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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户籍《血纪》节选

陈户籍《血纪》节选

陈户籍(《血纪》节选之一)

子乙  
第一章:陷入阳谋的初生牛犊,第二节之(二)陳戶藉


家被抄以后,每月靠母亲的三十元,要维持四口之家实在太难。初中三年级时,班主任说,如果家庭经济确实困难,可以向学校申请助学金,免交学杂费。但是,申请必须要由街道办事处签字。我们住区的街道办事处主任也是朝阳派出所的所长,我写好了申请书,修改了两遍,端端正正地誊写在一张信笺上,拿去找陈所长签字。

派出所在北碚公园坡脚下一个原来的旧庙里。那一天天气很沉闷,天空中淅淅疏疏飞着毛毛细雨。庙宇隐没在梧桐林荫之中,显得十分阴森。走进梧桐树丛中,雨点敲击树叶发出滴滴嗒嗒的响声,有一种神秘感。这是我第一次与成年人打交道。我才十四岁,又背负着父亲入狱的精神重压,头一次同政府打交道,心里不免害怕紧张。我一边向里走,一边心里直打鼓。

到了门口,我定了定神,努力稳住加剧的心跳,怯生生地站在门外。门里黑洞洞的,看不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报告。”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没人应。等了片刻,仍不见动静,我向里看去,黑乎乎的什么也没看清。我心中暗想,这里可是衙门,倘若别人把我当小偷,我就说不清了,于是大声吼道:“报告!”

“啪”地一声,电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借着黄色的灯光,我才看清了那正屋中的办公桌旁,坐着身材魁梧、一脸横肉的陈户籍。一年前我为父亲办户口时,曾跟着外婆来过这里,当时经办户口的人正是他,大家喊他陈户籍。

他从座椅上微微欠起身,懒洋洋地从桌上把腿收下。不知是因为看我是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孩子,还是本来就对我这个反革命家属子女早有印象,他似乎很不满我惊吵了他的好梦,轻蔑地瞄了我一眼,又重新躺了下去,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我连忙跨进门,慌张中将刚才想好的开场白忘得精光,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右手下意识地揣进口袋里,紧紧捏着那张申请书。如此等了三分钟,他才半睁着眼不屑地问:“干什么?”我把申请书拿了出来,嘴里却像被什么塞住,说不出话,只得把捏着申请书的手伸了过去。我觉得伸过去的手在发抖。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手从我手里接过那纸条,右手叉着腰,活像一个夜叉对着一个小鬼。

他看过申请书,右手从叉腰的地方缓缓提上来,摸着那很肥很横的胖下巴,嘿嘿冷笑道:“没听说过反革命分子的子女还要申请人民助学金。”说着便把那纸条扔在桌子上。嘿嘿的笑声在空中回响,我觉得脸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他一巴掌,脑门里嗡嗡直响,耳根也火辣辣的。

此时,积郁在我心灵上的伤痛一陣陣地袭来:父亲被捕那天早上,全家人在惊赫中回不过神来;母亲抱着才七岁的弟弟躲在床角满面恐怖;抄家时,外婆和母亲束手无策;星期天母亲在地摊上拍卖衣服的窘境;托儿所母亲的同事门对我们兄弟俩的白眼。

那一瞬间,好像天地间本来就嫌我这种渺小生命的存在;无数张扭曲的脸莫名其妙地向我吐口水,如果当时地上突然裂开一道地鏠,我会毫不犹豫地化作一溜青烟,从那裂开的地方钻进去,永远羞于再回到这个人世中来……

突然一股勇气涌上我的心头,我猛然伸过手把那张扔在桌边的纸抓住,拼命地把它揉成一团,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跑出那黑洞洞的大门,我踩着地上的水凼,溅起的泥浆噼噼啪啪在身后直响,仿佛还听见那梧桐林在身后,发出的嘿嘿冷笑。
外婆在洗衣服,我扑倒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那张点缀着雀斑,一张横肉狞笑的脸,和那叉着腰像夜叉的凶恶姿态,便常常闯进我的恶梦中,直到今日仍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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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血纪》节选之二)

子乙  
一位姓李的中年妇女是我家紧邻,她在房后搭起一个猪圈,以街段名义喂了四头豬,每天下午以三毛钱一百斤的價格收购猪草。我看準这个机会,每天放学归来,沿途打猪草。从学校到家五里路,路两边是交错的农田,那里面的蛾儿常,马斯苋品种齐全。我每天放学抓紧採集,一背兜大约三十斤,如此下来每月可挣两块钱,夠我的学费了。

十四岁的我,羞耻心己经很重,每天早上上学我都背一个背兜,为怕同学们看到,每天我都比其他同学早到学校。到学校后我將背兜藏在教室背墙与后山间不足半米的窄缝里。

等到放学后,同学们散尽,我赶紧从后墙里取出背兜,打猪草回家。此外,在从学校到家里的路途上还有两处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一是北碚医院,另一个是一家地主大宅院——李家花园。

1952年李家花园被没收,做了北碚法院的临时看守所。医院和看守所伙食团外面都有倾倒垃圾的山坡,有大量炭灰渣,炭灰渣里夹着许多小块的没有完全烧尽的“二煤炭”。虽然炭灰渣中倾倒着有酸味和恶臭的污水,但我还是常常背着背兜去光顾。
我每天都要在晚上七八点钟才回家,那时,天已断黑,我背着沉重的背兜满载而归,那里面装的不是猪草,便是二煤炭和柴火。

每当我登上石阶,就会在朦胧的夜色中看到外婆花白的头——她早已在那里躬腰盼望了。还没有等我爬完那七十米长的山坡,她便会走下坡来,从我的背上接下沉沉的背兜,同我一起把它一颠一簸地抬进家门。

回到家,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已放在小方凳上,我脱下被泥土、煤灰和锯末弄得又黑又臭的补巴内衣,洗擦满头满脸的灰尘、油汗。洗净之后,再同她和弟弟一起共进晚餐。每一顿饭,她都把最好的菜往我碗里夹。

那时家里一个星期才吃一次肉。外婆总是避开弟弟,在我的碗底设下埋伏,在她的眼里我每天付出得太多。而我总是要从碗底翻出来分给馋嘴的弟弟。这推让之间,倒也使我们很深地感受到家人相依为命的温暖。那时,家里从不缺柴和煤烧,也从没有花钱去买过。

有时候星期天一大早,我还背着背兜钻进龙凤桥周围的密林中采摘野菜和则耳根,托余妈妈拿到菜市去卖,龙凤河水浸透的丛林中地下泛出一股股腐植的难闻的臭味,下过雨,路也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偶尔还会碰上从草丛中蹿出来的蛇,我都从不畏惧,好像老天时时保佑着我这可怜的穷孩子,无论是打猪草,拣二炭,拾柴禾,从来没有受到过意外的伤害。

学校后门有一个磚瓦窑,那也是我少年时代出卖劳力的場所,周围的邻居都夸奖我懂事,特别是紧邻的余妈妈,她常常把我当她的孩子看待。这极大地拂去了因为父亲被捕而带给我的阴影。

那时间我虽又苦又累,但心情还算愉快,学习的成绩也是班上前几名。

那些年我和弟弟从来就没有做过新衣服,脚上以布鞋和草鞋为主,布鞋的鞋底是外婆每天晚上用旧衣裁下的布、糊成布壳,再在电灯下一针一针的纳出来的,鞋面也是用笋壳和碎布裱糊而成,外婆年轻时就在苦水里渡过,对于针线活习以为常,晚上她戴上老花眼镜纳着鞋底的时候常常哼着苏州小调,真的非常的好听。

我躺在她的脚前听她低声吟唱,那声音里充满了慈母的爱。晚上,她几乎天天在半夜里为我和弟弟盖被子,常常深情地吻摸着我们的脸颊,在她的心中,我们便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

我勤劳节俭的习惯就在她的熏陶下养成的。那时,为了让我在学校吃中饭时有一点补充,有时,妈妈给我一毛钱,好在附近的小饭馆去端一碗小面,可我从来都没有花过,回来便交给了外婆。为这事外婆常常责备我,并在我的书包里放着专门为我煮的鸡蛋。

有一天从学校打猪草回家时,天色突变,狂风骤起,雷电交加。我急忙背上背兜往家里赶,刚到李家花园,滂沱的大雨便倾盆而泻,我急忙躲进看守所厨房的灶坑中。

一名大约四十岁的中年伙夫走出来,蓝色的背心上印着一个硕大的“劳”字。我联想到历史书上,载着前清的罪犯背上也是这相仿的标记,不过那圆圈中是一个“囚”字。他走到炉堂前,打开火门,用火钩去勾火,一股浓灰夹着浓烈的煤气从炉膛下卷了起来。上好煤后他注意到了我,便操着浓厚的江苏口音问我:“小朋友,你在哪儿读书?”

“北碚一中。”

“叫什么名字?”

“孔令平。”

“多大了?”

“十三岁。”

雨越下越大,他索性叫我进厨房去躲雨,还揭开了放在案桌上的巨大蒸笼,从笼里取出两个馒头来递给我。我猜想我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怜,我下意识地盯着我脚上大脚趾姆已突出鞋帮的破胶鞋,腼腆地接过馒头。

“你的爸妈呢?他们做什么的?”

我警觉地望着他。我知道这就是关我爸的地方,每每上学或放学,途经这里,我都会下意识地朝这群神秘的房子窥视,希望突然有一天他会出现在坝子里或者在某一号房间的窗口洞中,但始终就没有看到过。眼前这位叔叔很和善,告诉他父亲的名字和处境,兴许还会从他这儿知道一点父亲的情况。

他听到父亲的名字后,盯着我看了好一阵,似乎明白了什么,便附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你的父亲住在×号房,那背后那排房,你看不到的。不知什么原因,戴着脚鐐。”他接着说:“这儿带脚鐐的人,肯定是问题严重。不是想逃跑的,就是不交待问题,或不认罪。”说完他又盯着我。

听到这番话,我心里一惊,不但担心爸的安危,还担心他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我们能到这儿来探望他吗?”我问。

“难,不过你实在要看他,可以到张家湾工地,他们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在那里劳动。”

雨渐渐停下来,天色也已黄昏,我本想去掏那炉膛下那刚刚勾下来的二煤炭,但一点心情都没有,于是便收拾起背兜、书包,匆忙赶回家。

回到家,我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外婆。自从父亲被捕后,外婆是全家最伤心的一个。我们一家五口人中,她的辈份最高,年事也最大。中国民间上辈人对下辈人的关爱,往往超过同辈之间或下辈对上辈的关爱。

这些天来,她常常合掌祈祷,暗中哀叹流泪,也常常向女儿唠叨:“祥嘉已抓走大半年了,一直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法?关在哪里?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生活上缺什么?不管怎么说,总该去法院问个究竟。……探监你不去,我去。你叫你单位开个介绍信,给我老婆子了,快死的人怕什么?”

母亲心里更难受。撑着这个家,谁还有她的压力大?自从丈夫被捕以后,周围的同事就将她视为异物,往日相处不错的几个人突然间不大同她说话了,即便说话也小心翼翼。那时电影院放电影都是反特影片,组织上非要她去看。每逢政治学习,那主持人翻来覆去讲,被推翻的阶级,不甘心他们的失败,正在千方百计地妄图颠覆这个新生的政权。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上发动了战争,国民党败退后遗留下来的反革命份子到处都在蠢蠢欲动,企图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

母亲听了这些话心情可想而知。

当时,托儿所没有共产党员,最高领导是青年团支部书记张世模,她认为母亲曾当过中学校长,可能瞧不起她这个刚刚毕业的中学生。出于这种心理,她特别对这个“反革命家属”严加教育,好几次谈话都是以组织的身份要她“主动与反革命丈夫划清界线,主动检举揭发丈夫的反革命罪行,这样才能得到组织上的谅解。”

每一次张世模对于这个比她年长二十岁的人一番训斥以后,都会从我母亲露出的恐惧和惶惑中得到一种奇怪的快感。这种快感吸引着她,她便越是用最严厉的口吻教训母亲。

母亲白天脸色异常的苍白,晚上几乎都失眠,常常从恶梦中惊醒,许多次还莫明其妙地昏倒。我看到她常常学习归来,独自对着电灯发愣……

她感到恐怖,也感到困惑:自己犯了什么罪?丈夫又犯了什么罪?仅仅因为丈夫是国民党的校长吗?他任校长时可没有“密告”过谁,无论是学生还是教师,没有被抓去坐牢的呀。

是的,当学生上街游行时,他确实劝说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孩子们,那是因为他是一校之长,出了人命他可要负责的呀。他确实把学生的伙食改善得很好,但那也是罪恶么?学生不是反饥饿么?他每天早上起来,拿起扫帚打扫学校的大门口,那也是破坏学潮笼络学生么?如果这些都不对,那么作为一校之长又该怎么当呢?就算那是为国民党做事,但这一切不都已在西南革大向政府交待过了吗?政府不是说既往不咎吗?

张世模刻薄而带刺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她胆寒了:万一那些首饰,真的被确认为“反革命活动经费”,自己不是也要跟着被抓?

如果真如此,两个没成年的孩子怎么办?七旬老母该怎么活?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当初真不该不听丈夫的劝告,犟着留在大陆。现在生不如死,她想到了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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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的最后一见(《血纪》节选之三)

子乙  
从家里到张家湾,一大半都是乡间小道。我们那天起了一个大早,我和余妈妈扶着外婆,天亮不久就上路了。初秋的早上,郊外的空气分外新鲜,但山路却有些泥泞,外婆是小脚走得很慢,许久没有到乡下来了,她不免东张西望。

我格外小心,生怕她跌倒,心里却翻腾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不知道父亲究竟怎样了,他还健康吗?他的问题有多严重,他能回来么……

一路上余妈妈不断的向路人点头,她的人缘真好。

父亲已离开我半个世纪了,但他的慈父之爱始终没有离开过我,并且让我自责曾经对他的不敬不孝。

到达张家湾工地时,大约已是十一点了,远处传来嘈杂的响声;二锤打在钢钎上发出铿锵的撞击声;石头泥沙垮塌声;石匠长声幺幺的呼号声;杂乱的人声合在一起。

前面没路时,我们才看见山沟中的人影。

“工地”是两个小山丘之间狭长的山沟,山沟里有四五十名身穿带劳字背心的人,其中想必也有我的父亲。

我看见草丛中的石缝间还安放着两挺机关枪。我们这一老、一妇、一小,一进入岔口,便引起监视兵士的注意,这里是不准人在这儿逗留的。机智的余妈妈连忙向那兵士主动发问:“唉,同志,请问你到雷音石怎么走?”那士兵打量我们,确认了是走亲戚的路人

便挥手道:“这里不能走了,绕山梁过去吧!”说着还用手指着东边梁子上一条被杂草遮盖得很难辩认的小路。

于是我们又扶着外婆装着找路的样子,爬上山梁。

在山梁上,下面的人尽收眼底。我紧张地睁大眼搜寻。哨兵没有理会我们,他们正在聊天。我蹲在草丛中,拉着外婆和余妈妈,她们立刻会意地弯下了腰。拨开乱草,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看见他了——我的父亲!

他穿着灰色的劳改服,脚上套着脚镣,形容憔悴,步履艰难,头剃得光光的,脸却是黑沉沉的,好像很久都没有剃过胡须。

我心中一阵酸楚,眼泪涌上来。回头看外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热泪纵横。

父親埋着头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铁镐,此时他肯定不会想到,他日夜思念的亲人,正在山颠的草丛中用泪眼凝视着他。

我们的行踪终于被对面山崖上的哨兵看见了,他们向我们高声吼叫,使劲地挥手,要我们立即离去。

我们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子,在余妈妈的携领下沿原路慢慢退了回去。

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接下来一个星期天,外婆又在余妈妈的携扶下来到了法院。法院的值班人索要单位的介绍信,余妈妈解释说不知道要开证明才能见到人。人虽没有见到,但在余妈妈好说歹说下,看守收下了外婆给父亲带来的那一联肥皂、一盒草纸和一块毛巾。当外婆询问父亲究竟犯了什么罪时,那位看守不耐烦地说:“他的案子不能向你们家属说,你回去吧。”

母亲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终于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讼。我们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她想,只有这样,才能释下沉重的精神枷锁吧。

半年以后,我们接到了父亲从狱中寄来的信,收信人竟是我的名字。信上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已同意和母亲离婚。他告诉我他已判了徒刑,现在正在西康的一个伐木场劳动改造。他说他一切都好,身体也很棒,相信我们一定还有相会的一天,只是需要争取了。他在信的最后写着:“平儿,爸爸对不起你,没能使你成人便要撒手了。所幸的是你已经长大,已经懂事。今后一定要好好念书,照顾好外婆和妈妈,生活的重担就交给你了……”

我真傻!真的,我怎么就没有看出那洒满纸页的泪痕呢?我怎么就没有查觉到他暗藏着与世永别的绝望呢?我还真以为他会健健康康活在人间,并且终有一天和我们相聚。

我犯了与母亲完全相同的错误,我没有回他的信,轻率地认为,为了我自己今后的生存和前途,我不能公开地表示对他的眷恋之情!

倘如当时我就洞察了毛泽东的一切阳谋,断然地表示了对父亲的亲情,并且写信甚至千里迢迢去西康探望他,也许他会在亲情的抚慰下坚强地活下去。我们也许真的还会相逢。当时我幼稚的幻想,让我付出了终身悔恨的代价!

童真无奈的我,幼小的心灵却在知识的海洋中寻求着寄托。当我刚刚泅入其中,便被光怪陆离的科学现象所吸引,生命的、化学的、物理的、电磁的、宇宙的。

当一群人联合起来,打倒另一群人,杀戮、掠夺,产生出可怕的人吃人社會。一部份腐败、穷奢极欲,一部份受凌辱、被杀,这种无休止的人类自杀悲剧何时才能了结?人类为什么不能洗刷这种欺压同胞、欺压同类的污迹,而效仿那些向大自然讨索宇宙玄机的科学家?

