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28 作者:姚蜀平
出版日期:2010年
谢谢各位来参加张风女士举办的‘哈佛文化作坊’活动。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为什么我要写文革小说《悲情大地》”。这本书是香港明镜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的;在前一年,2009年3月,大陆广州花城出版社曾经出过一本题目为《似水流年》的书,这是《悲情大地》的简体字精简版。说它精简,有双重含义:一是内容被压缩太多,尤其第四部,原稿11章,只剩下4章;其结果内容不完整,前后也不连贯。二是我原来在扉页写的“僅以此书献给我文革中去世的父亲、母亲”。可是在出版的书里,这句话没有了;后来我问编辑,回答是:“可能疏忽了。”当然我不相信这个回答(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感谢花城出版社能在建国60周年的2009年,出版了此书)。这也是我一定要在香港出另一个版本的原因。《悲情大地》比《似水流年》多出6、7万字,第四部恢复到9章,基本上是完整的一本书;另外重要的是,扉页上我加上了:“僅以此书献给 我的父亲、母亲及千百万无辜亡灵----六十年来在文化大革命等历次运动中非正常死亡的中国人”。
下面我先讲第一部分:“我亲身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今天我们写历史,或历史小说,都要从故纸堆里去找史实,还要考证。因为谁也不曾在那个年代生活过。但是对那些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特别是重大事件,我们有所见闻和观察,有一定的发言权。至于怎么观察和分析,下面我会谈及。这里先讲一讲我曾经亲身经历了出现在20世纪中叶的那场文化大革命。
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26岁,大学毕业三年。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文革公开推向全社会,就在那天,我被我的工作单位二机部,从千里之外的大西北,押送回北京。当我踏进那座当时在北京尚不多见的八层办公大楼后,发现全楼从一层到八层,整个走廊和楼梯全是贴着挂着批判我的大字报。总有成千上万份,我的头衔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我的名字被倒写,被红笔打着大大的叉子。和我同时被揪出来的还有几个人,我们一起被称为“黑帮集团”。事情起源于两年前,1964年我们到山西五台县参加四清运动,回来后组织过一次汇报演出。我们这个黑帮集团就是当年汇报演出的编导组。我们中最大的是1962年大学毕业生,最年轻的是1964年的中专毕业生,平均年龄不超过25岁,我的罪过是自编自导自演了独幕剧《招魂记》,26岁的我被冠以“反共老手”。出身起义军官(此时变成反动军官)的我和另一个出身资本家的总导演,被当作为首分子,处处被推在最前面。自此,我们被大会斗,小会批,挂牌游街,劳改检查,一直持续到当年10月,运动风向转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才从黑帮身份解脱出来。四个月的经历终身难忘。
与此同时,我家也发生了重大变故。网上登过我写的《儿女祭》。它最早是1986年为了纪念我母亲遇难20周年写的,登载在刘年玲女士主编的《秋水》杂志19期。也曾在Linda女士主编的《波士顿新闻》2009年4月24日登载过。我母亲是个退休小学教师,1966年在红8月里被北京外馆中学红卫兵打死。我母亲被斗的更多详情我并不知道。但是最后火葬场卡车到第六人民医院拉我母亲尸体的经过,是我一人亲身经历的;我的哥哥姐姐都是30多年以后,在1999年,我写的《儿女祭》被收到国内出版的《思痛母亲》一书时,他们才看到,才知道。我父亲姚剑鸣在我母亲被打死后,被赶回原籍。1968年,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在农机院专案组的恐吓、威逼下,他在安徽老家自缢身亡。他是黄埔五期毕业,曾长期出任国民党上校军官,后参加淮海战役廖运周110师起义。建国后,熬过了无数运动,但终究没有躲过文革这一关。我哥哥姚监复同样在运动里遭受残酷斗争,一只眼睛被打瞎,至今他仍活跃在思想战线上,戏称自己“一目了然”。
