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新话题
打印

哭雅杰

哭雅杰

姜万里  
  


雅杰,今天是农历腊月初七,二十四节气的小寒阶段,我国民俗的“三九”第二天,也是你先我而去的第158天。

清晨5点我辗转卧榻,伸手摸索你的卧位,一片冷冰冰,空无余温,你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心中犹如刀割,泪水又止不住流了出来。

起床,站在家具柜前,面对摆在橱柜上的你的遗像,轻轻抚摸,擦拭灰尘,为你洗脸。可是你只是静静地、默默地任由我无数次地抚摸而不语。我的心更难受。

回想你的一生,出身贫寒,生于苦难。

你家原籍辽宁省北镇县,父母在解放前迁入沈阳,父亲在老北站附近的“国民市场”(实为杂巴地)倒卖旧衣服维生,但他嗜赌成性,赚了钱就上赌场输掉。为此,你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并因生气和生活窘迫而得了心脏病。父亲于1948年染肺结核吐血而亡。沈阳解放后,你家成分定为城市贫民。母亲抚养你们姐弟四个孩子,一边在街道办的生产组每月挣不足20元,一边还得靠政府每月救济8元。生活艰困至极。

你因家庭成分好,在校读书老实大气,而家中又极其贫困,为了照顾,你初中二年级即被教育局选拔担任小学校政治教师。

不幸的是,因家贫,父亲传染,你也染上肺结核,刚上班不足一年即入住结核病院疗养。

本来你出身无产阶级家庭,受母亲善良性格熏陶,天然的品质淳朴,忠诚善良,为人耿直,思想单纯,对共产党有天然的的爱戴感情,深深爱着解放后的新中国。

然而,只因为你错嫁了我,错嫁给一个右派分子,而遭受株连之罪,吃了那么多的苦。

1965年,你26岁,按当时社会风俗已属大龄。恰你五舅与我在同一个工程队打工,对我有不错的印象,遂为我们牵红线,我和你一见钟情。你的学校领导曾警告说:“姜万里可是右派分子呀!”但你对政治迫害的严酷性毫无认识,也根本想不到。你五舅开导说:“右派不要紧,姜万里表现好,过一年评审,大伙说说好话就摘帽了。”在此情况下你不顾一切毅然下嫁于我。

熟料,刚一成婚,残酷的打击就接踵而至。首先,你娘家享受的每月8元救济金被取消,理由是“她已有挣钱的男人。”实际是因为我的右派身份。你母亲领着你们姐弟四个共五口人,母亲已患心脏病不能上班了,弟弟和妹妹尚年幼读书,你自己每月工资只27元,可以想见你家生活的艰困。我当工人每月50多元,补贴力量也有限。我们是在为活命而挣扎。

其次,因为我家和你娘家都人口多而住房小,咱俩不得不租房另过。可是租房地派出所得知我的右派身份,即勒令我俩速速迁走,不得在此租房,理由是“靠市首长住宅近。”你这时初尝株连的打击,这屈辱,你本不该受,你是因我的牵连啊!

不得已,咱俩迁回你娘家,连我共6人挤在一铺火炕上。地炉子既倒烟又飞灰,整个室内乌烟瘴气,灰尘蒙蒙;还生了无数臭虫。我们入住后首战就是灭臭虫。只是当年我35岁,身强力壮,又干过力工、架子工,有办法消灭这恼人的臭虫。买回666粉等杀虫药喷撒满屋犄角旮旯,连喷几天,首战告捷。

害虫好治,人祸难逃,随后政治迫害一步紧逼一步。当初租房时把我的户口从我家迁出,想要落到我们租住地,可是被当地派出所强令立即搬走,不给落户。不得已我只得跟随你揣着户口迁移证想要落到你娘家。岂料,这里的派出所不但不给我落户,还当众喝令我:“站好!老实点儿!”把我赶出派出所。

不久,你母亲心脏病发作,好不容易求你表哥(交通警)帮助和医院商量被允许赊欠入院救治,然而还是难以回天,以44岁的年纪撒手扔下你们四个孩子,再不受这人间的苦难折磨。这是1965年深秋。

翌年,文化大革命狂飙乍起,社会秩序大乱。对我这样的右派分子管制更严。你的学校闹红卫兵,对立的两派哪一派也不接收你,因为你是“右派家属”。有一次,在全区教职工大会上,你学校的一名红色积极分子母老虎站起来高喊“右派分子家属出去!右派分子家属出去!”类似如此的人格侮辱一言难尽,你因我而蒙受了许多屈辱,泪往心里流。