我虽不可能像当时的一些年轻人,把毛泽東和共产党当成偶像和再生父母那么崇拜,但也还并不敌视它。既不敢,也不愿。我只是从自身的不幸经历中,产生出对政治敬若鬼神的距离和戒惧罢了。

后来,母亲常以父亲的悲剧告诫我远离政治,甚至不要再像他那样从事教育,他们体会到了教育者的失落和痛苦。我下定决心,不问政治、埋头苦读,立志成为一名自然科学家,或者成为设计师、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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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揪斗的日子——扭曲人性(《血纪》节选之四)

子乙  
第四節:被揪斗的日子——扭曲人性


在井口参加劳动锻炼的大军,一直到年底前最后几天才回到学校。令我感到在困惑的是,同班的同学,相别了两个多月,竟没有一个人问起我的病情。他们见了我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再没有以往的玩笑和亲切的交谈。尤其是没有见到马开先,我更感到疑惑。

我偷偷向刘玉华询问,她很神秘地反问:“你还不知道?你慢慢就知道了。”同寝室同学的冷漠态度,使我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

1958年元旦后五天,陈思和郭英华把我叫到一间教室里,拿出我年前交给他们的那份“检讨书”。陈思十分严厉地训斥我:“你这叫什么坦白交待?给你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你白白放过了给你的机会,你那个材料除了替自已辩解就是隐瞒,照你所写的,还有什么右派言行?”郭英华也一脸怒气地说:“既然你的态度如此顽固,那么从明天开始就向全班同学交待吧。”

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从中学一起上学的小伙伴,怎么突然变了臉?想到前年清理胡风集团的漏网反革命份子時,一位高年级同学,被隔离反省,没几天便被公安抓入监狱。想到这里我十分害怕。

第一天的批判会叫我坐着辩论,全班同学显然背着我开过“准备会”。我注意到马开先没有到场。青年团组织委员刘大奎是这次批判会揭发我的主要发言人,他是我中学六年的同班同学。

我们曾在一起偷过学校香蕉林种植的番茄,曾经趁黑夜把学校过河的小船偷走,划到对岸去“夜游”,寒假时在一起打过野狗,在寝室里偷偷煮了“改善伙食”,我们还捉弄过班上一位年龄比我们大五岁的女同学,捕风捉影硬说她与班主任老师“偷情”,弄得来全校当成新闻传播。

总之,一切孩子干的调皮事我们都一起干过。后来由于我父亲被捕,我变得老成起来,这种调皮事才收了手。中学毕业,我们同时考进了重庆大学同一个班,而且同住在一间寝室,颇有“手足之情”。所不同的是他积极靠拢组织,当了团干部,而我因家庭出身问题,被长期关在青年团的门外。

鉴于这种关系,批斗会开始时我并没有产生恐惧感。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手足之情”翻脸不认人,硬说我父亲被捕时,我曾哭过,还说过:“共产党乱抓人”。另外,他还揭发说我背地里经常赞扬大右派董世光。

我试图否认这些揭发,当场争论起来。陈思说,我的检查是在事实面前抵赖,并且暗示说我更为严重、更为关键的问题已经被组织掌握。他再次警告我必须端正态度,休想蒙混过关。

批判会,特别好朋友刘大奎的冷酷,让我心中寒透。这是我第一次偿到斗争会的滋味。难怪我看到斗争自己父亲时,有儿子登台揭发,当场表示与父亲划清界线。

怎么在政治压力下,人性被扭曲得这样快,这样可怕?

第二天的批判会责令我站在会场的中间,气氛比前一天严肃多了。但我察觉到有一半同学眼里流露出对我的同情,他们并不发言,只是在喊口号时为虚张声势举举手。

上纲上线本是共产党一贯的党风,这一点我已在历次运动中初步领教过了。我平时一贯小心翼翼回避政治,从来没有去想共产党的好坏,也从来不发表意见,真没想到因为几封同母亲的家信,就被搅进了这次政治运动之中。

这么一想,我马上产生了抗拒心理。开始我还承认这些信属于认识问题,但是刚刚说了几句,就遭到了刘大奎和陈思的驳斥,他们硬要把我们母子通信往替反革命份子翻案上套,说我的言行是公然反对人民民主政权的行为。这引起了我的强烈反感,我横下心,绝不向批斗会屈服。我一口咬定我在大鸣大放中没有说过任何反对共产党的话,并且说刘大奎的检举纯属无中生有。

我拒不认错的态度激怒了包围我的同学,会场气氛开始敌对。陈思说在全校的斗争会上,还没有看到一个被批判斗争的人有我这么蛮横。会场上响起了口号声。

三天的批斗会下来,我被机械系反右领导小组认定是全系右派分子中态度最恶劣,于是决定对我采用特殊的斗争方法。

(一)曹英主持反右“批臭”会

从第四天开始,年级的反右领导小组长曹英亲自指挥了对我的批斗会。反右以来,他的反右领导小组,在全系组织了几十场斗争会,这人有一种使被斗争的人在他的面前垂头丧气而获得快感的心理癖。

为了满足这种快感,他不惜使用卑鄙的手段。全年级二十几名同学都败在他手中,一个个低头认罪,乖乖地戴上右派帽子。四班的一位女生被他斗得几乎跳嘉陵江自杀,事隔二十五年以后才知道那位女生因拒绝过他的求爱才遭此下场。他得意洋洋夸下海口说,没有在他面前不低头的右派分子,所以他深得校党委的青睐。

那天,曹英将批斗会专门进行了布置。会场上贴着标语,所有的课桌集中到教室的最后面,反右领导小组的三人成员坐在教室的讲台上,曹英坐在中间。会场笼罩着一种紧张空气。曹英的“三角眼”里,射出凶光。

斗争会开始,他一声断喝:“把右派分子孔令平抓出来!”

我的心一震,被推到会场中间。会场上响起了口号声,我头脑里空荡荡的,耳朵里分辨不出谁究竟在说什么。斗争会开了一整天,我也整整站了一天,两腿发硬,两眼发黑,心里难受极了。

散会后曹英宣布,晚上不准我回寝室,要在他们指定的房间里继续反省,并写出检查交待。这天晚上,三名党员轮流值班,守着我写了一个通宵检查。

天快亮时,我实在支持不下去,想打个盹。头刚刚伏在桌边,就被值班人在我背上打了一拳。

第二天,我又被带回批斗会现场听大家的辱骂和口号。因为一夜未眠和精神上的压力,我的身体已经渐渐不能支持,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曹英拿出我早晨交给他的检查材料,当着我的面撕成碎片,一边吼道:“这叫什么检查,重写!”他还骂道:“你这反革命家庭出身的黑崽子,生下来就反动,不过你放明白一点,你在鸣放中写给你母亲的信,她都做了交待,你怎么赖得掉。现在你越是替自己狡辩,你脖子上的绞索就套得越紧。”

第二天早上,我几乎交了一张白卷。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曹英拉长脸,冷笑道:“你以为你在大鸣大放中一言不发就可以掩盖你的右派本质么?现在根据大家的揭发,你已是一个典型的右派分子,老实告诉你,你的那个反革命老子注定了你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毛主席怎么说的,你那反革命家庭和社会地位,在无产阶级取得胜利后是决不会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你们千方百计想恢复你们失去的天堂。你的出生就注定你对共产党和人民有刻骨的阶级仇恨,你在大鸣大放中越是一言不发,越是表明你的阶级仇恨深!”

照此逻辑,我便明白,对我进行专政是天经地义的了。既然罪恶在我生下时就印烙在我身上,我这辈子就在劫难逃了。
既然如此,还要开什么斗争批判会,还要我向同学交待什么呢?

一天,曹英突然说:“今天你向全班同学交代你和马开先的关系。”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这么多天来,我还从来没有见到她,她从没并没有参加我的斗争会。据说她在另一间教室里受到追查,我们被曹英有意地分割斗争。

“你看,这是马开先的交待。”曹英手里捏着一叠纸,狡滑而得意的向我宣示。“你必须老实交待鸣放期间你和马开先发生的奸情。就凭这一点就可以处份你,开除你的学籍,现在这些丑事,她已经交待清楚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我此时终于如梦初醒,我与阿先隔绝,原来是工作组的预谋。为完成上级交给的抓百分之十的右派份子名额的任务,反右工作组这几个月来真是煞费苦心!

男女私情是中国封建残余的禁区,现代中国虽不像古代那样,男女授受不亲,但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始终被认为是道德败坏。大学同学中,谁沾染上这种嫌疑,必会招致周围人的谴责,不但父母不容,就是同学之间也会受到冷眼和攻击。

因忍受不了这种攻击,涉嫌通奸的女同学在校园里投湖自尽的事时有所闻。我同开先虽有这种生理上的冲动,但始终不敢偷吃禁果。今天,阿先怎么会这样糊涂,难道她也痛苦到了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抓屎糊脸”的程度了么?

为什么这种严肃的政治批判会搅进这么一出莫名其妙的绯闻?我来不及细细的推敲了,只是下意识地向曹英吼道:“把那材料拿给我看。”我盯着他手里的那叠纸,他奸笑一声,把那叠纸收了回去。

“把她叫来同我对质!”我冲他吼道。然而,这完全是徒劳的正是借用了这一手,会场兴奋起来,批判会立刻出现了高潮,先前一直缄默,并用恻隐眼光看我的几位同学,此时露出来的是鄙视和惊诧。

会场上一片骂声、吼声:“伪君子!”、“下流!”、“装什么假正经!”

那天晚上,我依然躺在那间关闭我的小房里,面前还是那张桌子,桌上还是放着一叠纸,曹英正坐在我的对面。

“何必装疯卖傻,自讨苦吃!”他以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挖苦语气说。“在强大的工农民众面前,哪一个资产阶级右派不向人民缴械投降?别说你一个学生,像章伯钧、罗隆基那样的全国都有影响的大人物,还要写不完的检查,你算什么?你必须下决心彻底认罪,彻底交待,今晚必须写出深刻的检查……”

我不知道如何写完了我最后的一次“检查”。我至今已完全不记得上面写了些什么,几乎是在曹英一问和我的一答中写下的。“抓屎糊脸吧!”只能如此了。我写完只觉得六魂出窍,恶心想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伏在那桌上呼呼大睡,梦中突然又被一阵震耳的口号声惊醒。

曹英已经走了,屋里静悄悄的,就我一人,我向玻窗望去,黄黄的灯下面,照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鬼!远处昏黄的街灯下,隐隐约约传来了印度电影“流浪者”的主题歌:拉兹之歌,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使我心似刀割,脑子里又开始膨胀起来,耳朵里还响着那可怕的回音:“反革命的儿子必是反革命。”

我想,自己是不是神经失常了?我想起那些疯子在垃圾堆里寻觅腐烂食物,找到后大把往嘴里塞的情景。我一阵心惊肉跳。我立即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和脸,待证明我还能判定这些最重要的身体部位时,我才舒了一口气。

从此以后,我便想唱歌,或大声地发些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呐喊。晚上老想出去“散步”,在后校园的环校马路上,觉得凉爽的江风真够刺激,可以使我忘记那我无法再忍受的苦恼和悲哀。我听得清楚身后跟踪我的脚步声,我便唱歌,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唱了些什么。我想,我已临近疯狂了,我得躲开这可怕的后果。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代中不知有多少与我相似遭遇的人被逼疯、自杀、我算尝试到了那悲剧的滋味。就在这精神快错乱的时候,我忽然从当时盛行的师生写血书向党交心中受到启发,我也写了一封交给党委宋殿宾的“血书”。

斗争会上口口声声说我是国民党的孑遗,因而刻骨仇恨共产党,既如此,为了解开这根套在我身上的绳子,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请求中共派我到“对敌斗争”第一线,接受中共的考验。我想,有了这封“血书”在中共手里,国民党孝子贤孙的罪名就不会再纠缠我了。

不料,这恰恰成了套我一生的绞索。这是后话。

只记得陈思、刘大奎、郭英华像看守犯人一般紧紧地跟着我,连上厕所都要守候在厕所门外。但是,他们再没有阻止我大哭大笑和唱歌了。也许他们怕真地把我逼成无法救治的疯子,或寻找自杀。“死了”可不好交代。也许还出自童稚之交的那份良心发现和同情可怜吧!

我终于以“全校的右派极品”受到了“保留学籍,劳动考查”的最高处分,这是全校顶级右派分子中的第一类。除了按“敌我矛盾”被抓的蒲世光、被劳教的林毓森之外,我便成了性质最严重的“右派分子”。

全校一共七十六名这样的极品,其中还包括四位年事已五十岁左右的老教师,处分既已确定,七十六人集中交总务处统一管理。

我终于从被人四面包围和监视的第二学生宿舍里搬了出来,搬进早先我同阿光一起复习功课,那幢旧教学楼旁边的楼房中,开始了我们正式接受监督劳动的改造生活。

临近春节了。那年的春节怎么过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陈思、刘大奎、郭英华像看守犯人一般紧紧地跟着我,连上厕所都要守候在厕所门外。但是,他们再没有阻止我大哭大笑和唱歌了。也许他们怕真地把我逼成无法救治的疯子,或寻找自杀。

我终于从被人四面包围和监视的第二学生宿舍里搬了出来,搬进早先我同阿光一起复习功课的那幢旧教学楼旁的楼房中,开始了正式接受监督劳动的改造生活。

(二)校園里的牛

老图书馆崖下那片长满杂草的老足球场被划为重庆大学农场的耕作基地,这里便是我们这七十六名极品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基地。

五八年二月,春寒料峭,我们七十六个人便靠锄挖、肩挑,将球场周边高低不平的地方填平成一湾足有五亩大的“水田”。“水田”灌满水后,用人力拉着犁耙将它刮平。拉耙的五、六个大学生一字排开,踩着刺骨的冰水,在水田中歪歪倒倒挣扎着前进。我们满身被溅起的污泥弄成了泥人,摔倒在田里的就更惨了,那是寒冷的早春,冷得瑟瑟发抖。这种“壮观”还常常吸引路过的昔日同窗。他们三五成群站在高处,指点着这些挣扎在水田中的“牛群”,有时还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笑声。当年抗日图存时学生走在街头,面对喷来的高压水注的那种前赴后继、相互扶助的传统美德,不是还在中学语文课本中读过的么?今天,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残忍对待起自己的同学?他们的怜悯之心当真被毛泽东接连不断的整人运动弄得荡然无存了么?

然而,反省起来,我的神经不是也完全麻木了么?我并没有因遭受冤屈,受到这般非人的虐待和羞辱而奋起反抗。当时胸中冷冰冰的,连一点反抗的火星都没有。经过斗争会那么剧烈的刺激以后,神经处于麻木状态。

在我蓬头垢面形同乞丐的躯壳内,只有恨在猛烈生长。遭到无端的残酷折磨和侮辱而不知道恨的人,恐怕不是白痴就是疯子!

到了晚上,脚上总是奇痒难忍,水田里灌进了从教学大楼的蓄粪池里抽出的屎尿,痒大致是钩虫作祟,加上被石块瓦砾划破的伤痕,真是又痛又痒。不过这倒分散了精神上的苦恼,使我不再想其它亊,每当仰望窗外的夜色想哭泣长叹时,却拼命去搔那双又痛又痒的脚板。

有一次,外语教研室的郑老師拉耙时,摔倒在水田里,我和旁边的两个拉耙手却喘着气,既没有马上把他扶起来,又不曾安慰他,看着他一个人蹒跚从水田里爬起来,全身发抖。

在他生病时,我并未给他端一杯开水。后来,每忆此事,都觉得自惭,面对死者,我的人性不是也被这个学校和这些可爱的同学们彻底毁灭了么?我当时不是只想到个人的不幸,还在千方百计的向共产党辩诬自己的“罪恶”么?

后来,每忆此事,都觉得自惭,我的人性不是也被这个学校和这些可爱的同学们彻底毁灭了么?我当时不是只想到个人的不幸,还在千方百计的向共产党辩诬自己的“罪恶”么?

不过,我并没有丧失记忆,正当我们挣扎在水田里向全校同学们上着活生生的“监督劳动”的“现身课”时,全校的同学正在校党委的领导下“如火如荼”开始“红、专”大辩论。

作者的这张“交心书”是出于真心还是慑于某种“淫威”?若出自真心,我想,前提就是虚构的。以我自比,自幼读书都没有“学而优则仕”的东西,光宗耀祖和剥削他人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直到今后证明,一人独裁,一党统治变成了少数人为自己的“权”、“利”给国家带来的不是繁荣幸福、而是灾难绝途时,人民才起来反抗它推倒它,這要中华民族付出多惨痛的代價?

经历几十年残害的我,意外的苟活至今,回忆起五十年代之大学校园的同学大家庭,其成员中许多人格的卑怯,懦弱和盲从。理性地思考其原因恐怕主要是专制主义暴力的扭曲,一党专制肆旡忌憚践踏了人的尊严和人权!!

它的领导就是典型的党独裁的代表,灌输着共产党至高无上的信条,学校一经变成了狂热个人盲目崇拜的发源地。中华民族就面临着自相残杀和毁灭。

那殷世红仅仅说了稀饭清的像“浪打浪”,便被抓了出来斗争,最后关进了劳动教养所吗?现在,想到了那一时冲动而贴出的“交心书”,该不该有些矛盾和尴尬呢?也罢,共产党本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何必对他如此“认真”,胡风还要讲“捧杀法”呢?

从中学到大学,我一直是在共产党的教育下成长起来,扪心想来,若不是不断的运动,步步逼迫,社会的歧视和压迫,我怎能由怕变成恨?但直到此时,我肯定没有对共产党的刻骨仇视,也更没有预谋的猖狂进攻,我只是可怜和渺小的牺牲品,是一个用来使周圍人产生害怕而不敢反抗的牺牲品而已!

后来,每忆此事,都觉得自惭,我的人性不是也被这些可爱的同学们彻底毁灭了么?我当时不是只想到个人的不幸,还在千方百计的向共产党辩诬自己的“罪恶”么?

不过,我并没有丧失记忆,正当我们挣扎在水田里向全校同学们上着活生生的“监督劳动”的“现身课”时,全校的同学正在校党委的领导下“如火如荼”开始“红、专”大辩论。

作者的这张“交心书”是出于真心还是慑于某种“淫威”?若出自真心,我想,前提就是虚构的。以我自比,自幼读书都没有“学而优则仕”的东西,光宗耀祖和剥削他人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至于要讨论这张“交心书”是否在淫威下的违心之作,那么,我将告诉你我若落到你的处境,看到我的同学们如此受人残踏,我也可能会有这种“劣作”。

异地而处,我若现在仍守在课堂继续读书,看到我的“右派同学们遭遇到如此惨遇,未必不会像他们一样写出这样水平的“文章”来!无奈啊!也罢,且看看另一张怎么写。

那标题确是醒目得多了,《拔XX白旗,与XX商榷》:

“XX同学近来据我观察,你的思想包袱背得不轻,平日生活无精打采,学习不发言,斗争右派不表态。好像完全置身运动之外,你在想什么自己最清楚,单提你在这次大鸣大放中的错误言论就已不少。你说我们现在没有自由,我们不禁要问你所要的是什么自由?自由自来就是有阶级性的。

有资产阶级的自由就没有无产阶级自由;今天有我们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自由,就容不了资产阶级的自由。我们今天只能用无产阶级的标准衡量,你当然会说没了自由。由此可见,你是站在资产阶级右派的立场上来攻击我们今天的社会了。你又说:‘我们现在的无论大小是非都是由党来划,不是按大家认定的标准来划。’你又错了。

难道你所谓‘大家的标准’还有与党的标准完全对立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你那个‘大家的标准’不就是资产阶级右派的标准么?你又说:‘大鸣大放把我弄得糊里糊涂,但我确无反党的意思,我只觉得应当尊重事实。’姑且我们也承认你并无恶意,但是你那个‘尊重事实’该首先承认党的领导是无比正确的事实;无产阶级专政也是无比强大的事实;一切与这个事实相违背的不是错误的就是反动的。

你之所以现在生活消极,犯了那么多错误还认识不到根本的原因,是你长期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在你灵魂深处还牢牢树立着一杆资产阶级,只专不红的白旗。但是你已经看到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向党进攻的可悲下场!前车之覆不可不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好厉害的逻辑,仿佛世界上除了共产党的主张才绝对正确,再无其它意见的容身之地!当然,随之而来的就有“领袖”的绝对权威和个人迷信。一个人说了算的专制极权就从这里生下了根。

至于那些“运动”,就好比在街上无故地抓了些行人,硬给他们加了一大堆罪名便拉去砍头,砍头时都还要他承认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一样。

直到今后证明,一人独裁,一党统治,变成了少数人为自己的“权”、“利”给国家带来的不是繁荣幸福、而是灾难绝途时,人民才起来反抗它、推倒它,這要中华民族付出多惨痛的代價?

