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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回忆的往事

不想回忆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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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年六月三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已经把它忘了。喝咖啡时想不起来,喝茶时也一样。好像很古老了,就像我姥姥说我们家上去几辈是皇宫里的大官儿一样我想不出我们家当时在京城有多么荣耀。但我觉得恐怕不会比现在的公安局长家荣耀。


不过我还是被一个突发事件儿吓得出了冷汗。


有人找我,是个洋名字。


“谁?”


中国人很多都有洋名字,像“小沈阳”。


“一个女老外。说找杰森……”说这话的是徐敏,我办公室的同事。杰森是我的英文名字。我凝滞在那儿,像个精神有点儿毛病的人。这就是超越自然的地方,我是说我的反应:有那么一会儿我听见了枪声,它们沿着新华门前的柏油路面儿飞舞跳跃。开枪的是38军的战士,他们把子弹三十度角打向地面,于是那些小东西开始到处乱窜。他们接到了命令:“遇到障碍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解决”。


我的记忆在恢复,血液通过心脏、向大脑鼓噪。


“杰森,怎么了?”徐敏有些讶异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像要随时准备搀扶我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坐下,以为我感冒了,血压高什么的或者心肌梗塞。


“你说的那个法国女子―――多大年纪?”我问。


“三十多岁,或者二十来岁?很漂亮―――嗯,叫,叫―――杰西卡?”


我喝醉了,脸色苍白,到座位上去了。我感到要发生什么事儿了,即明白又说不准。我机械地打开了面前的电脑,看着屏幕上的字母、画面闪烁着,时黑时暗,屏幕画面出来后是个美丽的姑娘,长头发,大眼睛,冲我微笑着。我女朋友韩秋雪。


有个电影叫什么铜像,这会儿我成铜像了。我一直闹不懂制作铜像的铜是生铜还是熟铜。熟铜是无法浇铸的,浇铸的就一定是生铜。不过只是现在的科学这么发展,或者它们之间增加点儿介质可以转变吧。


今天下班老婆韩秋雪要我们去她父母家。她妈妈包了饺子。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


真的是杰西卡来了吗?


徐敏在电脑前坐着,两只手上下飞舞,像在舞蹈。她指甲又细又长,涂上了八国联军的旗帜,说要是八国联军在联合起来,还能再烧圆明园一次。我苦思冥想,拿不准这事儿。


“应该不会。我们这会儿可以抵挡一顿。”我表态说。


“汉奸多,现在到处都是汉奸。”徐敏是公司学位最高的,硕士,熟读历史,知道清宫十三朝历代皇帝的各种糗事儿。她文静无比,公认的大家闺秀,眼睛杀底。


我得再问问徐敏,这事儿非同小可,等于八国联军要来了。


杰西卡,法国鬼子。


杰西卡喜欢肖邦的音乐,如醉如痴,吃着生菜叶子,当成宝贝疙瘩,认定中国适合生菜生长,比墨西哥的好吃多了。


“是大便浇出来的。”我嘻嘻笑着,脚心都痒痒,缩成了一团。


她穿着男人般的大汗衫,露出一部分臀部和硕长的腿,迷惘地迷惘地看着我。她的汉语水平相当于小学二两级,所以更多的时候她像个异类。这是后来她变成回忆时我这么想的。当时可不是,那时我二十岁,面对一个异国白人女孩,浑身崇拜。她修长的腿和结实又挺拔的胸部叫我即便对过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偷窥她。我用尼采的哲学鞭策自己也没用,身体的有些地方不是那么好控制的。我受伤了,鲜血淋漓,本该像个战士。躺在床上,杰西卡给我擦身子时,有些地方总是不听话。


“我的天!”擦完我的胸部杰西卡回身时像她吃惊的外婆般地大叫了一声。在很薄的毛巾被下有些东西正在冉冉升起。


杰西卡笑了,退到窗口那儿看着我。


“外头的情况怎么样?”我像个老革命,一本正经,严肃至极,心慌的了不得,嗓子眼儿痒痒,血液流动的飞快,臀部给内裤勒住了,充满阴霾,潮乎乎地不舒服,蓬头垢面,眼睛发贼,像个老流氓。


“还在戒严,广场入口都有共军在把守。马路上到处都是撒落的水。”


杰西卡是个小脸的法国美人儿,棕色的短发特别迷人。


“我听路人说政府在用救火车冲洗血迹。”


我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脸通红。


我爬在徐敏办公单元的隔断上,探过脑袋问道:“她说过什么没有?”