1968年4月8日,农历三月十一,是清明节后第四天。虽已春天却寒意未尽。沈阳下午6点多钟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下。晚饭后我抱着刚满两周岁的儿子到街头散步,哄儿子开心,享受天伦。8点多返回家,把孩子安排睡好,我和你也就寝。我刚躺下,就听见敲门声,我应声喊道:“请进!”却进来三名手插腰间作握枪姿势的“军管”,后面跟着几名居委会干部。为首的“军管”抖了抖手中一张纸,宣布“你被逮捕了!”立即将我扭转双臂反铐上手铐。

对于这突然变故,我并不意外,因为我既是没摘帽的右派,前年又和我的大姐夫王铁军的“中国共产党革命委员会”案扯上了(此事以后另述)。

但对你却是突然天降大祸,毫无思想准备,登时眼泪刷地流下来,颤声问:“这是因为什么啊?”那军管只是低声答了一句:“以后你会知道。”

“军管”们搜查后将我押出门,你眼睁睁、流着泪、望着我,我回瞥了你一眼,望着你的泪眼,咱俩相互无言。真是锥心一刻,永世不忘。如今你走了,我还是时时刻刻想起你那泪眼汪汪的神情,你那是心爱之人被夺走、胸口被扎上尖刀的撕心裂肺之痛啊!我今日为你被死神夺走的心之痛,正如你那时的心之痛。

出门,天空无云,因是上弦月,外面院内的景物依稀可辨。我即被用黑布蒙上双眼,扔上一辆载货汽车的平板车厢。车辆开动,七拐八弯。我被投入茫茫暗夜。

自此,我们别离13年。这13年里,我在地狱里受折磨,你在社会最底层受煎熬。你原来已因嫁了右派而备受歧视,如今右派丈夫进一步下了大狱,就更受欺侮。为了孩子的未来,也为了自己活命,你被迫与我办了离婚手续。尽管如此,1970年还是被以“走五七道路”为名把你撵到贫瘠的辽宁省西北的昌图县的西北角, 你把咱们刚刚四岁的儿子托付给沈阳我的母亲,自己带领两个失去双亲、尚未成年的妹妹,插队住在昌图县农民家中苦熬。那时你每月工资30元,还得每月拿出10元汇回沈阳我母亲家中作为抚养儿子的费用。剩下的钱你和妹妹三人,每月买粮买菜都不够用,年幼的妹妹就得经常到野地里挖野菜,搂柴火。

下乡之初,你因受我的株连尝到了政治打击的严酷,所以极力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响应“反修防修”号召,看见一些农村干部自私行为就给人家提意见,批评人家是“修正主义”,结果引来报复。你虽然带着国家给予的建房款下去,但是当地干部不帮你建房,却把用料分了。安排你带领未成年的两个妹妹住进一个独身老农民家里,故意给你造成安全威胁。一次你乘坐马车,坐在车的后沿,一个对你不满的农民从后边赶着一辆马车疾驰追上来,后车的车沿擦着你车的车沿而过,幸亏你反应灵敏迅速把腿避开,否则你就要双腿被切断。你带领妹妹们住的地方名叫“后坨子”,是长发公社深井小队最偏僻的角落。寄宿的房屋坐落在土岗上,每日用水要走一里多路到下边的小河沟挑,到了冬天,要凿开冰洞掏水,再担着沉沉的担子,一跐一滑地爬坡上岗,有时滑倒,多是回到家中水只剩一半。

40年后的今天,妹妹们讲起当年在农村所遭受的苦难,还止不住流泪叹气。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家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条件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但是,你的身体却垮了下去,晚年虽收入增加,却没有时间享受迟来的幸福了。

1979年,我的右派问题在狱中收到改正通知书。1980年我的“反革命”问题也得到解决,获释回家。在法院出面做解释、你学校领导做解劝之下,你我破镜重圆。我落实政策被安排在街道办事处做干事。但是生活还是紧巴巴。我64元,你37元,既要抚养还在读书的儿子,我还得报答老母亲的恩情。尽管我们生活紧巴巴,但我每月给母亲生活费,不论多少你概不阻拦。

我们的生活克勤克俭。你尤其苛待自己,每餐剩菜剩饭都舍不得扔掉,你自己打扫。我劝你别吃,你说不能浪费。经常如此,我就戏谑说:“你肚子简直成了溉水缸。”

你衣着极其简朴,从不追随潮流时尚。一身衣服穿几年。旧衣破布也这不得扔。

日常生活中,用水、点灯,时时处处都提醒家人要节省。

那时咱们居住的楼房比较简陋,灶台只是砖砌的。恰你们学校盖楼,你就求工人师傅给制作一个水磨石台板,用自行车驮着,推行五里多地运回家。后来,我单位分房,你又求人制作了第二块台板驮回家。为了这个家,你以孱弱之躯一点一点往上添砖加瓦,就像喙衔泥丸往返垒窝的飞燕那样不辞辛劳。回忆至此,止不住又心酸,泪水又来夺眶,为了这个家,你付出多少努力,忍受多少辛酸。

