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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kan文摘】国画 作者:王跃文

【Mickan文摘】国画 作者:王跃文

画家李明溪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朱怀镜以为他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就是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无意间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举行的一次表演赛,并不怎么隆重,门票却难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总是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朱怀镜接电话总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怎么?又有什么大作问世?你要快点出名才是。你出了名,发财了,我也跟着沾光啊。”李明溪知道这位老兄困在深宅大院里的无奈,笑道:“我哪里发财去?倒是你这政府官员有什么好事了别忘了我。”朱怀镜骂道:“别取笑我了,你不知道我是有职无权?你老这样拿我开心,让我很痛苦哩!”李明溪越发大笑了。“你别只顾傻笑了,”朱怀镜说,“这样吧,我手头有两张球赛票,你看不看?看的话我俩一块儿去。”李明溪一时拿不准去还是不去,只说:“球赛?球赛?”朱怀镜急了:“你莫要不识抬举了。别人想看还弄不到票哩!你到底看还是不看?”李明溪也想见见老朋友,什么球赛也没问,就说:“好吧。哪里的票?”朱怀镜告诉说:“南天体育馆,晚上七点半。南天西门见吧。”他知道李明溪懒得往市政府跑。李明溪的艺术家派头太足,长发披肩,总是被大门口的武警拦住,不出示证件不让进。他又是从来不带任何证件的。我就是我,有必要向别人证明我是谁吗?他觉得证件这玩意儿简直莫名其妙。也许只有朱怀镜喜欢他这股疯劲儿。

朱怀镜吃了晚饭,对老婆陈香妹说声晚上要开会,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疲沓,晚到一步。朱怀镜早已站在体育馆西门口了,双手插进皮夹克兜里,四处张望。李明溪很显眼,朱怀镜很快就发现了他,忙举手招呼。李明溪也挥挥手,从人群中匆匆挤了过来,引来一片怪异的目光。

“你像个领导哩,好大的架子!”朱怀镜说着就伸出手来。

李明溪却用手挡了一下,说:“你这才是领导派头哩!见面就握手,简直是恶习。你们官场的握手,大概同好莱坞影星的飞吻差不多,反正没有感情含量,只是习惯动作。我见了就心烦。”

朱怀镜就势拍了他一板,手仍旧插进衣兜,说:“当然啦,我们都是俗人,哪像你们艺术家那么卓尔不群?不过如今当艺术家说难也不难,头发留长一点儿就是了。”

“你以为我喜欢留这么长的头发?懒得出门!不过要说容易,还是你们当官容易些。人家都说,这人没什么本事,就只好让他去当领导了。”

两人开着玩笑,转身进场,找到了座位。朱怀镜微微发福了,坐下之后,扭了一会儿才觉得熨帖。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处长,肚子就开始大了,这怎么行?你们处长不会有意见?要为今后提拔留有余地才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官越大,肚子就越大?是胸怀全球吧?”

“你说够了没有?都要像你这么仙风道骨就好了?”朱怀镜说着就捏了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

李明溪仍不罢休,又取笑道:“你肚子比处长大,两人一道出去,不认得的总以为你是处长,总先同你握手,你处长不要恨死你才怪。”

朱怀镜笑笑,不说什么。其实李明溪讲的还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说他在风度上、器宇上,也更像处长。他知道这是人家当面说的奉承话,但至少也半真半假。处长刘仲夏同他一道出过一次差,就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走在外面,好像他无形之中在风头上总盖过了刘仲夏。他也隐隐感觉到刘仲夏总是避讳着他。

两人闲扯着,开幕式开始了。主持人高声宣布,请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皮德求同志致开幕词。皮副市长便腆着肚子,面带微笑,轻轻拍着手,走向主席台发言席。 “各位来宾,”皮副市长朗声致词,“我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这个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欢迎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传经送宝 ”

方才听了这么一句,李明溪就偏过头来朝朱怀镜笑道:“你们市长大人水平不错哩,开口就是之乎者也。我不太通文墨,见识也少。姓皮的,除了眼前这位皮大人,我就只知道古时候还有一位皮日休了。这不亦乐乎是什么意思?我平日只是见到有人弄得焦头烂额、难以招架了,就说搞得不亦乐乎了。”

李明溪万难才忍住不笑。他不便同李明溪议论领导,就说:“别钻牛角尖了,谁没有失言的时候?看球吧,看球吧。”却想皮市长这话虽然讲得牛头不对马嘴,但的确也是真话。他们成天疲于应酬,也真是不亦乐乎了。

李明溪却还在笑,说:“要命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失言,反倒蛮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朱怀镜任他一个人讲去,不去理他。运动员进场了,绕场慢跑,向观众挥手致意。掌声如雷。

“妈呀,这哪像女人?”李明溪摇着头,“一个个简直是庞然大物啊!”

朱怀镜骂道:“你无聊不无聊!是看球啊,不是看女人!”

不一会儿,球赛正式开始。因为是表演赛,红队对蓝队,阵营很抽象,观众没有心理倾向。过了一会儿,红队渐居优势,观众就同情蓝队。但不论哪边进了球,都会赢得喝彩。

这时,朱怀镜见一位身段极好的女记者,正扛着摄影机,猫着腰扫来扫去。模样儿看不真切,但他猜得出一定是陈雁。只有她才有这韵味无穷的身段。陈雁是市电视台的王牌记者,号称记者之花,他最喜欢了。在家看电视,只要陈雁一露脸,香妹就会开他的玩笑,说快看快看,别让你的雁飞了。今天陈雁穿的只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觉出她的身段袅娜如水,柔媚如柳。

朱怀镜似乎有些心旌飘摇了,却突然听见李明溪哈哈大笑起来。朱怀镜胸口猛地跳了一下,好像内心的隐秘叫这位仁兄看破了。他忙把目光从陈雁腰肢上收回,转头看看李明溪。你有什么好笑的嘛!李明溪却仍笑个不停。四周观众都朝这边奇怪地张望。朱怀镜脸都发热了,捏了捏李明溪,低声叫他别发神经了,省得大家把我们当疯子哩。李明溪还是只顾自个儿笑,埋头忍了半天,万难才止住了。

朱怀镜再往赛场望一眼,却不知陈雁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心里竟有些怅然。又想起自己刚才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追灯,跟着陈雁跑,李明溪一定是发觉了,便问:“你刚才发什么神经?”不料这一问,李明溪又忍俊不禁,连连摆手道:“你就别问了,一问我又要笑了。”

朱怀镜早没了看球的兴致。好不容易挨到球赛结束,两人一同坐的士回家。朱怀镜又问:“你到底笑什么?”李明溪像是怀着天大的秘密,摇头晃脑,笑个不止。朱怀镜骂了声神经病,不再问他了。

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院,再送朱怀镜回家。朱怀镜在市政府大门口下了车,寒风迎面而来。他本想将头缩进衣领里的,但怕显得鼠头鼠脑的让武警盘问,落得麻烦,就只好硬着脖子,昂首挺胸地进了大门。

快到家门口,手无意间摸到了衣兜里的的士票,忙揉作一团丢了。他明明说晚上开会去了,要是让老婆发现了的士票,就难以解释了。

香妹早已睡了。朱怀镜蹑手蹑脚进了屋,在卫生间里草草洗了一下,就上床了。妻子脸朝里睡着。他猜想妻子刚才也许醒了,只是懒得搭话。他也不去撩话,背靠着女人躺下了。

一时却睡不着。今天晚上真是荒唐。说是去看球,李明溪只是傻笑,自己却望着陈雁回不了眼。一想到陈雁,他立即感觉到了背膛上香妹的体温。这是一种叫人万般依恋的体温,却又平常得像自家窗户上夜夜亮着的灯光,他每次夜归都能远远地望见。自己太不应该了,陈雁这女人同我有什么相干?夜已很深了,空空的胃囊在作怪,鼓捣得他不太好受。是美国有位学者说的?说是人在饥饿的时候,性欲就旺盛。可是他又想到陈雁了,顿时感到一种冲动,胸口有个东西晃悠了一下。这种惯常的冲动可以持续,而胸口的那阵晃悠却稍纵即逝。那一霎时,身子云一样要飘起来,妙不可言。他禁不住又试着去琢磨那种晃悠。那女人,眉眼自是无可挑剔,可她的天然风韵却全在腰段。他的胸口又晃悠了。真是妙不可言,只要想起那腰段,他的胸口就晃悠,身子就要云一样飘起来。