徐敏从转椅上掉到了地上,“嗷”地叫了一声,接着是“扑通”一声响,不知道是哪个神经质喊了一嗓子“妈呀,地震了!”。办公大厅顿时变成了战场,“哗啦”声响成了一片,开始有人往外跑。


最意外的事儿下午发生了。这场“妈呀,地震了!”的意外导致张博和女秘书小高分手了。张博是运动健将,跑得飞快,把新来的女大学生碰到了厕所里,成了瘸子,一走两拐。小高了解情况后毅然决然和张博分了。张博哭哭泣泣,在角落里摸眼泪。他们俩走到一起不容易,张博追了小高一年,上个月开始谈婚论嫁。


“绝对不能要这样的男人。他逃命时经过我门口都没顾得上喊我一声,自己跑了。……”小高说,不温不火,很欣慰。远处传来一支歌声:“最浪漫的事儿,就是牵着你的手一起慢慢变老……。”


到了下班时没有一个人再去同情张博。小高跑到徐敏那儿,非要请她吃饭。


“杰森,你去吗?”徐敏伸出脑袋,问我。


杰西卡来了,她是来要我命的。这会儿给我天鹅蛋也吃不香。


“杰森?


不,谢谢你们。”


我筋疲力竭,小心翼翼地下楼,四下窥视。杰西卡的祖父是法国情报局的特工,被希特勒杀了,但他的血统留给杰西卡了。89年戒严时她满北京出溜,从来没什么事儿,到处她都去,说着法国中文,畅通无阻。我眼睛转了刚一百八十度,就定住了。


一个漂亮丫头审视着我,她站在宝马3的后腚处,穿着一身灰布的套装,布料很精致,裙子有些短,露出凝脂般大腿。上学时绝对没学过关于女孩腿的课程,可从一开始我就喜欢长腿且直的女孩。我在天安门广场上躺着绝食时也看见过有漂亮腿的女孩。


我朝寒秋雪走过去,拉着她上车。她按我的意思做了,爬上车,我飞快地点火开动后她才疑惑地问我。


“怎么了你?”


“没有。”


现在安全了,除非杰西卡从后座冒出来。我开始叫自己放松,先是情绪,然后是肌肉。若不是开车要用脚,我很想脱下鞋来,现在我只能在臭袜子里头活动一下脚指头了。


“什么味道呵?”寒秋雪鼻子特别好使,她家养了只猫,给猫玩儿的绒线球找不到了,她用鼻子就能嗅到。


是我脚气的味道从皮鞋边缘渗透出来的味道。


“没有啊?”她讨厌各种味道,因此我死不承认。


我差点儿把一个大伯撞着了,他戴着破墨镜眼镜,拄着打狗棒,另一只手拿着个磁缸子,叫道:“先生、太太,行行好!”


我浑身发虚时,看见一个警察冲过来,举着进口橡胶制作的专利警棍,喊道:“要饭的,你不要命了?走开!”


要饭的把眼镜摘下来,他的眼睛又大又亮。


“你有事儿瞒我。”寒秋雪断定说。


我竭尽全力撒谎了:单位开会,工作忙,还有点儿不舒服,中午食堂的饭不好,肉好像有问题,等等。


我绝对不敢把杰西卡的事儿告诉她。还有三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今天是我未来岳父的生日。


“你考虑好买什么礼物了吗?小雪。”得转移个话题,好把我的精神头也转过去。钻石、手表、古董椅子……我真动脑子了,跑到互联网上去查找,用“给大官送礼、给贵人送礼,给皇亲国戚送礼……”还是不行,要么太贵,要么不和时宜。这个星期为礼物的事儿我已经便秘了,直到杰西卡出现我才惊出腹泻来,下午跑了二趟厕所。