你酷爱学习,孜孜不倦追求新知识。退休后,有了较充裕时间,每天听广播、读书、看报,每遇不认识的字,就问我或叫我帮助查字典。在广播中听到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国家名或新地名,就叫我帮助翻地图。最后岁月还特别关注医药养生常识,阅读《卫生与生活》报,得到一点新知识就提醒我在日常生活中应用,还广为向邻居朋友推荐。

你因为受我株连而长期遭受严酷折磨,特别是“走五七道路”下乡期间趟凉水河腿脚受寒,膝盖总是疼。血压也逐渐升高。

晚年最后岁月, 你先是因双膝盖关节手术后行走困难,卧床休养年许。基本痊愈后行走能力再没能恢复到从前自如的程度。自此不出房门,只在室内转悠,往往长时间卧床,即便下地干点杂活,也不过一二十分钟。如此持续16年。

起初,你还能帮我一起做饭,后来你时不时到厨房自己盛饭菜,再后来渐渐不来盛饭菜,每餐都是由我盛好、用托盘端到床前,你坐起,双腿伸平直,把托盘置于腿上,一勺勺进食,吃完,把碗筷托盘一推,仍躺倒休息。实际上,你此时冠心病已经形成,主动脉硬化,血压经常在高压210、低压120水平,医生多次提醒服药,但你吃了药反倒难受,就停下来。再者,你总不以为自己是心脏病,总说是膝盖手术后遗症,且一直认定是1994年施行手术的那位医生故意陷害所致,其实你想错了,你似乎得了癔病,一门心思骂那位医生,而忽视了自己的心脏病,直到最后你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心脏病上。

去年7月29日上午8点,你突然喊我打车,要上肺结核医院,你是因为左胸憋闷,以为是肺结核犯了。医生检查后说不是肺结核,而是心脏问题,建议速到综合医院循环科治疗。此时你无力去,又回家卧床休息。

躺到8月4日,憋闷难受,叫我去医院给开药,医生给开些药回家挂滴流。一瓶药没滴完,你就要求拔掉。稍后你喝了些酸奶。片刻后大叫快来人,酸奶都呕吐出来。我急忙挂120。120救护车来到确诊为“心梗”, 急送医院抢救。当夜抢救成功,活了过来。但是,时值二伏,又降暴雨,你在医院难受,急着要回家。6日凌晨,你猛地坐起,伸脚找鞋,还没等找到鞋子,就一口气憋回去,脑袋一耷拉,假牙从口中脱落,死了过去。儿子急忙喊医生,医生来了急救1小时,终没能救活。

写到此,我又是忍耐不住流泪,哭你怎么死的这么突然,哭你一生为我而遭受的那些折磨苦难,哭你对我的一片殷殷爱护之情,即便前年国庆六十周年前夕国保警察为收缴禁读的“敏感性政治非法出版物”而来我家对我询问时,你也是全力为我辩护,指出我只是对被诬蔑为右派不满,而错划是不对的,她还对警察说:“我看过那些书,那些人当年有许多是地下工作者,怎么也把人家打成右派?”

你生时,尽管病魔缠身,终日卧床,但时刻守着这个家,接听电话,每每我外出归来,你立即告诉我又是谁谁来电话了,什么什么事。而当有需要办的事,你就记在心中,到时就提醒我。

你紧紧守住我们俩的存款,死后给我留下十多张存单,每一张存单都饱含着你殷殷的爱心,都投射着你不尽的瞩望。似乎那张张单子后面都若隐若现着你那张苍老关爱的面庞,似乎你还要嘱咐我什么,可是你却说不出,我也听不到,我再也听不到你那唠唠叨叨的叮嘱。每一张单子都勾起我对你的无尽思念。

你先我而去,我思念永存,恐怕这无尽的思念将伴随我的余生,长久地折磨我这孤独的老人。

老伴,你好好休息,好好养病,把腿养好,等着我,等我赶过去,让我再搀扶着你一同漫步徜徉。

你一心护着的老伴 姜万里

2011年1月10日(星期一)





来源:[http://www.guancha.org]《观察》文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TOP

有没有什么背景信息啊?

TOP

回复 2# 金色笔记 的帖子

我猜想是微型小说,不知道对不对

TOP

此作者网上被禁,据说是老右派

TOP

引用:
原帖由 teensms 于 2011-1-23 16:43 发表
我猜想是微型小说,不知道对不对


我猜想是【看来要等一会儿了】不知道对不对

TOP

发新话题
最近访问的版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