“怎么还没有睡?”香妹翻过身来,声音黏黏的。

“睡不着,不知怎么有些失眠。”朱怀镜说着就开了床头灯。

香妹眯着眼睛揉了一会儿,目光清澈起来,爱怜地望着男人:“好好睡吧,你总是这么辛苦。”她像呵护孩子一样,伸手蒙着男人的眼睛,轻轻摩挲。

朱怀镜合上眼睛,浮现在他面前的竟是风情万种的陈雁。他暗自为自己灵魂出窍吓了一跳,忙拿开妻子的手,将她抱了起来,眼睁睁地望着她,心里乞求妻子用她那双妩媚的眼睛去驱赶他脑海中那个不相干的女人。

香妹感觉到的却是他的激情,便略显羞涩,说:“你昨天才要的,今天好好休息吧。”

朱怀镜本来没那意思,但女人这么一说,他反而搂紧了她,说:“睡不着,干脆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女人目光渐渐迷离,像烟波浩渺的海面。这是朱怀镜最熟稔的目光,一种无数次让他化做滚滚海浪的目光。他总是要捉摸到女人这种目光,才能真正地满怀激情,不然过后他会沮丧。每次,他都醉心品尝女人那种无以言表的情绪变化。女人的目光迷离了,他知道这是美妙乐章的序曲,轻柔而幽远。迷离的目光越来越蒙眬,越来越混沌,慢慢地成了浓浓的雾霭,低低地漂浮在海面。女人的眼睛轻轻地合上了。

女人的胸脯开始起伏,起伏。最激越的乐章奏起了。海面掀起了风暴。他只是被风暴卷起的浪头,在海面上疯狂地奔腾,涌过去、涌过去,没有了方向,也没有了时间,似乎这滔滔白浪要翻滚到天荒地老。

天要塌了,海要漏了。飓风卷着浪头轰隆隆冲向海滩,重重地摔了下来 \t女人柔柔地躺着,像一湾松软的海滩

他闭上眼睛,身子懒懒的,像有了倦意。他真想就这么睡去。可只一会儿,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陈雁。妻子睡去了,几乎像个甜蜜的婴儿。他是爱自己女人的。这女人真好。他尽量去想女人的好处,免得又心猿意马。在老家乌县,他女人是那小县城里的一枝花。这女人让他一见就怦然心动的是她右嘴角上的那颗小黑痣。他说她的脸蛋儿这么俊俏,多半搭帮那颗小黑痣。恋爱那会儿,他们多次玩过一个游戏:他让女人用粉脂把嘴角上的小黑痣涂了,俊俏的脸蛋似乎立即呆板起来。他便凑上去舔掉她嘴角的粉脂,女人的脸蛋一下子就生动了。就像是魔术。

乌县县城很小但很美丽,他们在那里工作了整整十年。他们结婚,生子,有很多的朋友。后来那几年,朱怀镜当上了副县长,事事也都顺心。女人是人人尊重的县长夫人,总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人也就特别漂亮。后来因为偶然的机遇,他调到了市政府办公厅。他本是不怎么愿意往外面调的,他喜欢小地方生活的随意与平和。只因为有人为他看了相,料定他离土离乡会有大出息。起初他不太相信,可有次他到外省考察,遇了一位高人,他就深信不疑了。那位先生看相、测字无所不精。他先是随手写了一个 “由”字。先生说“由”乃“田”字出头,想你定非等闲之辈,必将出人头地,显亲扬名。但必须离土而去,远走高飞,方有作为。先生又看了他的面相,说他眉间有痣,是聪敏阔绰之相,定会富贵。他听了很觉玄妙,禁不住笑了。先生是个随和人,问他为何哂笑?想是以为老夫胡言乱语吧?信与不信,不由老夫。但命相之说,也是不由人不相信的。我说个趣事,你别说我粗俗。你注意那些女人,凡外眼角上翘的,一定风流无比。男人遇着这种女人,自是艳福不浅。但她们多半红杏出墙,男人要费尽心机才可管住她们。有的女人嘴角有痣,下面一定有痣。这种女人大多阴冷,对房事不感兴趣。娶了这种女人,难得销魂一回。但她们规矩,男人大可放心。不过她们的丈夫就难说了,一般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当时听了,朱怀镜就想自己女人下面有没有痣他不曾在意,但阴冷他是领教过的。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为这事不知吵过多少回。女人说他无聊,一天到晚只想着那事,没出息。他说你要我成天想什么事?我是人!是个活生生的男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男人除了拼命地干事业,还要拼命地干女人!经过多次的争吵和说服,女人才成了现在这样的女人。

那次他出差一回家,把老婆放倒在床,就细细看了起来。果然发现女人下面有一黑痣。这就奇了。难道命相之说真的如此奇妙吗?女人觉得他有些不对头,说你今天怎么了?平日回家总是心急火燎的,今天半天不来?他说我看看,我看看。女人说你还没看见过是不是?难道十来天没见,那里就长了朵花,这么好看?他便满腹狐疑,爬到女人身上。女人说你今天不高兴是吗?他说没有哩。那回他玩得很不尽兴,但怕女人多心,还是装模作样地狂暴了一会儿。完事了,他让女人坐在床上。女人不解何意,但还是顺从地坐了起来。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以为男人好久不见她了,想欣赏她的裸体,便显出娇态可人的样子。他其实在细细地观察她的外眼角。这女人眼睛平视的时候,外眼角是平的;俯视的时候,外眼角就上翘了。他就拿不准女人的眼角是不是上翘了。看着女人这将倾未倾的坐姿,真叫人爱得心头发痛。管他哩!我宁可她是个风流女人,也不要她阴冷。不怕她风流,只要能治住她就得了。何况那时他是副县长,不怕女人怎么样。但从此他真的相信命相之说了。不过只是放在心里。他毕竟是领导干部,不能把这迷信的一套挂在嘴上。但是那位高人的话他牢牢记住了。后来碰上机会,他认定是老天照应,就调到市政府来了。

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他调到市政府三年多了,还没有见到发达的迹象。他在下面干过三年多副县长,如今又过了三年多,他仍只是个副处长。处长刘仲夏的资历不及他,却是蒸蒸日上的势头。更要命的是他同刘仲夏的关系说不出的微妙。两人在一起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可朱怀镜总感觉像有个饱嗝打不出来,堵在喉头闷得难受。香妹单位也不太如意,他们那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快成特困企业了。女人多次同他吵,要他想办法替她换个单位。他只说慢慢来。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份,要给女人换单位,真比登天还难。他不想同女人说出自己的无能,怕让女人看扁了他。如今这世道,女人一旦瞧不起自己男人了,什么事情就来了。他还有说不出口的隐衷。他发现如今效益好些的公司,大小经理多半花花肠子,养情妇已是时尚。女人模样儿这么俏,难免叫人眼馋。自己又只是个小小副处长,谁会忌着你?人家占了你的女人,你还得忍气吞声。香妹现在的公司效益不好,头儿们人却老实。也许就因为老实,生意也就做不好。管他哩,钱少几个就少用几个吧,图个安全。可女人像在公司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男人没本事替她想办法,她就靠自己了。有个大老板看上了她,她半推半就,就跟了人家。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事,只有朱怀镜一个蒙在鼓里。他回到家里,撞见女人正同那男人在床上龙腾虎跃。他跑到厨房取了菜刀,愤怒地砍去。但他用力过猛,没有砍着别人,却把自己大腿砍了一刀。他痛得跳了起来,大声叫喊,却出不了声。原来做了个噩梦。

