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煤,不是人干的!
[史海钩沉]
[原载于中文版华尔街日报2/9网上版
http://www.cn.wsj.com/gb/20110209/QHY094239.asp?source=UpFeature]
一位朋友曾问我,你说一件当年知青时的经历,我就知道你吃过苦没有。朋友是河南人,从农村出来的。
我想都没有想,说,我在冬天去平顶山拉煤。
只这一句,朋友就说,你不用多说了,你真吃过苦。又说,拉煤这活,不是人干的。
一
下乡第一年冬天,十二月初,公社批给我们四百斤知青生活用煤,我们又通过各种关系,总共拿到一千五百斤煤的批件。生产队长老砖头高兴坏了,这些煤给队里搞副业,差不多够烧一窑砖。因为煤的由头是知青,他便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去平顶山拉煤。
生产队长既然问我,我当然一口答应,就说定了。老砖头又派给我一个叫大娃的青年。他说,大娃干活踏实,叫他给你曳梢,你情可劲儿使他啦。
知青组的女生们知道我要去平顶山拉煤,特地给我烙了几张油饼当干粮。除了干粮外,我还带足了包谷糁和红薯。一天三顿就吃这个。
和我一块去的大娃,是个光棍汉,比我大,二十七八岁了;他姓张,本无名,大娃是长子的意思;大娃父母早亡,只身凑在叔伯家过日子,只知道干活、吃饭;人家说都他缺心眼,逢到被人捉弄,也不恼,便嘻嘻笑,自言自语也不知说什么。他听说和我一块去平顶山拉煤,高兴的嘴合不拢。
我从队里借了辆架子车。第二天一早,寒气砭骨,我和大娃拉车上路了。
二
从我们县到平顶山拉煤,来回要一个星期时间。白天拉车赶路,晚上就在路边露天睡觉。天气好是幸运,刮风下雪是常事,寒冷已经不算什么了,加上苦和累,这些都能忍受。
等到了煤矿,懵懂着等多长时间才能装车?又低三下四,点头哈腰,被人无端责骂、喝斥时,你才知道什么叫“农民”!那位朋友所谓“不是人干的”意就在此:人与农民之间,竟有天壤之别!
三
到平顶山的公路上,大队大队的架子车,来来往往,公路上车轮滚滚,连绵几里十几里,有下坡时将车串联成一列“溜坡”的,有把床单支成一面帆,“陆地行舟”的,十分好看。恰逢一场大雪,路旁的水沟,远处的田野还有积雪。
我们随着大队往前走。过了中午停车做饭。外出拉煤,做饭就在路边的水沟旁,找几块石头支锅,一块铁皮挡风,四处抓挠些干树枝当柴火,做一锅包谷糁和红薯,拉车的人都这样。大娃高高兴兴从沟里舀了大半锅水,点上火。我切了几块红薯下锅,他看着我嘻嘻笑;又抓了几把包谷糁,他还嘻嘻笑。这时候,我才发现大娃没有带吃的,除了晚上睡觉的一卷口苫,他什么都没有带。
我当即就火了,问他为什么不带吃的?他振振有词,说,跟着你们学生出来,俺还带啥,你有的是啊!一句话,我竟无语。
饭好了,我也不管他,自己先盛一碗就吃起来。
大娃在一旁看着我吃,不住咽唾沫。我只好催他,你吃啊!他嘿嘿笑,又咽唾沫──他连碗筷都没有带!
