说了,这里只说说亮亮大姐下乡时候见过的窗户纸糊在外和大姑娘叼烟袋。
    从前,东北农村的窗户分上下两截,下边的部分一般安玻璃,上边的部分是活动的支窗,支窗的窗棂上大都有“盘肠”、“灯笼锦”等各种图案,现在有些风雅人士专门下乡高价收买,拿回城里装修房子用,可惜这种艺术品,即使到深山里的村落也已经很少见到了。支窗在冬日关起来,到天气转暖后的晌午,人们把支窗吊起来通风换气。糊在外的窗纸就是糊在支窗上,每年秋后都要重新糊一次,用麻油把窗户纸油一遍,刷过油的窗户纸亮堂,绷得更紧,下雨时也打不湿,风一吹会会发出嗡嗡的响声,结实耐用。东北农村屋里的火炕大都靠窗,冬天窗里窗外温差很大,窗纸会结霜,如果糊在里边,冰霜遇室内温度高时融化,水会流到窗棂缝隙里造成窗户腐烂。
    至于大姑娘叼烟袋,可能有,但不会普遍,在知青下乡时候普遍看到的是东北的老太太叼烟袋。在东北农家的炕上,大都有两个小“笸箩”,一个是妇女做针线活用的“针线笸篓”;另一个是装旱烟的“烟笸箩”。烟袋锅多是用黄铜和白铜制作。烟袋嘴除铜的外,还有玉石、玛瑙、青金石、翡翠等多种。男子用的烟杆较短,大都不超过一尺,经常在外边劳动,出门的时候别在腰带上,方便,烟袋锅和烟荷包也较大一些,可以多装些烟叶。烟荷包两面都绣有花、鸟、鱼等图案。过去,姑娘定亲后要亲手绣一个烟荷包送给自己的情郎哥。女人吸烟一般是在家里,用的烟袋杆又细又长,大都在二尺以上,烟锅也相对小,称作坤烟袋,就像现在女士吸坤烟卷一样。老太太装好烟后自己够不着点火,要由儿媳妇或是孙媳妇点火,这对老太太来说可是一种福分,别人看见了会羡慕,老太太的脸上则会放光。老太太在身边没人的时候想吸烟,麻烦些,得自己伸到火盆里或油灯上点火。不过,要是她们坐在炕上需要拿稍远一点的东西,则很方便,欠起屁股用长烟袋一勾就行了。
137
    东北的旱烟袋与烟荷包,也曾在知青中一度流行。吸烟的知青能坚持吸几分钱一包的“握手”牌香烟,是条件好的极少数,能经常到公社或县里的供销社买烤烟叶吸的也不多见,大都跟农民一样吸自己种的旱烟,有劲道的是蛤蟆烟,劲道轻的是葵花烟。那个时代里旱烟都金贵得很,社员家里大都有巴掌大小的自留地,再舍不得也要挤出一块烟地,种植烟草也有学问,种子要在湿布小口袋里生芽,再育苗,然后栽植,还要掰间、打岔、割芯,采下的烟叶还要串起来挂在墙上吃露水上烟,同莳弄庄稼不一样,知青大都不内行,一般是到社员家里要点吸。冬天一过,烟也青黄不接了,没烟吸的滋味儿,比挨饿还难受,怎么办?买不起就将烟秸秆用碾子压碎了代替。这还不算惨,烟秸秆也吸光了,只能吸向日葵叶子和各种菜叶子,五味杂全,真是煎熬苦了吸烟人。七七、七八年考上大学的知青,曾将旱烟、烟荷包带进了大学校园,寝室里走廊里到处弥漫着旱烟味。
    冬天,男知青抿紧怀腰上系着草绳,掖着烟荷包,嘴里叼着烟袋,这还不够地道,更调皮的是头上戴顶黑毡帽。黑毡帽是当时电影里丑化地主、落后老农之类的道具。如果说知青们喜欢军衣军帽还有一点时代朝气的话,戴上黑毡帽就是故意显示颓废或另类了。
    接着说说打井的事情吧。
    在老地主谢仕广的偷偷指点下,在知青点和场院之间偏东的位置选定了井址。刚刚收回地里的庄稼,一伟将场院的活交给了六柱子,自己带着六个男劳力,起早贪黑地打小井探水源。小井就是吃水的农家井,井口的直径只有四米多。挖了一人多深后,在井口架起了辘轳,一筐一筐的往上摇土。有一天,一伟同一个社员在井下挖土装筐,井上摇辘轳的社员用力不均,装满土的篮子摆幅较大,碰在井壁上,在惯性作用下,第二次碰撞力量更大,土篮子脱钩,在一伟两人的头顶上重重砸下来……
    当时井已经挖到近十米深,土蓝是在离井口不到两米的位置脱落的……另一个社员蹲在一边背靠着井壁吸烟,一伟正埋头用镐头抛土,听见“砰”的一声响,一伟抬头看见那个社员的脸都扭曲了,嘴长得老大,井上井下鸦雀无声。
    两个人都毫发未伤!
    井上的人都吓呆了。一伟两人腰系绳子被拉到井上时,井上面人的脸还是白的,发现那个社员的裤子已经吓得尿湿了,谁都没笑。这个社员盯着一伟,好半天才比划着说:“就差那么一丁点啊,武队长闪了一下,就差一丁点没砸在武队长的脑袋上……我都吓傻了。” 灾难发生的顷刻,一伟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闪开?也许冥冥中真有神明保佑吧。
    大家纷纷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管人们如何安慰,那个社员从此死活不肯下井。
    还好,老地主选的位址不错,井浅水旺。
    正式挖机井了,井口直径二十米,架辘轳不可能,怎么办?一伟必定是高中生,早想好了,井筒仍然是圆的,在一侧挖出斜坡,浅的时候能用独轮车往外推土,深了坡陡,只能一筐筐往外抬土。笨法打井,凭的是力气。
    见水后,为了保证水量,一伟决定水下再挖两米。关键时刻刘东风没有食言,正月初七带着一辆解放牌汽车,拉着柴油机水泵水管还有一桶柴油回来了,这些都是她父亲领导的工厂无偿支援的。随行的技工指挥社员们接好管子,柴油机轰鸣,水蹿出几米高,试车成功,社员们比过年都高兴,刘东风更是兴奋得手舞棉军帽,在一伟面前跳起来,小脸蛋都红扑扑的。队里杀羊打酒,还到社员家买来猪肉招待城里的师傅们,难得体会了一次工农联盟厂社挂钩的好处,师傅走的时候,一伟做主给他们每人带了几斤羊肉,皆大欢喜。
    水边抽边深挖,遇到石头放炮打,历尽艰难,下洼大队第一口机井成功了,亮亮比谁都高兴,张罗着开个现场会,想请公社文工团来助助兴。一伟说算了吧,我们招待不起啊。亮亮说演场电影吧,也算犒劳一下你们小队的社员,全大队都借点光。一伟说电影还不是样板戏地雷战什么的,有人愿意看吗?亮亮说你已为社员都是你啊,十个样板戏他们都没看全,你没见十里八村演场电影都赶去呀。一伟无奈地说真的吗,那就演一场吧。
    队里的手艺人交了现金,马车拉脚赚了现钱,又白捡了柴油机水泵,现在西洼小队比谁都富,亮亮笑一伟小气。一伟解释说,如果花我个人的钱没什么,队里的每一分钱都沾着社员们的汗水,心里真疼得慌。
    亮亮联系了公社放映员,电影是侦察兵,西洼小队刚派马车去接,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传遍了十里八村,战斗片啊,彩色的……天还没黑邻村大人孩子成群结队赶过来,幕布杆子还没立起来,场地已经人头攒动,寒风里孩子们呼爹喊娘抢占地方,好不热闹。连贫瘠的乡村孩子们都知道大名鼎鼎的电影演员王心刚,可见当年电影效应多么不一般。王心刚戴着用手帕垫起来的单军帽,带领侦察兵们骑着骏马走上银幕时,人群一片欢呼。一伟拉拉亮亮说:“这么冷,别看了。”亮亮说:“我再看一会儿,你回去好了。”一伟耸耸肩,摘下硬皮壳棉帽子扣在亮亮头上,自己两手捂着耳朵往回走,边走边想,大首长们现在是不是坐在沙发上,品着香茗,跟家人啊工作人员啊看进口的内参片?
    亮亮曾为一伟家有几个浴室感慨,其实一伟的母亲官还不算大,再大一级家里是有小电影院的,门通常开在一楼走廊的尽头,摆放五六十个沙发,看电影时还要品茶吃水果尝点心,要的就是那份派头。领导的家属啊工作人员啊有时候也请亲戚朋友到家里看电影,也许是情谊也许是炫耀,去过的人几乎无不受宠若惊。