经历几十年残害的我,意外的苟活至今,回忆起五十年代之大学校园的同学大家庭,其成员中许多人格的卑怯,懦弱和盲从。理性地思考其原因恐怕主要是专制主义暴力的扭曲,一党专制肆旡忌憚践踏了人的尊严和人权!!

它的领导就是典型的党独裁的代表,灌输着共产党至高无上的信条,学校一经变成了狂热个人盲目崇拜的发源地。中华民族就面临着自相残杀和毁灭。

然而,生活又以无情的事实鞭挞着校园。当市场上的供应一天一天匮乏,尤其是那个为控制农民而施行的农业集体化,施行以后,全体人民都已尝到它的苦果,所谓的‘天灾’正用饥饿惩罚着每个中国人。

每到吃饭时,当每个学生都排着队在领取饭菜的窗口处,领到一个三两重的馒头和一勺白菜时,学生们当然不会忘记十年前,他们的大哥大姐曾在共产党的秘密组织下,吃饱喝足后,还要走上街头,举起小旗同游行队伍随流着高喊“反内战,反饥饿”的口号。

问题是,他们真得到了忍饥挨饿时,还不敢说半个“不”字了?

那殷世红仅仅说了稀饭清的像“浪打浪”,便被抓了出来斗争,最后关进了劳动教养所吗?现在,想到了那一时冲动而贴出的“交心书”,该不该有些矛盾和惭愧呢?也罢,共产党本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何必对他如此“认真”,胡风还要讲“捧杀法”呢?

(三)饑餓的大学生

五月一日,伙食团传来一个特大喜讯:为纪念国际劳动节,放假一天,五一全天三顿饭可以敞开肚皮吃。这一喜讯确实使我们这七十六名苦役犯振奋不已。

四月三十日下午五点钟我们提前收工,平时最感到吃不饱的江远被派去厨房帮厨,深夜十二点江远回来,兴高采烈地宣布:“伙食团拿出了比平时多五倍的面粉,张科长说,这次让大家敞开肚皮吃。”江远兴高采烈的宣布:“这下伙食团拿出相当于平时每天五倍的面粉,张科长说:“大家老喊吃不饱!其实只差了点油荤,我平时还没有你们吃得多,这次让大家敞开肚皮吃,看你们吃得到多少?”

可中国人就是天生的穷命,肉食一直是打牙祭时才能见得到的。劳动的农民从来是拿粮食打主食,这些年来这统购一搞,农民连猪也不喂了,猪肉没了,加上我们也成了体力劳动者,原先那点定量当然就不够,这些道理,谁都明白。即使五一节这一天可以美美的撑一肚子,又能管过几个小时?难道中国真因为人口骤增,土地收入微薄,收到的粮食已不能满足六亿老百姓果腹了么?那形容得似天堂般的共产主义岂不成了海市蜃楼?

我们为明天的“精彩”生活而兴奋不已,江遠报告说,明天早上是稀饭、豆干和油炸花生米,中午六菜一汤,馒头随便吃,只是准吃不准包。有人大声喊道:“打二两白干庆祝一下,今朝有酒今朝醉!”

唯独我独自躺在床上想家。弟弟走后,一直没有信来,不知道他们的近况如何了,他们可知道我现在也身陷右派泥潭,失去了自由,今后恐怕难以回家了。最让我牵挂的是外婆,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我的不幸。

唉,以拯救全人类为己任的共产党,你不是自称是受苦受难者的救星么?怎么就连这四个老人孩子都不能宽恕呢?

第二天早上的稀饭已不比往常,干得能插稳筷子。那豆腐干和花生米大概已经半年没有上过饭桌了。黄豆和花生是一类统购统销物资,普通商店里买不到,若问为什么买不到,答道:“去向苏联老大哥换机器了。”

中午时分,每一个桌上摆着六碗菜和一盆排骨豆芽汤,主食是白花花的馒头,一桌一笼。那一顿,我吃了五个馒头,刘武吃了九个。

馒头毕竟不是早上的稀饭,加上肉食,下午胃便感到难受,肚子发胀的滋味并不比饥饿好受。我找了个僻静处在那里对肚子进行人工按摩。按摩的人渐渐多起来,按摩许久,仍不能消解,晚饭时就再也不想吃了。

张科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嘲讽地说:“怎么样?我说呢,这国家的粮食定量是经过计算的,成天喊不够吃,我看是思想作用。不好好劳动改造,却盯着这粮食定量做文章,就凭这一点就该好好改造。”

晚上八点钟,忽然男生宿舍传来了救护车的鸣号声。有人传出消息:冶金系一名学生得了胃穿孔,正被救护车送往医院。阿弥陀佛,我们这七十六名“同改”还算平安无事。

不过躲了今日祸,未测来年灾,年纪青青身已陷在这种绝境,还不知命中有多少灾难等着我们呢!

批斗示众,杀鸡给猴看过后,我们这七十六个人自忖这堂堂学府、几亩水田,又岂能久留我等被批倒批臭的五类极品,作脱胎换骨的天地?

能想出了一个“大鸣大放”,使出了放长线钓大鱼的“阴谋”,划百万计的知识分子使他们声名狼藉的变成“资产阶级右派”,封住刚刚想开口说“不”的口,已属亘古首创、闻所未闻的中外专制独创。

毛泽东很明白,一个不小的知识分子群体划到了“专政”位置上,暂时是不能用“杀”以儆效尤的,对这个已产生出来的群体处置,确实很费了毛公的一番苦心。

他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用他“博大与宽宏”的政治胸怀,提出了一个用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方法,来解决已经成为“敌我矛盾”的右派分子群。

这种瞒天过海,既欺瞒了他的党内信徒,也堵住了世界诸公的指责。

以后的历史证明,消化掉这么一个完全出自独裁阴谋的无辜知识分子群体,演出了中国历史上比焚书坑儒更大的悲剧。我就是经历了这么一个消化、改造全过程的幸存者。

五月二十日,全校师生员工在校园里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上午十点钟左右,彩旗、标语和横幅,从四面八方向风雨操场汇集。主席台上,悬挂的横幅红布写著“重庆大学首批下放干部欢送大会”。主席台两侧是标语式的对联,左边是:自觉响应党的号召,干部下到农村去。右边是:接受农民再教育,决心改造世界观。

校长金锡如在主席台上讲了话,接着呼“下放干部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一批因“家庭出身”不良和社会问题复杂而被下放农村的二十多名“干部”站到了主席台前,他们在一片口号声中戴上了校方特制的“大红花”,游行队伍簇拥着他们登上一辆披红戴绿的公共汽车。接着,彩车开路,游行队伍锣鼓齐鸣,跟着缓缓驶进的彩车沿环校公路绕行一周,以示告别。

这批下放干部,也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对我们这七十六名“极右”分子进行监督改造的工作组,他们中有行政干部、科室人员、实验员。不过这二十几人中除了几位共产党员是专职的政工人员外,其余都各自有问题,他们从此也永别了学校,再也没能回去。

我们七十六人一早就接到命令,叫打好各自的背包,到指定地点接受处分。我们没有资格参加“欢送”大会,我们心中明白,我们才是这次“欢送”的主体。大家默守在黄色楼房前面,默默无语,各自都有难言的悲哀和惶恐。

午饭后,驶来五辆“吉尔”卡车,将我们连人带行李装满每一个车厢。下午一点钟左右,在大彩车的引路之下,我们离开了重庆大学,向着南桐矿区进发。当重大的一草一木,一舍一楼,一一从车旁驰过时,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我必竟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年。

我忽然想到了阿先,一直就再没见到她,她真的永远消失了?她终于固执地主动地离开了学校,这总比我现在被押送离校要好得。不过,一个女孩子在那个时候戴着那顶沉重的右派帽子,今后还不知怎么的坎坷,她现在上哪儿去了?她的命运又该如何呢?也许缘分就到此结束,我们真的就这样失散了,多么不祥的恋爱啊!




来源:[http://www.guancha.org]《观察》文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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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监督劳动的最初岁月(上)(《血纪》节选之五)

子乙  
第一节:南桐矿区丛林

界牌原是一个镇,自从合作化以后,这儿便是一个联社中心。以一座很大古庙为核心,依附它的近百户农家围成一个祠堂,名叫曹家祠堂,这儿就是我们今后集中学习的地方。

古庙里原本彩色的观音,也已剥落凋零,留下了千疮百孔的泥身,香炉也被推倒,半埋在垮塌的泥墙之下。不过,地上还算打扫得干净,堂中摆着十余张方桌,这里似乎是食堂的样子。

当我们这支装束古怪的队伍,背着背包,提着各自的帆布书包,脚穿草鞋跨进殿堂时,引来一大群孩子围观。他们用好奇、陌生、稚气的眼光观察着这一支古怪的队伍;既不像勘探煤矿的地质工作队,又不像来这儿搞合作化运动的工作组。我们自己都感到很猬琐。

两名头上缠着环形盘状白布头帕的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看样子好像是这儿的干部,那年长的大约四十多岁,鲁召向他迎去,递过重大介绍信,谦让着向里屋走去。那年青的一面招呼我们,一面吆喝着围观的孩子们。

我们放下各自的行李,各寻坐位,拿出毛巾擦着身上的汗,古庙殿堂上的挂钟已经指着十二点了。

不一会,两名食堂的炊事员,端着一个甑子和两大碗菜出来,摆在两张桌上,那便是我们离开学校在农村里的第一餐饭。那甑子里黄澄澄的包谷饭,不见一粒大米,吃下去满口钻,大碗里是蒸的牛皮菜酢,每桌一盘小碟子里是红辣椒面和盐巴水。

对饥肠辘辘的我们和下放干部感到喷香可口,这是三个月大学校园里的定量伙食和劳动磨炼的成果,那一顿我们吃得很饱,很满足。

而那些一直围观我们的孩子们并没有散去,从他们瘦削而蜡黄的脸上那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童稚眼睛里,流射出一种毫不掩饰的饥饿和羡慕来。

吃过午饭,下午三点钟,白头帕中年人引来十几名背着步枪的年轻小伙子,我们猜这大概是镇政府武装部的民兵。我们便由那中年人指派:每一个人由一个年青民兵带路,押送到各自将落户接受农民"监督劳动"的农家。

押送我的是一个年龄稍大于我的小伙子。从他那傲慢的态度便知道,在我们初识的关系中,他是以高人一等的"管理"身份待我的。

一种敌意已反映到脸上。我背上背包,拎着书包,走在前面,出了祠堂大门,他便保持着同我大约五公尺的距离押着我。我们出了那祠堂大院,在弯弯曲曲的田坎上迂回前行,每到一个岔路口,就会听见他从背后传来的生硬喝令声:"向左"或"向右"。

间或我回过头去想问他朝哪一条田坎上走?便见他警惕地用手握住枪栓,用极不友好的态度喝道:"干什么?"好在,校内三个月的锻炼,已让我明确了身份,习惯于低人一等,对别人莫明其妙的无礼训斥,从不吭声反对或稍现出自尊心受辱的愠怒来。

过了许多水田田坎,便进到林荫覆盖的山路。对那田梗两旁田地里种的什么庄稼和景色全没留意,心里充满了孤单和害怕,好像是一只被猎人牵着走的受了伤的小山羊。

看看天色渐晚,背包渐渐的沉重起来,汗水早已湿透了背心,眼里死死地盯着远方,同身后的这个人已是无话可说了,心里却像乱麻缠着,想着,我将去的究竟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方呢?

第二节:赵家湾的赵凡父子

当我们翻过一个山岚的垭口,眼前夹在两座山丘之间的盆地是一弯弯水田,山丘的坡土里荒草丛生,远远看得见,靠左边的山腰间,一座被竹林覆盖泥墙围住的院落,我们沿通向院落的石板小道走。

黄昏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小院落里,三排瓦房围着一片大约200平米的三合土院坝。进入院子大门,正堂屋阶檐坎上,一位抽着旱烟的老人,斜躺在一张很旧的竹凉椅上。那旱烟杆足有一米多长,乌黑的像是铜的。

他头上缠着大白布盘,斜襟布衫和齐着膝盖的裤子,那装束和模样活像《乌龙山剿匪记》里的老土匪。他见我们进来,乜斜着眼睛朝我们仔细打量。一面把含在嘴里的长烟杆拿下来靠在墙上,慢慢地从凉椅上站起身来,沙哑着喊道:"张二娃,咋个这个时候才到?"

"唔,赵大爷,下午三点才从界牌起身,这小子又走得斯文,磨蹭到这个时候,反正现在任务完成了,人交给你,跟队长说一声,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去。"那张二娃向赵大爷交待完毕便背着枪,转身走出围墙的大门。

我在院坝的中央放下了背包,两边厢房门口的阶檐坎上,早已站着两家人家的大人小孩。此时的我活像一只被许多人围观的猴子,还来不及看清,这即将进入我"改造"的环境是什么样子,便在十几双陌生好奇目光的逼视下低下了头,呆呆地站在那里,搓弄着我那帆皮书包的背带。那时的心情很像做了错事,被老师罚站的学生。

那赵大爷提着长烟杆,点燃了刚刚装好的一袋烟,一边扎巴着,从正中那排堂屋的阶檐坎上走了下来,上下打量着我,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姓孔对吗?"我惶恐地抬眼望着他,点了点头。

"我的儿子没有回来,你跟我进屋去吧。"他的语气温和多了,我想,此时我一定很让人可怜,便一手拧着背包,一手提着书包跟着他跨上堂屋的石阶,跨进那朱红漆已剥落殆尽的大门。

天色已很暗,借着那盏斜挂在堂屋正中的电灯光,看清这家共三间屋子,正中间的堂屋正中满被灰尘的神龛上,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已由一张毛泽东的彩画所代替,神龛下方放着一个老式的雕花大黑漆方桌,右边是一个巨大的老式大糧柜。

左面墙上开的小门里面,是两张木床和一个旧式的衣柜,木床上罩着的帐子在昏暗中显得又黑又黄,也许许久未洗过了。

每一间房子很大,显得异常的空。堂屋右面墙上那道小门后面,便是一眼土灶,那里面堆了许多麦秆、稻草之类的燃料,旁边堆着一小堆煤炭。

我走进"卧室"的那一间,老大爷点燃了一个松明子走进来,我才看清,天花板顶部有一层厚厚木板铺成的"阁楼"。

一个可以移动的木楼梯,斜靠在一个足有2平米大小的长方形"天窗"口。赵老汉指着那"天窗"说:"楼上是空着的,今后你就住在上面。"

仗着他手上松明子的光,我爬上了"阁楼",这里倒也宽敞,里面没有点灯,一缕月光从两排亮瓦中射了进来,隐约只见屋角落里堆放着杂物,两只老鼠突然从那杂物里窜出来,沿着瓦缝钻了进去。

地板上到处是泥块灰尘和已经干枯了的树叶,估计那一定是从瓦阁缝里飘进来的,四面的蚊虫发出的嗡嗡声,就像一队飞临空袭的轰炸机。

赵老汉从天窗口里给我递来了一把扫帚,我便开始借着月光和从天窗口射进来的松明子火光,将地板清扫出10平方的位置,打扫干净后,便借助老汉的帮助,将自己的行李就地打开,正好房主人赵队长推门进来。

这是一个中等个子的年青人,比我年长两岁,他满不在乎的看了我一眼,便端了一条长板凳,坐在门前的屋檐坎上抽起旱烟来。

大约半小时后,赵老汉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盆菜粥,一牒子辣椒盐水,菜粥由包谷靣攪成,里面放着许多菜叶和萝卜头,吃起来有一股苦味。

赵队长并不打听我的家境和學业,而是简单向我交待了今后的"政策":每天必须跟大家一起劳动,力所能及,但不能偷懒;不准乱说乱动,有事要到哪里去,必须向他本人或他爹说一声。

吃完饭,夜已很深,我在院落门外的小溪边洗净了一身的泥汗。赵老汉引燃了卧室里堆着的一堆艾草,滚滚浓烟呛得人无法在屋里呆下去,好一会儿,浓烟散尽,空气里充满了苦艾的烟味,那"轰炸机群"也被这滚滚浓烟驱散。

我爬上了阁楼,躺在铺开的被子上。夜晚已退热,凉风刮过瓦缝,吹在我的身上还真有一点凉意,便拉着一张被单盖上。透过亮瓦漏进来的那束月光,已斜移到堆放杂物的角落里。虽然白天行走了一天,累得精疲力竭,但脑子里还在闪现白天种种的突变。

此时,我的家门,那竹篱笆边上老外婆抚摸我头的那最后一别,又重新浮到了我的眼前,还有弟弟与我临别在小龙坎那最后的晚餐......母亲的眼泪和父亲山头上的相见,阿先含恨的目光,统统都复印出来。

两行泪水悄悄地滚落到我的枕头巾上。正是:"夜深风竹敲竹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尽"----(木兰花*欧阳修)。

下乡直接管理我的"教育者",就是这赵氏父子,赵老汉解放前一直佃地主的田种,做地主的丘二,为地主抬过滑竿,也跟着去重庆跑过码头,那市井经历,市俗见识是这里从未出过山沟的男人无法比的,这赵家湾上上下下二百来号人家都得让他三分。

他一共三个儿子,老大"光荣"牺牲于抗美援朝战场,他被尊为烈属,老二又在修筑川藏公路时,因工伤亡故,这都是他的光荣家史。

现在跟着他的就只剩下这个最小的儿子赵凡,年纪才二十二岁,也是合作社赵家生产大队队长兼基干民兵队长,虽然还没有婚配,但据赵老汉说他眼光太高,这弯里的几个姑娘他全都看不起,想到外地去物色一个有文化的。

赵老汉的老伴五○年就已去世,所以这一排足有一百多平米的住宅里,暂时还只有他父子二人,家里的摆设是当年分田分土时,从地主家得到的"胜利果实"。

如此看来,这父子俩是这赵家湾五六十户人家的"父母官",将我安排在他们二人的管制之下,当是理所當然的。

好在我从小就养成了劳动的习惯,很快适应了日常的农活,不论下地挖土,挑粪上山,都勉强可以充个数。加上,当时正在从农业合作过渡到人民公社去,农村中的统购统销和定量政策,农民已经怨气连天,对社员是否下地干活,干多干少,并没有人认真过问,只凭生产队工分员做出的工分记载,以供分配粮食的依据。所以无形中,对我的压力就减小了。

