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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信共产主义救中国,香港名笔 李怡专访:从左到右的挣扎

曾信共产主义救中国,香港名笔 李怡专访:从左到右的挣扎

Vic:读这篇访问,令我想起早年极崇拜毛泽东的林昭,她觉醒时说:「后来终于明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林昭反右运动时被划为右派,1968年被囚上海时遭秘密枪决,罪名是「反革命」、「不认罪,抗拒改造,态度十分恶劣」,终年三十六岁。林昭在狱中以针与发夹刺破手指,留下数十万字的血书。如果李怡活在大陆,不知有何下场?


李怡从左至右,走过曲折的道路,走上忠于自己的路。

或许,李怡没有错信共产党的,是那最初的信念: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一个人要否定自己是痛苦的,一个政权要否定自己,是痛苦加困难。70年代从左派作家变为反共文人,现为《苹果日报》专栏作家的李怡先否定自己,再否定中共政权。如今,他走了一条忠于自己的路,但共产政权所缔造的谎言国家,在他眼里,已无去路。

「为甚么我的眼睛含着泪水,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在1936年抗日战争前出生,从抗战、太平洋战争到内战,李怡处身在中国的苦难中,自小思想成熟。「我父亲很爱国,日本炸广州,他第一个带着摄影队去报道日本人攻打中国的情形。」12岁以前,他跟父亲过着战争的生活,在桂林参与抗日,后来到了上海,经历过被机关枪扫射的险境,后来又避走北平。人与国家,一起从苦难中走过来,相爱,变得自然。

因为国共内战,李怡12岁来港居住,从来没有在共产党管治下生活过,却跟它千丝万缕。母亲曾把弟弟及两个姑姐送到延安学习,结果,三姑姐在「抢救一个人」的斗争运动中被斗死了。而他的叔叔李刚,与现时中联办李刚同名同姓,也曾是对方的上司,曾官至文化局局长,属副部长级。当年文化局收到「李刚」信函,总会先交给较高级的叔叔过目。

曾信共产主义救中国

李怡与中国的关系,忆苦思甜,抗战苦难之中,他与当时很多人一样,都相信共产党可以救中国。「当年共军入广州,没有骚扰人民,都睡在路边。」他说爸爸没有加入共产党,但1948年来港生活以后,却把他从最初入读的培正中学转送香岛中学读书。香岛五年,正值50年代初所谓新中国建立之时,左派中学里有没有洗脑教育?

「是爱国教育,左派教育。那时候的老师,多是抗战时在广州反对国民党的学生,有理想,认为应跟着共产党走。」相距半个世纪的爱国教育,对李怡来说,历史背景与意义很不同。

「不可说当时洗脑。牟宗三说:30岁以前不相信社会主义是没出息,40岁后你还相信社会主义,你就是无见识。那时候,追求平等理想,信共产党可带来平等社会,但后来变化,有洗脑成份,因为他们把共产党变成永久性的权力,变成绝对的权力,用各种方法讲意识形态,讲社会主义思想,把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变成绝对真理,与权力结合起来。」

他记得,那时候香岛的老师,不时会请学生在上课时间到教员室,做爱国思想教育工作。

「所谓洗脑,是你对自己的天性产生怀疑而去服从政治的倾向。洗脑是多少带宗教性,我没有盲目,纵然感情上以国家为先,可以牺牲一下自己。」

「你当时爱共产党?」

「是,爱那个政权。」

「排斥国民党?」

「那当然。当时整个社会是左右意识形态斗争的社会。除左报,大多是中华国民报头的。」

「但你当时不觉这是洗脑?」

「是自己一个人的信仰,亦因为受爱国主义教育,也因为有战时的经历。」

「这样的背景这样的选择,有没有对错之分?」

「那时代,进步的知识分子,有理想有追求。感情上相信,当时的道理是对。啊,不是说要反对一党专政吗?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当时国内有很多民主党派,「章诒和写过的,中国民主同盟、中国民主促进会、九三学社,都是国民党的反对力量,他们有人当了人大常委,章诒和爸爸章伯钧也是部长,1957年,反右,他们角色没有了。所谓民主党派,已渗透了好多共产党员,其实是一个党,外表是三权分立,实际是三权合作。」