138
    前些日子在洛杉矶,亮亮大姐带我参加一个电影圈搞的小型酒会,回来的车上,亮亮讲起当年看露天电影的情景。跻身好莱坞投资人行列的亮亮,雍容华贵的亮亮,在我的眼里比珠光宝气的女影星都有气质,怎么都无法将她同当年看露天电影的女知青联系在一起。在农村看露天电影,而且在刺骨的寒风中看得那么聚精会神,每一个在东北插队的知青都有过这种经历吧?
    那晚,亮亮没看完电影就冻得跑回来。
    一伟正在两个灶上看火烧炕,看见亮亮进来,连忙递上一个热水袋,说:“你再不回来,我给你送去了。”
    亮亮说:“出什么洋相呀你,谁抱着热水袋看电影啊?”
    一伟说:“我一想,用不了五分钟热水袋就冻成冰砣了,才没去。”
    “没去还卖乖?”亮亮笑了,又看看屋里说,“欢里还没回来?他可真抗冻。你没看见呢,换胶片时,响起一片咚咚咚咚的跺脚声,笑死人了。”
    “都怪你,大冷的天非要看什么电影。”一伟从锅里舀出热水,说,“脚快冻掉了吧?快烫烫吧。”
    “真没想到赶了这么个冷天。放心好了,这不比赶着大家搞大会战有意思?社员们才不会怪你呢。”
    冬天本是农闲时节,那时,上面总是折腾,号召社员们打破“猫冬”陋习,搞各种各样的大会战,人一批批抽走不算,各队也要搞什么“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都得下地参加集体劳动,大队的学校也搞开门办学,没活找活干,没事整点事,还要检查评比,搞得很是轰轰烈烈。
    一伟说:“井打完了,下一步干点什么啊?”
    亮亮怀抱热水袋坐在凳子上,边脱翻毛棉皮棉鞋边说:“天寒地冻的,集体真找不出什么正经活来。”
    “我们打第二口机井算了,一套设备可以用在几口井上。”
    “我也在想如何扩大第一口机井的影响,我们搞个开工的仪式吧,叫来全大队的小队干部,让秧歌队扭一场,然后,” 亮亮笑着看看一伟说,“写一张大红喜报,向公社三级干部会献礼。”
    一伟问:“不怕别人说我们整景?”
    亮亮反问:“谁有胭脂不擦在脸?”
    一伟笑了:“怎么没看你擦胭脂?”
    亮亮天生丽质,是那种粉黛不施自然纯真的美,当然亮亮想施也没有,最奢侈的是雪花膏,还有擦手的蛤喇油。
    “跟你说正经事呢。公社的会后天报到,我们后天上午搞仪式,庆祝一号井竣工和二号井开工,然后带着一号机井竣工喜报去公社报道。”
    一伟说:“喜报以你们大队的名义写好了,我们一个小队,可够不上公社。”
    亮亮说:“那你们得先向大队报个喜。”
    一伟说:“真麻烦,你啊,官不大,僚不小。”
    亮亮嗔怪地说:“你懂什么啊,我原来想开现场会,就是想将声势搞大点,我想趁热解决你的纳新问题。”
    “真的?怎么谢你,要不要我帮你洗脚?”一伟听了,高兴得几乎不相信。
    “严肃点,怎么正经事到你这都走样啊?我早跟孟秀琴说了,党小组都通过了,她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一伟也是高兴,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几个小队干部合计,一拍即合,又开了社员大会。有了机井,社员们没等尝到机井的好处,幽默地说:“的确良裤子我们穿不上,苞米面肚子有指望了。”
    孟秀琴安排队里的几个知青去买红红绿绿的纸,写一些水利是命脉什么的主席语录,到库房找出花花绿绿的彩旗和锣鼓,准备报喜,也筹备开会。一伟和六柱子领着社员们去选新井址。
    这个时候,一伟想起了大地主谢仕广,用眼睛在人群里找谢小可,没看到那个熟悉的倩影。
社员们在地里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有的说就近挖把握,搬机器也容易。有的说至少得相隔百八十米,否则争水。
    一伟努力回忆那天谢仕广说的水脉,用目光远远地将知青点的井与一号机井联成一条线,顺着这条线用步丈量,在大约百步外的一开阔地停下来,用脚画了一个小圈,问:“在这里,怎么样?”
    “队长,还要先挖小井啊?”一个社员问,人群哄地一下笑起来。
     “一伟现在是土专家了,他选的肯定有道理,哪还用挖小井?” 六柱子眨了几下眼睛说,又问老皮匠,“还有多少雷管炸药?炸开冻层够不够?”
    “够呢,够用呢。”老皮匠连连点头应着。老皮匠是队里的保管员了,还兼着饲养员和更夫,腰里挂着一大串钥匙,点头时都哗哗响,名正言顺的大管家。对了,原来的保管员张文学,先被亮亮派出去带队拉脚,后来上面抽调工作队员,亮亮推荐了他,现在是代表公社常驻临近一个大队的蹲点干部,穿着打扮更加立整,说话更加文绉绉的,作为回乡的老初中生也算出息了,这天他正在家,也赶来凑热闹,嘱咐说:“在地面放炮不像在井里,危险大,少放炸药,人得离远些。”
    “我跑得快,我点火,点着撒腿就跑。” 六柱子说着,还做出奔跑的姿势来,逗笑了人群。
    就在这时,大先生踉踉跄跄地赶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人们面前。