时间一久,同这些质朴的农民打交道,还会听到他们的真话,不像学校中满口阶级观念的同学那么复杂,大可不必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防备着祸从口出,防备着有人记下我的"牢骚"话,拿到我的斗争会上施压。所以渐渐的,心里上释了重负,感到轻松起来。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从楼板上轻手轻脚的起来,走出赵家院子大门。这院子之外的环境真很幽雅,茂密的竹林,在围墙四周,环抱着整个小院,院子的大门石梯坎下,横着那通向界牌的石板路,与石板路平行的是一条流着清濯溪水的堰沟,跨过堰沟就是横贯两边山坡的田坎通道。

围墙门口石梯坎两旁两颗绿茵遮天的大枣树,更添了这小院的秀色。四周很静,静得令我总觉得这正常的农家,缺了一点什么?侧耳细听,果然没有鸡叫、犬吠。

问到这赵大爷,他翻着白眼,没好气的说:"喂啥子牲口,社里的干部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要通通宰掉,再说,分那点口粮,连人都没得吃的,那还有去喂鸡鸭?"赵家父子俩所住的屋后靠着灶房,还有一个用竹条和木棍围成的猪圈,里面圈着一头尖嘴驼背,骨瘦如柴的架子猪。

赵老汉说,自从合作化以后,农民的粮食统购了,所以没粮食喂猪了,所有的猪,便由生产队统一圈养,每头猪每天只配给一两包谷,而喂猪的人家自己的口粮都还差老远,那猪便只能吃"草"了,所以一个个都瘦成那样,一过冬天死了一大半,能熬到今天已不容易。

房子的背后,是一片用竹篱笆围起来的一分自留地。自留地是赵老汉的主要劳动基地。里面种的菜以牛皮菜为主,还有南瓜和红苕,南瓜的瓜藤牵出了界围老远,那上面的花蕾已开始雕落,园里的瓜果与大田庄稼截然不同,所种的瓜菜长势十分茂盛。

(一)农民怎么解决饥饿

对我们当前最大的威胁仍是食不果腹。按照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和界牌乡镇村舍的收成,合作社分配给全劳动力每天的口粮,仅只有八两黄谷,折合大米不到六两。

赵氏父子自不例外,而我的口粮按城市户口拨发每月大米二十八斤,尚且不够,更何况劳动惯了的赵氏父子?既成一家,三个人当然是一锅吃饭,这严重的短缺部份,当时只好到屋后那自留地里去找,我明白,统购统销的最大受难者,便是这些生产粮食的农民。

五月底,正是桃李成熟的季节。这丘陵地带,听老汉说,满山遍野都是李子树。这个季节李子树已硕果满枝。

口粮短缺的饥饿农民,见着这些果实,谁都会打它的主意,但是合作社制定规定,这些果木树统统是社里的集体财产,谁如果去那树上摘下或打落果子,谁都会因此而受到扣除口粮的处分。

好在近年被强迫加入合作社的农民渐渐明白,就是合作社把李子全部收下来拿到市场上去卖,社员们也分不到几个李子钱,倒不如不去收,也不去管,凭它熟透而掉在地下,拣来吃还可以充饥。成熟的李子既没有人过问了,许多社员中午下班也从来不回家的,反正锅里无米可炊,对着冷灶发呆,不如就在坡上满坡的寻觅那些掉在山沟里、土缝中的烂果子充饥。

有一天,东面背湾里一位叫曾二爷的社员,下午三点钟左右,就在包谷地里喊肚子痛,中途回家休息,回家后见他痛得大汗直冒,在地上打滚,连忙请来邻院村社卫生员。他拿着药箱去他家时,只见他脸色惨白,口吐白沫,曾二娘慌了手脚,请几个年轻人帮忙抬到界牌去,又没有找到担架,还不到午夜时分曾二爺就断了气。

第二天背湾那院子里围满了人,曾二娘哭得死去活来。邻人说这一个月来,曾二爷中午就从没回家烧过火,靠拣山坡上的烂李子过一顿,这一次一定是吃上被毒蛇爬过的烂李子了。

我去看时,那曾二爷全身浮肿,两眼睁开,好像有什么不甘心的冤情。曾二爷死后,那山沟里的从树上掉落下来的烂李子,仍然是社员们充饥拣食的东西,只不过,拣的时候多加了一分小心,充其量把它们包好,拿到堰沟里清洗一下。

(二)大量饿死人从此开始

水肿病终于开始蔓延起来。赵家的自留地已经跟不上三个人的需要,最高产的牛皮菜已经砍得差不多了,新种上的白菜还只有健子那么大。赵大爷已把谷子、连壳都磨成"谷面"并且将四季豆的叶子,南瓜叶、红苕藤上的叶子勒下来,搅拌在"谷粉"中,以充主粮,开始还蒸成了酢,后来干脆煮成了粥。在我们三个人中,赵老汉最先得了水肿病。

据我亲身经历,这全国性水肿病当从1958年夏天开始,一直蔓延延续到毛泽东寿终正寑。得病的原因很简单,饥饿性营养不良,而医治的办法也很简单,吃饱啊!中国大陆上遇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漫长"餓飯"期。

曾二爷死的第二天晚上,我从蚊鸣中惊醒,饥肠辘辘不能入睡,突然听见,灶房里傳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噼噼啪啪响声,接着,飘进来一股显然是什么米粑烤出的香味,便悄悄地从天窗里探头往下面看,赵家父子的床上没有人,我便爬下楼梯,蹑手蹑脚的走进堂屋,把头探向灶房,借着那灶膛前平时薰蚊子的火堆发出微弱的火光,看见赵氏父子俩正在火堆里向外掏什么东西,再定睛一看,分明是用铁丝串在一起,正香味四溢的嫩包谷。

自留地里并没有这种国家一类"统购物资",这火堆里埋的,分明是山坡大田里偷来的无疑。不一会又见父子俩从铁丝上将这些烧得香喷喷的东西抹到地上,堆成一堆。再从那里拣起一个拍拍裹在上面的灰,便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

看清了这么一回事,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把脚退缩回到了里屋,悄悄地爬回了楼上,心里却跳个不停。

三天以前,下水湾院子里一个放牛娃,借在包谷地里割牛草的机会,偷了十几个包谷埋在草背兜里,被民兵张二娃抓了个"现行"。便连人带背兜押送到这里交给赵队,赵队长便将他五花大绑捆在门口那棵大枣树下示众。

那张二娃才十五岁,怎经得起这等刑罚,早已哭嘶了喉咙,等到晚上把他放下来时,已晕死过去。

晚上界牌合作联社的书记专为此事跑到赵家湾来,赵队长就在那堂屋里向他的顶头上司叨叨诉苦,说社员野得很,山坡上的庄稼守不住,现在天天都有人偷,请书记解决。

当即召开了全体赵家湾的社员大会,就在这小院里,赵队长当着百来号乡亲们正颜厉色的宣布:"这山坡上没有成熟的庄稼,谁去碰,被民兵抓住,挨捆,吃枪托自己受,就是打伤打死也自认晦气吧。"当时,他一脸杀气,百来号社员没人吭声。

记得十一岁时曾在龙凤桥一带看到过农村斗地主,叫跪煤炭渣,被跪者双膝血肉模糊,看后心中十分害怕。有一个地主婆就因不堪此虐待被逼上吊,但终没有探究其中的是非。

"苦大仇深"的农民未必没有过头之气?后来在重大大鸣大放时,就有为这种野蛮的行为被人指责过,说农村中的干部横行霸道私设公堂,結果提意見的人被扣"右派"的帽子。

今天,我竟亲眼目睹了这赵队长对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岁的放牛娃,施行如此酷刑,便感到心中非常害怕。这偏僻的小山村,农民们固然纯厚,但也相当的粗犷和"匪气",小小一个赵队长便是一弯之主,他下的令就是法令,谁都必须执行。

为了偷社上几个包谷,那十五岁的孩子可以整得他个半死。这可是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从没提到过的。

想到"战国策"中秦晋乞籴的故事,与晋国为敌的秦君尚能以"其君是恶,其民何罪,天殃流行,国家代有,补乏荐饥,道也,不可以废道于天下。"为饥晋籴粮。何故自家一村的弟兄,竟会如此残忍?

而我自认了身份,岂敢说半个不字?而现在面对赵队长刚才的一幕,我好不心惊。自保为上策,我只有回避,躲进小阁了。

第二天是挑糞上山淋包谷,我刚刚将第一挑粪淋完,天时突变,大风卷着一堆浓云向这边压来,没出五分钟,阴风起处,风雷大作,上山淋粪的社员,匆忙收拾各自的"家伙"往山下跑。我却一不小心踩在石骨子上面,从半坡摔了下来,一只粪桶的"耳朵"也摔断了,左脚被石骨子擦伤了一大片,强忍疼痛,拎着桶,冒着已狂泻的大雨,一瘸一拐的回到赵家,甚是狼狈。

这一次赵老汉很是宽容,不但没有追究那被跌破了耳朵的桶,叫我擦干湿辘辘的一身,洗净伤口的污泥,从神龛上取下一个纸包,那是他平时上山采集的草药,磨成粉自制的专疗跌打的药,倒了少许白酒在碗中兑上,浅浅敷在我的脚上伤口处。我只感到火辣辣的痛,老汉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往那长烟竿斗中装上晒干了的茄子叶、巴打巴打的坐在那里抽起烟来。从嘴角滑出的一缕缕带着草香味的烟子里,不时用眼斜瞄着我。

说也真灵,老汉的水肿渐渐的好起来,我的脚伤也一天天恢复,三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十分微妙的变化,只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看来我的装聋作哑是明智的选择。

自从那一晚上的事发生以后,晚上我便十分的警醒。过了大约五天的晚上,大家入睡后一个多小时,大门被推开,发出微弱的响声,把我从迷糊中惊醒,轻轻的把头从天花洞口向下探望,又是五天前那一晚上听到的噼啪声,接着又是那一股包谷烤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大门又重新轻轻的打开,这下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辩认了那熟悉的身影,不是张二娃吗?此时他的怀里揣得胀鼓鼓的,掩上门后,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自从我发现他们父子俩的夜秘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天一天在变化。同赵老汉几次谈心便把我的家,划右之前前后后,向他交了底。他的眼里充满了惊讶,"组织"上交给他必须严加管理的人。原來如此單純。

(三)大跃进时期的农村

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是毛泽东的爱好,他要成为中国百姓的太阳,岂能不时时发光?赵凡把界牌联社下发给他的所有文件都抱出来了,他说他因为只有初小文化水平,所以虽然联社要求他向社员们全文宣读,但他从来没有读过。现在他决定委托我宣读上级下达的文件。对于这种照本宣科的事,我答应了。

成熟的包谷,刚刚从山上抢收完毕,便碰上连日秋霖,稻田里已熟透的稻子,倒伏在水田里,发黑发霉,无人收割。遍山的红苕烂在地里发霉,生芽,也不敢私自抢收到家里。谁要是把这些烂在地里的粮食收藏进屋,那么那十五岁的放牛娃就是"先例"。

大伙的目光都盯着的同村的人,虽然那目光极为饥饿和渴望,但对同村人的违规举动会马上喊起来,"看,谁在土里挖红苕了?"并且报到赵凡这里来。他们最多饥肠辘辘的望着这些烂掉的粮食,以"水肿病"为理由不出工。静静地忍受农业合作制的淫政之威。

然而大概受了曾二爷亡灵的启示,下湾的几家人,竟趁着深秋的两个雨夜,突击抢挖,把两块大约一亩地最好的红苕,挖了个精光,还连夜把挖出来的红苕用炉膛的草灰裹过,下到了两个大窖里。等到过了几天天色放晴,张二娃来向赵队报告时,那埋在土窖里的红苕,已被饥饿的农民吃掉了一半。

想瞒是瞒不住了,赵队长除了如实上报外,带领三个民兵收缴了地窖里所剩余的全部红苕。接连还开了三天批判会。这一次,下湾的人第一次齐心,大家闷坐着,一个也不发言。赵凡出于无奈以每人每天扣除口粮二两,时间一个月,向上作了的交待。

连续二十天的阴雨,我睡的楼板上到处都泛出白色的霉灰。我在楼阁上私藏了许多包谷,那是在收获季节时从院坝里取回留下的。此外,还有那枣树上打下的枣子。因为食物丰富起来,老鼠却常常在我睡觉时,在我脚前蹿来蹿去,而我一個人特感孤單。

想到復學,我便从书包里取出课本笔记本来,伏在地板上,借着天花瓦片的光,细细地复习起功课来。我还天真地耽心到劳动结束以后回到学校功课荒废了怎么赶?

一直到将临中秋的时候,老天才开始收敛起它的哭脸。天刚放晴,赵队长便将赵弯的百余劳动力驱上了土地。首先,当然是抢收已经烂在田里的水稻。工间休息,大家都会把稻穗捏在手心里用力搓,再将搓下的谷粒一把把往嘴里送。乡里人的吃谷吐壳的本事真强,一把黄谷入口,用不了一分钟,就会把那谷壳往水田里吐出,然后嚼那吐了壳的"米",这倒是"充饥"的好办法,比偷红苕、包谷、拣烂李子吃,无论从营养和卫生的角度都好。我也跟着大家学,只是那刚从穗上剥落下来带着刺的谷壳,老是"缠着"舌头。

第二天赵凡到界牌去开了整整一天的会,晚上回来得很晚,他带来了界牌人民公社将于下周开成立大会的消息,并且还带回了一大捆"志愿申请加入人民公社"的表格。

共产党一贯的规矩,"务虚"以后就要"务实"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群众运动内容虽然不同,但程序都一样。次日晚上的学习会上,赵队长亲自主持社员大会,嘴里生硬的翻着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和总路线这些怪拗口的名词,不时用眼睛打量我,似乎希望我能对他完全讲错了的话多加"包含"。

但从他那别扭而一本正经的态度上,想象得出,这是"上级"十分重视而又极其重要的事情,不能当成平时学习可以交给我。虽然人們对诸如:什么是人民公社?人民公社的优越性在那里?为什么必须"坚持"社员自愿加入公社的原则?可否不加入公社,甚至于单干等等,--頭霧水,这位队长讲得连自己都一片茫然。大多数"社员"仍以鼾声回应。

他却并不顾及这些,只知道"上级下达的任务他只能完成"这一条。当场就把志愿申请加入××公社的表格,发给到会的每一家。对于没到会的两家人也由他们相邻的人带回去。并且告诫大家,必须在三天之内填好,交上来。

任务一下达。我的事便多了起来,赵家湾五十户人家的上百张表格,几乎全由我一人填写。那三天,从早到晚,我就"脱产"出来成为填表的突击手。虽然我知道几乎没有一个人是"符合志愿"这个原则。好在上级在这一点上绝不会查实,也不会去检查这些表格真实性的。

第三节:一夜進入'人民公社'

界牌公社成立那一天,下午我们很早就收工。赵队长集合起参加庆典的代表,天刚黑,就到达了界牌祠堂。入夜,界牌祠堂的宽大院子里灯火通明,靠殿堂那台阶搭起了临时的主席臺,正中横幅上写着:"界牌人民公社成立大会",两旁垂挂著标语,我挤在人群的后面,向主席台望,今天鲁召也在主席台上就座,正四处寻找我们同来的伙计。

一个戴草帽的人宣布了公社的成立,听出声音,正是我们第一天来界牌时,头缠白布盘的中年人。他向到会的人宣布:这次自愿报名参加加入界牌人民公社的农户,占界牌地区农户总数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五。全场报以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便由另一个戴军帽的人宣读了早已准备好的《界牌人民公社组织章程》,说这是一个集农、林、牧、副、渔为一体的,政社合一的农村组织,是一个人类社会创世纪的社会制度。

到会的人都不明白,将自己交给了一种什么组织,从此,自己的命运和前途会怎样。"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和锣鼓鞭炮声,表示界牌地区高级合作社合并成一个人民公社,一万多个农民就这样在一晚上,跨入到一大二公的"共产主义天堂"。

散会以后已是十一点钟,虽皎月当空,但在通向赵家湾的山沟道上,连串着星星点点的松明子火光使山道通明,第二天又是中秋的前一夜,赵凡在他的大院里向两百号赵家弯的人民公社社员宣布:为集中力量抢收抢种,完成当前最迫切的"三秋"任务,从现在开始红苕不算粮食。全村的所有劳动力已正式编为界牌地区赵家湾突击连。

为了庆祝中秋佳节和赵家弯进入共产主义。赵老汉还端出了一瓶不知已存放多久的江津老白干,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围拢来,用土碗盛酒,划起老拳,将赵家院衬托得特别热闹。

不过,事情并不如赵氏父子规划得那么顺利,上了岁数的老頭子并不愿为了吃几块红苕跑很远的路,特别是下水湾的几个老头,他们一辈子都守着自己的穷窝老灶,论资格和成份,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也不会向这赵老头低头。当张二娃领着民兵要来收锅砸灶那天下午,就遇到了李大爷和曾大爷的狙截。

这千年祖宗留下来的灶神牌位岂能毁掉?这不等于给子孙后代断炊么?老头们可是看着这些娃们长大的,仗着祖宗的威仪,按过去的规矩,他们完全可以操起扁担,把张二娃们痛痛快快的打一顿,并从院子里轰出去。

但是老爷子们自知时代变了,平时虽然早就对这帮子"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干部看不惯了,也只好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叹息自己管教不严。不过,今天要拆老爷子们的灶就没那么可忍了。

两家的儿孙们站出来同张二娃们对恃,灶没有被拆掉,锅就那么一口,碗就那么几个,爷们的"衣钵"只好给留下。当然要动员这两位耆耄之龄的人,白天去赵家院照看各家的孩子,就更没门了。

这可是赵凡所不曾料到的。两个老人要求自炊,并不抵触社员自愿加入公社并在公共食堂用膳的原则,强求显然说不过去,但已纳入到食堂里的两份口粮要退回去,就难了,若给这两个老人开了缺口,就难以對其它人维持下去。

于是两个想延續灶王菩萨烟火的老人,面临着无粮可炊的绝境,中秋刚过的第二天,两个老人相伴地来找赵老汉评理来了。

赵老汉虽然板着面孔,仍说不过两人的祖宗之训,晚上便召开了赵家两爷子外加媳妇的工作会。三个人一商议,灶還是留下了,但伙不允私開。商量的结果找两家的后生们交待政策,两家儿女在政策的威胁之下,只好说服两位老人,灶雖不拆,但"伙"是不准开了,老人走不动就由儿女送,留着的锅灶,就是为了把凉了的饭热一下用。

风波暂停息下去,赵凡叮嘱民兵们这几天务必加强监督,并在吃饭时,当众宣布,禁止私煨乱煮,谁家违犯了,就砸谁家的锅灶。每天晚上还专门派出民兵在山梁上巡逻,只要看见谁家的瓦房上炊烟袅起,便去那家,必定是砸锅毁灶,定不轻饶。以后的几天,几乎隔一天都会发生砸私灶的事。