李怡中学毕业以后,到了左派机构香港上海书局先任资料员及任编辑。当时中国大鸣大放,很多知识分子写了很多批评中国的书,李怡浸淫其中,也写哲学及社会学初阶书籍。他真心相信,当时的中共政权会为社会带来希望。后来,反右运动来了,那一个年代,很多人跟中国的关系,都变成段段苦恋。因为,国家没有变,有些人没有变,一个政权在变。

在早期的左派机构,李怡是少数抱独立思考的人。在一次韶山思想学习团,起了洗脑疑惑。那次参观,是要说明,中国农民革命,都依靠贫下中农。但毛泽东住的几间屋,摆明是富农。李怡问讲解员:「他(毛)住的屋子,好像不是贫下中农吧?」讲解员立刻回应:「你不可以替毛主席定阶级成份。」李怡噤声,但脑里反弹。


李怡认为,爱国的基本条件,是政府应由人民授权,宪法保护个人自由及权利。

不可以对自己不诚实

「文革学习班,个人崇拜好厉害,要早晚在毛主席像前滙报,在灵魂里闹革命,要斗私批修,老毛所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读过〈礼运大同〉篇:人不独亲其亲,子其子。毛泽东把它变成不将自己儿子当儿子,要把别人儿子当儿子,还说我们的思想已超越大同,我心里面的感觉,哈哈……」

从反右、大跃进、文革初期、至四人帮倒台,一个在左派圈子里打滚过的人,从矛盾到失望及否定,他很容易就说出一段清晰的内心独白:「写作时,受作家刘宾雁影响好深,他被打成右派,我好震惊。好多时,发生事,你怀疑,但又要对付自己:『你不应怀疑,应该相信。』要不断说服自己,有正面信息,告诉你那是个别小事,不影响大局。人用各种各样理由欺骗自己,是自己洗脑,有时不是人洗你的脑。是你自己相信,或你自己有利益。要彻底否定,是好难,你要用很多理由说服自己。我们说:前途是光明,道路是曲折。王思华六四后过世,他生前说过:前途光明看不见,道路曲折走不完。原来光明与道路都是假象,人会慢慢变,我变得快些。写作要忠于自己,最初为共产党政权辩护,要慢慢走出来。要放弃好多拥有的?还是要变成脑残的人?人好难否定自己,是很痛苦。」

最终,他选择忠于自己的信仰,忠于自己的想法。以前写文章误导了人,他做检讨。人是可以改变自己的认知,但不可对自己不诚实。「我独立思考,好早有觉醒。但很多人在体制下,离不开。」

最痛苦是思想独立,现实环境却很难分割。

「有好多挣扎,因为我与左派关系好深。」

「挣扎甚么?」记者问。

「利益。」

「甚么利益?」

「离开左派阵营,太太要离开左派工作单位,每个月提供的住房,不能再住,现在说来长篇。」

他当时办的《七十年代》月刊,是左派杂志。依靠读者、作者与周边相关人士人赞助投资,挣扎了好久,大半年时间,才真真正正让思想改变化成立场与圈子的改变。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他看到林彪的下场,明白这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自此,他倾向对任何掌权的人抱怀疑态度。「我们办报写文章的人,一定要置疑,对任何掌权的人怀疑,对掌绝对权力的人绝对怀疑。所以,真正挽救香港特首或政府班子,只有通过人民授权,否则一定要怀疑。因为权力使人腐化,尤其权力来源是如此绝对。」

他认为,认识国家,一定要知道真相,要相信事实。但中国已成为他口中的谎言之国。「一位印度哲学大师说过,若你相信一样东西是绝对真理之时,你就是准备要说谎了。」为何中国可以在谎言中集体受催眠一样,全国假货假话变成常态,就如上街买豉油却必然说成去买麪。