139
    看见大先生跪下,几十个大人孩子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一伟有点吃惊,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大先生摘下狗皮帽子,露出一头灰白的头发,先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灰头土脸竟然露出整齐干净的一口白牙说:“我老爹刚才咽气了。还得求队里的领导,求父老乡亲们帮我发送一下老人。”
    一伟后来知道,报丧先磕头,这是当地的规矩。
    一伟说了句节哀,扶起大先生,招呼人们说我们去看看吧,往村里走。大学生穿着一件白茬子山羊皮袄,个子较高,身材挺拔,老乡们说过,你看大先生那副腰板,总是挺得倍直,真是倒驴不倒架子。
    死人了,这可是队里的大事,死的又是老地主,越发敏感。一伟再年轻,还是能感觉到棘手。农村一年到头除了应季干活回家吃饭,大事无非是婚丧嫁娶。从文革开始大力兴无灭资移风易俗,破四旧立四新,但是婚丧嫁娶的风俗,包括具体环节细节都没有什么改变,社会的惯性不是领袖挥挥手就能破除掉的。
    各家办红白喜事的规模要看经济实力,有大办的有小办的,但不能不办。具体到丧事,有破大孝又操办酒席的,也有亲戚邻居小打小闹出殡了事的,问题不在大办小办,而在于封建迷信的细节。大地主死了,怎么发送?一伟默默走着,心里没了主意,到村口时回头想找张文学问问,张文学竟然不知哪里去了,一伟身后的人群也小了一多半。
    大先生家的窄大门是树枝子勒成的,三间正房有些低矮,靠西边有个备柴火的棚子,空旷的院子里已经站着有几个老人,一伟撩起屋门口陈旧的棉门帘,带头跨进去。第一次进大先生家,家里还有死人,十几岁就偷偷溜进医科大解剖室,没少摆弄过死尸的一伟,此刻没感到任何恐惧,只多多少少有些哀情,表现倒出奇冷静。灶房的地面放着一扇门板,谢仕广的遗体平躺在门板上面,脸上蒙着草纸,头上戴着半旧的毡帽,身穿黑布棉袍,盖着拆洗干净的旧兰花棉被,露在被外的脚上是一双家制黑条绒面新棉鞋,收拾得干干净净。惹眼的是,尸体靠胸口处压着一个犁地的铁铧子,这是怕死人诈尸,这是迷信之一,还是有科学道理?据说人死后都要这样,早已约定成俗。谢仕广的头前点着煤油灯,小可跪在地上燎着几张草纸守灵,抬头看一伟时,眼圈黑红,一脸凄楚。
    顾扁担从里屋出来,粗声大嗓地说:“咋能这样呢,咋能装在柜子里呢,快叫大先生进来。”
    在农村办丧事时挑刺的人通常是亲属,正常情况下外人绝对不会。屋里相当简陋,有一口旧柜,还有两个旧厨子,小可的小奶奶正从柜子里往外捣腾东西。
    “我实在不孝啊,给老人准备的材让小可的妈妈占走了,这两年一直想置办,没……我想求队里安排几个人,帮助刨个坟坑,用队里的马车拉到坟地,简单发送了吧。”大学生看看顾扁担,看看一伟,又看看六柱子老皮匠,一脸无奈的样子。
    顾扁担说:“老谢仕广这一辈子,可没干过一件对不起谁的事,营子中得他好处的人不在少数吧,这个时候谁也别想溜边,用马车拉出去,西洼小队还要不要脸啦?一定得人抬。棺材好说,我给自己预摆一口呢,你们别嫌弃我的棺材本薄就行,先给老东家用。”
    “占了您的材,我怕……”大先生张张嘴,低下头。
    “没事,到我咽气时再说,怕我死时你们晚辈闹计隔,那先说个价钱也中,算有这么回事。六柱子,听见没。”
    “中啊。”六柱子点了下头。
    “六柱子,你带人去抬棺材,赶紧入殓。二箍漏,还得指望你,一会你拿着罗盘领几个人上坟地打坑子,对了,喊四柱子过来,赶紧割个匣子,检出大太太的骨尸,老两口得并骨才是。”顾扁担并不征求谁的意见,指挥完,才装烟吧嗒吧嗒吸起来,吸了几口抬头看了一圈问:“还差啥?总得找点白布戴个孝吧?一会你们一家当户的里外亲戚来了,要戴孝怎么办?”
    大先生说:“这营子里也没太近的亲戚,营子外的还没给信,给了信也不一定来。”
    顾扁担说:“学生娃,你都六十多岁了,不是我挑你,你这么想可不对,成分高咋的,成分高也有个人情世故吧,别看平时不来往,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血骨割不断吧?周围你们老谢家一家当户没出五服的就上百口,亲亲故故就更多了,这时候是该出面的时候了,挑近支的,还得打发人去送个信,来不来是他们的事,不送信人家准挑理。你那兄弟姐妹都告诉没啊?”
    “春节前都拍电报了,没一个回来。”小可奶奶说。
    “这死信也得告诉,我看还是再拍一次电报,回不回来就别等了,你这个孝子多担待些。”
    “总得张罗一顿饭吧,这家里……”
    当时的行情,结婚一般随喜礼是一元或者NO,亲娘舅亲叔伯这样的近亲也就是两元钱。死人出殡随礼都是是送几张草纸,价值一两毛钱而已,没有随现钱的。如果说结婚收礼能赚点,发送老人就只有赔钱了,而且亲戚们来了要穿孝戴孝,也就是要用白布做的孝帽子或者腰带,过去有钱人家破大孝是白袍子。在那个短缺的年代,寸尺白布人们还是满在意的,如果再招待一顿吃喝,穷人家哪死得起人啊?
    顾扁担的烟袋锅在炕沿上敲了几下,说:“依我看哪,饭就免了吧。武队长,让老皮匠给领一斗荞麦,找人压出来,出殡的时候多抡点荞麦饼吧。”
    一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还是对着老皮匠点点头,然后说:“顾大爷,我们年轻人遇事少,也不懂,一切都听你的,我们出力气。”
    “中,中,你们有事忙你们去,我要占些人手打知应。这要是过去,耪青的死了,东家都得停工呢。”顾扁担说。
    一伟赶紧表态:“今天队里不安排活,都听顾大爷招呼。”
    外面,六柱子已经领着人抬来了棺材,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遗体装进去,按规矩得停一夜,第二天出殡。
    丧事暂时告一段落,一伟从棉衣兜里摸出两张“大团结”,瞧人不注意时塞给小可,走了出来。
    队里有了丧事,如果明天还敲锣打鼓搞开工仪式,是不是有点不那么仗义?如果不搞,怎么跟亮亮解释?想着这些,一伟心情有些低沉。

