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用兵真如神？》终于写完
这可真是我写得最痛苦的一本书。唐代大诗人李贺写诗时常苦苦思索沉吟，他妈叹道：“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耳”，我算是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部书过去在网上边写边贴，写了几万字就扔下了。此后又断断续续地续写了一点，大约总计有十多万字吧。但总是很不满意，总觉得自己占有的史料不足。身在国外，附近没有中文图书馆，怎么找到参考资料便成了大问题。我总不能效法右愤，为了泄愤就为无米之炊，根据点道听途说就瞎勒一气吧？要写这种重大题材，必须立足于坚实的史料，使得自己的立论颠扑不破，经得起论敌的诘难。这才不是拆烂污，也才能符合我不惜一切代价忠于真实的夙志。然而我该上哪儿去找那坚实的基础？我甚至想搬回我原来的大学所在的城镇去住。那大学的图书馆藏书丰富，而我拥有终生使用该图书馆的privilege。只是真要搬家，麻烦就大了，因此一直犹豫不决。
幸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国内一位教授。他的一位博士生和我建立了通讯联系。我告诉他我的苦恼何在，他说，网上什么都有，去下载就是了，并告诉了我几个网址。我依言到他推荐的一个地方去看了看，wow，真是什么都有！于是赶快下载了全套的《中央文件选集》、《毛泽东军事文集》、《解放战争史》、《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联共、共产国际与中国苏维埃运动》、《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中共党史资料》，等等，还有几乎所有中共要人的年谱，以及大批中共要人的回忆录，足足几千万字的原始资料。
从去年11月份开始，我再度开始那damn project，天天埋头阅读梳理那些头绪纷繁的枯燥史料，把重要的材料逐字逐句抄下来（那些东西都是PDF扫描版，只能用电脑抄写，不能拷贝。好在这比抄书容易，可以把材料和notepad放在同一页面上照抄，眼睛不必在书与电脑之间穿梭）。
Meanwhile，我的胃病越来越厉害，最后就到了every day, every hour, every minute都在备受折磨的地步。就连睡觉，我都只能半坐半卧，不能平睡，右耳恒定有只蝉在鸣，从不停息，住院两次都未能缓解，遑论治愈。大夫建议我手术治疗，我拒绝考虑——那书还没写出来呢，我哪有那些闲暇！据NASA宣布，2012年要发生太阳超级风暴，全世界要死10亿人，那当然包括我这老弱病残，我必须抢在末日来临前写完这本书。健康恶化更使得我陷入panic：what if I failed to complete the damn book before the end？我别无选择，只能杀鸡取蛋。After all，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在乎给后世留下了什么。
问题是，古希腊人早在两千年前就发现，健全的头脑寓于健全的身体。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遭受折磨，心情不论，脑袋也就不好使了，注意力很难集中，写作速度剧降。而这又反过来增加我的焦躁与恐慌，使我的身体更加糟糕，写作更加困难，最后简直有点拼命的意思在里面了。有位网友担心我的健康，来信邀请我去做客，或是允许他来拜访我。我居然老大不耐烦地回信说，我现在需要的是把这书拼完，既无心绪拜访谁谁，也不是接待客人的时候，就只差没直截了当地说：Leave me alone, please。其实我也知道人家的好意，但我病急了，实在难以心平气和，过后非常内疚，还请这位朋友原谅。
写作过去对于我来说是娱乐，写这本书对我却是折磨。因为我不能像过去那样，灵感一来，就“宏大叙事”，议论纵横慷慨，让自己的洞察力不受拘束地发挥出来。这本书必须处处建立在无懈可击的史料上，不仅必须无一字无出处，而且必须无一字不来自于中共自己公布的文献史料，使得御用文人与毛左们无话可说。因此，我一般不使用国民党的材料（除非是共产党公布的），即使是官方媒体发表的文字，我一般也只取期刊（journal），不取杂志（magazine）提供的材料。对每个重要史实，我都反复核对辨析过。引文也尽量完整引用，避免断章取义。要言之，宁牺牲可读性，绝不丧失可靠性；宁失于过分严谨，绝不失于轻率立论；宁失之过度引用造成繁琐，绝不失之证据不足。我不是为市场写的，不是为愤青写的，一定要让它在学界留下足够影响，一定要让它有持久影响。
如此一来，当然写作就成了苦役，毫无愉悦可言。在这过程中，我还与某位挚友反复切磋，根据他的批评和建议反复修改充实，N易其稿。我的天性本来与intellectual drudgery （智力苦役吧）格格不入，平生最恨的就是看旧作，遑论反复审阅、修改、补充。于是到后来便成了一种“精神性厌食症”的条件反射——只要打开那damn draft，我就一阵阵反胃，连多看一眼都想吐。因此，尽管我明知那位挚友的意见很有道理，但最后实在是run out of steam，再也不想修改补充了。反正天下事不可能十全十美，还是做胡适之说的“差不多先生”吧。再说，该书稿已将近40万字，我还发愁印出来太厚，过于浩繁，有碍于普及。若还要再补充修改下去，那就非得出个四五卷本了。漫说我活不到写完那天，即使写出来了，《战争与和平》式巨著也从来只能是小众读物。
扫兴的是，写时觉得苦不堪言，只盼早日结束那suffering。待到写完之后，却又有一种失重感，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若有所失，只有一种脱力感，却无任何成就感。看来，任何目标的意义，只存在于它实现之前。满足永远只存在于预期之中。而真正的娱乐，还是在网上不拘一格，毫无心理压力地胡言乱语，爱说什么说什么，管他娘的学术价值，社会影响，教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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