正当赵家湾为强制农民改变传统的生活习惯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接到了要我立即去界牌公社集中的通知。

第四节:快步進入共產主義

到此,下农村的第一堂课,历时四个月下課了,同赵氏父子相处得不错,远不像我初来所想象得那么可怕,相互之间虽说不上相敬如宾,可还算按"人民内部矛盾"的办法相处。比起在学校同班上的同学相处,反而觉得融洽多了。

走的那天上午,当我从楼阁上收拾好行李下楼时,赵老汉取出了一个纸包,塞进我的书包里,那是一包晒干了的红枣。自从劳动开始以来,按学校规定,我们每月仅只能得到两元钱的零用钱,用来买毛巾、牙刷、肥皂之类的日用品。自幼节俭惯了的我,居然还能把这两元的零花钱中积攒下来。此时我想我没有其它可以相送的纪念品,便从笔记本里抽出五块钱来塞到老汉的手里,关照他下一场赶场时,一定去场上买一件新衣服。

看来,相处以后,他们已对右派的敌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我的遭遇以及深藏我内心深处的苦水,他们至少会认为上级所交待的这个必须监管的坏人,其实是一个天真的学生。

回到界牌,原先丛林分到这儿的二十二个人重新会聚到一起,我和其它三名"同学"加上鲁召一共五个人,住在离公社食堂不到一百米远、一位叫王大娘的家里,她为我们五个人专门腾空了一个房间。

王大娘的独生子和媳妇都在公共食堂工作。界牌的公共食堂比赵家湾大了好几倍,炊事员和喂猪的饲养员就有九人之多。在这里吃饭的是附近大约三百名农民和他们的子女。

食堂的旁边还附设了一个供烟、酒和小百货的小卖部。食堂的后面一排猪圈还可以圈养数百头生猪。不过,那时,圈里只关了二十多头猪,这些猪原先由各家分养,公社化以后又集中到这儿来的,这是些与赵凡家相似的尖嘴隆骨的架子猪。

不过,这几天沾了红苕不作定量的光,不仅供应食堂,每顿用大甄子抬出来,让社员吃饱了,好下地干活。还撥出一部份,用来摧肥那些饿得尖嘴隆骨的架子猪。但是粮食管理员却说,红苕也是有限的,眼看就要挖完后,社员们供应什么还没有决定,于是饲养员从几百头嗷嗷待食的猪里选了两头,另围圈圈养,准备过年杀了分给社员们过年。说也奇怪,另圈喂养的两头猪只喂了一个多月的红苕,便被摧成了两百多斤的肥猪。

公共食堂里上顿下顿的红苕,苦了几十个孩子,每顿吃饭时孩子们围着饭甄满甄的選,在红苕中挑选饭粒,三岁以下的儿童啼哭着要他们的母亲给他们饭吃。公社食堂每顿都是吵吵嚷嚷。

王大娘的媳妇刚刚分娩,奶水不够,想专门弄点米浆来喂孩子,公社粮食保管员却无可奈何的向她说:"每人每天还是原来配给的二两黄谷,对于婴儿额外由公社每月配了二两白糖,人多嘴杂,怎么好在大伙的伙食中专门匀出米来,推米浆?"王大娘无奈,只好写了一个申请,她家里的四个大人只吃红苕,所配的黄谷专供孩子推米浆。

不料又引起其它社员的反对,集体去找到公社书记,要求把王大娘媳妇从食堂里解聘,参加大伙一起干活。为了一个新生婴儿,全家人都作出了牺牲,大人们另灶开了"无米"伙食!

第五節:界牌公社

公共食堂成了界牌公社和附近近百户农家生活、聚会、"学习"的中心场所,悬挂在大梁上的两个麦克风,每到吃饭时就会播出南桐矿区的广播。学生时代,我们习惯了新闻传播的"单音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厌倦这广播中的重复、虚假和枯燥。其中言而失实,言而无信,言而欺骗的地方一天天多起来,反而逆向去思考,才会得到符合实际的真实结论。

而由新华社发出的正版头条新闻,對比我亲身经历农村之所见所闻:庄稼没有草长得茂盛,成熟的粮食烂在地里无人收,农民们饥饿潦倒,断炊绝食,水肿,死亡成了多巨大的反差?

例如1958年自河南省遂县,放出一个小麦亩产二千三百斤的社会主义高产"卫星",而荣登全国第一个小春千斤县以后,全国各地不甘示弱,先后报出亩产四千斤,亩产四千五百斤和亩产五千斤的卫星来。

此时,已是大春结尾,报纸和广播像向赌场上押"注"一般火爆,经过一番哄抬,最终以广西环江县红旗公社的中稻亩产十三万斤的最高记录中标。

与此同时,除了粮食外,广播中相继报导全国各地的高产卫星涉及棉花、油料、蔬菜和生猪等等;有亩产百万斤大白菜,以及重八千斤的生猪这样的"国家吉尼斯"记录。

这种向全国老百姓撒出的弥天大谎,除了给毛泽东的人民公社提供依据;为搞得人民啼饥号寒的农业打强心针外,还能有什么作用?难道毛泽东当时昏庸到不明真像,连"民以食为天"这种最简单的民生道理,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的治国信民道理都不懂吗?

我到农村一年,每当听到"东方红"和"人民公社好"的广播,就会条件反射:那是向中国老百姓公然在說谎。

听不到真实的新闻,已是六亿央央大国的悲哀。而今天,当这些从广播中传出的声音,与真实的完全相反時,我們對共產黨何止厭惡?

正当毛泽东批转山西洪赵县委《就实论虚》的报告,吹嘘小麦从此以后产量可以达到亩产8.9万斤的神话,是可以用冲天的干劲来实现的"革命浪漫主义想象"时,"一天等於二十年"就这样提出來了。

新時代的赵髙"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之历史丑剧,正迎合他的独裁丑剧在全国公然上演。

可是,就在他的中南海里根据全国各地上报的高产卫星和丰收喜报,津津乐道"粮食多了怎么办"时,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饑荒便降到六亿中国子民的头上 。

(一)高產試驗田

根据高產这个方针,界牌公社选定了一百亩小春高产试验田,按照公社干部计算,只要认真执行"精耕细作,稀秧密植"就可以至少达到亩产五千斤水平,算下来比往年五千亩面积的小春播种总收成还要高。于是界牌的党委在国庆节以后,抽集了两百多号劳动力集中兵力打抢播小麦的"歼灭战"。

第一块试验田就选在公共食堂附近一块十亩的大田中。按照兵团指挥部的安排,包含了我们的二十名"右派"在內两百号劳动力,排成四个茬口,公社的干部,兵团的指挥官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三尺长的竹棍,监视着每一排的茬口,发现没有挖到三尺深必须重新返工。

那块田原是界牌最肥的冬水田,为了"深翻",排了足足两个星期的水,肥泥的泥脚最深不会超过两尺,要把肥泥先挖上来,再将一尺的红谷子老底翻上来填在肥泥上才算標凖。

这几乎同挖战壕没有什么区别,最初人们弄得一身的泥巴还不能达到深度。后来便摸索出经验,先将肥泥挖翻转,再将红谷子底土挖松成一些大块,丢下锄头,跳进像深沟般的茬口,将一块一块的红谷子扔到翻过来的肥泥上面,才算达到了深度。

原来的茬口,一上午还没有推进到三公尺远,我们便已经一身泥泞,一身汗水。手打起了血泡,腿疼得站起来直打哆嗦。

这难倒了女下放干部,她的个子小,跳下茬口那深沟里已齐到了她的腰,爬上来就更困难了。没到一个小时,便只好蹲在沟里不再爬起来,当她回过头去望那刚才挖过的"田",竟是一条被自己踩成了像一条泥板样的"红带"。失声叫道:"这哪是种庄稼,简直是折磨人。"

大家听她的尖叫一齐掉过头来,撑着锄头,回头看了看挖过的地方,站在那里发呆,也借此喘气。站在田坎上监视挖田深度的头缠白布巾的"指挥官"走了过来,厉声吆喝着,要我们开动。

她自下乡以来一直心情不好,被人吆喝,自尊心承受不下,便同那白头巾顶起嘴来。全体同学哄笑不止,唯独只有一位同學没吭声,仍在不停的挥动着锄头,继续不停的挖。工地上发生的争吵,惊动了鲁召,他今天也是"指挥官",看见她在同社里的干部吵架,走过来,叫走了她。

第一天的挖田除了中午一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工间不到半小时的休息,一直到天色发黑才告收工。在迷迷糊糊的夜色中,看看一天下来劳动的"成果",老农们摇着头叹息说:"这是那一个出的馊点子?今后种下去的麦子,往哪儿扎根?"
不过,我们已顾不得思考这试验田今后的庄稼生长和收获,回到食堂累得连红苕都不想吃,喝了一点菜汤,便粗略地洗净满身的污泥。正想倒床睡觉,却被鲁召叫到食堂里,由他主持,就那位下放干部的言行,开了一个批判会。

论身份,轮不到我们这些划上右派的同学发言,可是其他三位下放干部却闷坐在那里不吭声,于是鲁召便叫當時繼續挖土的同學发言。这位同學把自下乡以来这位女干部的一些牢骚话抖了出来。接收监督的右派,反过来批评起下放干部来,真是违反了规矩。

但细细想来,这种"反戈一击"的立功表现,不是一直被赞扬的么?平心自问:我们这十幾名"右派"同学中,谁都是在政治上极端幼稚的受害者,哪一个不想摆脱这痛苦的处境,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好好地念书啊?

听到数落她的种种,我的心里无形之中产生了警惕,筑起一道防范之墙。同这些"右派"们交谈,可不是同大字不识的农民,说话得长一个心眼。

但是由于她的抗争,第二天对挖田的深度明显的减少了,只要把肥泥挖到见老底就够了,进度加快了。即使如此,二百多号人挖这十亩水田,耽误了整整八天。深挖以后紧接着就是碎土,打窝,下种,和盖肥。深翻过来的田面,早被挖土人自己踩成了一个连毛细孔都没的板块,碎土无从下手。

打窝工序又是指挥官严加控制的环节,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两根长短不等的小木棍,短的一寸长,像一根火柴,那是用来量窝距的,长的两寸长,那是用来量行距的。

亩产五千斤,纯粹是一棵麦穗的平均收获量乘上一亩地的窝数算出来的。所以窝子的尺寸仍是"保证"亩产五千斤的首要措施。谁说"疏秧密植"的首创人不懂科学?然而被踩平了的田面,用锄口挖,不管怎么小的力量,带上来的那片土,都不止两寸长。

好在,翻过来的田泥还来不及干硬,在柔软的泥面上,若用锄跟去"敲",倒反而勉强符合规定的尺寸。不过那用锄跟"敲"出来的园窝子,虽然光滑,敲出的地方犹如蜂窝上密密麻麻的"洞"煞是好看,只是丢种子得小心,站直了身丢,那麦子非溅出来不可。其实,那么密的"窝"不等于撒是一样么?

要知道,这是北京的最高指示啊,至于我们,得了的教训,就连牢骚话也不敢公开的说了。从1958年10月到1959年10月,整整一年,田地里几乎颗粒无收。天灾、人祸,酝酿了这场饿死人数空前多的大灾难。

(二)王大爺

年卅晚上,两个树疙瘩在堂屋的地坑里燃起红红的火。王大娘的一家,儿子、娘俩和两个孩子,加上她的大哥,连同我们一共十一个人便围着"火炉"团起了年。

按中国民俗,三十晚上是要通宵守岁的,所以我们大家都不准备睡觉。王大爷的精神特别好。也许,今晚上这热闹的气氛打破了他长期独居的沉闷,看得出他是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式农民,两杯白干下肚,便打开了话匣,叨叨不絕的讲他民国三十年后为地主帮长工十几年生活。

他说:"那时,我佃的是李老七的五亩田,两亩坡土,到了秋收,打完谷子,要交粮是真的,可是,你们知道吧,这儿富得很,天府之国你们清楚吗?"他抹了一下花白的胡须,像一个老教师在教一群孩子。"每年除干打净,七亩地也要收三千斤,除交了租子,再差的年份也要把堂屋里的谷囤子装满,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没得粮食吃的。"

王大娘向他直丢眼色,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但是被酒涨红了脸的王大爷没有理她,继续唠叨着:"一过中秋,我们就跟老七挑粮交佃,那老七也算仁义,早就给我们准备了几坛子酒放在那里,他家开的酒厂,现在还在岩弯那里,你们知道一坛酒有多少吗?大坛六十斤,小坛三十斤。帮他家的佃户,见人一大坛。"

他又倒了一小杯酒,端了起来:"这儿过年,讲的是规矩,主人家挨家挨户,到佃客屋請酒,从三十晚直喝到初五。腊月初八杀年猪,哪一家都要把圈里的过年猪拖来宰了。年要过到十五,肉是吃腻了的,年年都要剩半边,薰来挂起。"他讲得十分的得意,一双长满了茧巴的大手不停的在空中比划。

鲁召已经喝得酒糟鼻发红了,他在那里听他讲,一言不发。长期生活在城市,对"解放前"的农村一无所知的我,从他那平凡的介绍中感到了新鲜。在我的印象中,他说的李老七,就是在50年我所看到的龙凤村斗地主时,被农民包围跪在煤炭渣上,双膝流血苦苦哀告的秀才了。这些人至今大多已死去,留下来的也是被民兵们严格管制,不敢说一句真话。当然,问题绝不在这些李老七如何,就像我们今天的遭遇一样。

夜渐渐深沉,王大爷也渐渐关上了他的话匣。孩子倒在他的怀里,在温暖的炉火前沉沉睡去。我却凝望着王大娘开始花白的头发出神,看上去她比我的母亲年长大约十岁。

我脑子里重新翻腾起这一年来传奇般的经历,隔离反省,扣右派,挨批斗,下乡;赵家父子烧包谷;界牌的大兵团作战......

我体会到在这场巨变中,亿万农民的不幸和所陷的惨境,尤其是亲身经历了被报纸吹得天花乱坠的"卫星试验田"的内幕。这是当时在校园里,在宣传报导中无论如何都无法知道的。就从这开始,我丢掉了少年天真的幻想。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怀疑人性会被暴力扭曲得令人无法看到希望。




来源:[http://www.guancha.org]《观察》文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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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监督劳动的最初岁月(下)(《血纪》节选之五)

子乙  
第三节:一夜進入“人民公社”

界牌公社成立那一天,下午我们很早就收工。赵队长集合起参加庆典的代表,天刚黑,就到达了界牌祠堂。入夜,界牌祠堂的宽大院子里灯火通明,靠殿堂那台阶搭起了临时的主席臺,正中横幅上写着:"界牌人民公社成立大会",两旁垂挂著标语,我挤在人群的后面,向主席台望,今天鲁召也在主席台上就座,正四处寻找我们同来的伙计。

一个戴草帽的人宣布了公社的成立,听出声音,正是我们第一天来界牌时,头缠白布盘的中年人。他向到会的人宣布:这次自愿报名参加加入界牌人民公社的农户,占界牌地区农户总数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五。全场报以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便由另一个戴军帽的人宣读了早已准备好的《界牌人民公社组织章程》,说这是一个集农、林、牧、副、渔为一体的,政社合一的农村组织,是一个人类社会创世纪的社会制度。

到会的人都不明白,将自己交给了一种什么组织,从此,自己的命运和前途会怎样。"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和锣鼓鞭炮声,表示界牌地区高级合作社合并成一个人民公社,一万多个农民就这样在一晚上,跨入到一大二公的"共产主义天堂"。

散会以后已是十一点钟,虽皎月当空,但在通向赵家湾的山沟道上,连串着星星点点的松明子火光使山道通明,第二天又是中秋的前一夜,赵凡在他的大院里向两百号赵家弯的人民公社社员宣布:为集中力量抢收抢种,完成当前最迫切的"三秋"任务,从现在开始红苕不算粮食。全村的所有劳动力已正式编为界牌地区赵家湾突击连。

为了庆祝中秋佳节和赵家弯进入共产主义。赵老汉还端出了一瓶不知已存放多久的江津老白干,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围拢来,用土碗盛酒,划起老拳,将赵家院衬托得特别热闹。

不过,事情并不如赵氏父子规划得那么顺利,上了岁数的老頭子并不愿为了吃几块红苕跑很远的路,特别是下水湾的几个老头,他们一辈子都守着自己的穷窝老灶,论资格和成份,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也不会向这赵老头低头。当张二娃领着民兵要来收锅砸灶那天下午,就遇到了李大爷和曾大爷的狙截。

这千年祖宗留下来的灶神牌位岂能毁掉?这不等于给子孙后代断炊么?老头们可是看着这些娃们长大的,仗着祖宗的威仪,按过去的规矩,他们完全可以操起扁担,把张二娃们痛痛快快的打一顿,并从院子里轰出去。

但是老爷子们自知时代变了,平时虽然早就对这帮子"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干部看不惯了,也只好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叹息自己管教不严。不过,今天要拆老爷子们的灶就没那么可忍了。

两家的儿孙们站出来同张二娃们对恃,灶没有被拆掉,锅就那么一口,碗就那么几个,爷们的"衣钵"只好给留下。当然要动员这两位耆耄之龄的人,白天去赵家院照看各家的孩子,就更没门了。

这可是赵凡所不曾料到的。两个老人要求自炊,并不抵触社员自愿加入公社并在公共食堂用膳的原则,强求显然说不过去,但已纳入到食堂里的两份口粮要退回去,就难了,若给这两个老人开了缺口,就难以對其它人维持下去。

于是两个想延續灶王菩萨烟火的老人,面临着无粮可炊的绝境,中秋刚过的第二天,两个老人相伴地来找赵老汉评理来了。

赵老汉虽然板着面孔,仍说不过两人的祖宗之训,晚上便召开了赵家两爷子外加媳妇的工作会。三个人一商议,灶還是留下了,但伙不允私開。商量的结果找两家的后生们交待政策,两家儿女在政策的威胁之下,只好说服两位老人,灶雖不拆,但"伙"是不准开了,老人走不动就由儿女送,留着的锅灶,就是为了把凉了的饭热一下用。

风波暂停息下去,赵凡叮嘱民兵们这几天务必加强监督,并在吃饭时,当众宣布,禁止私煨乱煮,谁家违犯了,就砸谁家的锅灶。每天晚上还专门派出民兵在山梁上巡逻,只要看见谁家的瓦房上炊烟袅起,便去那家,必定是砸锅毁灶,定不轻饶。以后的几天,几乎隔一天都会发生砸私灶的事。

正当赵家湾为强制农民改变传统的生活习惯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接到了要我立即去界牌公社集中的通知。


第四节:快步進入共產主義

到此,下农村的第一堂课,历时四个月下課了,同赵氏父子相处得不错,远不像我初来所想象得那么可怕,相互之间虽说不上相敬如宾,可还算按"人民内部矛盾"的办法相处。比起在学校同班上的同学相处,反而觉得融洽多了。