小雪的父亲是公安局长,我不知道该送什么生日礼物给他。他什么都有。吃的、喝的、用的,很多好东西我过去都没见过。第一次去小雪家出来后她很掐了我一把,说我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我看见一把纯金的手枪,眼睛立刻直了。据说这是一位非洲领导人曼德拉夫人的警察总监送给小雪父亲的。我的寒碜样恐怕叫她家人即蔑视又可怜,结果喝过酒后小雪父亲把那枪拿出来,到院子的花窖下开了一枪,把金弹壳给我了。当年我也算见过大人物,可这会儿真受宠若惊。不过在很掐过我之后小雪又亲了我一下,说我被他们家人接受了。


“我妹妹喜欢你,还有我妈妈。”


“伯伯呢?”


“他没问题。”


暖流是从脚升起来的,一点点儿向上,心坎直痒痒,最后我把她抱住,一通狂吻。起先她狠劲儿挣扎,最后妥协了,软在我怀里。反对声音还是有点儿,就是我比她大八岁,她妈妈希望在小点儿就好了。


“但这不是个硬指标。”小雪说,偎靠在我怀里。


下了车我们在超市转了一个小时,最后小雪发现了一个宝贝,俄罗斯的铜茶壶。这东西有半米高,古董的厉害。


“卖这个?”我都昏了。


“你知道古拉革群岛吗?”


我脑细胞开始活动,想起了有这么本书,是苏联时代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写的,为此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八十年代我看过,只是太耐读了,没看完。小雪说他爷爷有个俄罗斯朋友,叫米歇尔尼古拉列维奇古德列夫。这名字叫我舌头抽筋了。小雪爷爷临终前叫儿子有机会去俄罗斯看看老米,结果几十年前老米就在古拉革群岛死了。小雪父亲给他献了束雏菊花,在一个苏联大婶儿家爱上了俄罗斯大铜壶。


听着小雪的故事,我脑子里还在咕哝米歇尔尼古拉列维奇古德列夫的名字,这太复杂了。我不喜欢俄罗斯小说都是因为这个。


我们搬着俄罗斯大铜壶下车时,才发现在小雪家的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高级轿车。抬头看去,小雪家就像一个宫殿,灯火通明。小雪开门时,我抱着铜壶跟在她后面。我的情绪并不高,我一直不喜欢到下雪家来。我的身高在这个家里总是很奇怪的变矮了,行动上战战兢兢,像个小耗子,感觉从鞋子到内裤都不舒服。


 


 



 


我浑身都不舒服。昨晚上回家时已经半夜了,要不是应为公安局有个系列杀人案明天要开扩大会议,他们还准备喝下去。小雪家把健身房腾出来,布置成了就餐大厅,一长溜的桌子,那些客人都珠光宝气。我一直弄不明白从中央首长到地方官员满面红光的原因。这次在小雪家也一样。这些人各个大腹便便,脸上光灿灿地。


我有点儿胃疼。我考虑是那个英国厨师力荐我品尝一种阿拉斯加雪贝导致的,他用刀子撬开贝壳儿,直接放嘴里去了。按理我们不认识,关系没那么近,可我被这个英国厨子的优雅打动了,没法不崇拜他。他说要是我去阳光大酒店就餐的话一定要去找他。


“给你打折。”


我眼睛都圆了,然后躲到角落里笑出了眼泪。他太中国了。


散席前我可胃疼了。小雪叫我自己开宝马回去。我一路上哈着腰开回去的。刚进屋小雪就打来了电话:“到了吗?”


我开窗透透气儿时,惊得差点儿心脏出毛病。我五楼的窗台上竟然卧着只黑猫,那绿色的眼睛叫我一下想到杰西卡了。我一步跳开,躲到一边儿,抓起瓶外国洋酒做武器。


“杰西卡?”