文革第一年我就挨了闷棍,自知家庭出身不好,故小心翼翼,远离运动。但是还是没有躲过。1970年,当 “一打三反”运动展开后,抓“516”之风席卷全国。这次以打击“现行反革命”为主的运动,是继1966年红卫兵残酷迫害“黑五类”、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之后,第三次大规模残害群众的全国性运动。涉及到上千万人。我又一次被打成“516分子”。这次对我的摧残甚至比1966年运动初那次还要甚,一是时间长,二是斗争方式恐怖。当我怀孕6个月时,走进了“学习班”,那是专政的一种文明称呼,是一种比运动初大轰大嗡、疾风暴雨式的斗争更为恐怖、更残酷的斗争方式。你甚至不知道你究竟犯没犯罪,你又犯了什么罪,‘逼供信’使得事情模糊又确切;无影无踪又信誓旦旦。这是为什么这次运动自杀的人最多,受伤害的人也最多。可是最终竟然能不了了之。荒谬能够达到这种程度,不是普通的人能想像和编造出来的。我的孩子诞生在当地县医院,人家九月怀胎,我是十月才进产房,按照紧急情况做了一次古典式刨腹产。产后继续办学习班,直到我几近崩溃,把我放到蔬菜班,一边劳动,一边继续交代问题。当同班的人去听内部报告或者进行政治学习时,我常独自劳动。我永远不会忘记,有一天当我独自一人在那起伏的丘陵地,伸直了弯久了疲劳不堪的腰,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泛光的池塘和葱绿的树木,薄雾轻轻飘过,似梦似幻般的感觉让我伫立良久。我突然感到大自然是多么美好,而我所处的社会又是多么险恶丑陋。它们是那么地不协调,我无法解释这一切,但是当时我发誓,要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要留下来,留给我的孩子,留给后代和世界上所有的人。只是那时,我完全不知道,我该怎样把这些留下来,用什么方式和手段,让我的誓言实现。
我要讲的第二部分就是:“我怎么会选用‘长篇小说’方式来记录文革”
1972年,在周恩来指示下,二机部全部人马从干校撤回。我是湖北干校最后一批撤回的人。回到北京后,我作为 ‘516反革命分子’被安排到一个陌生组里,被监督劳动。虽然回北京,但是我的境况没有改变,我决心自己解放自己,自此我开始了我独自一人的抗争。我给周恩来写信,把信送到中南海警卫手中。申述干校的种种荒唐和无法无天的行径。我的信竟然被转到了二机部领导手里,原来当时的二机部老领导,正和从空军来的军管会在做针锋相对的斗争,他们知道下面群众被整,但不知详情。不意我的信成了老领导对抗军管会的一个武器。但是当时运动还是十分复杂,问题短期无法解决;我决心不等平反,离开那里。经过三年的种种奋斗和努力,我在1975年,调到了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所。这里似乎完全是另一个天地。也许运动噎到了后期,这里也有我的大学同学,这里的人知道我是著名的政治‘运动员’,文革中受到迫害,反而对我很友好。我好容易到了一个好的研究所,似乎也和我的专业对口,可惜新工作是设计一个要花几千万美金的高能设备,似乎有点好高骛远,事实上5年后也下马了,我的几年努力又一次付诸东流。我大学毕业噎十多年了,没有做什么业务工作,心中焦虑不已。我急于要做些什么。那时我萌生一个念头,我要写一位科学家传记。
追溯其源,早在中学毕业时,爱好文学又爱好数学物理的我,决定报考刚成立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学核物理。盼望以后当科学家,同时写科学家。多少年过去了,当科学家的梦想成了泡影,写科学家的愿望在20年后实现了。我刚回到早已生疏的物理领域,我没有太多时间,所以我决定用着墨较少的电影剧本形式来写传。我选择的科学家是李四光。他是文革中少数没有打倒的老科学家之一,是著名的、有成就的地质学家,也是科学院副院长;而且我还有一个有利条件,就是李四光唯一的女儿李林,也在高能所工作。当四人帮被揪出来后没几天,我就找到李林,我对她说:“我要写你爸,用的形式是电影剧本。”那个时代,尽管四人帮倒台,但是当时天还没有翻过来,没人敢为知识分子树碑立传,李林惊喜有人要写她的父亲,高高兴兴地把她母亲写的四万字回忆录借给我看。后来经过种种努力和波折,在电影界老前辈夏衍支持下,北京电影制片厂选用了这个本子,拍了这部影片,片名就是《李四光》。凌子风导演,孙道临主演,1979年公演。
