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破碎了,悲剧不应该再继续:一位杀人者父亲的尊严之战
12月28日,深冬,大寒。
西安市东郊的华山厂家属院,门口卖甑糕的小商贩总是时不时地看向小区的门口,天已经有些微微地黑了,难得有人来照顾他的生意,他一直在不停地叹气。华灯初上,一位老人颤巍巍地低着头走出小区,小商贩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来,他认得“他”,他就是药家鑫的父亲药庆卫。
杀人者与杀人者的父亲
药家鑫走后六个月,药家鑫案重回舆论中心。这次舆论的发起者是他的父亲药庆卫,他决定起诉药家鑫案原告代理人张显。
每天下午,只有当天黑了才会出来买菜,这已经成为药庆卫的一种生活方式。曾经在买菜的路上,他被人围着,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就是那个杀人狂魔的父亲!”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所以低着头穿过人海。
这已经是一个完全破碎的家庭。自从药家鑫被抓进监狱后,药庆卫的妻子段瑞华就开始患有严重的忧郁症,药庆卫也患上了面瘫,偶尔嘴角会不自觉掉下一滴口水来。
药家鑫被判处死刑,药庆卫没有半句怨言:“药家鑫犯了罪就应该他自己来承担”。他只是后悔,没有在临出门前满足儿子的最后一个心愿:“再吃妈妈做的一顿饭。”那天,儿子站在门口泪流满面,但是他呵斥道:“快走吧!时间要来不及了。”
儿子死了,他却还固执地以为,当初送儿子去公安局自首,是为了救孩子一命。但是,他始终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他说:“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相信法律。”
这些天来,他想通了很多事,不再纠结于儿子的生死。却始终放不下:“为什么杀人者的父亲也是杀人犯?”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在哪里失去了他最后的一点做人的尊严。
自8月4日起,药庆卫自己的战争打响了。
当马延明被“人肉”之后
马延明的网名叫“嘶哑老汉”,他是药庆卫的另一个代理律师。7月,当兰和宣布退出药家鑫案后,他找到了药庆卫说:“兰和律师走了没关系,我给你代理!”
药庆卫有些犹豫,心想:“这是谁啊?”马延明并不着急,说:“你可以看我的文章,看过之后再做决定!”第二天,药庆卫给马延明打电话,同意了他的代理。
事实上,马延明与张显早有宿怨。2011年1月,易中天发表博文认为,药家鑫案代表了中国教育的失败,对此,张显在微博上怒斥易中天,认为这是“嫁祸于人”的说法,仅凭一个药家鑫何以就推论中国教育失败?马延明看不过,写文章驳斥张显,第二天,就在微博上受到了张显的私信攻击。
两人的一次“误会”,很快升级为微博上的公开对骂。在当时,张显阵营处于明显优势,马延明的亲属无一幸免。
后来,张显还发动了“人肉搜索”,很快,马延明和自己的公司被曝光出来。后来,又有网民发起搜索马延明的儿子,马延明彻底出离愤怒了。
他找到了这家微博网站,说你能不能把这条人肉我儿子的消息给删了?该网站工作人员说,有两个办法可以删:第一,你去找公安机关报警,让它们给我们打招呼;第二,你自己也可以发申请,在4天内我们给你解决。
“微博上消息传播的如此快,等四天后再删什么用都没了。”马延明说。但庆幸的是,他的儿子“幸免于难”。
12月29日,他将出现在法庭上,为自己的隐私权而战。
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药庆卫、兰和和马延明,甚至张显,他们都认为自己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在药家鑫案件中,药庆卫是最神秘的一个人,直到儿子死后,他才直面媒体。
而当他站出来后,网络舆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骂他的人还是那样的多,但是支持他的人已经不再那么少了。
央视柴静的药家鑫案解读特别栏目《看见》,为药庆卫打开了一扇窗,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做法,并决定起诉张显:“我有说出真相的权利!”
在兰和看来,药庆卫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知识分子,他甚至有些太过于保守。他解释说,药案刚开始,药庆卫相信法律,不知道舆论能带来什么影响,所以根本没有上网发东西。而张显的声势一旦形成,就再也丧失了话语权。
何况,在技术上,药庆卫不知道何为微博,就算知道了,他也根本不会打字。但“没有发出声音不代表没有声音,说不出话不代表理亏”,他举例说,药庆卫只是没有在网络上发言,但是在处理药案上,他要钱给钱,给人下跪,难道不应该只是这样吗?