140
    一伟回到住处,遇到了刘东风。“人家都来两趟了,你都不在。” 刘东风摘下头上端端正正的剪绒棉军帽,羞涩地说。
     “有急事吗?” 一伟打开锁头,让进屋问。
    “没有,给你拿点好吃的。”刘东风边说边从手提包里往外掏,炒花生炒松子还有花花绿绿的糖块放在炕上,最后掏出一条烟,递给一伟。一伟说:“好烟啊,上海牡丹,偷你老爸的?”
    “没有呀,没偷他的烟,偷了他的供应卷,我自己去买的。”刘东风调皮地回答。
    “我不吸烟,可惜这好烟了。还是给你吸烟的朋友吧。”一伟将烟还给她。
    “给别人?别人也配?你怎么不吸烟呢?吸烟多有男人风度啊?”
    “这一条牡丹值我们一个月工分了,学会吸烟还吃不吃饭了?”
    “我们是够艰苦了,其实,我爸爸他们在延安的时候也挺艰苦的,不是盐水煮山药就是南瓜汤,不过还是比我们现在强,每天一个人有一斤半小米和两钱油。”
    “你父亲是老八路?”
    “是陕北公学的。我爸资格排不上,在我们那老红军都有。”刘东风剥开一块糖递给一伟,说,“给你讲个老八路的故事啊,春节回家听来的,你听不?”
    “好啊,听。”一伟接过糖,客气地说。
    “找个毛巾来。”
    “干什么?”
    “擦眼泪啊,我告诉你,这故事可感人了。”
    “还没讲呢,卖什么关子。”
    “一会你掉眼泪别怪我事先没告诉你。”
    “我的眼泪都给江姐刘胡兰了,不信比她们还感人。”
    “那你注意听,我说了。有一个老八路被鬼子抓住了,鬼子问八路的主力在哪里,老八路不说。鬼子严刑拷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老八路死也不说。真是硬骨头,鬼子来硬的不行,来软的,端来好酒好菜,老八路见了,狼吞虎咽吃个溜光。鬼子高兴了,提上来审问,老八路就是不说。”
    “鬼子这下气坏了,举起军刀,八个呀路,死拉死拉地有!”
    “你知道呀?”
    “不知道。”
    “不知道打什么岔,听好。鬼子气坏了,一计不成,又来一计,叫来个女鬼子,用美人计。吃饱喝足的老八路,一看来了个挺好看的女特务,高兴了,你猜怎么着?”
    “举起拳头,义正词严,开口就骂。”
    “错。这个老八路呀,一下就扑了上去。”
    “掐死了?”
    “没有,睡了。”刘东风脸红红的,胸脯起伏着说,“把这个女特务给睡了,你懂不?”刘东风眼睛迷离地盯着一伟,接着讲,“鬼子认为这下得计了,赶紧提问,结果啊,老八路还是不说。小鬼子这下服了,大骂,这个八路,良心大大的坏拉坏拉的有!”
    “哈哈,哈哈哈哈。”一伟大笑起来,真的笑出了眼泪。
    两人正笑着,亮亮回来了。
    亮亮表扬了刘东风为机井做出的贡献,刘东风跟亮亮客气了几句,告辞了。
    亮亮问一伟:“她来做什么?”
    一伟指了一下炕上的糖果说:“来给你打进步呗。”
    亮亮说:“你少拿我当挡箭牌。”
    “你又起疑心,我点火做饭去了。” 一伟有点心虚,说着坐在灶前生火。
    “给你看一样东西。”亮亮递给一伟一封信。收信人是谢小可,寄信地址是江西的一个知青农场,信封已经开口。
    “我看,这,好吗?”一伟问。
    “你看看吧。”亮亮答。
    一伟展开红格信纸,稚气的女体钢笔字写的是:
    “小姑姑:我是绒绒。知道太爷爷病危,急死我了。我妈还在要求进步,接到电报他们又吵嘴了,我爸刚从干校回家,在他们学院办的工厂劳动。我去年来到这里插队,这里都是水田,一年种几季,天天干活,空气也紧张,春节只在家三天,我想回老家也请不来假,都不回老家了。小姑姑,我还记得小时候回老家,你领我在大操场拍皮球,背着我去西面的小山上采野花,我最喜欢蓝的白的鸽子花了,我也记着骑在爷爷的脖颈上,爷爷逗得我嘎嘎笑……太爷爷的模样我也没忘,留着一绺白胡子,一亲我我就抓他的胡子……我也有过快乐的童年,可是小姑姑知道吗,还没上小学我就当了狗崽子,受尽了气,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生下来就是罪犯,在别人眼里我们是那么肮脏那么丑。这抬不起头的滋味儿,还不如一下死了好。我今年十五岁了,懂得照顾自己了,你们不用惦记我。绒绒好想好想小姑姑和爷爷奶奶,好想好想太爷太奶,绒绒盼着太爷爷早日康复。”
    一伟看完信,眼睛都潮湿了,说:“这个绒绒应该是小可同父异母哥哥的孩子。谁给你的?”
    “郑三交给我的。”郑三是看大队的通信员兼厨子。
    “他看了没有?”
    “他先看的,说是变天信。”那个时候,公民的信谁想拆谁想看根本没人管,尤其在农场更没隐私可言,当然也不受什么法律保护。说法律保护有点不知当年,当年就两部法,一部婚姻法,一部宪法,早被人们忘到爪哇国去了,说不受政策保护才符合实际。
    “都有谁看了?”
    “你是第三个。这个绒绒,写这些也太冒险了,打她个思想犯,她还活不活了?”
    “郑三能不能说出去?会不会去揭发?”
    “还怎么揭发?交给我还不是揭发?我说小孩子不懂事,嘱咐他别对其他人说了,他再去乱说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应该不会吧。”亮亮说完,将信和信封塞进灶堂。
    一伟一把从灶堂里抢出来,说:“我们不能销毁,应该让小可本人销毁,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亮亮看看一伟,也没坚持,问:“谢仕广去世了,你去看看没?”
    一伟点点头,说:“明天出殡。我在愁我们明天的仪式呢,都赶在一起了。”
    “正要跟你说这事呢,分开搞吧,向公社的竣工报喜不受影响,是我们向会议献礼。开工现场会等公社的会散了再搞,算我们以实际行动贯彻公社会议精神。”