走的那天上午,当我从楼阁上收拾好行李下楼时,赵老汉取出了一个纸包,塞进我的书包里,那是一包晒干了的红枣。自从劳动开始以来,按学校规定,我们每月仅只能得到两元钱的零用钱,用来买毛巾、牙刷、肥皂之类的日用品。自幼节俭惯了的我,居然还能把这两元的零花钱中积攒下来。此时我想我没有其它可以相送的纪念品,便从笔记本里抽出五块钱来塞到老汉的手里,关照他下一场赶场时,一定去场上买一件新衣服。

看来,相处以后,他们已对右派的敌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我的遭遇以及深藏我内心深处的苦水,他们至少会认为上级所交待的这个必须监管的坏人,其实是一个天真的学生。

回到界牌,原先丛林分到这儿的二十二个人重新会聚到一起,我和其它三名"同学"加上鲁召一共五个人,住在离公社食堂不到一百米远、一位叫王大娘的家里,她为我们五个人专门腾空了一个房间。

王大娘的独生子和媳妇都在公共食堂工作。界牌的公共食堂比赵家湾大了好几倍,炊事员和喂猪的饲养员就有九人之多。在这里吃饭的是附近大约三百名农民和他们的子女。

食堂的旁边还附设了一个供烟、酒和小百货的小卖部。食堂的后面一排猪圈还可以圈养数百头生猪。不过,那时,圈里只关了二十多头猪,这些猪原先由各家分养,公社化以后又集中到这儿来的,这是些与赵凡家相似的尖嘴隆骨的架子猪。

不过,这几天沾了红苕不作定量的光,不仅供应食堂,每顿用大甄子抬出来,让社员吃饱了,好下地干活。还撥出一部份,用来摧肥那些饿得尖嘴隆骨的架子猪。但是粮食管理员却说,红苕也是有限的,眼看就要挖完后,社员们供应什么还没有决定,于是饲养员从几百头嗷嗷待食的猪里选了两头,另围圈圈养,准备过年杀了分给社员们过年。说也奇怪,另圈喂养的两头猪只喂了一个多月的红苕,便被摧成了两百多斤的肥猪。

公共食堂里上顿下顿的红苕,苦了几十个孩子,每顿吃饭时孩子们围着饭甄满甄的選,在红苕中挑选饭粒,三岁以下的儿童啼哭着要他们的母亲给他们饭吃。公社食堂每顿都是吵吵嚷嚷。

王大娘的媳妇刚刚分娩,奶水不够,想专门弄点米浆来喂孩子,公社粮食保管员却无可奈何的向她说:"每人每天还是原来配给的二两黄谷,对于婴儿额外由公社每月配了二两白糖,人多嘴杂,怎么好在大伙的伙食中专门匀出米来,推米浆?"王大娘无奈,只好写了一个申请,她家里的四个大人只吃红苕,所配的黄谷专供孩子推米浆。

不料又引起其它社员的反对,集体去找到公社书记,要求把王大娘媳妇从食堂里解聘,参加大伙一起干活。为了一个新生婴儿,全家人都作出了牺牲,大人们另灶开了"无米"伙食!


第五節:界牌公社

公共食堂成了界牌公社和附近近百户农家生活、聚会、"学习"的中心场所,悬挂在大梁上的两个麦克风,每到吃饭时就会播出南桐矿区的广播。学生时代,我们习惯了新闻传播的"单音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厌倦这广播中的重复、虚假和枯燥。其中言而失实,言而无信,言而欺骗的地方一天天多起来,反而逆向去思考,才会得到符合实际的真实结论。

而由新华社发出的正版头条新闻,對比我亲身经历农村之所见所闻:庄稼没有草长得茂盛,成熟的粮食烂在地里无人收,农民们饥饿潦倒,断炊绝食,水肿,死亡成了多巨大的反差?

例如1958年自河南省遂平县,放出一个小麦亩产二千三百斤的社会主义高产"卫星",而荣登全国第一个小春千斤县以后,全国各地不甘示弱,先后报出亩产四千斤,亩产四千五百斤和亩产五千斤的卫星来。

此时,已是大春结尾,报纸和广播像向赌场上押"注"一般火爆,经过一番哄抬,最终以广西环江县红旗公社的中稻亩产十三万斤的最高记录中标。

与此同时,除了粮食外,广播中相继报导全国各地的高产卫星涉及棉花、油料、蔬菜和生猪等等;有亩产百万斤大白菜,以及重八千斤的生猪这样的"国家吉尼斯"记录。

这种向全国老百姓撒出的弥天大谎,除了给毛泽东的人民公社提供依据;为搞得人民啼饥号寒的农业打强心针外,还能有什么作用?难道毛泽东当时昏庸到不明真相,连"民以食为天"这种最简单的民生道理,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的治国信民道理都不懂吗?

我到农村一年,每当听到"东方红"和"人民公社好"的广播,就会条件反射:那是向中国老百姓公然在說谎。

听不到真实的新闻,已是六亿泱泱大国的悲哀。而今天,当这些从广播中传出的声音,与真实的完全相反時,我們對共產黨何止厭惡?

正当毛泽东批转山西洪赵县委《就实论虚》的报告,吹嘘小麦从此以后产量可以达到亩产8.9万斤的神话,是可以用冲天的干劲来实现的"革命浪漫主义想象"时,"一天等於二十年"就这样提出來了。

新時代的赵髙"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之历史丑剧,正迎合他的独裁丑剧在全国公然上演。

可是,就在他的中南海里根据全国各地上报的高产卫星和丰收喜报,津津乐道"粮食多了怎么办"时,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饑荒便降到六亿中国子民的头上 。

(一)高產試驗田

根据高產这个方针,界牌公社选定了一百亩小春高产试验田,按照公社干部计算,只要认真执行"精耕细作,稀秧密植"就可以至少达到亩产五千斤水平,算下来比往年五千亩面积的小春播种总收成还要高。于是界牌的党委在国庆节以后,抽集了两百多号劳动力集中兵力打抢播小麦的"歼灭战"。

第一块试验田就选在公共食堂附近一块十亩的大田中。按照兵团指挥部的安排,包含了我们的二十名"右派"在內两百号劳动力,排成四个茬口,公社的干部,兵团的指挥官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三尺长的竹棍,监视着每一排的茬口,发现没有挖到三尺深必须重新返工。

那块田原是界牌最肥的冬水田,为了"深翻",排了足足两个星期的水,肥泥的泥脚最深不会超过两尺,要把肥泥先挖上来,再将一尺的红谷子老底翻上来填在肥泥上才算標凖。

这几乎同挖战壕没有什么区别,最初人们弄得一身的泥巴还不能达到深度。后来便摸索出经验,先将肥泥挖翻转,再将红谷子底土挖松成一些大块,丢下锄头,跳进像深沟般的茬口,将一块一块的红谷子扔到翻过来的肥泥上面,才算达到了深度。

原来的茬口,一上午还没有推进到三公尺远,我们便已经一身泥泞,一身汗水。手打起了血泡,腿疼得站起来直打哆嗦。

这难倒了女下放干部,她的个子小,跳下茬口那深沟里已齐到了她的腰,爬上来就更困难了。没到一个小时,便只好蹲在沟里不再爬起来,当她回过头去望那刚才挖过的"田",竟是一条被自己踩成了像一条泥板样的"红带"。失声叫道:"这哪是种庄稼,简直是折磨人。"

大家听她的尖叫一齐掉过头来,撑着锄头,回头看了看挖过的地方,站在那里发呆,也借此喘气。站在田坎上监视挖田深度的头缠白布巾的"指挥官"走了过来,厉声吆喝着,要我们开动。

她自下乡以来一直心情不好,被人吆喝,自尊心承受不下,便同那白头巾顶起嘴来。全体同学哄笑不止,唯独只有一位同學没吭声,仍在不停的挥动着锄头,继续不停的挖。工地上发生的争吵,惊动了鲁召,他今天也是"指挥官",看见她在同社里的干部吵架,走过来,叫走了她。

第一天的挖田除了中午一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工间不到半小时的休息,一直到天色发黑才告收工。在迷迷糊糊的夜色中,看看一天下来劳动的"成果",老农们摇着头叹息说:"这是那一个出的馊点子?今后种下去的麦子,往哪儿扎根?"

不过,我们已顾不得思考这试验田今后的庄稼生长和收获,回到食堂累得连红苕都不想吃,喝了一点菜汤,便粗略地洗净满身的污泥。正想倒床睡觉,却被鲁召叫到食堂里,由他主持,就那位下放干部的言行,开了一个批判会。

论身份,轮不到我们这些划上右派的同学发言,可是其他三位下放干部却闷坐在那里不吭声,于是鲁召便叫當時繼續挖土的同學发言。这位同學把自下乡以来这位女干部的一些牢骚话抖了出来。接收监督的右派,反过来批评起下放干部来,真是违反了规矩。

但细细想来,这种"反戈一击"的立功表现,不是一直被赞扬的么?平心自问:我们这十幾名"右派"同学中,谁都是在政治上极端幼稚的受害者,哪一个不想摆脱这痛苦的处境,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好好地念书啊?

听到数落她的种种,我的心里无形之中产生了警惕,筑起一道防范之墙。同这些"右派"们交谈,可不是同大字不识的农民,说话得长一个心眼。

但是由于她的抗争,第二天对挖田的深度明显的减少了,只要把肥泥挖到见老底就够了,进度加快了。即使如此,二百多号人挖这十亩水田,耽误了整整八天。深挖以后紧接着就是碎土,打窝,下种,和盖肥。深翻过来的田面,早被挖土人自己踩成了一个连毛细孔都没的板块,碎土无从下手。

打窝工序又是指挥官严加控制的环节,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两根长短不等的小木棍,短的一寸长,像一根火柴,那是用来量窝距的,长的两寸长,那是用来量行距的。

亩产五千斤,纯粹是一棵麦穗的平均收获量乘上一亩地的窝数算出来的。所以窝子的尺寸仍是"保证"亩产五千斤的首要措施。谁说"疏秧密植"的首创人不懂科学?然而被踩平了的田面,用锄口挖,不管怎么小的力量,带上来的那片土,都不止两寸长。

好在,翻过来的田泥还来不及干硬,在柔软的泥面上,若用锄跟去"敲",倒反而勉强符合规定的尺寸。不过那用锄跟"敲"出来的园窝子,虽然光滑,敲出的地方犹如蜂窝上密密麻麻的"洞"煞是好看,只是丢种子得小心,站直了身丢,那麦子非溅出来不可。其实,那么密的"窝"不等于撒是一样么?

要知道,这是北京的最高指示啊,至于我们,得了的教训,就连牢骚话也不敢公开的说了。从1958年10月到1959年10月,整整一年,田地里几乎颗粒无收。天灾、人祸,酝酿了这场饿死人数空前多的大灾难。

(二)王大爺

年卅晚上,两个树疙瘩在堂屋的地坑里燃起红红的火。王大娘的一家,儿子、娘俩和两个孩子,加上她的大哥,连同我们一共十一个人便围着"火炉"团起了年。

按中国民俗,三十晚上是要通宵守岁的,所以我们大家都不准备睡觉。王大爷的精神特别好。也许,今晚上这热闹的气氛打破了他长期独居的沉闷,看得出他是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式农民,两杯白干下肚,便打开了话匣,叨叨不絕的讲他民国三十年后为地主帮长工十几年生活。

他说:"那时,我佃的是李老七的五亩田,两亩坡土,到了秋收,打完谷子,要交粮是真的,可是,你们知道吧,这儿富得很,天府之国你们清楚吗?"他抹了一下花白的胡须,像一个老教师在教一群孩子。"每年除干打净,七亩地也要收三千斤,除交了租子,再差的年份也要把堂屋里的谷囤子装满,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没得粮食吃的。"

王大娘向他直丢眼色,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但是被酒涨红了脸的王大爷没有理她,继续唠叨着:"一过中秋,我们就跟老七挑粮交佃,那老七也算仁义,早就给我们准备了几坛子酒放在那里,他家开的酒厂,现在还在岩弯那里,你们知道一坛酒有多少吗?大坛六十斤,小坛三十斤。帮他家的佃户,见人一大坛。"

他又倒了一小杯酒,端了起来:"这儿过年,讲的是规矩,主人家挨家挨户,到佃客屋請酒,从三十晚直喝到初五。腊月初八杀年猪,哪一家都要把圈里的过年猪拖来宰了。年要过到十五,肉是吃腻了的,年年都要剩半边,薰来挂起。"他讲得十分的得意,一双长满了茧巴的大手不停的在空中比划。

鲁召已经喝得酒糟鼻发红了,他在那里听他讲,一言不发。长期生活在城市,对"解放前"的农村一无所知的我,从他那平凡的介绍中感到了新鲜。在我的印象中,他说的李老七,就是在50年我所看到的龙凤村斗地主时,被农民包围跪在煤炭渣上,双膝流血苦苦哀告的秀才了。这些人至今大多已死去,留下来的也是被民兵们严格管制,不敢说一句真话。当然,问题绝不在这些李老七如何,就像我们今天的遭遇一样。

夜渐渐深沉,王大爷也渐渐关上了他的话匣。孩子倒在他的怀里,在温暖的炉火前沉沉睡去。我却凝望着王大娘开始花白的头发出神,看上去她比我的母亲年长大约十岁。

我脑子里重新翻腾起这一年来传奇般的经历,隔离反省,扣右派,挨批斗,下乡;赵家父子烧包谷;界牌的大兵团作战......
我体会到在这场巨变中,亿万农民的不幸和所陷的惨境,尤其是亲身经历了被报纸吹得天花乱坠的"卫星试验田"的内幕。这是当时在校园里,在宣传报导中无论如何都无法知道的。就从这开始,我丢掉了少年天真的幻想。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怀疑人性会被暴力扭曲得令人无法看到希望。


第六節:丛林铁厂

我们是一九五九年四月初从界牌农村回到丛林煤矿,第二次回到这里,第一景象是人流如海,热闹非凡。在那狭窄的丛林街旁,布满了临时搭起的蓬帐,里面挤住着从重庆、南桐各地调集来的"炼钢大军"。丛林地区政府的大礼堂面前,悬挂着一个硕大的木牌,上书:"丛林铁厂炼钢指挥部"。

大礼堂既是这里大炼钢铁的指挥中心,又是平时炼钢大军暂时的食堂。这儿的吃饭完全是"共产主义式"的,凡参加炼钢战役的"战士",一律供给制。大甑子里的包谷面糙米饭可以随你自取,八个人凑满以后组成一桌,就可以到伙食团窗口领取一桌饭菜,仅此一点措施,就足以招揽那些城里吃着定量供应的居民们。

那路边街旁的帐篷里,挤着一家一家的妻儿老小,每两个家之间只用一张布单隔开。那里面,嘻笑哭闹,夫妇之间、母子之间、两家之间,纠纷不断,热闹非凡。

我们近一百号劳动力,暂时仍安住在丛林小学的教室里。小学已经完全停课,除了两个看守的老头,教职员工全部抽去建设丛林铁厂的"小高炉"。学校的孩子们当然只好回家,随父母一道去为"大跃进"献身了。

我们连下放干部在内的所有的人员到齐以后,王懷壽才召开了全体人员的大会,他简短总结了下乡十一个月来全体人员的改造成绩,着重讲述了人民公社化,大跃进的伟大意义。

他的讲话很平缓,好像是在背诵一篇熟读了数百遍的经文,使我们这些习惯这八股文的人感到乏味,更因为他所讲的除了中共那套谎言并无新鲜东西。

分别了九个月,他的党棍形象丝毫没有变,由于疲劳,我看见了周围的人都在打瞌睡。

"精神集中一点!"王懷壽吼道。

那一排排打瞌睡的人被他的吼声惊醒,重新直起了腰板。

他环看了一下四周,继续用平淡的声音背诵下去:"今年是党中央部署的持续大跃进的第二年,也是决定大跃进总路线成败的关键一年,我们要在去年农业取得极大成绩的基础上完成这个任务,为完成毛主席提出的十五年内超英赶美,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为中国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跨入共产主义创造条件。"

他的平声调,表明下乡这一年来他之所见所闻,冲淡了去年初来时的那一股冲勁。这可能算是一种进步。

经他这一讲,我们便明白了,把我们从新集中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全体人员仍按照原来的编制分成五个组,进行了一下午的讨论学习。

第二天,全体人员整队出发,去丛林铁厂炼钢指挥部的大礼堂,参加"丛林铁厂筹建大会暨大炼钢铁誓师动员大会。"

我在墙上读到了一条用绿纸写的十分耐人寻味的"小标语",上面写道:"敞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干活"。我想写这幅标语的人讲实际的味就很浓了,而且似乎只有这种标语才能鼓动到这儿来的市民们。

按老套式召开的这种大会,本就是过场。会上主持人宣布,七座小高炉,必须在五月底全部完工,六月开始炼钢。他讲了一大堆可以完成这个最低产量的理由。会场里乱哄哄的开起了小会,大家七言八语的全是妇道家常。

我们最初的任务是为丛林铁矿小高炉的建设筹集原材料。这是一些结构古怪的"小高炉",可以容纳十个人踩动的踏板像农村中的水车一样的"鼓风机",配套在每个小高炉旁。

当时我们实在没有兴趣關注这些"设备",我们只顾着吃饭和完成交给的劳动,我们只望着尽早回到学校的一天。

分给我们这一百来号人的具体任务是,将那些从附近农村各地砍伐供"建筑"高炉用的"圆木"运抵高炉建设工地。开始时,早出晚归,没有固定的地点,只是跟在伐木者的身后,砍下就运走。

丛林地处山区,两山夹沟,山林茂密,农村里的宅院里,世代居住的农家,为了自己的环境和水土保持需要,素来有植树的习惯。种下的树木,就是缺柴也舍不得砍,祖辈相传形成了这儿茂密的树林,画出美丽村寨,成了农民世代相传的宝贵財富。

人民公社化以后,这些秀丽的山林虽然都充公社所有,现在为了奉献给丛林铁厂的建设和建筑高炉,刚刚成立的人民公社首显"优越性",在炼钢指挥部的安排下,无条件的奉献了所有可供建炉的树木。

于是伐木者持着手令,对附近的农村施行了"三光政策"。唯有那些世代居住在这儿的老农,才敢对这种败坏祖业的行为表现出反感和心痛。每当这些老者请伐木者手下留情,不要对那些幼林下手而同伐木者发生冲突时,又必会招来炼钢指挥官们的痛斥,扣上破坏大炼钢铁的帽子。

有一片二十亩才长成酒杯那么粗的幼林,在被砍伐时被守林人阻拦,他痛斥指挥伐木的人:"这简直是破坏,简直是造孽。"他当下便被民兵抓走。农民们看到有例在前,谁敢抗拒?