我吃了两碗,差不多了,大娃用我的碗,把锅里剩下的包谷糁吃的干干净净,估计有四五碗。怪不得他舀了多半锅水,原来早就存心。
第二天准备早饭时,我发现几张当干粮的油饼没有了,心里一惊,忙问大娃。他嘻嘻傻笑,说,恁不是叫俺吃嘛,俺都吃了。原来,头天晚饭,我想着跑了一天路,就拿出一块油饼给大娃,想犒劳他。大娃接过油饼,卷把一下就塞进嘴里,噎得喘不过气。我看着直笑,没有防他。谁知这家伙以为开禁了,半夜自己摸黑打开干粮袋,把几块油饼全吃光。
这可把我气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还得继续往前赶路。我只有不断数落他,嘲笑他,出出气吧。
四
我们是下午到平顶山煤矿。来拉煤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架子车,没有任何标牌指示,乱哄哄的,地上尽是积雪和煤灰浑搅的泥泞。我费了好大功夫,将各种打听来的消息过滤、对比,才找到生活用煤的煤场。
接下来就是排队、领号,再排队,再领号……至于为什么排队,为什么领号?没有人告诉你,想问问,得到的是白眼,还有鼻孔里哼一声。但是,我还是赶在太阳落山前,办完了装车的所有手续。接着,我和大娃拉着车去排队。今晚肯定装不了煤,但是,必须排上队,排一夜,等着明天上午八点钟煤场上班,才可以装煤。
装煤的地方需要排队,全是拉着车排,横七竖八的,没有秩序,问谁都不搭理。我找到队尾,叫大娃排上队,就赶紧与前后左右的人熟悉,自我介绍,散了一圈烟,就知道谁是张三李四了。其实都是农民,有不少还是本县的,周围三五里的乡亲。人们过来从我的烟盒里抽支烟,点着后,告诉我这里的各种规矩。
太阳西沉,冷风已经吹过来。
这时,前面的车队骚动,有人喊,排好队!排好队!队伍开始慢慢向前移动。顺着过来一个人,三五十岁的年纪,穿着大衣,套着红袖章,歪戴着一顶制帽,嘴角耷拉着半截烟卷,一看就是煤场工作人员。有人小声向我介绍,这人是煤场管装车的,凶蛮异常,喝了酒便要骂人。
那人手里掂着一根竹竿,一路走,用竹竿敲着车子,娘、奶奶的,不住口骂。
突然,前面有人发一声喊,拉着车挤上前去,后面的人不顾已经排好的队形,从我身边越过。我也赶快向前挤过去。
戴红袖章的人赶到前面,破口大骂,手中的竹竿敲打着车子啪啪响。
前面是一片水洼,煤灰与泥水搅成一片,人们顾不得了,踏进水洼里排着队。我咬咬牙,拉着车一步踩进水洼,泥水没过小腿,立刻浸透鞋袜,冷气瞬间传到膝盖上。
队伍混乱的拥挤停止了,幸好我已经走过水洼,没有泡在泥水里。再看看后面,排队的农民老老实实站在在泥水里,一动不敢动,还有人赤脚,可能鞋子掉了,一条单裤挽起来,双腿在冰凉的煤水里浸泡着。大家都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进到这片水洼里,但是,谁也不敢离开。只要你离开,后面的人马上顶上来。
戴红袖章的人掂着竹竿又过来,站在水洼边,对着泥水里排队的农民破口大骂。这个人根本不是在维持秩序了,完全是一种变态心理。他用竹竿敲打泥水,故意将泥浆溅到那些农民身上,如果一次溅的不够多,或者没有溅到人身上,他会第二次、第三次,又从地上捡起煤块,扔到那些人身旁,往那些人身上溅泥水。
站在泥水中的十几个农民,都是些壮实的汉子。夕阳的余晖下,黑红的脸膛泛着光。这些人,组织起来可以移山填海,可以征服世界,可是现在,他们只能默默站在一片泥水里,被冰水浸泡着,被一个猥琐小人恣意凌辱。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冲着那人大喊,你住手!紧跟着,我也用他骂人的话狠狠骂了他一声!
四周静悄悄的,那人奇怪地看着我,大概没有想到竟敢有人骂他!他四下看看,是不是看错了人?我马上跟着骂过去,看啥?就是我骂你!骂你个王八蛋!骂你个狗操的!