    “你真聪明。”一伟吃惊地扬起头,由衷地赞叹。
    “你才发现呀?”亮亮修长的手指撩了一下额头的留海,扭身给了一伟一个正脸,笑起来。
    一伟定定地注视着亮亮,痴情地说:“你笑的时候真好看,真想抱抱你。”
    “又来了,你总没个正形。”亮亮脸红了。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141
    一伟和亮亮说笑间,章欢里也回来了,跟亮亮汇报:“都通知到了,明天早晨九点大队部集合,马车、粮食、柴火都落实了。”
    那个时候会议多,多到什么程度呢?老乡这样形容:“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多得不胜其烦,普通社员都不能幸免,比如一伟下乡的时候,正是学习小靳庄办政治夜校的高潮,有的小队别看秋收时候傻眼,可天天晚上组织社员学政治一点不马虎,只是本帖没介绍这些。比如这次公社的会也是年年必开的,全体大队干部、各小队正队长和党小组长、大队学校的全体教师,甚至还有学生也就是红卫兵代表都得参加,仅下洼大队就三十多人参加会议,全公社十六个大队,这会议规模也可以了,而且要开半个来月,去开会得自己带铺盖,自己办伙食,自己找住处,所以每个大队都在公社驻地发展一个堡垒户,除了开会时吃住,平时到公社办事也都去打尖落脚。
    亮亮对章欢里说:“冻坏了吧?赶紧烤烤火。”
    章欢里摘下棉帽子说:“不冷,我刚从老谢家出来。谢仕广我打小就认识,前后栋住了好几年。别看大先生平时在学校挺严肃的,时不时背着手进教室听课,老师们都挺惧他,可谢仕广老两口特仁义,老师们谁家有事了,小孩子往他们那一抱,老两口一句怨言都没有。”
    “现在,那边怎么样了?”
    “别提了,营子里一帮老人在那吵吵呢,大先生还跟我讨主意。”
    “怎么回事?”
    “大先生想简办,营子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不干,说周围的公社干部大队干部家遇到这种事情都没有简办的,不让开先例。其实大先生都已经这地步了,他有什么可怕的?我理解大先生,他是怕给咱们这些队干部们添堵,去制止吧显得不仗义,不去制止吧又不是那么回事。”
    “亲戚来得多吗?”
    “一个都没有,都是营子里的。也许明天出殡的时候能来吧。”
    “明天我们早点出发,回避一下吧。”
    “也只能这样了。我刚才也悄悄跟大先生说了这个意思,大先生是什么人啊,比谁都聪明。”
    “我觉得大先生说话跟老乡没明显差别,不太像个知识分子。”
    “那是啊,这说明人家有修养,家教好。老乡又不是学生,他是故意说土话。你没听过一个故事吗,说他爷爷中了进士后,每次回乡都在几里地之外下马下轿步行,这叫官大不压乡邻。大先生可教过我课呢,那时老师们谁有事请假,语文课、英语课、数学课、物理课他都能代,老师们没有不服他的,特别是板书,那叫真厉害,那字写的,你注意各户的春联没,不少是他给写的,那毛笔字全县都盖帽。对了一伟,你找机会跟他会会英语,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老农了。”欢里私下里提起大先生总是满口佩服。
    第二天上午,全大队去开会的干部们有坐着马车的,也有骑着自行车的,走到北面土梁上时,远远看见了出殡的队伍,黑鸦鸦的人群,在田野里旋风一般卷起了飞扬的尘土。
    下面具体说一下出殡的过程。
    正如大先生所料,出殡这天同宗同族的人没有来,亲戚也没出现,外营子来了十几个老头,不用问,都是当年谢家的长工。仪式的第一项是开光,打开棺盖,让亲人最后看一眼遗容,合上后,用长长的钉子将棺盖钉牢。然后是孝子抱着棺材头,众人一起动手将棺材移到横向摆好的木杠上,三条粗杠子与棺材一起绑牢,六个杠头系上绳索穿上扁担,左右各有六个人抬。这十二个人蹲下身扁担上肩,就好位后,大先生扛起白纸做的灵幡,举起一个小瓦罐,摔向一块事先放好的石头,随着瓦罐的碎声,灵柩启程。
    丧罐摔碎后,围观的人们会小心地移开石头,仔细观察地面留下了什么脚印,据说脚印是什么留下的,说明去世的人已经转生成了什么,或牛马或猫狗等等,谢仕广到底转生了什么,无法考证了。
    墓地一般距离驻地二三华里,行进起来是一路小跑。棺材抬起来直到墓地,一路上都不准落地歇脚,换人时只能在行走中进行。大先生抗着灵幡在抬棺人前面一路小跑着,三步五步就得跪地磕个头。这头不是磕给死者的,是磕给抬棺人的。我们看影视剧里出殡的剧情时,一定是白衣白帐子,或抬棺或扶灵车,都是缓缓而行,也真的缓出了不尽的悲情。也许各地风俗不同吧,至少在王府县出殡的实际情况与影视剧远远不同。比如前来参加丧礼的人,除了戴孝的亲属,其他人只在衣扣上系一小条白布,作用类似于戴白花。
    棺材落进墓坑,大先生对着墓坑里的棺材磕个头,双手捧起泥土洒在棺盖上,其他人这才挥锹填土。这一次只能填平,而高高的坟堆是第三天太阳未出来前堆起来的,称为圆坟。此后要烧头七、三七、五七、百天、周年、三周年这些纸节,在这三年里,家里不能办喜事,春节不能贴春联,三周年过去才算丧事结束。
    最迷信的环节发生在下葬这天的黄昏,要举行送盘缠仪式。盘缠,可能有的朋友不懂,是指人出远门时要用的物什,比如车马啊钱物啊等等。送盘缠是给去世的亲人送上天堂这一路上所用的东西。仪式应该在庙里举行,解放后庙宇都拆了,怎么办?社员们自有办法,在村子的西头搭个小庙。这个小庙有多小?其实就是四块泥坯搭成的,只有脚面高。庙前架起火,除了烧纸钱,有些人家还要烧纸糊的车马。送盘缠仪式里最具迷信色彩的是指路。
    大先生面向西南,站在一个长条板凳上,双手举起长长的细木杆,木杆的一头点着火冒着青烟。二箍漏在边上小声教,二箍漏说一句,大先生学一句:
   “爹啊,你朝西南走啊,走西南大路……”
    凄婉悠长的声音划破了寂寥的夜空,闻者汗毛倒立,无比瘮人。大先生身子晃了晃,从凳子上摔下来。人们赶紧上前,猛掐人中部位,大先生才缓过气来。
    通常,为了表达对亲人过世的无比悲痛,孝子指完路都有一个假摔的动作,可是,大先生还没有指完路,二箍漏还有好多现成的套话没教他,刚喊了一句就摔下来了,他是真的晕过去了。  
    大先生是太累了还是太悲了?
    按理说,大先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有子有孙,这抱材头摔丧罐抗灵幡指路等,都该由他的后辈承担,而且他还有好几个弟弟,弟弟还有好多子孙,怎么都不该由他大先生一人承担吧,但是他们都在哪里啊?此刻的大先生望苍天之幽幽,看人间之冷酷,一切都无法与外人说,只有将无尽的苦水咽进肚子里,那一声“爹啊”,意味着谢仕广这位清末进士的儿子,这位民国的高干子弟,这位曾向抗日战场送过两个儿子的父亲,这位本该四代同堂的老人,这位西洼附近一片村子的创始人,这位勤勤恳恳朴实忠厚的老农,这位改造了后半辈子的四类分子,终于走完了他的百味人生……
142
    谢家的这次丧事,某种程度上是对当时社会现状的一种检验。上一节漏了丧事的一个环节,先做个补充。送谢仕广的人们从墓地返回到谢家门前时,谢家的大门外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装着清水的铜盆,回来的人用手指点起清水,抹一下眼睛。另一样是一个直径一米五的柳条笸箩,里面装满荞麦饼,荞麦饼都切成指头肚大小的三角形,抹完眼睛的人抓起荞麦饼放进嘴里。满满一笸箩荞麦饼,大人们抓完了已经所剩无几,周围扒着小眼围观的孩子们蜂拥而上,哄抢得柳条笸箩满地滚。这个环节也是习俗,参加丧礼的人从墓地回来要清眼而且不能空口,也就是得吃些东西。这还不是指丧宴,所谓的招待一顿饭,也该在此刻进行,饭后紧接着就要举行送盘缠仪式。谢仕广去世时八十四岁了,在当地算高寿,为这样高龄的老人送终人称“白喜事”,帮忙送丧的人甚至周围的人聚在一起大吃大喝热闹一下,后人才有面子。大先生招待不起一顿饭,买不起一口棺材,散人对此很是疑惑,也进一步考证了一下这个家庭。文革初期,很革命的大队干部高国荣曾经放过狠话,扬言要将谢仕广五个当国家干部的子女拉下两对半。谢仕广一辈子娶了三房太太,生了十几个子女,包括当时生死不明下落不清实际上去了台湾的那个空军中将在内,最后成活的有六个。除了大先生文革中落草,另外四个与反动家庭彻底划清了界限,都没被高国荣拉下马,继续留在革命队伍里混着,尽管处境不会好,按月开支应该没有问题,他们不回乡为老父送终已经说不过去了,怎么连钱都不寄回来一些?事实上,多年来就是没寄过一分钱!
    还有,据说大先生在被处理回乡前的月工资是八十四元,虽然远远没有武一伟父母四、五百元的高工资,但在县一级区域内,“七十三、八十四”也是当年的高薪了。八一五光复后,大先生复员返乡时还有钱办师范,他应该不是一个抠门的人,也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糟蹋钱财的人,此刻怎么会一点积蓄也没有?
    这要从解放初说起。“大风暴”时谢家被产了个溜蛋光,大先生将老人从乡下接到身边一起生活,老人没有任何收入,全靠大先生赡养。而大先生与前妻育有两子也要养活,幸运的是这两个儿子解放后都上了大学。大先生后来续弦的小可母亲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全家七、八口人生活在县城,八十四元月工资想有积蓄是不可能的,可以说,大先生在解放后也是个“月光族”,在全家被处理回乡后,小可的母亲无法忍受贫困的煎熬,喝卤水自尽。
    大先生的一生,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场文化大破坏,中国社会的人心、人性、人情、人道,无不整体背离,人伦近于毁灭,即使普通家庭,传统伦理道德也受到无情的冲击,其恶劣影响至今阴魂不散,亲情友情爱情成为奢侈品,坑蒙拐骗弃这些丑恶现象充斥在社会的各个角落。
    我们中国人今日的道德水平比日本人如何?散人去日本次数少,了解不深,虽然也去过日本至今还占领着的我们的国土琉球,受自尊心妨碍不敢也不想妄言,但老百姓的眼睛是揉不进沙子的,东北的老人们私下说如今的官德民风远远不如满洲国时期,伪满时一个县吃皇粮的没有如今一个县里的副县级公仆人数多,谁听说过伪官吏有贪污受贿的丑闻?有黑社会横行的事情?那个时候修的桥铺的路盖的楼,到今天都结结实实,而这几十年修的马路盖的大楼,都不知道翻过几遍了。听老人们说,伪满时到东北打工的关里人每年都有几百万,如今的东北人倒过来了,南下,南下,还是南下,不光去打工,还去卖淫……不知今夕是何夕?
    我们中国人今日的国际形象比日本人如何?散人这几年在北美时,不止一次听当地人称我们中国人不是Chinee  或 Chinese ,而是用厌恶的口吻称Chinaman(中国佬),真无地自容。看当今社会,国人犯罪多为两种人,一是在家门口犯罪的公仆,二是不在家门口犯罪的流民,守法的人们之间也互不信任,充满戒备,稍不留意就吃亏上当受骗。看欧美地区人与人之间亲善相处真诚相待,何止是让人羡慕。
143
    向阳公社所在地老乡们称为烧锅营子。随着人民公社的建立,特别是六、七十年代公社革命委员会的成立后,很多地方一窝风改地名,新地名以追求革命色彩为荣,只是老乡们嘴犟,坚持称呼老名字。营子在当地没大小,几户几十户称为营子,几百户上千户也称营子,在东北还有一些地方称村庄为堡(pu)子或屯子,都是一个意思。