身体不舒服,加上酒叫脑袋发昏真懵了,五分钟以后我才确定那是只猫。杰西卡即便有特工的血统也变不成这样的形象,否则太不得了啦。只是黑猫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出现还是叫人心里发毛。得把它弄走,或者就叫它在那儿好了。我不得不选择了后者,只要一想到我睡觉时窗台上卧着只黑猫,浑身都不舒服。于是我开了门,又打开窗户,准备叫它走直线出去。结果猫咪跑进来时,到床底下去了。我找来拖把,开始把它赶出去。一会儿保安来了,握着电棍,站在我门口。


“先生,怎么回事儿?邻居投诉你家里有动静。……


这也好,他帮着我把黑猫弄走了。


“好像外国人说看见黑猫不吉利。好您休息吧。”保安说,告退了。


即便没用黑猫我也觉得不吉利。杰西卡就是个问题,消失了十八年她又突然回来是怎么个意思?


我钻进被窝想这件事儿。


我们俩还是有点儿缘分。八九年六月的那个晚上,一颗子弹钻进我胳膊里去了。枪声造成的恐惧和对恐惧的想象远不是一码事儿,大家开始四散逃命。到处是围堆堵截的军人。我随着人流疯跑,浑身湿透了,路上摔倒了好几次,心想我就要死了。于是我好像哭了,汗水泪水也分不清了。杰西卡住在东四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房子是她租赁的。我跑进小胡同时正遇上她,她好像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四下看了眼,把我拖进了院子。


外国孩子的童子军训练这个晚上管用了,杰西卡很麻利地给我清洗、换药。但她药箱里没用消炎药,她把消炎片儿碾碎给我敷上了。我很幸运,子弹只是在胳膊的肌肉上穿了个洞,没碰到骨头。我就这么在杰西卡家住下了。


“你不能离开,外头在戒严。……”杰西卡说。幸好她中文能对付,否则我一句法语也听不懂。


“你是学生吗?……


我们开始了解。杰西卡是来中国旅游的,是巴黎电影学院的编剧系的学生。她的一个姨妈在巴黎国民银行住北京办事处,我知道这家银行帮助绝食的学生。看上去杰西卡在照顾我的同时想了解些内幕。有些我知道,有些我并不知道。我不是什么大人物,知道的东西有限。她知道的消息比我还多,有些是叫我目瞪口呆的。比如她说一个中国政府领导人的孩子竭力想达成和解,为此到处跑。拿到“命运”委员会的和解条件后又去找他父亲。我听说过这事儿,细节上远没用杰西卡说的详细。


“你是法国特工吧?”我怀疑。


杰西卡笑,于是我知道她祖父是特工,她什么都不是。我在杰西卡那儿住了大半月,开始她照顾我,后来我给她做简单的中国饭。我忙得团团转,无非是下些中国面条、简单的炒菜。


“呵,太香了!”杰西卡说。


我第一次发现一个女孩衷心而真诚地感谢你的劳动是件幸福的事儿。


渐渐地我对杰西卡身份的怀疑都排除了,她没有什么目的,尤其是政治方面的。她所做的一切均是出于西方人本能的对于民主的支持。有天晚上我们洗过澡后,终于拥抱在一起。我向往又觉得这么做很庸俗,但我的身体控制不住,浑身都燥热。接下来我们沉浸在爱情里,吃饭、逛街、做爱。她在最后这个项目上表现的大胆、泼辣。外国女孩都这样吗?我不好问,即分析淫荡的快乐,又觉得这不那么好。或者中国女孩的含蓄更解风情。


“跟我去法国吧。……”杰西卡说。


我拒绝了。我可不想去。向我这样的身份根本出不去,连护照都拿不到。吾尔开西跑了,王丹下落不明,王若望躲在美国大使馆里。很多参加情愿、绝食的人被抓了,应该有数万人。我是漏网之鱼。


不过,杰西卡说这话没什么政治目的。


几个月后的一天杰西卡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吃惊不已。她一直在告诉我她已经采取了避孕措施。


“是的,可上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杰西卡看上去并不那么在乎,甚至在笑,一边儿喝水,一边看我。我正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已经不准备谈这事儿了,要我和她一起去市场。