“张显一直在发言,质疑各种‘黑幕’,恰恰说明了他不信任法律。而药庆卫呢,一直在沉默,也恰恰说明了他信任法律。”兰和说。
在12月29日的开庭上,兰和将质问张显:为什么要说药庆卫是“官二代”、“富二代”、“有四处房产”、“司法黑幕”呢?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曾经一度让药庆卫无所适从。
而在马延明看来,这些当前社会上的“热门词汇”,变成了张显手中一把看不见的杀人的刀,在这些迅速被膨胀、异化的舆论中,药庆卫成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列夫-托尔斯泰说:“兄弟,只要你跪下就接近了真理。”药庆卫曾无助地跪下,但却越来越远离真理。
药家鑫案中的“网络黑帮”
有人认为药庆卫起诉张显是为了翻案,兰和觉得很可笑,人死了再翻案,不嫌太晚了些吗?这次的名誉权官司,在药家一方看来,属于“忍无可忍”。
药庆卫一度不敢上网,因为网络的谩骂让他无法承受;不敢出门,因为楼下总是蹲着药堵他的人;不敢打电话,因为只要接通电话线,每天都是数十位“陌生来客”张口就骂……
兰和的遭遇更加无辜,他发现:他的微博和博客粉丝暴涨,每天都有数千人在宣泄,他的电话被公布到了网上,手机被谩骂者打爆,恐吓短信、电话层出不穷。他所在的律所和上级司法局,每天都会接到不同人物的举报,包括张显的实名举报,“罪名”繁多,他只得每天去解释。
他就职的一所大学里,校长和校领导经常会接到张显的邮件、信件实名举报,并且学校名誉受到了严重的攻击,于是,他不得不离开自己供职的律所和大学。
兰和经过长时间的调查发现,在网络上有一批这样的人,对药家鑫案的热忱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民众的关注程度。例如微博@赵满幅律师,他从6月起一个多月,天天写一篇至少3000多字的攻击文章,这样的精力,对于一个纯粹的文字工作者而言,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有许多网络上号称某某“博士”、“大学教授”的人物,未经实名认证,但却也是常常攻击药家的“罪魁祸首”。
马延明很庆幸自己没有社会公职,所以也就没有了被举报的烦恼。但他说,7月份的一天,张显把他告到了公安部,说马延明要携带炸药包炸了张显。结果马延明被西安高新公安局传审讯问,结果证明是一场误会。
在兰和看来,以社会阴暗面为矛、虚拟社会精英为引导者的这场网络战争,其群体具有“专业化”、“团队化”、“商业化”的特征,虽不能确认是否张显领导,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已经误导了大众群体,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网络黑帮”。
他将在法庭上提出这一论点,并公布证据。
药庆卫名誉权官司的背后
网络语言“暴力”干预司法,这不是第一次,但却是最轰动的一次。在兰和看来,药家鑫案给中国的司法界开了一个很坏的头,已经有很多律师利用媒体和“民意”,来影响司法判决,这样,在“网络水军”的参与下,主流的声音就未必是真实的。
而网络侵权成本太低,成为当前中国社会发展中的一个隐患。在网络上,你可以随意攻击任何人,而免于法律。但是在美国和欧洲国家并非如此,即使你在互联网上攻击了别人,也会受到相应的严厉惩罚。
药庆卫起诉张显,在兰和和马延明看来,是一场互联网立法的促进行动,但是,成本却又太高了些。
8月4日法院立案起,他们的诉讼标的是1块钱和一句道歉,张显的漠视让他们改变了策略:要求在全国报纸头版头条以3000字文章道歉。
这是一个不现实的举动,兰和明言,它只是一个吸引更多人警醒的“噱头”。他觉得,张显的举动就像是“文革”,用莫须有的、暴力舆论形成的压力,将人逼上绝路。
作为一个公民代理人,马延明更多的是一种对于网络的恐惧,他说,张显是恐惧的,因为不相信司法的诚信;我是恐惧的,因为数次被人肉,没有安全感;每个人也都是恐惧的,因为随时你都可能被舆论所吞噬。
“人人都是施暴者,人人也都是受害者。”他说。
马延明希望通过这次诉讼,让有关部门关注互联网,特别是微博,不仅要让人人自律,且要它律。加强互联网的立法,而不只是一部《民法通则》治天下。
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药家一个公道。
张显部分微博
■4月23日10:39
而据媒体披露,在房价高企的西安,药家在市区内居然有四处房产,结合药家鑫平时生活之奢华,买五千块手机,花巨资整容,开十四万私家车,药家资产超出药父母收入水平数倍。
■4月23日10:39
联想到出事之后药父母始终不敢正面示人,药父必有重大隐情,药父身居我军军械采购要职,利益纠葛颇多,望中央军委彻查此人经济问题,肃清军械采购环节蛀虫。
■5月12日21:18
有十多年没有来过东郊华山厂了……今天到了二十街坊药家鑫所在的华山厂家属院,与小区的摘菜的老太太聊天,我问她们:“认识住在那栋楼上的药庆卫吗?”老太太回答:“我们是穷人,怎么能认识那个楼上的富人呢。”
■5月30日20:18
药庆卫给我打电话:要求我就微博中的一些情况给他予以澄清(如他家的房子,房子大小,他在军队中职位及工作性质),否则,他将死在我家门前。我告诉他澄清这些东西与药家鑫的罪行有关吗?
■5月30日20:26
药庆卫让我告诉大家:他家仅有108平米的一套房子;他在部队连小班长都不是;他在华山厂仅仅负责有关军品质检工作,并非参与军购;他是一位老实本分的人并非蛀虫。我微博中涉及该类问题是失实的。我告诉药庆卫:你家里穷,你是一个好人,这些是与该案无关的,也丝毫不能减轻药家鑫所犯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