    烧锅营子因谢家当年开酒厂而得名。在民国、满洲国的自由经济时代,此镇工业初具规模,有皮革皮毛加工厂、小磨香油厂、草纸厂、织布厂、色染厂等等,此外还有两样特产闻名遐迩,一是糕点,当地人也称为果子,最为著名的是撒其码和槽制糕(蛋糕)。二是家庭作坊制造的手工地毯,农闲时很多人家支起架子打羊毛线编织地毯。这种手工地毯精美华贵,尼克松访华时周恩来送给他的那幅长城挂毯出自此地首府的地毯厂,此事曾热议一时,其实那副挂毯的工艺流程包括质量都与家庭作坊生产的别无二至。武一伟下乡的时候,这些工厂和土特产早都销声匿迹了。
    这次开会,是武一伟首次拜访公社所在地。这个烧锅营子多大呢? 其实只有千百户人家,人口不足万人,全镇沿着两条公路的交叉口摆成丁字街,武一伟他们从南面进来,先看到的是公社粮库,粮墩很显眼,也是全镇的最高建筑物。往前走一华里多,两旁都是居民家的院落,再往前看见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对面是完小,这条南北街就到头了,也到了小镇的中心。东西街有三华里长,除了公社机关外,还有商店、中学、综合厂等。对了,这里自从伪满时代就通了班车,沿三条公路每天有五次班车经过,在当时也不算闭塞之地。
    公社开大会,又在正月里,借宋丹丹的话,这一天那是人山人海、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公社门前有几路秧歌队,手里挥着红绿手帕,扭着刚刚改造过的东北大秧歌。喜报已经贴满了公社门前的一面墙,下洼大队写的的大红喜报来了,机关干部跑出来帮着贴在墙上,领导也没发表个即席讲话鼓励一下,周子华也没露面,看来是报喜的太多,顾不过来了。
    下洼大队的堡垒户在完小后面,穿过一个胡同,是个老两口之家,四间土平房,为了招会搭了南北大炕。老乡招会是不收钱的,好处是跟着混个吃、喝、烧,分家另过的儿子一家也会过来蹭饭吃,有时偷舀一碗米,藏起一块肉,也只能睁眼闭眼不去计较。
    大家七手八脚地卸车,一路上火力四溅的刘东风,这个时候插不上手也不甘寂寞,到院子里视察一圈,过来拍拍手,大声宣布:“从现在开始,院子里的厕所归女同志专用了,男同志请一律到猪圈方便。”这次来的女性的有十多个,大家报以理解赞同的笑声。刘东风春节回来还办了一件她个人的大事,她将党员关系转来了,是毕业后由原中学党组织批准发展的,虽然大家在背后有点微词,但她本人还是有了更高人一头的优越感。
    当天晚饭后,周子华还是披着军用棉大衣,风度翩翩地来到下洼会议代表的驻家看望大家,都说好久没见到周书记了,周子华笑着解释说,新年一过他从北京到省委、地委、县委开了一圈会,一路开下来,这是第五级会了。
    会上每人发了一大摞书,四届人大精神基本没提,会议的重点不是总结上年的生产也不是布置当年的任务,而是传达学习毛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谈话,开始了学继续革命理论的热潮。
    白天集中开会或分组在驻地讨论,晚上看电影看演出,此外就是互相拜访。如今的两会成为公关会已不是什么秘密,那个时候已经知道借机拉关系了,小镇只有一个饭馆,连同夜销店、剃头铺子、挂马掌的铁匠铺子等都属于供销社管理,那个小饭馆在会议期间天天晚上高朋满座。
    那么,当年的干部们是不是理论水平都得很高啊?其实不用,小报学大报全国学粱效,在基层当干部识字会念报纸就行了,领导讲话时先说世界革命形势,再说全国革命形势,最后是我地区我单位也跟全国一样形势一派大好,阶级敌人一天天乱下去,只有我们一天天好起来。领导的话也好,报纸广播也好,宣传的东西同老百姓的感觉总是大大的拧腚,很像现在吧,明明老百姓感觉近日物价噌噌的往上窜,而人民奉养的公仆睁着眼睛扒瞎话,告诉我们物价其实是下降的,听这些胡言乱语自打老毛的时代开始就已经习惯了。老百姓看了无数年文件,普遍感觉只有“571”工程纪要(913事件后曾作为中央文件的附件下发,全国皆知)说了实话,可惜了天纵的英才林立果。说起来,事也都坏在了林立果身上,年纪轻轻爬得那么高,下属又一个劲的鼓吹他超天才,很有林彪身后林立果接班的意思。老毛的儿子死的死疯的疯,能不着急吗,更让老毛生气的是林彪鼓吹老毛是天才,又鼓吹林立国是超天才,让老毛南巡的一路大发牢骚,说老子是天才,他的龟儿子却是超天才。这事搁谁身上都咽不下这口气,何况是老毛,老毛深感奇耻大辱,开始培养扶植毛远新。林立果亮相太早正是老毛要铲除林彪的主要原因,林彪是没有野心,有野心的是叶群和林立果,林彪太纵容老婆孩子了,如果他把老虎这个儿子雪藏起来,送他去下下乡,当当知青,也许就不会引起老毛的嫉恨而招致灭门。 就是这个老毛,将全国人民饿得哇哇叫,他还有心情去领导世界革命,熟悉九大报告的朋友一定记得,除了前面概括下文革的伟大胜利,通篇都是分析世界革命的大好形势部署世界革命的伟大任务。那个时候,我们每一次欢呼的伟大胜利毫无疑问都是失败的反话,比如一次次欢呼外交路线的伟大胜利,其实是孤立到只剩一个半花巨资买来的朋友,也就是一个阿尔巴尼亚和半个朝鲜,还有周边几个颠覆政府的反动组织而己,明目张胆输出革命干涉他国内政却大骂美帝苏修搞霸权主义,难怪身后封的谥号里有“世界人民的伟大导师”,也不知道他把哪国的革命领导成功了,只听说因为他的插手印尼、柬埔寨的华侨都遭了大殃,而他唯一的外国好学生波尔布特同志被越军撵进了大丛林,真替他脸红。斯大林当导师才名正言顺,至少将在东欧东亚数国给领导成了古拉格群岛,老毛哪有资格比啊?
    会议期间亮亮见到了好多同学,聚在一起唧唧喳喳,而且人多眼杂,跟一伟亲近接触少到几乎没有的程度,好在一伟也认识胡岩等几个,搭伴东走走西逛逛,晚上扎堆喝点小酒,亮亮也顾不上管他了。亮亮除了对一伟故意凶巴巴的,平时待人接物还是很大方很平和的。一伟开始还有点49年的感觉,接着就不适应了,总想找机会跟亮亮说说悄悄话。