很多时候你弄不懂外国女孩的心思。杰西卡从来没流露过结婚这类事儿。暗下里我自己到想过。要是说杰西卡一开始以外国漂亮妞的样子吸引过我,这一阵儿情况有点儿变化了。她是个旅游狂人,喜欢到处走,截止和我认识她已经到过乞力马扎罗山和珠穆朗玛了,她想和我一起攀这座山。她建议我们去欧洲打一年工,有了资金就行动。我可不想,我更喜欢看看书,吃点儿美味,到圆明园的废止上去晒晒太阳。


后来杰西卡自己逃掉了,那时我通过一个朋友的姨妈到麦当劳打工去了。我不能老花杰西卡的钱。大家都很羡慕我有这么个漂亮的法国女朋友。他们觉得我就像玛格丽特.杜拉丝《情人》里的那个阔少。要是开始我会荣耀的,可现在一想到杰西卡肚子里的孩子我就头疼。要是我老实巴交的父母知道我养了个混血孩子,还是未婚生的,我都担心他们活不下去。据说我祖爷爷是叫八国联军干掉的,我爷爷死于日本人之手。南京大屠杀时,他正在那儿买北方的糖球。我们一家人都恨洋人,倒是后来上了大学后我不怎么样了。大学里很多外国孩子,看多就顺眼了。


自打杰西卡不肯打掉孩子,我们就为此别扭。有天晚上我和吵了一架,说她要在不自己动手,我就把她绑到私人诊所去做流产。第二天我醒来没看见杰西卡的影子,后来我在桌子上发现了一个纸条:“我回法国了。”


我懵懂了几分钟后开始考虑这事儿的后果。要是她把孩子生下来,在跑回来找我,那可麻烦了。于是我开始联系机场。她真回去了,在飞巴黎的航班上有杰西卡的名字。过了两天我开始怀念她。这丫头真的不错。她贪恋钱财,也不像中国女孩那么多事儿,很自立。不过在此后的时间里我还是担心哪一天杰西卡回跑回来,出现在我面前。


 



 


小雪约我在超市门口见面,左侧的门。我盘算着左右,找过去了。这两天我休公假了,担心杰西卡找了去。到了约会时间小雪给我打来了电话,叫我等她一下,她得晚来一会儿。我习惯了,她怎么说也是公安局长的千斤,即便她很董事儿,优越的环境也会叫她骄傲的。我找了个石头休息椅子坐下了。黄昏时分,景色还是很美的。当初我离开北京回到家乡所在的省城,或多或少有躲避杰西卡的考虑,可那么些年后她还是找来了。我点了支烟,告诉自己什么也不想,只管分享黄昏的美景。这功夫我听见了一声叫喊:


“汉克!”


我心到了嗓子眼儿。这不是小雪的声音!她从不这么叫我。我一动没动。有很多叫汉克的不是吗?我才不回答。如果这个声音追过来,我就逃开。汉克是谁?天知道。我户籍的名字可不叫这个。但是一只手却把我抓住了。我的上帝!我脸色煞白地去看抓我的人时,才长出一口气,是徐敏。


“怎么了?没听见叫你?”


“没有走神了。―――你好,你好。”


“今天那个女孩―――杰西卡又去找你了―――她是谁呵?汉克?”


看得出徐敏开始好奇了。老天可别叫她知道了什么。


“一个过去的朋友―――她自己?”


这两天我开始担心她还带了个人来,这样的话可真乱套了。徐敏说她一个人,又说杰西卡向她要我的电话,因为拿不准是不是要债的,她没敢给。要债的,可真是的。


“别给她!”我脱口了,速度之快像大风一样。吐沫飞溅出去,正落在一个经过我们身边的女孩身上。她笑着打电话,没看见。说了这话我很想变成个蝼蛄,钻土里去。小时候我玩过这东西,特别有劲儿,拼命往土里钻。我琢磨这回答的速度一准叫徐敏想到什么了。她像个牧师般地审视着我,眼光很具有上帝似的穿透力。


“老实交代―――你不会和那法国女人有一腿吧?”这话说了一半,就把她自己逗笑了,嘴咧得像个破损的城门,参差不齐的牙齿都裸露了出来。


我想到了西方小说里的巫师了。“别胡说!”