第二年,有一天和几个高能所的同事聊天,他们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写文革?你应该写文革!”那是1980年。他们跟我讲了每个人知道的文革中发生的故事,看见的,听到的,以及传说的。我想起了我死去十多年的父母;想起了10年前,我独自在湖北干校,站在高坡上望着起伏的丘陵,远处泛光的池塘和葱绿的树木,我曾对自己发过誓,要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留下来,记录下来。我牢记托尔斯泰说过: “仅仅不公开撒谎是不够的,还必须力求不从反面撒谎——默而不言。” 我早就想“言”,可是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言”,怎么记录下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现在我忽然明白了,我要写文革,这次我要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来写。我不会写我个人的自传,或家史,那样太狭窄了,太有限了,我要写的是整个时代发生的事情,众人的苦难,社会的疯狂,要把我的书放在大的历史背景下。我不会去直接写历史书,也不想去写政论文章,但是我要用文学的形式来书写。我相信,文学能更深刻地把人的内心世界剖析,能说有些政治学家,历史学家无法说的话,能揭示人生的某些真相;还有,文学肩负着道德责任,可以做更多的价值判断。有些人们容易忘记的东西,文学却能够让人记住很久。你不仅要写事件,还要写背后的东西以及人的欲望和心理,要尽可能具体、生动和丰富。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 “个人与社会的不幸,是伟大作品的源泉。” 我拥有前者,追求后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也不会忘记托尔斯泰说过: “艺术永恒,人生短暂,假如来得及把你所理解的东西写出百分之一就好了。” 我想做的正是这件事。
1981年6月27日,中共11届6中全议,一致通过了一个《决议》。对文革基本予以否定。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接下来踏踏实实地追踪和研究,既没有搞清真相,更谈不上做真正的清算,当然也不会有公开的道歉,没有更深刻的反思与必要的和解。因为要做所有这些,必须触及到现有体制,会伤筋动骨。平反只能是表面上的,报上登载的必须是部级以上的干部。高层的许多干部,都做了足够的平反宣传,我们知道了刘少奇的最后日子,知道贺龙,彭德怀等被迫害的细节;而普通百姓,没有平反,没有道歉,更没有赔偿,他们也只有自认倒霉。文革批判随着时间的远去,渐渐变成了一个愈来愈难触及的话题。电影上出现文革就是戴高帽挨斗,和一群女红卫兵跳忠字舞。以致到了今天,有些年轻人说起文革,竟然指控那是老一代集体编造的谎言,甚至还有人说批判文革是为了取悦洋人的卖国求荣的汉奸行为;北大学生被问及‘四人帮’,竟答道:“马恩列斯”。
也许看历史著作会感到冗长,看政论文章会觉得枯燥;那么好的文学作品也许可以弥补不足,就像很多人不是通过看历史著作了解法俄战争,而是通过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了解这场历史上著名的战争,也了解了俄国社会;看雨果的《悲惨世界》,知道更多那个时代的法国社会以及法国大革命。我不敢和这些大文豪相比,不过, 我相信,我做不到最好,但是我将尽力向更好努力,这总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这就是我的出发点。