     145

     大队妇联主任名叫马月新,前年从公社高中毕业,个头不高,花棉袄外罩一件男款绿军衣,风纪扣系得严严的,平时走起路来两条粗辫子的辫稍在屁蛋上摆来摆去,越发显出身材的前突后翘,加上那种晒不黑的白皮肤和高粮红的一张俏脸蛋,自有一番妖娆。马月新发言的内容是缩小城乡差别,没讲几句拐到了南洼小队,南洼小队的队长是她的表姐夫,她开始挖苦:

     “你们南洼的社员最想缩小城乡差别了,你们南洼有供销社、有汽车站,你们小队的那些社员,天天不错眼珠地盯着过往的城里人,早晨扒开眼就凑到供销社门口等着开板(开板:俗语,过去的商户在非营业时间,门窗用木板条防盗,所以称是否营业为开板、关板),开板后挤进去点一遍货(点货,是嘲讽这些社员光看不买),出来后戳在墙根等南边来的班车,送走南边的班车又回供销社点货,点完货再出来等北边的班车,北边的班车也走了,打量够了南来北往的城里人,抬头看看天,这才回家烧火,喝碗稀粥止住嘴里的哈喇子(哈喇子,俗语,指流口水)。要不是有城乡差别,你们小队的社员怎么那么爱卖呆,就是不爱下地去干活?”

     刘东风属于南洼小队的知青,插嘴道:“即使下地干活也一样,公路上过来辆车,人们戳在那傻傻地看一阵,过来个行人也傻傻地看一阵,那份眼热劲(俗语,意为羡慕)都没法形容,不看到没影不罢休,出工不出力,秋后不赔钱才怪。”

     一伟这才看了刘东风一眼,心里想,你明明清楚南洼的情况,你还挖空心思要当南洼小队的队长,你有多大本事能改变这些社员?除非你比韩麻子还厉害。

     两个小丫头的发言,说得南洼队长老韩的麻子脸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吧嗒吧嗒地嘬烟袋,不吭声但明显挂不住面子了。“别光说南洼人羡慕城里人,城乡差别在谁心里都是个结,就说月新你那个同学那谁吧,”这时,大队学校的马校长打圆场。

     马校长是马月新的胞兄。人民公社时代的农村学校校长要受大队干部节制,但马校长必定属于公办教师,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也是全大队仅有的高等人民,优越感自不必说,他在这些干部中也是平时说笑最多的一个。

     马校长继续说,“啊,名字我就不说了,那谁不是一心要嫁个穿四个兜的国家干部吗?别人真给她介绍了一个,相亲时一看,不仅穿着四个兜,介绍人还说是个管人事的。这下满意了吧?姑娘别提多高兴了,可她家人琢磨过味来,感觉不大对,一个管人事的干部,凭什么在城里找不到媳妇?人事干部凭什么看上农村姑娘?家里托人打听底细,原来是个掏大粪的。那姑娘不干了,说介绍人骗她,介绍人说我怎么骗你了?我根本没骗你,我不是告诉过你他是管人事(注:大便的谐音)的吗?”

     人们哄堂大笑,马月新抢白道:“快吃饭了,我哥又啥恶心说啥。”马校长爱说些文绉绉的脏话,尤其爱在刚上饭桌时说,故意逗大家乐,等大家乐完了,桌上好点的菜也被他挑进自己的碗里了,人们发现被他的恶作剧耍了,也不怪他,边笑边齐齐伸出筷子,跟他打筷子架玩。

     尽管公社特意指示粮站为会议供应了一点细粮和豆油,各大队自己也置办些少量的猪肉、豆腐、粉条等,会议的伙食也不算好,不过再不好,也比平时农家的饭菜强,基本达到天天见荤腥、顿顿能吃饱。

     说到社会主义的饭菜,散人插几句与本故事无关的话。九十年代初,散人在钓鱼台国宾馆参加中朝某某会议,朝方的官员因胃肠承受不了大荤而闹肚子,后来中方有经验了,一点一点地给他们上荤菜,让他们的肠胃慢慢适应。因为那个会是双方轮流主办,等散人到朝方开会时才领教了金太阳照耀下的人民生活水平,我们这么重要的国宾饭桌上,最好的是一盘酱牛肉,切得薄薄的只盖住了盘子芯。不好,跑题了,打住。

     这天晚饭后,太阳还有一竿子高,一伟早早在屋外等。对了,东北的冬天夜长昼短,农村老百姓冬闲时节都吃两顿饭,公社开会也这么作息,所以晚饭后的太阳还有一竿子高,也就是下午三点多。亮亮裹着围巾出来,问:“一伟,你傻笑什么呢?”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晕死,后面的贴子找不到了,今天就转到这儿,希望有朋友喜欢
也许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TOP

长篇小说吗,慢慢看。作为知青的子女永远会关注有关知青的一切。

TOP

 31 12
发新话题
最近访问的版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