朱怀镜醒来,背上黏黏糊糊的,出了大汗。香妹早已起床了,正在厨房忙做早餐。他没有睡好,头有些重。又不能再睡,怕上班迟到。

起了床,眼睛仍是涩涩的。这个样子去上班,只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卫生间洗澡。怕热水器开大了太耗气,冷得直哆嗦。老婆听到他在里面嗬嗬地叫,就说你不要命了?冻病了钱还花得多些!她说着就把水温调高了。他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只冲了一会儿,就关水穿了衣服。心想这女人真好,自己却还做那样的梦,太不应该了。

儿子琪琪嫌馒头不好吃,撅着嘴巴耍小性子。朱怀镜训道:“还不快吃,上学要迟到了。我们小时候哪得这种好东西吃?餐餐吃红薯!”琪琪才上小学一年级,哪懂得这中间的道理?说:“红薯还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香妹哭笑不得,说:“你怕是街上那种烤红薯?你想哩!”朱怀镜威严起来,说:“吃就吃,不吃就不吃,先饿他三天,看他吃不吃。”琪琪这就怕起来了,憋着气,吃药似的吃了起来。

一家人吃了早饭,上班的去上班,上学的去上学。琪琪还得爸爸用单车驮着去学校,一来要赶时间,二来这会儿路上车太多了不安全。

寒风飕飕,琪琪坐在单车上冻得打颤。到了市政府大门口,却见许多男女围在门口要进来,同武警战士推推搡搡。

“爸爸,这是干什么?”琪琪感到奇怪。

朱怀镜信口说:“他们是工厂里的工人。工厂发不出工资,他们没有饭吃,来找政府要饭吃。琪琪要好好读书,不然长大了当工人,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t琪琪还听不懂,却早已习惯了在大人面前说是,就含含糊糊答应了。朱怀镜又问:“琪琪长大了想干什么?”

琪琪想了想,说:“不知道。妈妈说长大了不要当干部,没钱。”听了这话,朱怀镜就笑了,心里不知是酸溜溜的还是幽默。

送了琪琪回来,门口围着的工人没有了,却见五颜六色的三角旗满地都是。几个武警战士在飞快地打扫。想必刚才一定发生过冲突。这些工人也的确可怜,他们只是要一口饭吃,可自己还同儿子那么说,真是罪过。

走到办公室,先上了厕所,对着镜子整理了发型。外面风大,头发给吹乱了。原先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头发弄得油光水亮,别人肯定说你脱离群众。可到了这大机关,头发就要一丝不苟了,不然人家说你没修养。可他的头发不太熨帖,弄不好又乱了。这真为他平添了许多烦恼。他刚调来时不识深浅,口无遮拦,有次开玩笑说自己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烦死人了,真是满头烦恼丝啊!可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秘书长谷正清耳朵里去了,让谷秘书长很不高兴。这里的领导也许都以为自己的层次很高,有话不屑于当面同你说,只在一边说。谷秘书长在背后嚷他:“他烦恼什么?组织上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谷秘书长这话又七弯八拐转到了朱怀镜耳朵里,让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这话做文章,添油加醋地告到了谷秘书长那里,让谷秘书长对他有看法了。上司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马上换地方,别等着人家来修理你。不然你想赖着不动,就只好死牛任剥了。从此朱怀镜讲话更加谨慎了。还得时刻注意谷秘书长的脸色,看他对自己的看法坏到了什么程度。但风度照样还是马虎不得的,朱怀镜便只好坚持用摩丝维持发型。可如今冒牌货多,难得碰上好摩丝,只得时常往头上抹些水上去。

朱怀镜整理好发型,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去了办公室。打扫卫生是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课。于是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柜子。柜子一溜儿摆了五个,占了整整一面墙。他一个人坐这间办公室,可属于他的柜子只有一个,其他四个是前任几位秘书长占着的。有个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扫卫生,都得把它拿下来抹一下,很费事。放在那里也有碍观瞻。有回朱怀镜就把这瓷瓶取下来,放在桌上当笔筒用。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狠狠骂了他一顿:“你这是怎么回事?老同志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动?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辈革命家,严格讲来,他们用过的东西都算革命文物,得进博物馆!你知道吗?这个瓷瓶,是老秘书长第一次进京,从中南海带回来的,老人家最心爱的。”朱怀镜想不到这事竟让谷秘书长发这么大的火。说的那位什么老秘书长不知是姓庞还是姓盘,反正现今在办公厅工作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是不是早已作古也未可知。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原处,像供奉释迦牟尼佛牙舍利一样。这几个深蓝色的铁皮柜也从来没见人来打开过,他却要天天把它们抹得一尘不染。

看样子谷秘书长对他的看法已经定格了,要改变也难了。他在荆都还玩得不怎么开,就只好在这里死挨了。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剥的境地。

可朱怀镜却总认为谷秘书长犯不着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许他给谷正清的印象太恶劣了,人家就借题发挥吧。也许谷正清是借着尊重老领导,树立自己的威信。

洒扫完毕,就坐下来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报告了。目前的任务就是看资料。成天面对一堆死气沉沉的材料,也真是无聊。便翻开一沓国际内参。什么海湾战争、波黑局势、石油危机,等等等等。关我屁事!又去翻那材料。可翻了一会儿,便冷得直哆嗦。机关暖气管道九月份就开始维修,原来说两个月完工,现在三个月了,还没有弄好。这时,刘仲夏从隔壁打电话过来,说有事叫他过去一下。他便过去了。扯完了事情,刘仲夏问:“你昨天看球去了?”

“对,我去了。你怎么知道?”

刘仲夏说:“我正在你后面。见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不招呼你了。”

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那股疯劲,真是丢人现眼。不知道的,一见那样子,都会以为他是不三不四的人。不知刘仲夏怎么看?他便即兴搪塞:“我那位朋友,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二流子。他们艺术家都这样。别看他其貌不扬,在中国画坛,他还是有影响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中曾根康弘都收藏过他的作品。”

刘仲夏一下子肃然起敬了:“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还够层次嘛。”\t“哪里哪里,朋友就是朋友。他也别在我面前充什么艺术家。艺术家怎么样?艺术家怎么样?不照样打嗝放屁?”

刘仲夏也就谈了一会儿绘画艺术,说了凡·高、达·芬奇等几个外国画家的名字,很内行的样子。然后试探道:“你可以给我帮个忙吗?你知道的,我这次搬房子后一直没怎么布置。你可以请你朋友给我作幅画吗?”

朱怀镜没想到刘仲夏会开这个口。这就叫他为难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说让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画,他不骂死人才怪。最要紧的是他刚才扯的是弥天大谎,如果当做真事儿做起来只怕要露马脚的。那样的话,刘仲夏就会说他是在愚弄人。见他有些为难,刘仲夏就说:“当然要付报酬的,不能剥削别人的劳动嘛。不过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

反正谎言已经出笼,朱怀镜只得顺势胡说下去了:“报酬你就别提了。你知道他画作的价格吗?通常行情是一平方尺三万到五万,这还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价便宜些,心情坏呢那就贵了。是朋友,白送也送了。说不准,我去试试。他们这种人,都有些怪。不是我们这些朋友,还真受不了他。”

“那就拜托你了。”刘仲夏客气地说。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及细想这事怎么同李明溪说,先给他挂了电话去:“明溪吗?你昨天晚上是什么名堂?疯了?”

李明溪还没答话,先笑了起来,说:“我是看见观众席上大家一会儿又伸出双手啪啪地拍着,突然觉得很滑稽,像群泼猴。当时我感到自己灵魂出窍了,飘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空中飘飘荡荡,可以望见座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泼猴当中发呆。我想抓回自己的灵魂,怎么抓也抓不回。我忽然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怎么也忍不住要笑了。你越是问我,我越觉得好笑。你现在提起那事,我又忍不住要笑了。”

朱怀镜觉得莫名其妙,说:“这并不怎么好笑呀?你怕是神经有问题了吧?你不要疯了才好哩!你要是疯了,孤身一人,没有照料,不要害死我?”