「你讲大话人家都知道,为何仍当是策略,为何相信有效?」

「因为一旦拆穿了谎言,权力没了,我看不到中国有何出路。温家宝常说要改革,却总也不肯公开自己的财产。百分之九十的中央委员,都有财产或家属在外国。好奇怪,掌权既得利益的有钱人,要移民,但天光至天黑都叫人爱国。正如政府高官推爱国教育,自己子女在外面读书,自己讲都知自己不相信。」

谎言巩固权力,现在的既得权力与利益,比以往更大更难放弃,最后最悲哀的选择,是相信谎言。「萧伯纳说,对说谎者最大的惩罚,不是别人不再相信你,是他自己不再相信事实。你不再相信任何人,这是最悲哀的,不相信任何人是个灾难。」

中港宪法精神大不同

从中港两地意识形态的不同,李怡认为香港推行中国模式的国民教育,是推行一个谎言政权的延续,不但对下一代是灾难,也是整个社会走上灾难的开端。在香港,国民教育只能是公民教育的一部份。他曾经爱国也曾经爱中共政权,漫长的思想与认知改变,已经很迂回曲折了,「一位国学大师说:国是无功无过的,党是有功有过的,对国,我是无条件的,它越穷我越爱。党,有功有过。你一塌糊涂,我怎去爱你。他对我影响很深,孙中山、杨衢云爱国,都是基于中国苦难,不是因为要发达。爱国教育,叫人认识中国文化,就要认识中国苦难,就要知道六四、李旺阳事件。若爱国教育叫你爱党,爱甚么?你这么丑陋,我怎去爱你?」

老爱国廖瑶珠,在法律的认知里,把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说得最透彻。她反对中国宪法51条:个人行使自由与权利时,不可损害国家、社会和集体的利益。相反,她努力协助催生《基本法》39条,认为个人自由及权利,除法律规定以外,不受限制,而法律的限制,亦不能与两条相关的国际人权公约相抵触。香港小宪法精神与中国大宪法精神是相反的,「中国是国民国家,香港是公民社会。两者不容易并存。」

以往为了国家,他认为可以牺牲一下自己,现在拥护法治,都是香港人的核心价值,这是一个从左走到右的人对国家的视野。而当年与他一起读左校的同学,命途不一。「好多同学,被动员回国,读大学,满腔热诚,最后灰头土脸回来。我太太的同学,是周一岳的姐姐,在英文书院读得很好,因为爱国,到华南师范大学物理系读书。回国就被怀疑,认为她爸爸在教育司署工作,没理由送回国,一定是特务。海外关系变原罪,若不是左派,更不应回来。所以,好多人入香岛后回大陆读书,会后悔。」

而他自己,前半生跌跌撞撞,如他所言,虽然艰辛,最少一直忠于自己,「写作上,算是得一些人信任,自己相信自己。」70年代,曾有人给他讯息,希望邀请他当政协委员。「当时40多岁,我拒绝了。写作的人要拒绝。向北望好傻,你越是依靠他的权力,他越是看不起你。

「像你由左转右而又成功的人,多不多?」

「好多呀,第一个是查良镛,罗孚也是共产党员。受左校教育的有陶杰、何守信,好像施永青也是。你越是知道情况,越是批判尖刻。坚林(《苹果日报》副社长林平衡)都是啊,他好明白好清楚的。」

还有不少一生紧跟左派的同学,雄心壮志逐渐在现实消失,最后觉醒时,已经掉落社会的低下层,「在香岛教书还好,有些人,我知道打住家工。左派学校,一来资格不承认,二来不适应这社会,好可悲。左派对他们的员工,比资本家还要刻薄,好高级的,都住好细好差的旧楼,靠微薄退休金过日子。在左派电影圈发展的,有些更是晚景凄凉。」

两年前,李怡开始学习拼音输入法,用电脑打稿,「打 KMJY就打出国民教育四个字了,比以前手写快多了。」76岁香港著名作家,走自己的路,越曲折,越精采。他的爱国教育经历,是不是与当下计划推行的国民教育有一点交错,可以思考,正如他这样一个从左派里醒悟的人,现在,还是 keep thinking,锻炼思考,不让自己凋零。

记者:冼丽婷        

http://vicsforum.blogspot.hk/2012/08/blog-post_5.html 
摄影:马泉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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