我相信,人所以和动物不同,因为我们不仅有语言,还有文字,人类有反省的意识,有彻悟的魂灵,在人类清醒地认识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们的精神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人类的文字、文化和艺术,是他独特的不朽之处。我们必须好好把握这个武器,充分利用它,历史学家和作家的神圣职责,就是要用笔记录下来我们走过的路程,要讲真话,这是很难的,因为必须要有真诚的心怀、真实的事实和坚实的真理。作为高贵的人类,我们不应该重蹈覆辙,在大灾难之后,人类应该清醒。否则我们会 像巴金说的那样:“第二次灾难,会使我们民族毁灭。”
可惜我一介小民,个人所知资料信息和上层斗争背景有限,文学和史学功底有限,时间和精力更加有限;自从1980年萌生写文革长篇小说念头,久久没有动笔。1982年,我作为访问学者来到哈佛大学科学史系,两年多时间里,在这里,我不仅看到了另一个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社会;我也通过这里的图书馆看到了许多国内看不到的书籍杂志和资料。特别是燕京图书馆有许多珍贵的书籍资料,看着那二十多卷红卫兵小报汇编,我砰然心动。那两年里,我看得很多,想得更多。我感到这里该是我最好的写作地方。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我作为中国科学院公派访问学者,1984年回去了。一去五年,当 1989年我再度来到这个国家,尽管我没有忘记我的誓言和我的理想目标,可是我为了自己和两个孩子的生存,从60、70年代在政治漩涡里翻滚,转战到90 年代和新世纪在经济泥潭里挣扎,我梦想有一个安生的写作环境,但是从来没有过。尽管我没有提笔写,可是我一直在收集资料,在设计人物和构思情节。直到 2005年我做了换膝盖手术,自知时不我待,心想在我心脏或大脑,或任何会损害我思考的器官出问题前,一定要完成我的心愿,否则此生死不瞑目。于是我奋然提起笔,把 35年前的誓言,25年前给自己许下的愿,落实到了纸上。初稿写下85万字,后经多次修改,《似水流年》的实际字数是40万字,《悲情大地》的实际字数是 47万字。我写的文革小说终于在我发誓要留给后人40年后,在我决定写文革小说30年后出版了。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最困难的一个题目,究竟该怎么写文革。
小说有很多类:历史小说,军事小说,言情小说,科幻小说,以及武侠小说等等。二十世纪出现了一种新的小说或是文学类型,即“见证文学”。那是一些目击证人,为了给未来做见证,他们用笔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文学作品。从苏维埃时代的索尔仁尼琴,无数的犹太作家,以及近年涌现的许多东欧作家。他们认为用笔记录下来他们经历的灾难,是自己的职责,是自赎,也是拯救。
我们国家有没有?也有,不过总有一点走音。甚至出现了一些让人不安的东西。这些年盛行写传,自传或他人执笔写传,叫做“回忆录”。其中明显有溢美弃恶的现象。只写自己做的好事,详尽地写受难的部分;可是以往整人的事,做过头的事,全没了。有的完全是官方修史,有的领导人的回忆录班子达几十人之多。当权力掩盖了真相,那些即使是离发生事件并不太遥远的史实,都会被扭曲。不要说后代,就连当代人也会被蒙蔽、被欺骗。所以有人说,“正史不一定就是信史,野史也不一定就不是信史。”
相对于他们,另有几类人值得注意,一种是受难人自己出面写受难史,可惜他们写的东西不一定能出版。这里仅举两个例子,一是由当年右派分子铁流主编的《往事微痕》,另一个是焦国标主编的《黑五类忆旧》。这些作品内容真实、翔实。当事人忠实地记录下自己或家人的受害、受沫历。遗憾的是这类作品和刊物,国内竟然不允许公开出版发行。它们完全由一群老右派、老黑五类或是他们的子女自己写,自己印,自己发行。连通过邮局邮寄都受到重重阻碍。有幸西方很多大学都在收集这两套书,因为他们认为这将是非常可贵的历史见证。