李明溪却真如疯了一般,说:“你还别说疯子哩。我想疯子都是些智力超常、聪明绝顶的人。你说为什么总见狗发疯,而不是其他动物发疯?因为狗是动物中最聪明的。当狗的智力超过了极限,同人一样聪明时,就成了疯狗。又因为狗对人最了解,所以狗一疯了就咬人。”

朱怀镜不明白这人怎么一下子脑子里钻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便说:“我不同你讲疯话了。你只说中午有空出来一下吗?我有事同你讲。”

李明溪不太情愿出来,说:“什么事这么神秘,电话里说说不就得了?”朱怀镜说:“你这是讲废话,好说我不说了?”于是两人约好,中午12点在市政府对面东方大厦一楼咖啡屋见。

说好之后,朱怀镜再来细想这事。管他个鬼哩!反正话也说出去了,只好将计就计了,假戏真做了。再说刘仲夏对画坛也一无所知,能哄就哄吧。这时突然停电了。市政府也常停电,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县政府的电是不敢随便停的。偶尔停了一回,政府办一个电话过去,电力公司的头儿会吓得忙作解释。也不知现在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从这里的迹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就冷,停了电,室内阴沉沉的,更觉寒气森森。窗外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冬越来越深了。

朱怀镜中午下了班,径直去了东方大厦。李明溪不会那么准时的,他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小姐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看了一下单子,发现咖啡要十块钱一杯了。两个月前他来过一次,是六块的价。却不好说什么,就要了一杯咖啡。这地方静得好,间或来坐坐,也蛮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进来。他穿了件宽大的羽绒中褛,人便有些滑稽。

咖啡屋备有快餐,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是这里的创举。生意倒还好些。他俩各要了一份快餐,再是一些饮料。一边吃着,朱怀镜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请你替我作幅画。”

李明溪觉得奇怪,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朱怀镜,说:“你不也神经了?你平时不是总说我的画臭,送给你做揩屎纸都嫌有墨吗?今天出鬼了!”

朱怀镜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就别小心眼了。我那么说你,是见你太狂了,有意压压你的锋芒。你就当回事了?说实在的,你的画并不差,只是你没出名。你该知道毕加索的笑话。这位大师后期画风越来越怪诞,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据他晚年私下透露,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画出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只是他的名气太大了,不论怎么画,都得到世人的喝彩。人们越是欣赏他的怪,他就越画越怪。这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媚俗。也不知当时人们争相购买和收藏毕加索画作的时候,那些自命高明的美术评论家为他的作品大吹大擂的时候,毕加索老头儿躲在一边是怎么想的,说不定暗自发笑吧。”

李明溪听了只是笑,并没有知音之感。他反正一直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反正不懂画。”

朱怀镜说:“那么你是只给懂画的人作画了?这样的话,你们当画家的只有饿死一条路。不过真正要饿死的也只是你这些不成名的。人家吴冠中、黄永玉他们,落笔千金!国画不是讲究留白吗?人家画面上留出一大块白宣纸,也是好几万块钱一平方尺!”

李明溪这下收住了笑容,只把饭菜嚼得吱吱响。朱怀镜说:“你别同我这样了。我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缘由说了,只是没有说到日本前首相收藏李明溪画作的事。

李明溪这就抬了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朱怀镜,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说:“你要去拍马,拿我的画作当拍子?开始我还想给你画,现在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画了。”

朱怀镜急了,说:“我拍他的马屁干什么?他只是处长,我也是副处长。我要拍马屁也会去拍秘书长,拍市长。只是我们一道共事,人家提出来,我怎么好驳人家的面子?”李明溪是个糊涂人,没有去想刘仲夏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李明溪。朱怀镜当然也没说起上午即兴说谎的事。他只是说他单位的人事关系,当然也说得遮掩。他说官场这正副之间,有时是天壤之别。就说市长,不仅带着秘书,还有警卫,出门就是警车开道。到了这个位置,说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调,至少也是部长什么的。级别虽然不变,却是京官。但副市长们,弄不好一辈子就只是这个样儿了。正职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没有希望出头。刘仲夏就是这种人,他不让任何下属有接触上级领导的机会,好像怕谁同他争宠似的。碰上这么一位正职,你纵有满腹经纶,也只是沤在肚子里发酵。他没有权力提拔你,甚至也并不给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领导面前给你一个字的评价,哪怕坏的评价也没有。那么你就只有在他刘处长的正确领导下好好干了。干出的所有成绩,都是因为他领导有方。你还不能生气。你没有理由生气,别人并没有对你怎么样呀?你要是沉不住气,跑到上级领导那里去诉苦,就是自找麻烦了。领导反而会认为你这人品行有问题。人家刘仲夏同志可是从来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倒跑来告人家状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朱怀镜就这么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长换了两位,他同市长话都没有搭过一句。市长他倒是常看见,但这同老百姓天天在电视里看见没有什么两样。在电视里还可以看见市长的头部特写,连市长伸出来的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通常是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市长。现任市长姓向,一位瘦高的老头儿。向市长从走廊里走过,背后总是跟着三两个蹑手蹑脚的人。这些人都是办公厅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们只要一跟在市长背后,就一个个陌生着脸,眼睛一律望着向市长的后脑勺。似乎向市长的后脑勺上安着荧光屏,上面正演着令人兴奋的色情片。前面的人就忙着让路,就像在医院急救室的走道上遇上了手术车。朱怀镜碰上这种情形,总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向市长好。向市长多半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时也会笑容可掬地应声好。但即使这样每天碰上十次市长,市长也不会知道你是谁。可市长偶尔回应的笑容却令朱怀镜印象深刻。他有时在外面同别人吃饭,人家把他当市长身边的人看,总会怀着好奇心或别的什么心问起向市长。这时他就会想起向市长的笑容,感慨说:向市长很平易近人。他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在摆向市长的好,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护面子。如今这世道,不怕你吹牛说自己同领导关系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领导面前拍马,就怕让人知道你没后台。朱怀镜缺的就是后台!

朱怀镜一时也不说话了,只机械地嚼着饭,不知什么味道。这本是一个清静的所在,但他俩的清静有些叫人发闷。吃完饭,两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怀镜语气有些沉重,“你是槛外人,自然可以潇潇洒洒,无所顾忌。但官场况味,你是无法体会的。不亲临其境,谁也想象不出那种味道。一切都是说不出的微妙。比你创作的苦闷更甚百倍千倍。你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我就太难做到了。”朱怀镜说了许多,无限感慨。他从来没有这么同人推心置腹讲过自己的境遇。他知道现在这世道,你同人家诉苦,除了遭人看不起,连一点廉价的同情都捞不着。所以现在人们不管弄得怎么焦头烂额,却总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牛皮喧天。有些人屁本事没有,居然就凭吹牛,转眼间就大富大贵了。你今天还在笑话这人瞎吹,明天你就不敢笑话别人了。人家早已真的人模人样了。

朱怀镜说话的时候,李明溪一直埋着头。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等朱怀镜说完,长叹一声,他才似笑非笑地说:“如此说来你还真的很痛苦?我原来只以为你有些无聊哩!好吧,我画吧。你说,他有何兴趣?我没有激情,只好搞命题作文了。”

朱怀镜想了想,说:“那也一时说不上。不过人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只会说几句官话,他还是经济博士哩。”

李明溪听了马上笑了起来,说:“经济博士?据我所知,如今官场上有些人的文凭来得可并不经济哩。”

“人家可是出过几本书的哩。”朱怀镜说,“他那几本书将是他在政界过关斩将的重要资本。”朱怀镜说是这么说,他怎么不知道李明溪说的是事实?花钱买硕士、博士文凭的领导干部太多了。

“有了。”李明溪突然眼睛亮了一下,随之掩嘴而笑。

朱怀镜原以为他得到灵感了,可是见他的样子像是恶作剧,就说:“画什么东西就随你,只要不像纪晓岚羞辱和珅,搞他什么 竹苞松茂 之类的东西去骂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小聪明,人家懂!”