惊恐言语情表。有个问题缠上了我:她称杰西卡“法国女人”,这么说杰西卡或许很老了,推算一下,她今年和我一样快四十了。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年纪仍可以风华正茂,女人肯定是昨日黄花了。杰西卡过去的样子在我眼前跃动:美丽、活泼、青春。大脑深处的对比叫人忧伤。


徐敏最终走了,她得去买东西,然后回家做饭。迟到了一个小时后小雪才跑过来。


“讨厌极了,本来都出来了,又给叫回去了。……”她这么说算是解释和道歉。我想事儿,没为她迟到不高兴。


上次她父亲生日时,大家对我评价不错,我不知道这在多大程度上促使我们要结婚了。


“我爸爸想跟你谈谈。”小雪说。


本来有点儿分心,这话叫我感到茫然不已。我意识到脚下踩什么东西了,低头一看是块香蕉皮。


“为什么?”


小雪说她不知道。看上去是真的不知道。


周末晚上我和小雪父亲到啤酒吧去了,进了单间。老板显然认识他,毕恭毕敬地亲自服务。


“你去吧,不要打扰我们。……


我看似坦然,心里却慌得了不得,绞尽脑汁也猜不出老头要和我谈什么。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内容:我迄今为止全部的经历,从我十五岁调皮偷盗工厂的废铁卖钱,到参见“动乱”。我赤身裸体了。


“你跟那些动乱分子还有来往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曾经有澳洲的人希望我能组织活动,帮助他们请愿,因为政府拒绝他们返回祖国。我匿名给外交部和政府机关写过信件。我下决心不说这些。


“没有,没有来往,大家各奔东西了。……


我真担心他会提到杰西卡,要是这样我和韩秋雪肯定完了。还好一直到结束都没提到法国和法国女孩。和老头分手后我没感到轻松,相反浑身散了架,精疲力竭,晃晃当当,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等躺倒床上,回想和老头在一起的所有细节,他像是不怎么相信我。突然间,我想给小雪打个电话:我不想失去这丫头。我不小了,要是这辈子我得结婚,没有比小雪更好的了。可时间太晚了,另外,我猜测或者这会儿她正在聆听她父亲对我最终的看法呢。


我开始懵懂地睡去,直到梦里的枪声把我惊醒。


第二天一上午我没有接到小雪的电话,不是好兆头,按理在和她父亲见面后她该打给我的。看来发生什么事儿了。最终我也没打给她。我想等待一下。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定。到了晚上,仍没有小雪的电话,我猜测我们可能完了。我心里乱哄哄地,像个惊恐的耗子在屋里来回溜达,坐卧不安。整个晚上我都拿不准是否主动和她联系。我这么翻来覆去想来和我的自尊有关系。要是小雪还爱我,她会找我的,否则我找她也只能得到羞辱。她知道我爱她,竟然这样,那么一准是发生什么了。我想逃避。第二天一早我买了火车票离开了,准备回家去看看父母,算是散散心。刚坐上车徐敏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杰西卡弄到我手机号了,是女大学生小高给的。


我把手机关了,迁怒之感油然而生。我不知道这个杰西卡干什么在十多年之后在跑回来骚扰我。


在家里勉强待了五天,小雪和杰西卡搅得我待不下去了。另外,我的休假也该结束了,还得上班养活自己。出门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觉得自己真老了。在这样的年纪能娶到小雪,该事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晚上回到家里吓了一跳:我的门上贴面了留言条,叫我到市立医院去。我想到了车祸、想到了各种意外,返身去医院了。路上我开始给小雪打电话,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这种意识叫我想哭。


“老天爷!……”徐敏听出是我的声音以为见鬼了。


我跑到医院,徐敏在大厅里等我。破电梯老也下不来,最后我们跑上了五楼,还在喘息时传来了哭声。徐敏手放在胸口上,顾不得唤起了,揪着我的胳膊跑起来。


等我们跑进ICU病房,看见了这样的场景:一个女孩站在床前哭泣。杰西卡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我心里发慌,有一会儿我拿不准这是不是杰西卡,她看上去太年轻了。这个哭泣的女孩是个混血儿,她的头发和眼睛是黑色的,五官却和西方人很像。