另有一些人,他们书写和记录了文革以及这些年在中国发生的各类灾难。他们本人或许并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或不是直接受害者,他们这样做是出于有一种崇高的历史责任感和对生命的敬畏,他们是值得钦佩和尊重的。其中有父亲饿死在大跃进年代的杨继绳写的《墓碑》,辛子陵的《红太阳的陨落---千秋功罪毛泽东》以及王友琴的《文革受难者》等等。《文革受难者》被余英时称为“挽救记忆的伟大工程”。这是写普通老百姓的苦难史,作者凭一人之力,收集了659个文革红八月死难者的真实史实,针对官方修史的遮掩与回避,这种作品正如余英时所说:“对于一个患了严重失忆症的民族,王友琴博士这部《文革受难者》真是一剂及时良药。”还有许多人,如宋永毅等对文革历史做了难能可贵的工作。
当然时下也有一些作家笔下出现文革片断。八十年代出现的“伤痕文学”曾经让许久没有看到真实写照的老百姓感动得流泪。但是,那时的作品,多是局限在有限范围内,不敢深究,回避细节。那些作品笼罩在一个荒谬的哲学下,即“母亲错打了孩子,孩子不应记恨母亲”。这是为什么我们的见证文学远远落后于前苏联、东欧和犹太人。我们有些名作家写文革,或是蜻蜓点水,或是荒诞调侃,有位名作家在他的小说中,称文革是“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大联欢,是毛泽东诗意盎然的狂想曲。”这种写文革的手法让人感到遗憾和无奈。
当我们把对文革的判断只停留在“一场浩劫”、“彻底否定”这些表面词句上,“四人帮”和林彪集团就变成了替罪羊。从没有引申到制造浩劫的机制,以及极权统治中的个人责任和参与者的人性等深层去探讨。对当初卷进这场运动,多多少少做过恶的无数普通人,既要看到当时国家权力的容忍与怂恿,领袖的魅力乃至诱惑;也要看到个人道德价值判断的失误,失去了道德底线后的疯狂。事实上,当一个人知道可以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时,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不能笼统地把责任转移掉。当然我们并不提倡人人做忏悔----事实上根本不可能,一位被长辈称为“当年善良正派的15岁女孩”,在几十年后,承认自己当年打过人,并冠冕堂皇地说:“打人成了咱们‘革命的成人礼’”。
但是国家应该担当起政治罪责。这种在和平环境中出现的群体灭绝罪,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有人选择遗忘,但是终究有一些人会永不忘却。记住,在绝望中求希望,在黑暗中盼光明,是千百万年来人类的生存法则,这是人类之所以历经千难万险,仍然伫立在地球上的原因。我们是地球上人类的一部分,不管我们打着什么旗号,总不至于自甘堕落到拒绝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吧。
今天我们提笔写文革,是基于记忆,也忠实于记忆;另一方面则基于一种道德追求,和终极关怀。我们必须用微弱的力量来对抗强大的统治者的谎言、官方的权力的谎言。这是一项艰巨而长期的工程,需要许许多多的人一起来做,通过各种方式、各种渠道来做。不过我们记住,正义社会总是向受难者、向弱者倾斜,当然前提是正义要在你的国土占上风,不然这种倾斜可能相反。其实指认罪行和宽恕和解并不矛盾,只要犯罪者在良心上真诚悔过;这对某些社会似乎也不那么容易。不过无论如何,世界上噎有了许多可贵的先例给了我们一点希望。我们看到在西德,在南非,在台湾,经过几十年后,都出现了这种和解。美国这些年,先后在1988年对二战时日裔人道歉和赔偿;1993年对夏威夷土著道歉;2009年对黑奴制度向非裔道歉,2010年5月向印第安人的不公正道歉。2011年1月19日,华裔议员赵美心表示要争取对1882年排华法案正式道歉。我们拭目以待。
不知中国人是否也要等到百年后,才能听到一声道歉。
对文革的思考还涉及到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人们对当世社会风气低下的焦虑。这和我们前面谈到的文革有许多普通人卷入相关联。如果我们只盼社会制度变革,而人心不变,恐怕到头来等待我们的是一场更大的悲剧。致力于极权主义研究的汉娜?阿伦特说过: “极权主义依靠的是纯粹多数的力量” 。德国人曾经担忧: “对道德责任的漠视,是纳粹大屠杀还会重演的重要因素。” 这还是德国人说的话,他们噎为自己前辈的罪孽做了足够的忏悔、道歉和赔偿;可是他们仍然在不断召唤人类的同情心、羞耻心和对生命的敬畏。我们呢?