就这样,不到三个月,丛林周围竹木成林、风景如画的山村便成了光秃秃一片。在田坎上,在山坡上,在平时绿茵葱茏的行道边,留下了一个个树椿,那些原本就荒芜的人民公社田野更显得荒凉。

丛林地处山区,从此以后,每到夏季,山上的洪水暴发时,便无阻挡的直泻而下,肆虐美丽的长江,冲刷着中下流的沿江各大城市。

遗憾的是,当二十八年后,江泽民向抗洪救灾中牺牲的民工默哀致敬时,却不敢去清算毛泽东当年給中华民族欠下的這笔孽债。

附近的山林砍完后,砍伐队到远处寻木头,最远的是距丛林足有二十里地的白果山区,这些坑木最小的也有20厘米的直径,每根最轻的也有三十来公斤。抱着一根木头,还不知怎样往肩上放。我们运坑木的规定每天必须跑两趟,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被鲁召吹响的哨声追起,手里拿了馒头,手执绳索和助杵,匆匆上路。

这么大的坑木对于从未用肩来扛的人,真像第一次背十字架,垫肩往往挤到一边隔不着肉。几次换肩便把颈项和背部肩上到处擦破,鲜血斑斑,疼痛钻心,可算是下乡劳改以来最苦的"活"。我们白天一身污泥,常在路边沟旁,因重心掌握不好而跌倒,遍体鳞伤。

回到住处,连脚也不洗,忙着给伤处擦一点红药水,典酒之类,倒在铺上便呼呼大睡,即使翻身伤痛而惊醒又马上睡去。遇到雨天,行走在陡峭路滑的山间小路,踩在碎石路面上,稍一不慎便要滑倒。

有时,一跤摔下,坑木便猛然压在身上,人和坑木--起往下滚,身上被那锋利的石块划伤,血肉模糊。喘喘气,平息以后还要忍着创痛,踉踉跄跄的扛着那带血的圆木往回赶。唉!干吗要我还存着复学的念头呢?有了这个幻想,拼了性命也不在乎。

(一)草腳碼

有一天,当我刚上山,便起了大雾,山上顿时四处茫茫,阴风四起,这是要下雨了。气温突然下降,我却只穿了件夹衣,肩上除了一个护肩什么也没有,冷风吹得我直打哆嗦。心里突然很慌,嘴唇发紫,心里明白,这是高山反应,连忙走进了山腰的一户农家暂避。

白果山区的老百姓,常年不断地在堂屋地坑里燃着树疙瘩,我穿着破夹衣和破胶鞋,那单薄的裤子上还沾着一血迹,自忖一定比乞丐还狼狈。

走进大门,怯生生望着那火红的地灶。那旁边正坐着一个老汉和一个老大娘。从他们花白的头发和面容判断,大约都上了七十多岁,平时路过已很面熟。老俩口见我进去,老大爷从旁边拿了一张长凳,面对着火炉,叫我坐下。

那火炉送过来的一股暖流,使我瑟瑟作抖的身子镇定下来。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将双脚伸向火边。

老汉注视我裤子上沾着的血迹和脚上的破胶鞋,片刻以后,便叫我把裤脚管卷起来。脱下鞋,双脚上被石片划破的伤口在火光映照下,已现出紫色。他回身里屋,取出些捣碎的草药,又去灶房取了一瓢泉水,为我轻轻洗去血痂,在伤口上敷上他调制的草药,用一块白布替我包好。

我联想在赵凡家落户时,那赵老汉也是用自采草药疗伤的,心里好奇,想问这草药是什么草,但没有开口。

那老奶奶却从地上拣起我穿的那双破胶鞋,叹了口气,进里屋去取了一双草鞋出来,告诉我这是她老伴平时闲下来编织的,叫我穿上后,指着那破胶鞋说:"这哪能穿呢?扔了吧。"

尽管毛泽东天天在摧毁中国礼教的仁慈、宽爱,把人和人变成了除厮杀和仇恨外,什么也没有的野兽。但今天,两个老人用他们的行动证明,植根于人性之上的仁爱,永远不会被暴虐的政治所泯灭。

我将要离开时,老汉走出门外,拣了一小指稻草,教我挫草绳,然后把挫好的草绳,套在脚跟上挠结打扣,便牢牢的捆在我的脚板上,护定我的脚跟踝骨,踏下脚觉得挺轻快。他告诉我:"这叫脚码子,山里人是从不穿鞋的,雨天路滑随便在那个草树上,挽上这脚码,爬山利索又不容易滑倒。

我穿上了老奶奶送给我的那双草鞋,站起身来,深深向二老鞠了一躬。走出茅舍,回头用心记下了这儿的位置。从此以后,我每经过都常来这儿歇脚,我真想知道他们何以单独的住在这荒山野岭中。

三个月后,当小高炉相继在丛林小学山背后山梁上"站"立起来的时候,也是全国粮食告急之时。敞开肚皮吃饭的口号,无法再维持下去,所有从城里来的居民陆续地遣送回各自的城镇。丛林街道上的蓬帐一天天减少,留在马路边的是一些破衣烂裳,竺林沟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清静。

丛林铁厂的伙食团也已落成,从大礼堂搬到了紧靠马路的一幢平房中,所有丛林铁厂的职工重新按照定量吃饭,八人一桌。自取米饭的共产主义生活,仅维持了三个月。

八人一桌取消后,铁矿的工人按自己的粮食定量和经济能力,买回所需的饭菜票。对我们这七十名右派,剥夺了购买菜饭票的权力,每个人的菜饭一律按定量发给了我们。这种定量对我们这些运送园木的小伙子勒紧了喉管,超负荷的劳动本已难以承受,再加上腹中饥肠辘辘,怎么完成规定的任务?

记得以往早上,我出发时都要揣四个馒头上路。现在按定量,只能拿两个,还没来得及在白果山头打转身,肚子里的两个馒头便下了肚家坝。开头几天还忍着,不几天,饥饿便成了我们最大的困扰,我们脑子里成天都在打吃的主意。

开始,我们还用乞讨的办法,每次晚上等打饭的人都走以后,等到结尾时,走到取菜的窗前乞求炊事员,把剩下的菜多给我刮一点。但碰上菜全打完时,便只好饿一顿。

有一天,伙食团长嚷道,发现有人把饭票的数额私自窜改了。我明白,这多半是我们这几十个苦孩子干的事,便想也学着干。

晚上天色已黑,灯光昏暗,上夜班和下班的人正多,瞅准炊事员正忙碌的机会,便把事先一张一斤的票额改成十斤的饭票,塞进了窗口,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

只见那炊事员正要找补,却不料那伙食团长走了过来,抓起刚才塞进来的饭票逐一辩认,恰好,我就碰在了钉子上了,当场被抓了一个现场。自尊心对我们巳经很淡,当场的难堪还算不了什么,倒是偷鸡不着倒蚀了一把米,那一斤饭票被没收了。

晚上鲁召又召集了小组会,雷尧黑着脸数落我平时对食不裹腹的牢骚话,提上抗拒改造的纲上。这下子辛辛苦苦一年累下来返校求学的希望,被这件事影响了,心中着实懊悔了一夜。最后打定主意,勒紧裤带,苦熬下去,等到过年以后,看看能否重新返校吧。

然而饥饿毫不留情地折磨着我们,尤其是大肚皮江远,他竟在半个月内吃掉了发给他一个月的饭菜票,剩下半个月只有吊粉肠了。王懷壽看到他一派无奈,对他采取了特殊"照顾",每天只发给他当天的饭菜票。
我们把目光集中到运送木料经过途中,满山遍坡的包谷红苕地里。那时,包谷已挂了黑须,红苕也结出疙瘩。然而这些诱人的庄稼,却又偏偏集中在沿途都有农家的山沟底下。

天晴时日,一目可穷数里,白日行窃,极易被社员捉获。夜间打扒又无法赶回住地,便瞄准阴雨晦暗的时候,看准了农家稀少的地带,无人时,便连忙把包谷、红苕连泥塞进预先准备好的口袋里,慌慌张张赶到半山上的伙食团,趁人不备,便将这些猎物埋在那里的炉膛下面。

等到捞坑木一趟打得转身,又偷偷地去那里取出烧得香喷喷的"加班粮"。但这样作案,所遇风险极大,不是被民兵截获,就是埋在灶膛下的东西被他人扒走,一无所获。

渐渐的,大家也将发给我们每月两元钱的零用钱,凑集起来,去向那伙食团长"分"出些胡豆、包谷之类的东西,就地添了从地里所得的新鲜货,可以勉强吃饱一顿。

然而,无论复学的诱惑力有多大,"右派"们所承受的压迫有多沉,饥饿和内心的冤曲,加上下乡以来对共产党政策之所见所闻,都会产生巨大的反抗力,这种在我们心中增长的反抗,便陆续暴发出来。

面对这种不堪忍受的役使和饥饿,想逃亡的岂止一人?成天同右派们生活在一起的下放干部,对这些蛛丝马迹有了查觉,这正是这些干部起作用的时候了。他们专门开了会,对这七十个人作了进一步的防范,去上山伐木的小组,每五个人就有一个下放干部跟着,来去要求集体行动。

(二)叛國投敵集团

有一天,天下着大雨,白果山已无法上去,王懷壽决定扎雨班,同时派了四个人把邮件和报纸从南坪取回来。上午十点钟左右,值班人发现临时保管室的门关着,听见派去南坪的四个人正小声说话,侧耳听到说话的人杨治邦。是机械系四年级学生,此时他正低声说道:"从这里到綦江再到贵阳,由贵阳再到昆明通公路,可以搭乘汽车出国境到河口或西双版纳.....
"
据下放干部查他的档案,他在解放前,在昆明当过国民党宪兵。

四个人关起门来讨论去边境方向的路,这引起了神经敏感的王怀寿怀疑:四人讨论周圉的交通,一定是想从边境逃往国外。既然如此,便要挠开他们的嘴,让他们招供出来。

他施展出反右派时整右派材料的贯伎,先对其中最薄弱的人下手。四个人中,除杨治邦外,其余三人都是刚刚进大学,年龄比我还小的毛娃子,而其中陈国喜出身富农家庭,最为无知,也最自私,是我们中意志最软弱的一个。

午饭之后,王怀寿将陈国喜喊进了下放干部办公室,经过一下午的审讯,陈国喜被单独隔离反省,其余三人都派专人跟踪,禁止他们相互交谈以防订立攻守同盟。接连两天,在威逼利诱下,陈国喜终于按王怀寿的意图,交待出第一起投敌叛国集团。据陈国喜招供,这个集团以杨治邦为首。

在那个年代,只要有思想,就算有了犯罪的根据,何况成员有了交谈。中共发明的这种罪名名字叫思想罪。

十天以后,重大的一百号人在升旗台前集合。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升旗台旁,那形势够紧张的,一个姓陈的南桐矿区派出所民警,站在升旗台上宣读了南桐矿区公安局的拘捕令,并以"组织反革命投敌叛国集团"罪,逮捕杨治邦、毛贯益和李天德。同时对陈国喜则以悔改立功,免于起诉。

接着,三个人就在五名警察的喝斥声中戴上了手铐,押上了停在丛林小学门口的吉普警车。

从此以后我们格外小心的管着自己的嘴巴,同时也防范着周围的人。处在相同命运之中的这些伙伴并不齐心,有些人可出卖他人。

正好在这个时候,小高炉炼出来的铁,送到炼钢厂去被统统地被打了回来,化验结果证明,它所含的杂质和有害的成份,超过合格铸铁的数倍,是一种无法冶炼,也无法使用的废铁铊。

指挥部傻了眼,连忙分析,当然首先怪那座古怪的土高炉炉温不足,排渣困难,风力不足,燃烧不完全,罗织了一大堆原因。但那"土高炉"是上级指定这么干的,再错也不能直言。

就像种的试验田,乃"元首"处方,谁敢不照办?荒了庄稼,误了农时,誰負得起卜二一這大責?然而,铁还得继续炼下去,高炉也不可能马上丢掉,今年的十万吨钢材还要如期完成。最后商量的结果,就是如何提高进炉原材料的质量,那铁矿本就在丛林背山的山顶上,采样化验证明,那绝对是富铁矿。

就只有焦碳是就地从丛林煤矿挖出的煤,经炼焦炉炼出来的,含硫,磷较多,所以唯一能采取的措施就是提高焦碳的质量,建立一条洗煤的设备。指挥部把这个设计并建设洗炼场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王懷壽这些天正在担心,杨治邦案虽稀里糊途以叛国投敌罪宣判了,但,事情本身却在向他提出警告。等待时机逃亡的人说不准有多少?他心中非常明白,在这些年轻的学生中,仅靠"复学"这一点吸引力,正在被高强度的劳动和短缺的口粮抵消。

如果在这时万一发生集体的逃逸,他王懷壽也很难担待这个责任。去白果山扛坑木一直是令他最耽心的事,那无异于给想脚板擦油的人创造了便利溜走的机会,所以趁洗炼煤厂即将兴建,便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所管的重大全体人员,集中到洗练场当泥水匠。

丛林铁厂新修的库房,暂作了我们七十多人集中的宿舍。

当铁厂职工恢复口粮定量的同时,农村中也恢复了每人每天黄谷四两的旧制。那时,在我们刚刚搬去的住地,每天可以看到一个提着瓦罐,从集体食堂进出的老人,听说,这是一位丛林公社的"五保户"。

有一天,出于好奇,我拦住了老人,请他让我看看他们每顿吃的什么?他将他手中提着的瓦罐。战战兢兢地递给了我。我打开盖子向里一看,那里面是一罐照得清人影的黑汤汤。便用他手里的筷子去一搅,便看到搅起来的,是一些牛皮菜和从红苕滕上勒下来的红苕叶子。

此时那老人眯缝着水肿的眼皮,喃喃地问我:"这年头,三晴两雨的好天时啊,地里的庄稼,本该好收成啊,咋个弄得来连饭都没得吃了?"

我们同丛林公社的农民,又一次为粮食、钢铁"大丰收",交融到一起,没日没夜地打疲劳战。所不同的是农民们除了白天为秋收秋种忙碌一天,晚上还要打着松明子挑着萝兜为铁厂运矿,妇女、孩子们在公社指定地方,去砸碎那些堆在马路上的矿石,另一些劳动力还要在晚上下田收割未收回的谷稻。而我们白天当泥水匠,晚上则同他们一起蹲到水田里割谷子,或者在收打包谷的晒场上捶打已经晒干的包谷。

唯一能刺激我们日夜加班的,就是晚上超过十二点以后,农民可以在集体食堂里领到三两粮的罐罐加班饭,而我们则可以在铁厂的伙食团吃到三两粮的馒头或三两面条。我们实际上已同当地的农民,成了共渡难关的难友了。

农民们吃过夜班饭"歇稍",重新回到工地上或水田里,但除非有书记亲临坐阵,下半夜以后,无论在挑矿石的工地,还是在晒场上都是静悄悄的。

敞如有人去收割的稻田里看一下,那儿一片漆黑,侧耳听去便在一片蛙鸣声中夹杂着人的鼾声。如果拨开稻杆,去寻隐藏在深处的挞斗里,就会看到那些疲惫不堪的社员,横七竖八的睡在里面。

第二天公社的广播喇叭里,照例播放前一天晚上,社员们如何响应大跃进号召,不分白日黑夜加班抢运抢收的"动人"事迹,以及谁也不会相信的关于高产卫星之类的丰收"喜讯"。

(三)運鐵礦的玩命活

洗练场仅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我们这支劳动突击队接受了运送铁矿石的任务,转战在通往炼铁厂的马路上。沿着丛林西北面的山崖,一条四米宽的公路蜿延着向上,那上面是著名的海孔农场,山顶的右方,隔着一道万丈深壑的抖峭绝壁上,一个天然的巨大的山洞,隐藏在山峦奇峰之下。山洞的后面有一片巨大的开阔地,据说这便是抗战时期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依凭着这个天堑,靠它上面的奇峰掩蔽驻守的地方。

马路左侧相距两里距离,在那山洞略低的地方,便是今天正在采掘供丛林铁厂的小铁矿。矿工们住在临时搭起的一排工棚里,他们是来自四面八方带职的工人,也有才开始学的农民,他们用镐头挖掘,再推着矿车,将矿石运到铁轨尽头一个露天矿石场上堆放着,我们的任务是把这些堆放着的矿石,运回丛林铁厂的高炉旁。

我们将人分成两组,一组将矿石从采矿场挑到马路边,另一组从马路边将矿石一车一车的运达小高炉边,配置给我们的工具是箩筐,扁担和三人一部的人力木板车。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卡死的,必须保证小高炉生产所需的铁矿石供应,
为了确保任务的完成,还增派了重庆市财税系统的二十多个人,加入我们之中。经过分解和计算,每一个人挑矿石的重量,和人力木板车每车的重量都有定额规定,完不成任务是不准收工的。

我被分配在人力车大组。我们这架人力木板车上还有江远和袁如。袁如身材微胖,是一个口才利索,性格开朗,处世大胆而又精明过人的女孩。饥饿的折磨对她并不是一件难以克服的事,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无人得知。

拉车运矿,重车上坡是最吃力的,重车下陡坡又是最危险的。为了完成每天所必须完成的任务,每一车都必须满装满载,从车胎压下的弹性变形估計每一车都不会少于一千斤,好在去海孔铁矿上坡的路是空车。运回矿石基本上一路下坡,只有在抵达小高炉才有一段大约五十米的缓上坡路。

三个人驾车,上坡时驾辕的中杠必须掌好车把,肩上勒紧套绳,拉长颈项,埋头用力的跨着碎步,呼着号子,以便让两边的"飞蛾"按号子的节拍,保持三个人步调和用力一致,将板板车一点一点向那山头上拉,到了装矿石的地方。连汗水都没有擦净,便赶紧装上满满一车矿石马上离开。

重车下坡,中杠又必须死死的用两臂抬着车杠,以保证车尾下部的刹车着地刹着下行,两边的飞蛾要死死的拽着僵绳,控制着车速,以免冲刹失控发生惨祸。就这样晴天顶着驕陽,下雨迎着狂风,起早贪黑,完成交给的任务。

我们三人中因为江远的个头最大,他担负的中杠次数也最多。因为有袁如在一起,说笑的时候,常常冲淡着劳累和苦闷。

有一次江远对袁如说道:"我们这个车啊,天天在演骆驼祥子。""怎么讲"?我问。"我演祥子,袁如就扮演虎妞,怎么样?"江远挑衅道。

袁如毫不示弱回敬道:"那我就不拉车了,你养得活我吧?"停顿片刻她接着说:"老实告诉你,虎妞喝的燕窝人参汤,穿的绸缎绫罗,祥子喝的五加皮,吃的涮羊肉,你江远怕是看都没看过,想都不敢想呢。"这话里尖酸刻薄,带着刺,谁叫江远得意忘形。

我想倘如老舍见到我们这样子,那么他必会摇头叹息:"怎么了?中国的大学生,就是这般的苦力么?待我有机会也写上一本'丛林沟'来。"

他今天若在这里目睹没命飞奔的人力车,恐怕会叹息,小说中描写的旧北京底层人物,竟让今日的大学生们羡慕不已,因此要停止骆驼祥子的出版了。可惜文革中他跳了昆明湖,这就是历史对现实的嘲弄。

然而,江远用手捂着嘴巴,意思说打住,说话出格,会惹祸的。

"嘿唷!嘿唷!"山谷里回荡着沉重的号子声,汗水顺着脚弯洒在烈日烤得烫脚的马路上。

有一天,上午十点钟,我们拉着空车跑第二趟的时候,刚刚拉进一个山弯的僻静处,江远把车停下来,对我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到山边方便方便,说着便朝路邊草叢里走去。我和袁如把车停隱在那里等他,等了好久,后面的车都过去了几趟,还不见江远露面,袁如着急起来,咕噜着"今天我们的任务完不成该怎么办?"