说好了,时间也就差不多,两人付了账走人。朱怀镜径直去了办公室。本想去刘仲夏那里说说索画的事,估计他这会儿可能还没有来上班,就先翻翻报纸。看到一则笑话,说是第比利斯一幢高层建筑停电停水一个多星期了,有人却贴出一张通知,请冬后幸存者于星期一上午在大楼前集合,拍照留念。朱怀镜立即想象着俄罗斯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俄罗斯人真是幽默,快要冻死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记得西方有个说法,说人在最无奈的时候就只有笑了。朱怀镜心想,暖气要是还不修好,这里只怕也要拍冬后幸存者纪念照了。只是没有人敢开这种玩笑罢了。

想给刘仲夏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太好,就跑过去看了看。仍不见他来上班。已是三点半了,要来也该来了。只怕是开会去了?去开会也该打个招呼。正副职之间工作不通气,论公是不合组织原则,论私是不尊重人。朱怀镜便有些不快了。又一想,何必想这么多呢?自寻烦恼。也有可能人家有紧急事情出去了,来不及打招呼。

他一个下午没事,只在装模作样地看资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会儿就透心凉,只好起身到各间办公室走走。手下同志们是两人一间办公室。同事们见他去了,忙招呼朱处长好,手便下意识地抚弄摊开的文件,好像要告诉他,他们正在认真阅读资料。一见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他们是在海阔天空地聊天了,却故意装糊涂,说: “都在看吗?时间越来越紧了,要好好看一看资料。不光是看,还要琢磨一下观点。”同事们点头称是。他当然明白手下人最烦的就是成天傻坐着看资料,却仍是故作正经,强调吃透材料的重要性。他讲得好像很认真,手下人听得也好像很认真。真是有意思,官场上的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很无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认认真真的样子。似乎上下级之间就靠这种心照不宣维护着一种太平气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朱怀镜步态从容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嗬嗬地搓手。真冷得有些受不了啦。他估计这会儿刘仲夏即使开会去了也该回来了,就准备挂个电话过去。他刚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还是明天上班时没事似的告诉他吧,不然显得太巴结了。香妹在厨房里忙,说道:“你这么冷,不知道开电暖器?”朱怀镜开了电暖器,身上慢慢暖和些了。琪琪小孩子不怕冷,坐在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演着卡通片。

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香妹的表弟四毛来了。四毛提了个尼龙编织袋,站在门口半天不晓得进来。朱怀镜说你快进屋呀!四毛擦着鞋问要脱鞋吗?朱怀镜说着不要脱哩,却又取了双拖鞋给他。

“快叫舅舅,琪琪。”朱怀镜说。

琪琪就喊了舅舅,却头也没抬,望着电视不回眼。香妹听见了,摊着双手出来招呼:“四毛来了?快坐快坐。我在做饭,你姐夫陪你说话吧。”

“今天从乌县来的?”朱怀镜问。

“是。清早上的车。”四毛答道。

“姨夫姨姨身体好吗?”朱怀镜又问。

四毛回道:“我爸爸身体还行,做得事。妈妈身体不行,一年有半年在床上。”\t“家里收入怎么样?”朱怀镜问。

“一年到头找不到几个钱。”四毛说。

两人说了这几句,就没有话说了。朱怀镜因为在老家当过副县长,四毛在他面前总有些畏畏缩缩。朱怀镜就很客气地对他说:“看电视吧。”

吃饭了,香妹摆了碗筷,说:“琪琪用公筷,怎么又忘了?”琪琪望望妈妈,又望望爸爸,这才另外拿了双筷子夹菜。朱怀镜知道香妹这是说给四毛听的。他们家平时并不用公筷。

吃过晚饭,香妹陪四毛说话。四毛同表姐就随便多了,话也多起来。却仍是不敢抬眼,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太好,身体最差的是妈妈,一年有半年在床上。医院她又不肯上,药也不肯吃,只心疼钱。哪来的钱?就几亩田,橘子也卖不起价。上交还年年增加。今年上面说要减轻农民负担,县里给每户都发了个减负卡。那哪里是减负卡?是加重卡。原来还没有的上交项目,这回印到卡上,成了合法的了。姐夫不调到市里只怕还好些。现在不像以前了,县里大小官儿都发财了。张天奇这几年县长一当,不知发了多少!县里大大小小建筑工程,全是他老弟张天雄一个人揽了。大工程呢他自己搞,小工程呢他就转包给小包头。县里的大小包头都在他手里讨饭吃。王老八姐夫是知道的,他原来在乌县包工程是老大。我原先是在王老八那里做小工。现在王老八不行了。他不要那么多人,我就没事做了。”

朱怀镜这就知道四毛的来意了。他望了香妹一眼。香妹明白男人的意思,就说:“现在出来打工也不容易。荆都又不是沿海,工作不好找。城里人还直喊下岗哩。你来了就不要急,我同你姐夫想想办法。要是有合适的事呢你就留下来做,要不呢你就玩几天先回去,我们找到事了再写信叫你来。”

四毛听了,表情有些失望,口上却说让姐夫姐姐多费心了。

看看没什么电视,香妹就说早点睡吧。

睡在床上,朱怀镜两口子商量这事怎么办。朱怀镜说:“我是没有办法,有职无权,找得什么事到手?我说,就让他玩几天,打发他路费,让他回去算了。”

香妹生气了,说:“我刚才说万一找不到事做就让他先回去,是想我俩有个退路。你倒好,连办法都不想一下,就要人家回去了。我家的亲戚你就是看不起。”

“你怎么这么说呢?”朱怀镜说,“我还不怕人家脏哩!吃饭时你嫌人家脏,用什么公筷。这会儿又这么菩萨心肠了。”

香妹说:“我这只是讲卫生,我没有嫌贫爱富的毛病。你们家亲戚,不论谁来,我不都是客客气气?”

朱怀镜笑道:“我说你这卫生讲究得有些无知。事实上,乡里人看起来不卫生,其实比城里人还干净些。乡里人最多身上有些泥土。泥土有什么脏的?我们城里人不天天呼吸着泥土吗?城里人身上的脏病乡里人就很少有。性病就是城里人比乡里人多,乙肝病毒携带者也是城里人比乡里人多。”

“我不是要你给我上课,你只说有办法没有?”香妹开始玩蛮法了。

朱怀镜知道他不答应她,今天晚上是睡不好的,就说:“明天看看再说吧。”两人这才不说话,熄灯睡觉,朱怀镜却不知今晚是否又会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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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是寒风萧萧。朱怀镜一进办公室,立即觉得暖和了。原来是有了暖气。\t他照样先是打扫卫生。在走廊碰到刘仲夏,他也只是点头笑了一下,不急于告诉他索画的事。忙完洒扫,又去蹲厕所,却听见谁在同别人说暖气的事儿。这人站在那里小便,朱怀镜只能透过百叶窗看见他的皮鞋,不知是谁。他说:“这暖气管道维修快半年了,总是完不了工,快把人冻死了。还搭帮昨天停电。一停电,向市长办公室的空调当然也就停了,冷得向市长打了个喷嚏。向市长一市之长,要管的事多着哩,当然不计较这种小事,只是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鼻子,一句话没说。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谷秘书长立即叫来行政处处长韩长兴,骂得韩长兴眼睛都睁不开。怎么搞的?维修个暖气管道要这么久?这么久原子弹都造出来了!这是什么工作效率?韩长兴挨了骂,当即表态,明天一定供暖!从昨天下午起,韩长兴就亲自督阵,加班加点,晚上也干了一个通宵。今天真的就供暖了。你看,原先大家意见喧天,屁用没有,结果市长一个喷嚏,问题就解决了。群众呼声再怎么强烈,抵不上市长一个喷嚏!”

