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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子献给刘少奇

炮子献给刘少奇

叭!叭!叭!叭!叭!叭……
    这是一种威力强大的炮子在金属砧上被铁锤猛砸时爆出的声响,它震破了露天会场浪涛般滚沸的喧腾和狂烈的欢呼,直击天空。
    按惯例,庆祝大会在学校体育场召开,尽管空中高挑八盏水银大灯,但四下边际仍被夜色所掩,前排人在逆光中脸泛灰亮,乍一瞥,像黑沉沉的大海浮着一片气球。主席台座落在场子尽头一座平房的山墙下,它是高于场子约一米四的堡坎,宽二米、长十三米。山墙中央端贴毛泽东和刘少奇的标准像。这是一个全国大饥荒之后,刘少奇当选为国家主席的日子,人民已经习惯于将曾经的悲剧和未来的幸福以北京的大会作为分水岭,也习惯于以地方各级庆祝会与之呼应。
    邴艮贵不肯在台上捶炮子,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足和心神皆要慌乱,所以,他在台下右角地面安放了一张结实木凳,双脚踩在上边。这样的搭配使置于台面的铁砧刚好齐腰高,易于抡锤发劲。但是,他拣的这个好地头却使他虚空的身子板、憔悴的大头、凌乱的头发在主席台和人群之间显得格外扎眼。好在他背对众人,自己浑然不觉,心境径自安泰。