2004年3月25日,俄国发行了两张光盘,记录了130万受难者的名字和生平资料。每年犹太人纪念大屠杀的日子,哈佛大学的犹太学生,都会在哈佛最大的崴德勒图书馆前,轮流朗读二次大战中数百万犹太遇难者的名字,一连几天。
住在波士顿的我们,大家也许都去看过,波士顿热闹的Quincy Market北面,有6个高达54英尺的透明玻璃方柱。那是新英格兰纳粹大屠杀纪念碑。那6个高高的空心玻璃柱代表了6个主要的纳粹灭绝营和集中营,玻璃板上刻着六百万受难的犹太人在集中营里的囚号。他们的名字埋在每个柱子下面的方穴里。在一侧的石碑上,刻着德国新教牧师马丁?尼莫拉的著名警句:
“起初纳粹追杀共产党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仍然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还是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
最后,他们向我奔来,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这是写于二战后的1945年。它对德国的道德重建起了极大影响,今天也被世界各色人种,为了各种目的引用和传播。许多人到波士顿来,不仅想看河对岸的哈佛大学和MIT,他们也想看看伫立在市政大楼后不远处的六个高高的玻璃方柱,以及马丁?尼莫拉那段著名的警句,它几乎成了这座大屠杀纪念碑的铭文了。
中国该建多少这种纪念碑、纪念塔、纪念馆?寥寥无几,相信早晚会出现。
前两年海地地震后,引起世界关注,为什么这个社会那么没有自救能力。一位30岁的海地小学女教师,说出了一番看似平凡, 实为深刻的话。她说: “我们要从基层、草根性上改造,否则再过300年,再多外援,我们还是站不起来。” 这番话对我们同样重要。这也是有些人称我们社会急需 “公民教育”,或是“重建社会和伦理”的观念 。也许中国还要等若干年后,才能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说清楚;才能培育出一代又一代,懂得感恩,懂得敬畏,懂得宽容;也能分辨善恶、分辨是非、分辨黑白的人。不管我们看得到还是看不到,我们所作的每一点努力,都会为这个艰难历程助一把力,也许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吧。
我讲了为什么写《悲情大地》的心路历程,由于我不是专业作家,按照艺术标准要求,这本小说肯定有不少地方值得推敲;我也不是史学家、哲学家,对文革的深层次的探讨与反思不可能深刻和全面。我愿意倾听各种批评意见。
对于文革本身及其后遗症值得深入研究。为什么现在中国又出现了肯定文革、甚至号召第二次文革的不祥声音?是否是由于改革中出现了权贵阶层和官僚利益为核心的体制,不受约束的高度集中的权力垄断了经济、政治、思想资源,不公正、不平等的分配方式等等。文革中特权政治噎转变成了特权经济。最危险的是中国文化转型走向,在金钱和暴力面前又一次迷失了方向。大陆杀害幼儿、家人的骇人听闻的案例,使人联想起文革中红八月大兴县杀害地主灭族,包括幼儿的暴行。这些问题是不是文革的后遗症和留下的畸形儿。究竟以什么方式缓解现实存在的严重问题等等中国难题,值得深思。对文革,我将继续研究和思考;也希望更多的人一起来研究和思考;我写此书,也是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的人,那些经历过这场旷世难有的历史的人们,一起提笔来写,来记录这段历史。
最后感谢张凤女士,感谢哈佛大学和哈佛文化作坊,感谢听众们和读者们!
2011年3月4日 哈佛文化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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