那草丛还不到十米远,我順著那個方向找去,走到崖边向下看,下面是一个只有宽两米的土坎,种着红苕,只见江远正用随车带的一个铁铲,紧张在挖,边挖边用手抹去还没长成熟的紅苕带的泥巴,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一切我都明白了,江远是挖红苕的老手,从白果运坑木开始,全仗着公社地里的红苕解了他不少困難。

此時相對審視,下鄉一年多,我們己面帶菜色,毫無年輕人的朝氣了。

运送矿石的那一段日子,经常晚上做梦,梦到我们所驾板板车正从那山上腾空飛下。马路边写的"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牌,一剎那变成了一些巨大的石碑,突然一声巨响,那石碑群从上到下,一个接一个紧跟着我们的板车向我们倒下来。

我们无论如何的飞奔也无法躲避,最后那些标语像咒语般的悬在空中,发出一片魔鬼般的怪叫,在一片天昏地暗后,我们的板板车被这塌下来的巨碑压在底下!。

奇怪的是,那板板车像一块钢铁一样硬撑着这堆石碑,使我们能存生于它垫起来的逢隙之下,免了一场"肉饼"之灾。当我们从那夹缝中战战兢兢钻出来,却看见那王懷壽不知什么时候,叉着腰虎视眈眈地站在我们面前,吼道:"算你们的命大!"

真的,我们真的把自己的性命紧紧地撺在自己手心里,撺得紧紧的。

真的,从回到丛林的第一天开始,我们便开始了新的災難......

王懷壽心里十分明白,他所管的幾十个人中,已经渐渐觉悟到自己的處境,他们已对学校复学的诱惑和"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诺言产生了怀疑。杨治邦案已经给了他第一次信号,现在,难免不会引起连锁反应。

虽然他每天牢牢控制着像雷尧、王山这一类迷信极强的学生,试图把握着每一个人。他明白,现在要凭学校反右那一套办法,恐怕难以控制这些被生活一步一步逼向反抗的年轻人了。

(四)迷魂的"摘帽"

第二天,王懷壽一脸严肃向大家宣布了一椿令所有人振奋的特大好消息:国庆节前由金校長亲自率领的工作组,将来丛林检查一年半以来对右派的思想改造工作。学校将根据在座的人所表现的好坏,考虑给接受改造的人摘掉帽子。所以,从现在开始,每一个人都必须认真填写右派份子劳动考查期间鉴定表。说着便将手中的一叠表格发给了大家。

这个消息对在场的人确是一剂强力的兴奋剂。人们交头接耳开起了小会。然而大家的担忧远远多于乐观。

王懷壽宣布完这个消息后,是自由发言,雷尧滔滔不绝地叙述自下乡以来的一年半中,学校党委根据共产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对我们这七十多人"给政策,给出路"的伟大改造方针,王书记如何长期耐心的对我们进行挽救和教育。

听他的吹捧,大家心中虽十分反感,但出自雷尧口中已练成一经,不会产生任何的肉麻和语塞。

国庆节前,丛林煤矿的周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丛林沟非常认真来庆祝这个"伟大"的时刻,区委办公大楼已经张灯结彩,两边巨幅的标语像镇慑小鬼的鬼符贴了满街。

为了迎接重庆大学的"下放干部慰问团"即将来到丛林检查一年多以来的"改造"工作,王懷壽亲自督阵,将我们的住宿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会议室,布置了"改造专刊",久违的节日气氛又隐隐的来到我们之中。他还亲自检查了每个人的衣着,督促大家拿出了最体面的衣服换上。

王懷壽一大早就到丛林沟的进口处,恭候下放干部慰问团的专车,一直到中午才将慰问团接到我们的驻地。当显得苍老的金付校长站在升旗台上发表了简短的"慰问"讲话时,我们才注意到了,经过这一年半以后,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什么原因,原来的二十几名下放干部,只剩下几个人了。

在场的主体几乎就是我们这幾十个"极右"份子了,那场面和气氛似乎是专门为我们而安排的。作为实际上的主体,我们第一次感觉到母校向我们伸过来的手。我看到楊家銘同學眼眶里包着一片泪花,感到一股被抛弃的弃儿又被捡起的那种悲凉。

晚上,和第二天整天,我们便分组的在铁厂的那一间会议室里举行了"改造一年半以来的心得座谈会。"我们这些弃儿暂时忘却了这一年多以来所受到的痛苦和目睹的种种荒唐事。大家浸沉在复学的迷梦之中。

第二天晚上随慰问团同来丛林的学校文艺组,在丛林小学的升旗台上演出了他们带来的文艺节目,这些节目被三面红旗的框框束缚,成了干巴巴毫无艺术味的説教,慰问团的每一个人并不知道我们这一年多来经历着多少痛楚和磨难。
第三天一早,慰问团返校,他们带走了那一大卷这儿的弃儿们精心琢磨写出来的"右派劳动考查调查鉴定表。"

(五)奪命練焦場

国庆节过后,不知道是出于王懷壽进一步收缩监视圈,以加强管理,还是出自丛林煤矿的某一管理人员的建议,我们全体"右派"集中到炼焦场从事专门的出焦劳动。

丛林煤矿出煤洞口的前方,一大片开阔地上排布着一群状如铁锅似的"土炼焦炉",这是几百年来所沿用的最古老,最落后的手工炼焦法。

在像锅底般的炉膛上面,架铺好一层层的木材后,再从洗炼场运来的洗净的原煤,一层层地铺垫在它的上面,每一层之间用一排碗口大小的园木造好"通气孔",煤层堆好以后,像一个倒置的窝头状土丘,周围再糊上一层稀泥覆盖严实后,从炉底生火。经过十来天的焙烧,这玩意便成了一炉用来炼铁的焦碳,再将底部的炉膛封闭,断绝空气,炉膛上便"焖成"一炉焦炭,等到熄火后,再用冷水从炉顶灌下,使火红的焦碳冷却,剥开最外层的"球壳",将出炉的焦碳捣碎取出。这是小煤矿中最脏、最累、也最危险的工种之一,所以,煤矿工人宁可甘冒瓦斯爆炸的杀生之险,也不愿从井下抽上地面来干这种活。然而对于我们这些无条件服从调派的监督劳动力,是不会考虑我们没有经过培训,没有防毒用品,也没有经验的一群苦孩子的生命和安全的。

没有人指導我们该怎么干,发给我们的是每人一根钢钎,一条竹杆铁爪子和两只口罩。规定我们每炉六个人,一天必须将一炉炼好的焦碳全部出净。我们一早杠着钢钎,铁爪上到炼焦炉前。当我们打开已烧成黄白色的泥层"球壳"时,已感到灼热逼人。我们用了好大的劲从四个方向凿开那"焦球",炉心中暗红的火焰,便从凿开的缝中辐射出灼人的气浪,直扑我们而来。那气浪中,夹杂着燃烧的硫化物所释放的黄褐色有毒煤气,立即使我们感到窒息和昏眩。

我们被这股股毒气,逼到炉沿无法再往后退的地方,只好背过身来,脸朝着外面直喘气。有人想到了水,便跳下炉沿的土坎,找到一个铁桶,提来满满一桶水,朝着炉心中最红的地方泼去。然而这才叫杯水车薪,从泼进水的地方,回卷起一股夹着煤气的白色气浪,猛烈反射回来,差一点没把他击倒,而那炉心处只稍稍地暗了一下。

此时六个人已经脸红耳赤,身上的汗水早已被那不断袭来的热浪蒸发得干干的。只感到皮肤被灼伤的疼痛和呼吸的困难。六个人只好从炉上暂时退却下来,相顾对视彼此的口罩,早已被那热浪卷起的黑灰糊上了一层厚厚的"壳"。脸上除了看到眼珠还在转动外,其它的地方也已成了灰红一片。喉里便觉得被堵上了什么,干咳着吐出来的便是黑色的痰。

刘汉光直摇着头,喃喃地嘀咕道:"没想到,这工作竟这么恼火,这样干怕要只好作牺牲的准备了。"可是,休息还不到二十分钟,大气还没有喘过来,那雷尧却在附近的炼焦炉上向这边喊道:"今天要出完啊,不出完是不准回去的啊。"刘汉光做了一个不肖的鬼脸,骂道:"假积极,催命鬼。"

我们只好重新站回到炉边,灼热的气浪似乎退了一点,便挥动手中的铁钎,向着那焦碳猛砸,将它们捣碎成水桶那么大的碎块,然后,执着长铁钩,冒着不停地向我们扑来的热浪和令人窒息的煤气,一块一块地把它们勾上岸来。

倘如碰到那大块的焦碳,一个人往往无可奈何,便两人协力去钩,倘如不留神其中的一个铁爪子滑脱,那么那人便可能向后抑跌,跌下高高的炉坎,轻则伤及皮肉,重则跌断手脚。而没有滑脱铁爪的那个人,如果不赶快甩掉手中的铁爪,便会被那沉重的焦块连人带钩拖下炉去,那后果便会不堪设想,掉进那火炉中犹如葬身火海,难保性命。

突然间听见有人发出惊叫声,他是我们中个头最小体重最轻,因而也是体质最弱的一个,我們连忙侧头去看他发生了什么?只见他正在那里很吃力地伸着腰,脚上穿穿跌跌,手也不停地在空上乱舞,好像在反抗一股看不见的,正将他向炉中吸进去的力量。

我们便丢下手中的工具连忙将他抓住,并将他拖到距离炉边十米远的潮湿的地下躺下。只见他双目紧闭,口里不断地吐着白泡沫,原先红灰色的脸变成了青色,不停地喊道:"水、水、我要水。"

这一天,当黄昏降临,我们这一炉焦才出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是更深的下层。加上天已黑了,就是加班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完不成任务了。看焦场之外丛林场口,昏黄的灯光,已爬上了路灯的灯架,抬头望着银灰色的天空,上弦月已在空中露脸,星星点点的星光也同我们一样摇摇晃晃。

我们心里发慌,又累又渴,满身的毛细孔已被焦碳的灰尘粉末堵死,除了眼睛还能吃力的眨动,一身像被捆住一般。也罢,休息一下再作计议。

唯独邻近雷尧的炉子上,传来了"捷报",他们正在最后的打扫炉底,第一个胜利的完成任务了。我们炉上的五个人在夜色中暗自吃惊,实在佩服那雷尧的亡命干劲,看来不完成任务还真的要受到严厉的呵责了。那理由是难以辩解的:"为什么雷尧那一组能完成,你们这一组只完成一半?"

但是,我们已顾不上那么多,且回去吃了饭,休息一下再作计议。早上同来的六个人此时只剩下五个。拖着沉重的脚往回走,走出炼焦场的出口一百米以外,我猛然回头向焦场望去,焦场在夜色中竟呈现火红一片,各个炼焦炉都争着从那些烽窝状的出气孔中,将数尺长的火舌喷向夜空,交织成了一片火海。

这是白天所看不清楚的,难怪身临焦炉之上便感到灼热烧身,煞似西游记里的唐僧过火焰山,可惜肉眼凡胎的我们,却要从那火烫的炉中取出焦碳来,这不是在火中取栗一般么?

到了食堂,第一个动作便是取过脸盆去盥洗间洗脸,先让自己从煤灰的捆梆下解脱出来,用力擤鼻涕,擤出来的全是黑糊的炭粉。耳朵里也塞满这些东西,两盆水洗下來,水己是黑色的,解下来的口罩还不敢洗,晚上加班还要用。

用力的将灰拍掉,留下口腔处一圈黑黑的印圈,来不及去想,吸进肺里,吞下肚里究竟有多少污物?干这种活真像被夺命一般。

借着取饭菜的机会,打听昏倒在焦炉上那位的情况,说他在医务室,暂时没有生命的危险。肚子里虽然很饿,却更感到口渴。狠狠地灌下一大盅开水,胃液便被冲得淡痰的,面对着饭菜却不想吞,我呆呆的坐在那里发愣,大家也呆呆地坐在那里,平时的话匣子今天关闭了。

上阵第一天,彼此都对这火中取栗的活感到害怕。想到雷尧那个组已经完成任务,那王书记说什么也要逼我们去加班。又听见刘汉光在那里的咒骂声,吃过晚饭五个人蹒跚着重新回到工地。

"大跃进"以来,白天黑夜,连续的守着工地已成了习惯,不管其效果如何。官话曰:"昼夜加油干,一天等于二十年。"就是病倒了,死也要死在工地哇。好在炉温暖和,虽已十一月的冬天,穿着件夹衣蒙头大睡也不觉得冷。就这样,我们五个人在那一夜里守着这炉要命的焦碳,磨蹭了整整一夜。

白天出完了焦碳,晚上还必须全体加班,去空的焦炉上运煤炭"造炉"。任务虽调整,出焦的劳动仍是一个难以胜任的工作。即便是炉子完全熄火,打开以后,那一股带着浓烈煤气的灼热气流,令人窒息。

为了完成任务,白天几乎不敢休息,付出大量汗水以后,胃口极差;下班后,煤灰依然塞满了我们每个人的七窍,堵死全身的毛细孔。尤其是,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还要完成那心惊胆战的造炉任务。

从洗炼厂运到炼焦场的煤炭,像一座长长的小山脉,堆放在炼焦场出口处的前方。从那里到小焦炉群,最近的大约三十米,最远的足有一百五十米。每一炼焦炉的炉面都高出地面两米左右,用长跳板搭在上面,以沟通地面和炉子之间的高差。

两个人从堆放煤炭的地方满满装上一筐煤,然后抬着这上百斤的重量绕过高低不平的场坝,最后还要踩着那跳板摇摇晃晃地登上炉顶,将煤炭倒进炉膛才算完成了一趟。对于容量五吨的小煤焦炉,足足要抬足一百箩才够一炉。

两个已在白天出焦时耗尽了体力的年青人,抬着满筐煤炭,在昏暗不明的练焦场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前进,稍不留神,两人中只要有一人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绊倒,那么两个人就会连带那满筐煤炭,跌倒在路上,最轻也要擦破表皮,跌伤韧带。脚上已经因疲劳缺乏稳力,加上光线暗淡,跳板摇晃从高的跳板上跌下来可就不好玩了。如果人跌伤后,随之坠下的那一箩煤正好又压在受伤人的身上,那么其后果就更惨了,那是有性命之虞的事。

偏偏为了增加"大跃进"的气氛,每到晚上,煤窑出口处的高音喇叭便不停的发出鼓噪声。

进行曲刚刚停,便是一阵阵催命似的喊叫:"五号炉已快装完了,其余各炉加油......""八号炉怎么掉这么远,赶快跟上"之类的吼叫喊个没完。

我同刘汉光对抬,他在扛绳的位置上耍小心眼儿,虽然我们争执着,但也不停地提醒对方,大家都已十分困乏,加上漆黑的路又被耀眼的炉火晃花了眼睛,跌倒是常有的事。每次跌倒,他都要朝着喇叭的方向诅咒道:"夜班饭吃了不消化是不是?有本事你来试试。"

晚上过了十二点以后,整个的脑子便会不由自主的停顿了指挥,脚上往往不听招呼的直打"醉拳"。抬着沉甸甸的煤,有时两个人会突然的停下步来,我有几次在后面听到抬着杠,他清晰可辨的鼾声,便索性叫醒他,两人干脆就倒在炉旁呼呼大睡,直到被人从梦中踢醒。

这就是狂噪的"持续第二年大跃进"的最后时间,我们就是担负着这种有毒的,高强度,高度体力消耗,也是高度危险的劳役渡过了1959年最后的两个月。

幸好,托老天保佑,这种带着生命危险的劳动也仅仅只有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中,几乎人人身上都挂了彩,明显呈现中毒的人数占了一半。万幸的是,还没有发生手足致残,中毒丧命的事。如果时间再长一点,我们这六十余人难保不会有捐躯丛林的悲劇發生。

第二年即1960年春天,留在丛林的六十余名同学和两位老师,集中到广元坝农场,在广元坝农场,学校分别为三十几名同学摘了帽,并回到重大,算圆了他们复学梦。

不过,这两年的监督劳动倒真使他们成熟不少,原先对共产党的迷信,终于在所见所闻中矫正过来。只是迫于压力和自己前途命运的考虑,而把这些所见所闻暂时的隐瞒在心底里。

他们虽然复学了,却永远留着"磨难的烙印"。在以后不断地揪动阶级斗争和漫长的文化大革命的岁月里,依然是"运动员"。挨批斗,入学习班,游街,从来没有断过。其中因承受不了这种侮辱而自杀的就有好几位。

例如1959年第一個被活活踢死的顏亨楷,那時我們剛下農村,分散在農家,大家又互不通氣,直到后來才知道,其經過的情節至今都不清楚。1960年因無法忍受非人虐待。在廁所里懸梁自盡的尹安民,便是我進了南桐看守所后發生的事。

迄今为止,中共当局仍为坚持其一党专制,而隱瞞这段悲慘的历史,将它轻描淡写为"极左"思潮的危害。

而我们这一代可悲的受害者,仍慑于专制主义的淫威,还不敢公开揭开这一页。不过,我们终将在中国的历史上翻开这一页,面对着這段历史史实。我们中当年受残害的人将以毛泽东罪恶的见证人,等待着正义的法庭将罪魁祸首推到历史审判台上的一天。

"向征夫之前路,恨晨光熹微"(归去来辞)

1960年春天,由于冶炼出来的是一堆不能炼钢的废铁,丛林铁厂同全国各地一轰而上的小土群高炉一样,被迫关闭。

重大"右派"同學离开丛林去广元坝农场集合的那天,炼铁厂的几个工人,指着那些耸立在后山坡上望天长叹的小高炉,摇头叹息道:"那是花了好多工人、老百姓的血汗干的'空事'呀。单单为建立这几个炉子而损失的树木,就是几十年也长不成原来那样了啊,真可惜。"

然而,当年大吹大擂建立这些小高炉的策划者、组织者、督战者,现在却一个都见不着了,他们兴许认为他们不但没有任何责任,还会在以后的个人履历表上填写上这一段"光荣的历史",説自己如何付出了好多不眠之夜和心血,为绘制三面红旗的"壮举"而贡献了一切。

在即将离开丛林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在用心地思索和总结这一年零七个月,而我却因那本"反动日記"被人发现,成为又一个脱离这个集体的游离份子,被打到新的地狱里。

1960年1月26日下午,我被魯召押送到南桐礦區看守所。

摘自血纪上集第二章:监督劳动的最初岁月之第-节至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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