说话的小便完就走了。朱怀镜到底不知这人是谁。听声音也听不出来。办公厅人太多了,没有谁能认得全。不过敢这么放肆说话的肯定不会是干部,十有八九就是行政处的工人。一来他们知道内情,二来他们反正当不了领导,无所顾忌。不像干部们,大家都抵着脚尖望前程,生怕说了什么让领导有看法了。不过这人说得这么有枝有叶,难说没有演义成分。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想起第比利斯人的幽默,朱怀镜感叹中国人的幽默同任何民族相比都不逊色。我们能把自己的可怜用几句玩笑话就打发了。

朱怀镜对着镜子收拾一下发型,回到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再去了刘仲夏那里,说:“刘处长,我同李先生说好了。他说是我的朋友,就只好从命了。不过时间上就要宽限些,他是个疲沓人。”

“好好,谢谢你了。”刘仲夏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淡,全不像昨天那样子。\t朱怀镜见刘仲夏不多说什么,就说声你忙吧,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心神不宁。是不是刘仲夏看出他昨天是在扯谎了?要是这样,自己就难堪了。他一时不知要发生什么事了。眼前那排深蓝色的铁皮柜似乎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后来一想,刘仲夏没有机会同文化圈子打交道,不可能知道李明溪的底细。一定是他昨天表现得太有兴趣了,事后觉得有失体面。今天就有意平淡一些,算是挽回昨天的面子吧。想想刘仲夏平日也是这么阴阳不定,朱怀镜也就安心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香妹火急火燎打来电话,说四毛被人打了,叫他快到龙兴大酒店去,她已等在那里了。

电话里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怀镜吓了一跳。他飞快地赶了去,找了半天才在酒店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找到他们。听见香妹在大吵大闹。朱怀镜进去一看,见四毛躺在长沙发上,脸上青是青,紫是紫,嘴角流着血。“怎么回事?把人打成这样?”朱怀镜一边厉声质问,一边环视四周。见了两个保安模样的人,就再问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保安人员很不客气,说:“你问他自己。”

朱怀镜见这两个人如此不讲理,就说:“把你们经理叫来,我是市政府的。”“哪怕你是国务院的呢?我们依法办事。不用叫经理,经理还有空来管这小偷小摸的事儿?”保安人员并不在乎朱怀镜打出市政府的牌子。

听了这话,朱怀镜就显得底气不足了,不知四毛到底做了什么事,就问他:“你说是怎么回事?”

香妹说:“你就莫再问他,他伤得怎么样还不知道,痛得不得了。我早问过他几次了。他说清早一个人出来,到了劳务市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个事做。就有四个年轻人问他是不是找事做的。他说是的。那几个人又问他会做什么。他说会做泥工。他们说正好要找泥工,就把他带到这里,说先吃了饭再走。他们点了许多菜,拿了十条云烟。服务员问了几次,可不可以上菜了。他们只说等等,还有几位朋友没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说到门口去等人,叫四毛坐着莫动,莫让人占了桌子。四毛就一个人死死坐着。快过十二点了,服务员又过来问可不可以上菜了,四毛说不知道。原来那四个人早提着十条云烟溜了。酒家就抓住四毛,硬说他们是一伙的。四毛说不认识那几个人。他们硬是不信,把人打成这样。”

“不认识?不认识还请你吃饭?笑话!”保安人员冷笑道。

香妹见四毛脸色不好,开始发抖,就说:“怀镜,同他们这种人是说不清的。我们先把人送医院再说。”

保安蛮不讲理:“怎么?想溜?把十条云烟钱给了再走。”

朱怀镜火了,吼道:“他妈的人死了你们负责!”说着就把工作证摔给他们,背起四毛,出来拦了一辆的士。

看了医生,身上有明伤五十多处。好在还没有伤筋动骨。香妹说要住院,朱怀镜说只要问题不大,就开点药,院就不要住了。两人都上班,哪有人来医院打招呼?香妹想想也是,就开了点药。其实朱怀镜还另有一番心思。他不知道这事到底如何了结,要是硬是治不了龙兴大酒店,住院费不要自己出?

的士不可以进机关大院,他们就在大门口下了车。站岗的武警见朱怀镜背着个血糊糊的人,就要他出示证件。朱怀镜腾出一只手,掏了半天不见证件在哪里。这才想起是摔在龙兴大酒店了。就解释说忘了带了,对不起。没证件就得到传达室去登记。武警战士半天说不通。香妹怕朱怀镜发火,就讲好话。好半天,武警才让他们进去,却又教训他们今后注意点。回到家里,把四毛放在床上。朱怀镜还在生武警的气,说真是狗眼看人低!香妹就笑他小心眼,逗他说:“你要重温一下列宁与卫兵的故事哩。”

下午,朱怀镜坐在办公室一筹莫展。不便请秘书长们出面帮忙。这事在你个人是天大的事,在他们那里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了。你去求他们,他们反而觉得你无能。一个副处长,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还要麻烦领导。上面的人是体会不了下面人的无奈的。他自己去打政府的牌子,别人又不怎么买账。找公安部门,那些人又不好打交道。除非在公安部门有熟人,打个招呼,马上可以摆平。他来荆都时间不长,没有什么人缘。他也想过,在办公厅工作时间长的,或荆都本地人,在公安部门肯定有熟人。但他不愿去找他们。在这里找不到古道热肠的人。你没有人缘,人家就说你没本事,混不开,更加小看你了。这地方,人人都在窥视别人,捉摸别人。你从走廊里走过,背上突然痒痒了,你都不能反过手去抓一下,因为你背后说不定就有人在注意你的形象。所以人人都是在表演。

他正苦苦寻思,派出所来了电话,说要找朱怀镜。口气不怎么友好。他便变了一下声音,说:“你找朱处长?有什么事?哦哦。他现在没空,正在给向市长汇报工作。你半个小时之后再打电话过来好吗?”听得那边的口气一下子客气多了。朱怀镜放下电话,为自己刚才的小聪明感到好笑。一个副处长,有什么资格向市长汇报工作?市长认都认不得你!不过刚才对方的口气变化,说明他这一招还是有效了。他知道下面派出所不清楚市政府的领导层次。

看看半个小时快到了,朱怀镜做了几下深呼吸,准备好好摆一下领导派头。电话铃准时响了。他不急着接,等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从容地拿起了话筒。\t“哪里?”朱怀镜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我是红桥派出所,您是朱处长吗?”

“对,我是老朱。”

“朱处长,您表弟的案子,我们想向您汇报一下,您方便吗?”

朱怀镜有意沉吟一会儿,再说:“我正要找你们。不过我现在走不开,麻烦你们过来一下吧。我在二办公楼116办公室。门卫问你就说找我吧。”

不一会儿,来了两位民警。一位介绍:“这是我们宋所长。我姓马。”彼此握手客套了一番。

朱怀镜一边倒茶,一边很有态度地说:“龙兴大酒店的做法太不像话了。我中午急着送我表弟上医院,还没空同他们去说这事。”

宋所长忙说:“朱处长,据我们初步了解,你表弟完全是无辜的。这是一伙偷窃惯犯所为,手法都是这样,随便找个乡下人做替死鬼。这在荆都市发生好多次了。我们想找你表弟了解下情况。”

听这么一说,朱怀镜心里有底了。他想四毛吃了这么大的亏,自己在龙兴大酒店也受了气,不能随便了事。就说:“这样吧,我们知道情况时也已很晚了。我下午有紧急事情,刚刚才从向市长那里下来。所以我没有时间送他上医院,让我爱人送去了。我刚才同我爱人单位联系了一下,她还没上单位去。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哪家医院。但基本情况我是清楚的,我可以向你们介绍一下。有必要的话,你们明天再上医院去,行吗?”

