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1978年,中共在胡耀邦开明政策的力促下,终于坑害了五个人(有说90余人),编造了一个“反右”准确率百分之0。0001的“扩大化”笑料,发布55号和11号文件,给全国老右来了个“改正”。
1980年春,我正在中国轻工业品进出口公司北京分公司工作。有一天,忽然收到一封来自福建南安县致公党的陌生信件。信封的纸质极为粗糙,字迹陌生。我一边迟疑地看着,一边拆着信封。急急抽出信纸,先看信尾,落款的名字是“志华”。我释然地笑了。
张志华, 1957年在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四年级读书时,快要毕业,落入了“阳谋”陷井。1958年我们一同被送到茶淀农场劳动教养,1961年我第一批摘帽,被送回北京之前,我们一直是同组、同屋,可以说整天在一起有三年多。共产党搞干部短期下乡劳动,有“三同”一说,即所谓“同吃、同住、同劳动”。开个血色玩笑的话,我们当时那倒也可以算作“五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教养”,外加一个“同饥饿”。能从茶淀于家岭分场逃过一死,那就叫“命大”。如果当时那种饥饿再延续3—5个月,必然会进入“万户萧疏鬼唱歌”的诗境,没有一个人能逃脱“饿死”的安排。从这一点说,我们当时有幸都逃过了那一劫,真所谓生死难友。
61年我离开农场。此前,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无中生有,栽赃陷害,胡乱上纲,复杂的社会环境和人际关系。教训告诉我:“不能和任何难友联系”。因此我除了和在北京一同作临时工的难友有些“干活信息”的接触外,和在农场的难友都没有联系。分别以后,时隔十八年,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我的地址,写来了信。从那以后,我们有了通信联系。
后来我去深圳工作了七年,他来过北京,我不在,我回来以后,他没机会来,一直没机会见面,但无论他到了福州,到了昆明,我们都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他离开人世。
张志华是个单纯的学生,是个好人。还没有走向社会,就落入了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自称“马克思加秦始皇”的一代枭雄设计的“阳谋”毒网。在“教养农场”呆了十多年。文革来了,被送回老家福建泉州。他考上北大时,他的生身父母已经去世。生活上全仗叔父、母供养。从农场送回泉州,正是文革风暴狂热的当口,在军工厂工作的他的两个堂妹,坚决要和右派分子划清界限,不让父母亲接纳他。搞得叔父、母也没有办法。
遣送回家,农场推给了当地。到家,却被“拒之家外”,不能进家。正当他被“家”所弃,面临着十几年劳教折磨,好容易回到企盼多年的家,给他的却是啮啄心坎的亲情抛弃的痛楚。饥肠辘辘坐在门外那捆破行李上一筹莫展,八方无助的时候,可能有人又玩了“通风报信”,当地的红卫兵听说之后来了。上来只问了姓名,扭背双臂,拉起来一边喊口号,一边推来搡去就游街。在街上转了几圈,小将们累了,也饿了,才把他扔到街头不管他了。他又饿又渴,疲惫不堪,心情简直一片灰暗,回到家门口,那卷破行李还放在大门旁边。行李上坐着一个人。当时的心情用他后来信上说的,那就是:“撞墙而死的念头立刻涌上心头。但万一死不了怎么办?”
犹豫之间才看清,坐在行李上的是堂弟张润峰,堂弟帮他提起破行李说:“走,爸叫我来接你回家。”这是另一个堂叔的孩子。张志华看着堂弟脸上憨厚的笑容,不免有些狐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堂弟微笑着说:“爸说,你是我们张家的人,别人不接纳,我们接回来。我们能活,有饭吃,也得给他饭吃。”他依然有点迟疑地跟着堂弟走去。
这个堂叔是位心地善良的老人。他一进门,堂叔就对堂弟说:“把行李拿到你那里,你们住在一起。”回头对张志华说:“孩子,我们和你都没想到落得这样结局,你是张家的孩子,以后我们对你和对润峰一样,你就回到家了。”
张志华此时才体会到这位堂叔亲情的真切和可敬。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地跪在了堂叔的面前。
从那以后,他在泉州老家又有了家。
然而,堂叔家并不富裕,作为30多岁的“汉子”,他也不能白在堂叔家吃饭。为了生活,他不管什么脏、累的体力活他都去干。挣钱多少次要,不能给好心的堂叔增加负担是主要的。那时的心情他在后来的信上说:“我是一具没有死亡,还能活动,还能吃东西的准尸体。”多亏堂弟润峰视其为亲兄,整天和他生活的一起,成了唤起他生活希望的重要因素。
转眼挨到了“改正”。当地“摘帽办”把他分配到南安县致公党工作。
还没有走出校门他就坠入“阳谋”陷井。如今总算有了一碗饭吃。南安离泉州不远,立刻赶去报道,好免去给堂叔的负担。
堂叔真是个好人。看他有了工作,已经年过四十。张罗着到处托人给他找对象。后来找到一个三十出头,有过两次婚姻,丈夫都已去世的女性。用他的信上的话说:“人生似乎都要结婚,有多少人的婚姻是我这样子的?但我既不能对不起堂叔,也不能对不起这位女性。唉,我这也算婚姻。”
尽管志华决定结婚了,但那女性却郑重其事地忧郁了起来。她说:“小时候家里给我算过命,说我是‘剋夫’命,我两次结婚,不久丈夫都死了,那我要和他结婚,那不是要害他吗?我不能害好人呀!”
志华、堂叔、润峰都觉得占卜的迷信有点可笑。还真作了一番破除迷信的工作,最后他们终于结婚了。次年生下一个男孩。
我从深圳回来,他到福州工作,在一个酒店作大堂经理。我们多次通电话。这工作绝对不合他的专业和特长。估计也是为了生活。
后来,他从昆明来电话,他到了福建商会驻昆明办事处担任秘书。春节来电话说要回福州,过完春节再来。
春节过后,我给昆明几次打电话都没人接。给福州他家打电话,他的孩子说:“他走了,他已经走了。”
但多次打电话到昆明,一直还是没人接。
我又打电话到福州,叫通之后,我对他的孩子说:“我打了多次电话,昆明没人接呀!”
那孩子说:“诶,可能搞错了。我说他走了,是说他永远的走了。”我忽然明白了,焦急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孩子说:“他在昆明就病了,回来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没办法了。”
我怔然慢慢放下电话,唉!一个“年轻的学生”,一个难友,一个好人,一个被害者又结束了生命!
癌症都是忧郁造成的。
被折磨,被害了二十二年,最后,“扩大化”三个字还是说给别人听的,没有道歉,没有赔偿,没有解释,继续歧视,无尽折磨,有的还是三个字:“不讲理” ! 能不患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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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April 19,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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