那人又看看我,缩缩头,转身走了。
站在泥水里的十几个人依然默不作声,没有人称赞,甚至连句鼓励的话也没有。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一直到天黑透,才有人过来对我说,你是知青,他不敢惹你。还说,你戴个军帽,他一看就知道是学生。
第二天上午开始装煤时,我才发现,其实装煤不需要排队,只管拉车进煤场装车,装完了过秤才是最后一次排队。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糊里糊涂排了一夜队,不敢睡,还弄的满腿泥水,脚已经冻的麻木了。
过完秤,发票上盖个章,这车煤就是我的了。在煤场出口看到进场和出场的两列车队,进场的人还能看清楚鼻子眼,而出去的人,都是满脸灰黑,满身泥水。
五
回去的路上,过了叶县,我看见路旁的沟里,翻倒了一辆拉煤的架子车。车身压住一头驴,车把刺进驴的后腿,鲜血不断流出伤口。车主人干急,只顾叹气,四周的人谁也没有办法。我停下车,站在路旁看着那头垂死的驴,它不断抬起头,摇晃着脖子,看着它的主人,看着四周的人,又虚弱的垂下。
车主人说,它跟我三年了,没少出力。驴也张嘴,想叫两声。主人赶紧蹲下摸摸它的脖子,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一把豆料喂它,说,最后再吃两口料吧。
驴平日是吃草的,干活时混些许豆料,纯喂豆料,就算过节吧。
我和大娃拉着车继续走,大娃在前面拉梢,突然抬起头,看着远处,说,咱曳梢的,就跟那驴一样。
我心里一惊,这句话,敲得人心里咚咚响。
他接着说,咱干活的人,只顾往前走,上坡,鞭子抽到身上也不知道,赶到前面就为吃那顿饭。
在这样的语言面前,我心怀敬畏,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六
大娃是个只知道干活、吃饭,其余什么欲望都没有的人。我们出来拉煤,他只带了一卷口苫,连被子都无。第一天夜里,他把口苫就地一铺,脱了鞋垫在头下,蜷着身子就睡了。
那可是十二月的冬夜啊!
半夜我被冻醒,起身看着四周露宿的拉煤人,不少被冻醒的人在悄悄说话。我看大娃,蜷着腿,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我默默看着他,实在不忍,就推他。大娃咕噜一下翻身起来,问,咋啦?我问,你不冷?他说,冷啊,冷又咋啦?我说,你过来,咱俩合盖一床被子。
大娃一听,咧嘴笑,二话不说,横着身子骨碌过来,过来扯着我的被子往身上一裹,翻身又睡。
我躺在大娃旁边,看着夜空的星星,睡不着。大半边被子都被大娃卷走,寒气浸入肌肤,更兼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虽然背对着我,身子却紧靠着我。
我就这么似睡非睡过了一夜。
七
早上起来,我们吃了饭,拉车继续赶路。前面路旁又聚集起大群的人,架子车把公路都阻塞了,来往的汽车鸣着喇叭,也寸步难行。
我扎好车,叮嘱大娃守着,到前面看究竟。
原来,昨夜一辆拉煤的架子车,因为支车的棍子折了,架子车砸下,将睡在车下的拉车人砸死了。因那人没有同伴,今早谁也没有发现,各人匆匆赶路。等到有人看见路边一辆车的底盘平放着,下面似有东西顶着,才想起看一眼。一看,发现下面砸着个人,早就硬了。
我挤进去看时,架子车已经抬开,拉煤的人围着看。那人是个稚气未消的孩子,不会超过20岁,浑身无伤,估计是内脏出血。
我回去把看到的告诉大娃,他听了没有表示。我们拉着车经过事故现场,围观的人已经散去,只有一辆架子车搁在路边,那个被砸死的孩子盖着床棉被,静静躺着。
大娃看着那孩子,回头对我嘻嘻笑,说,死啦……死啦……他一路重复这两个字,一直到家。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