宋所长说这也行。朱怀镜就把四毛说过的过程陈述了一遍。末了说,我这表弟也是自讨苦吃,我说给他随便找个事做,他偏要自己去找泥工活。朱怀镜怕显出自己没能耐,让人小瞧了。

案情很简单,几句话就完了。可宋所长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还扯着朱怀镜闲谈。朱怀镜立即看出这人有巴结的意思,就有意耍派头了。他拿出名片递给宋所长,说: “今天就这样好吗?很对不起,五点钟我还要上楼去,向市长那里事情还没完哩。有事打我的电话。我这人好交朋友,今后多联系吧。”

宋所长和小马也忙递上名片,说:“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

朱怀镜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小马,我的名片用完了,就不给你名片了。”小马忙摇头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印了一百张名片,两年都还没用完。

宋所长同小马拱手而去。朱怀镜这才看了名片,才知这二人是宋达清、马明友。

朱怀镜马上打电话给香妹,说要赶快把四毛送医院去。香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朱怀镜说电话里不好说,你就别问了。只差个把小时就下班了,你干脆请假先回来算了。

香妹马上回了家,两口子叫辆的士送四毛去了医院。四毛在家躺几个小时,自己能走动了。他们又找了位熟医生,私下关照了一下。

次日上午,宋达清在医院了解完了情况,打电话给朱怀镜,请他赏脸吃顿饭。朱怀镜故意端架子,说:“不要这么客气嘛。”宋达清就一定要他赏脸,说:“我们相识也是缘分。”朱怀镜说:“那怎么办呢?我今天安排不过来。明天再约好吗?”宋达清豪爽道:“还约什么?明天你就把所有应酬都推了。晚饭怎么样?我派车来接你。”朱怀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也莫说死了。我明天要是没有特殊情况,一定遵命。我不像你们啊,不自由啊!市长一句话下来,自己天大的事也得让路。”宋达清说:“那就这样了。朱处长可是干大事的人啊!”

晚饭时,朱怀镜一下子想起自己上午同宋达清卖关子的事,忍不住喷饭而笑,说:“我现在是在外面应酬哩!”

香妹不知何意,圆睁了眼睛望着男人:“你这是什么疯话?没头没脑的。”他便把宋达清请他吃饭的事说了。香妹也觉得好笑,说:“这人真的把你当个人物了。我记得只怕有一年没人请你吃饭了吧。上次还是你们几个同学做东,到外面吃了一顿。”

朱怀镜说:“管他哩,先借他把四毛的事了啦。酒店没有不怕派出所的,要好好治一下龙兴,他们真的太不像话了。我记得前几年四毛在王老八那里做事,不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吗?好像还摔断了哪里的骨头。到时候照个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香妹想了想,说:“这可以吗?新伤旧伤片子上看得出。再说医生肯帮忙吗?”

“怎么不可以?可以找熟医生,再给点好处就是了。搞个几级残废,不让他们出几万块钱我是不放手的。”朱怀镜的脸色有些得意。

次日下午快下班时,宋达清身着便服,开了辆奔驰来接朱怀镜。本来已到下班时间了,但朱怀镜仍跑去同刘处长说了声我先走一步,有朋友约出去一下。刘处长就笑着说:“怎么?又潇洒去?朱怀镜便谦虚道,哪里哪里,朋友叙叙。”说话间,刘处长夹了公文包也要走了,就同朱怀镜一道出了办公室。朱怀镜见来的是一辆奔驰,便面带微笑,缓步走了过去。宋达清忙替他开了车门。朱怀镜刚准备用力拉上车门,猛然想到这不是吉普车,用不着这么大的力气。力气用大了就是老土了。宋达清却顺手将车门轻轻关上了。他这一辈子都还没有享受过这种礼遇。原来在县政府当副县长,哪有这等讲究?他想这会儿刘处长也许正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轿车出了市政府大院,宋达清说:“到龙兴怎么样?”

“龙兴?”朱怀镜自然想起四毛被打的事了。

宋达清看出他的心思,就说:“我正好也约了龙兴的老总雷老板。雷老板人很不错,你表弟的事,我同他初步谈了,他说我们见面扯一下。”

朱怀镜想这样也好。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车在路上堵住了。一时无话可说,朱怀镜就开玩笑说:“宋老兄你比我们市长的派头还足哩!我们市长才坐皇冠3.0,你就坐上奔驰了。”

宋达清也玩笑道:“是呀,当领导的就是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他们领导坐车上面有规定,不准超标。我们老百姓就不一样了,想坐什么标准就坐什么标准。我们所里还有两辆奥迪、三辆桑塔纳。我总不能开桑塔纳来接你吧?这不有失你朱处长的身份?”朱怀镜也笑了,说:“我朱某人有什么身份?为政府打工啊!”

开着玩笑,路慢慢通了。坐车去龙兴大酒店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下了车,宋达清拿出手机给雷总打电话:“雷总吗?我们在大厅了。你安排在哪里?兰亭是吗?”

宋达清便一路礼让,招呼朱怀镜乘电梯上了三楼。到了这里,朱怀镜才知兰亭是个包厢。四位佳丽早已侍候在那里了,向他俩鞠躬道好。有位小姐还说宋先生好。朱怀镜就看了这小姐一眼。真是一位美人儿,那脸蛋儿嫩得要滴出水来。他觉得背上有些发热,禁不住松了下领带。宋达清眼快心细,忙说空调温度太高了吧,调一调。立即就有小姐上去调了空调。这里的小姐几乎都认得宋达清,他便觉得极有光彩似的,更加大大咧咧支使起小姐来。

二人刚落座,一位胖胖的先生就连说失礼失礼,伸着双手进来了。他身后随了一位很有风韵的女士。胖先生径直握了朱怀镜的手说:“这位一定是朱处长了吧?久仰久仰!”

朱怀镜知道这位肯定就是雷老总了,却故意脸朝宋达清探问道:“这位 ”

“这位是雷老总,也是荆都走得开的人物啊!”宋达清介绍说。

雷老总忙摆手说:“什么老总?托朋友们的福,混碗饭吃。”说着就掏出名片递了上来。

朱怀镜双手接了名片,看了看雷老总的大名:雷拂尘。心想这名字还有点意思,便说:“久仰久仰。我忘了带名片了,老宋有我的电话。雷老总的大名真儒雅,有意思有意思。”

雷拂尘又摆着手说:“俗人俗人。拂尘二字说白了就是抹桌子的意思。我老父亲还真有眼力,料定我这辈子是抹桌子的命。不过能为你们这些朋友抹桌子也是我的福气啊!”

雷老总又忙介绍身后的女士:“我们酒店的副老总,梅玉琴梅小姐。”

刚才同雷老总客套时,朱怀镜一直不敢抬眼看前面这位梅小姐,他总觉得眼皮涩涩的,似乎这女人身上释放着炫目的光芒。梅小姐微笑着伸出手来。朱怀镜同这女人握手的那一刹那,胸口空空地晃悠了一下。“很高兴认识梅小姐!”他的气度显得很有涵养。

梅小姐妩媚一笑,说:“能认识你们政府领导,真是三生有幸。今后可要你朱处长多多关照啰!”这女人的声音沙沙的,是熟透了的哈密瓜的那种沙,叫人荡气回肠,满嘴生津。客套完了,大家才分宾主坐下。

雷拂尘招呼小姐上菜,又对朱怀镜说:“我这里条件不好。朱处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请你包涵了。”

朱怀镜哪是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这里的豪华气派早让他在心里喊天啦。只是故作大气,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随便随便,我这人很随便的。”

梅小姐说:“早就听人说朱处长的大名,说是市长面前的红人。只是无缘结识。我们雷老总也早同我商量,要请朱处长过来坐坐。”

“是的是的。”雷老总马上附和,“这次要感谢宋所长,是宋所长的面子才把朱处长请来的。要不然,你工作那么忙,应酬又多,哪肯赏脸?”

朱怀镜知道雷、梅二人说的是临场发挥的客气话,也只好说:“哪里哪里,我这人哪有那么大的架子?今后我们交往多了,你们就会知道,我这人是最好交朋友的。现在啊,就靠朋友。”

宋达清忙说:“是的是的。雷老总和梅老总都是知道的,我这人也不是随便交朋友的。可朱处长我同他一打交道,就觉得这位领导够朋友。不说别的,没有架子呀!”