我掉眼泪了,木纳地站在那儿。这会儿我不恨杰西卡了。我很想吻她一下,可我害怕接触死人的脸,最终没这么做。


旁边的这个女孩叫玛丽亚.皮,十八岁,混血儿的关系,叫她看上去很成熟。杰西卡得了乳腺癌,并且扩散了,所以她带玛丽亚来找我。这太辛酸了,我没法不哭。


哭了会儿后,徐敏揪我。有个难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杰西卡的后事,是不是要给她换寿衣。护士和帮工都站在一边儿看着。我也不知道。电影里可不是的,他们故去时没有穿那么花里胡哨的服装的。玛丽亚跪在床榻前在缀泣着说法语。


我准备请教她一下。


“玛、玛丽亚。……”我很心虚,另外也拿不准她是不是会说汉语。


“不,”她说,“我妈妈带了衣服来,在房间箱子里。”


“现在,要穿上它。”


我没有向她解释如果时间太久人体变硬,就穿不上了。直到这功夫她才扭头看了我一眼。她去酒店了,很快就回来了,拎着只箱子。打开箱子里头是法国民族色调款数的服装。两个帮工开始给杰西卡穿衣服,我们站在一边儿。玛丽亚不时地缀泣,徐敏和她站在一起。


面对着杰西卡的尸体,我在想那些往事。它们即遥远,又尽在眼前,感觉起来即真实又虚幻。我眼睛里也是泪水。


穿好衣服就要送太平间了。杰西卡当年为我跑过这些地方,去找我的两个同学。


“太平间?”她不知道这是医院的什么科。我告诉过她。


“妈咪。……”这是玛丽亚发出的声音。徐敏拉住了她。


徐敏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杰西卡是法国人,是不是要通知法国驻华外交机构?或者还有要是杰西卡的骨灰回法国的话,是不是也要办理手续?


我不知道该怎么着手,去问了医院有关方面。他们说需要带上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然后到死者所在国大使馆办理使馆认证,才能火化。我委托徐敏照管杰西卡,搭机到北京去了。法国驻华使馆的一个参赞接待了我。我陈述了基本的经过。


“你能提供她在法国的病历情况吗?”


我不能。


“我们得见一下死者。”


第二天参赞和我一起飞来了,去了医院太平间。他用手机为杰西卡拍了照。之后又找了医院的主治医师。最后他出具了使馆的证明文件。


离开前她拥抱了玛丽亚。


“我很难过,亲爱的。你多保重,有问题到大使馆找我。……


在去取杰西卡骨灰那天,我第一次问了玛丽亚有什么打算。


“回法国,安葬我母亲。”她说的很简单。这两天来的接触,我没弄明白她是不是知道我这个人。可我实在不能问。


两天后玛丽亚回法国了。我刚离开机场,准备打车回市里,两个警察向我走过来。他们把我带到了一辆黑玻璃的奔驰面包车上。上车后我吓了一下,看见了小雪的父亲。在他铁着的脸下,我紧张地在一边儿做下了。接下来的事儿有点儿离谱,他竟然冷不防地给了我一个打耳光,我几乎从座位上摔倒了。


“你可以去投诉我,我不会否认的。”他气咻咻地说。


我不准备投诉,而接下来的事情叫我希望他打死我。他说了一个名字,那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是直接死亡的几十个大学生之一。


“子弹在地面擦出火花飞过来时你推了他一把,叫他为你挡住了子弹……


我想辩驳,我看见了他那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睛。


“有个人看见了你这个动作。……


可能的,那晚上我看见这样一张脸。我心中的梦魇,现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被允许下车前,我还是说道:“没什么企图,就是―――小雪还好吗?”


他回答的是另外的问题。“那个被你推到子弹上的人,是小雪的表哥。我们家族唯一的男孩。……


我离开了车,屁滚尿流地走了。


我是个小人。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一点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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