    叭!
    震耳声一起,邴艮贵胸前闪开大团刺眼白光,旋即腾起乌黑浓烟,浓烟中,他的手鬼影般麻利地往旁一探,回到铁砧时,又一个灰白炮子已然落上,同时,另一只高扬的手亟速砸下。巨响中,白光黑烟首尾交织,碎屑纷溅、扬扬飘飘……邴艮贵如此反复不断地制造着会场最尖厉高飙、震慑心魄的实况。他的身影在现场郁黑落沉如深沟陈年树桩,腰板随锤子起落往复弯曲、伸直,滞沉的面容证明着他的吃力,而这吃力却并非锤子的沉重,乃是因为他得以周身心力对付近在咫尺的爆炸:爆炸之瞬,心要猛可紧缩、上下唇咧开且紧绷(这个结构的后遗症是:门牙全露)、眼紧闭、头微转。爆炸后,迅即皱鼻、喷气,嘴不停地吐,以清除门牙粘的碎屑。
    邴艮贵砸的炮子,从配料、做模、铺纸、压合到晾干,全是他一手操作。他是这所中学的实验管理员,粗略识字。几十年里,他牛一样缓迟摸索,渐次熟悉了理、化、生三门学科的实验器材,他的经验是感性的,浓硫酸置于铁容器内、钾置于煤油内的稳妥就是一种经验,只要不将稀硫酸置于铁容器、不将钾暴露在空气里就行了。令人惊异的是,邴艮贵管理实验室几十年,在为各科老师和学生准备实验器材时没出过一次差错,成为口碑最佳的员工。因为生性沉默、笃实厚道,加之体质孱弱、气色晦郁,他自个认为实验室是他人生的稳妥归靠。他眷惦实验室,觉着实验室的阴冷寂寥投合着自己虚弱的内体。这里的寂寥有别于看门人的活儿,看门人太无聊、太无所事事,而实验室的寂寥潜藏着冲突变故,如果不管住它,就会酿出惊天大事。在实验室中央靠内墙处,有一副真人骨架,邴艮贵常常在心里给它恢复神经、血管和软组织,想象他的原貌是如何的样子……实验室里,标本杂物有细细絮絮、含混不清的叨语,彼此隐杂搅合,邴艮贵常常支楞耳朵细细辨别。他老婆冯续珍对人说,她的男人自从进了实验室后就没出来过。她的意思是,邴艮贵的心陷在里头了。邴艮贵还被实验室的味儿撩拨着,他回忆过,打从自己在实验室呆上七、八年光阴后,稀朗的牙缝间会流出实验室的味道,可以细细品咂。邴艮贵小时候在村里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当一个石匠,他当石匠并不想在山崖上开连耳石(条石),而是给别人凿石磨和擂钵,那是何等的体面。如果条件更好一点,就不当石匠,置办一副火炭行头替人补锅。民国时期流动自由,他离家几百里来到这所学校当杂工,因为勤恳老实,后来被安排管理实验室,在实验室里,他看到了比石磨槽沟更复杂的器具,看到了比补锅杵杵棒更神奇的物件。故此,这里的活儿不论巨细,他都一门心思、废寝忘食地做。他之所以如此,并非有所思图,而是实实在在感到自己需要这样。因之,他能在做炮子这类活儿的每一个细节中得到很大满足。
    叭!叭!叭……
    炮子不断地被邴艮贵砸响,它发作之瞬的威力使邴艮贵受到强烈震撼。势盖全场的巨响和白光冲击波仿佛要将他挤压成一张薄纸,然后破裂,随炮子碎屑一并纷扬,消逝于弥漫烟雾中。眼下的情形甚至让人怀疑:这火爆激烈、震彻周遭的硝烟会场是这个容貌平平的人制造的么?这轰轰烈烈、群情涌荡的庆祝会是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制造的么?是他给这会场增添气派使之蔚为壮观么?
    可是,邴艮贵不可能进行上述两头的对比,他正置于单边中心地带制造特殊效果,这是在他看来类如凿石磨和补锅的活计,只是,城里和乡下的不同在于气氛的两样。所以,邴艮贵不像旁人那样激动和神气,也不以置身喧嚣的中心而感到骄傲。他双手的麻利与老熊般滞重的大头形成强烈对比,仿佛并非出自同一个人。当然,他的困顿滞重只是生理上的,因而,表情上看不出丝毫的尤怨和厌倦。他专注于砧子、锤子和炮子的劲头近乎顽强的固执,这样的固执在客观上将邴艮贵与炮子分离开来,使炮子不顾一切地炸、邴艮贵无所顾忌地砸……
    会场又静了,有人在台上说着什么。邴艮贵得这闲暇,把粘满碎屑、被硝烟熏黑的粗手捏成拳头,拿棱突的骨节擂了擂眼、扭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这之后,他便目不转眼地盯着主席台另一侧的鼓手。打从前天下午他知道了自己要做的活儿后,心情就没轻松过,他琢磨着要做得没有闪失才好。可----他转念一想----会场里啥时需要炮子响呀?若在不要响声时就捶,就会把事情弄倒置、弄得人人都嫌弃自己,保不准还砸锅----搞得大伙儿心神不宁、没法开会。反过来,设若响迟了,又对不住这活儿----偌大的会场就这么一把锤子,紧要得很。于是,他苦苦冥思之后,想出了紧盯鼓手的法子:只要那边一擂鼓,他便抡锤。炮子响了,心思就顺在手上了。人不怕干活儿,只怕拿不准啥时干。若锣鼓声停息,他也住手。
    咚!一声鼓响,邴艮贵手中的铁锤又开始起落。炮子威肆爆炸,强烈的炸药味儿令邴艮贵不停地抽动鼻孔,他很想擤鼻子却无奈双手不空。硝烟早已打喉咙钻进胸腔,闷得难受,他干鱼样张嘴吸气,但胸廓周遭仿佛堵满大石头,没法扩开。他感到嗓眼里也塞满炸药,要像炮子一样爆炸。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该在配料时多加些磷,用时只消往地上一掼便炸,既省事又不遭罪。但是,他想到使用不加磷的炮子更安全稳当时,心里又定了下来:不是每桩事儿都尽恰人意。
    邴艮贵渐渐感到体力不支了,挥锤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感到爆炸声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撕心裂肺。每次炸响后,耳朵就不见了,只在两次炸响之间它才回到自己头上----因为它发出了汽笛的呜鸣。脑袋的嗡嗡无限地扩展颅内空间,好多星星在闪……他觉着自己飘进了实验室,趴在靠门那张又大又旧的柏木大桌上,那是调配试剂、准备器具的台子,被酸液蚀出密密麻麻,形状古怪的痕迹,闲来无事,他爱坐在面前纳罕地瞅……背后发起海潮、掀起一阵洪吼。邴艮贵扭头看,一片昏花的颤动及忽闪的光亮惚恍交织,许是人人在张嘴喊口号,他觉出背后气浪宛若冰水和热水交替泼来,身子时冷时热。极远处飘荡起伏着隐隐约约的“热烈……刘少奇……”……柏木桌的左边是很长的柜架,上头立着烧杯、量筒、试管架、酒精灯、观察流程的曲玻璃管、贴着红、蓝标签的棕色瓶子。这些物件明洁铮亮,窗光打在上头的亮点闪烁游移、捉摸不定,保不准哪个早晨它们全都变了样……炮子的硝烟仿佛成为固体凝结在鼻孔里,他抽动鼻孔挣扎着想闻闻实验室的味道,泡着鱼、鸟、虫、蛇、婴儿的福尔马林和植物标本的陈年怪味很好闻,舒服。他觉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已经跟实验室的味道一样了,就像隔壁蒋万发身上的味道跟食堂里的味道完全一样的那样……
    叭!叭!叭……此时,邴艮贵已昏朦沉瞌、神志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手臂每扬起、落下一次,天上就有一道电光劈来,一个巨雷旋即炸开,两把尖刀刺进耳心。每发作一次,身子就垮一次、眼前就黑一次。“稳住!别出岔,砸准……”他一边提醒自己,一边竭尽全力举锤砸炮子,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突然,肩上被很重地击了一下,他抬起头,模糊中,见有人在面前蹲着,冲自己笑。他有点纳闷,下意识掉头瞧,这才发现大会已散,人在慢慢离去。“耳不中用了,不知断鼓。”他一边疲乏地收拾东西、一边喃喃道。
    当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实验室搁还工具和炮子时,两耳突然涌出粘糊糊的热液,他用手一摸,一看----血!刹时,他觉得电灯熄了,啥也看不见了,身子如稀泥一样软、又如石头一样沉,地里仿佛有股大力把人朝下拽。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慌乱中,他松开手中物,叉开巴掌贴住石堡坎喘息。
    “没力气回实验室了。”他垂头暗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有干净利落地做完一桩事儿、没将实验室的器物当日归还、没回实验室闻一闻那熟悉的味儿、没在柏木桌前静待一个时辰以恢复元气。他觉到揪心的难受。他睁开充血的、黯淡无光的眼,直直打望实验室,脸颊不停地抽搐。良久,他将锤子、砧子、炮子交给一个正在台桌子的年轻人。然后,双手扶着堡坎,交替弯曲略显罗圈和内八字的腿脚,挪身拙力朝会场西南边一条黑黢黢的小道走去,翻过学校气象观察站的土山堡就是员工大院,那里有他的家……嗯?他打住脚步,慢慢地、仔细地抿了抿嘴,咦!牙缝间竟透出一股熟悉的味儿----正是实验室的味儿----又浓又沉,很有些年头。
   (2011、4、30老乐于澳洲)
(2011/04/30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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