朱怀镜很随和地笑笑。心想这真有意思,要不是他前几天有意摆一下架子,哪有今天的排场?他明白宋达清并不是真的说他没有架子。当领导的,你越是有架子,人家当面就越说你没有架子。一般人想在领导面前讨个好脸色,都是这样做的。就像大人哄小孩,明明这小孩不听话,却偏要说好宝宝最听话了。\t小姐开始斟酒,正是刚才朱怀镜注意了的那位。她问:“先生要点什么?”朱怀镜回眼一看,见小姐盘里托着茅台、王朝白和矿泉水,就说:“来点矿泉水吧。”几位都劝他,今天是初次相叙,一定要喝点白酒。朱怀镜就用手优雅地捂了杯子,说:“大家随意吧。”随意二字说得平淡,却有一种叫人不好违拗的气度,别人就不便再劝了。小姐一抬手,送过微微幽香。幽香过后,他面前就有了一杯晶莹的矿泉水。雷老总和宋达清喝白酒,梅小姐喝王朝白。其实朱怀镜喝白酒是海量,从前在县政府,他天天都在酒里泡着,真像苏东坡说的,是掉进了酒肉地狱。到市里以后,凭他的位置和交际,喝酒的机会不多。刚来那阵子,还真有些馋,只想有人拉他出去畅饮一顿。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今天见有茅台,他的酒瘾几乎要发了。但他知道市里一般有身份的人物,喝酒总喝得含蓄,总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他也只得忍了。

头道菜上来了,小姐柔声报了菜名。朱怀镜不曾听清,只见椭圆形的盘子上一大份黄灿灿热腾腾的玩意儿。雷老总让了让,朱怀镜就尝了一点儿。味道还真不错,只是不知是什么东西。

四个人的席,菜却都是大份的,每样吃不了一半就撤下了,再上新的。朱怀镜心里真是不舍。但他不好说什么,只是每样都斯文地尝一点儿。

雷老总频频举杯,宋达清豪爽地应和,梅小姐却总是拉着朱怀镜搭腔。朱怀镜发现这女人的目光很是特别,仿佛是一种水一样的东西向你无声无息地流泻而来。朱怀镜心里就有些发毛,总是想躲过这目光。可即使他埋头吃菜的时候,似乎也感觉到有一种温柔的水一样的东西向他悄悄地漫过来。他心里就开始打鼓。猛然想起有关外眼角的说法,他就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同梅小姐搭话,却眼睁睁地望着这女人的眼角。果然是一双翘翘的外眼角!那外眼角向上轻轻一挑,这双本来不算大的眼睛就飞扬着一种迷人的气息。梅小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嫣然一笑。女人已喝了几杯王朝白,脸上飞起了红云。朱怀镜看不出这女人的年龄,大约三十来岁。再年轻几岁也像。

“朱处长,我一定要敬你一杯,不知你赏脸吗?”梅小姐眼梢往上一扬,举杯望着他。

朱怀镜心里是很乐意同这女人喝一杯的,口上却说:“我是不喝酒的,免了吧,你们几位尽兴就是了。”

雷宋二位就连忙劝道:“不行不行,我们俩都还没有敬你哩!梅小姐打头了,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小姐敬酒不好推辞啊!”

朱怀镜笑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真的不喝酒的。既然梅小姐这么看得起,我也只好破例了。不过我提议,既然要喝,你也就不喝王朝白,我俩都喝茅台。”

梅小姐看看雷宋二位,说:“也好,难得朱处长这么爽快。小姐,先给朱先生满上!”

小姐过来为朱怀镜斟上了茅台。梅小姐一边示意小姐为自己斟酒,一边玩笑说:“我冒昧地叫你朱先生,朱处长不介意吧?”

朱怀镜无所谓的样子,说:“哪里哪里,我这处长在市政府算个什么官?我说,叫我先生都还嫌见外了。要是各位看得起,今后你们就直呼其名,叫我怀镜吧。”

雷老总忙说:“那不行,领导就是领导,这个规矩还是要的。宋所长你说是不是?”

宋达清刚才听了梅小姐那意思,本来也想就势把他同朱怀镜的称呼弄得近一些,但雷老总这么问他,他也不好怎么讲了,只说当然当然。

梅小姐却说:“我这人喝酒喝得怪,讲究个气氛。要是大家相投呢,喝几杯就喝几杯。要不然,一杯下去我就醉了。我不管你们怎么称呼,我是连朱先生都不叫了,就叫怀镜。这样关系近一些,才是喝酒的气氛。来,怀镜,我敬你一杯!”说罢同朱怀镜碰了杯,自己先一仰脖子喝了。

一声怀镜叫得他几乎乱了方寸,忙说不叫敬吧,同饮同饮,也一口干了。雷、宋二人就说好好,爽快爽快。酒的口感极佳,朱怀镜感到周身筋脉都舒展了。但他却闭了下眼睛,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刚才他提出来要喝茅台,别人只以为他是激梅小姐,不像是他馋酒的样子。

雷、宋二人接下来也要敬,说每人一杯是起码的。朱怀镜说:“那我仍旧喝矿泉水?”雷、宋二人不依,一定要一视同仁。于是各人都敬了他一杯。

这时,雷老总说:“朱处长,这次也是阴差阳错,让你表弟冤里冤枉吃了苦。我们很不好意思。不过事情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您叫您表弟安心养伤,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等我们都按规矩办。”雷老总说罢,就望着朱怀镜的反应。老宋和梅玉琴也都把脸转向他。

朱怀镜放下筷子,扯了餐巾纸,慢慢揩着嘴巴。半天才说:“今天我们头次相叙,本不该提别的事情。这事一来是雷老总手下人干的,不能怪你雷总;二来说起来败兴。所以我一直回避着。既然雷老总提起了,我就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几位都是场面上走的人,我说出来你们别在意。我再怎么着,也是市政府的一个处级干部。可我表弟专门从乡下来找我,平白无故地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别的,我这面子还要不要?家乡人还都说我在市里当大官哩!什么大官?一个表弟去找他,叫人打了一顿回来!就说我这面子不要,我那表弟他冤不冤?他躺在医院怎么想这事?又退一万步讲,要是他不是我表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老百姓,他碰上这事又怎么办?我们这些人在社会上混得风风光光的,老百姓遇事怎么办?可以说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哩!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还是要多想想老百姓哩!”

雷老总忙说:“朱处长说的是,领导就是领导。”

这回朱怀镜也顾不上谦虚,也不望谁,只说:“就算是抓了小偷,保安也不可以随便打人呀?这事怎么办?”

宋所长望了雷总一眼,说:“这一块的治安是我管的。雷老总对保安人员要求一直很严,这我知道。不过这回这两个保安怎么这么混账?雷老总,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啊!”

雷老总问:“宋所长的意思?”

“依我,关了他们!”宋所长说,“不过他们是你的职工,我就不好下手了。”

老宋这分明是在同雷老总将军。朱怀镜看出了雷老总很为难的样子,就说:“也不要让雷老总太为难了。我看,要是他们俩是雷老总的亲戚或者熟人什么的,就不要太认真了。不然的话,让雷老总为难,我面子上也不好过。”

雷老总一听这话,看上去是为他解围,事实上让他更加不好退了,就说:“也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从社会上招聘的,素质是差了点。好!我马上解聘了他们!”说罢就拿出手机,叫人事部经理去找一下保安部经理通个气,把那两个人解雇了。

宋所长一拍大腿,说:“好!办事痛快!既然你们解雇了他们,我也就不存在打狗欺主的事了。我马上叫小马带两个兄弟把那两个小子抓了!”说着就打手机叫了小马。

这下朱怀镜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说:“他们多半是从乡下来打工的,也不容易。本不该太同他们计较的,只是他们还太年轻,就这么胡来,不让他们吸取些教训,今后不得了的。达清,交代兄弟们,也不要太难为他们了。重在教育啊!”

宋达清说:“这个自然,我们办事有分寸的。”

梅小姐说:“既然事情都说好了,还是喝酒吧。我看了,朱处长绝对是喝白酒的人,他是深藏不露啊。”

“怎么又叫我朱处长了?这是犯规,先罚你一杯再说。”朱怀镜笑道。

雷宋二人也都说该罚。梅小姐没办法,只得喝了一杯王朝白。朱怀镜看着她仰着脖子喝完。灯光下,玉琴那嫩白的脖子似乎凝着一层柔滑的膏脂。朱怀镜背上有些发汗,就脱了西装。服务小姐刚要过来接衣服,梅小姐忙起身接了。朱怀镜说:“怎么好让你亲自来?”梅小姐抱了他的衣服,挂到衣架上去,一边又玩笑似的说: “能为你挂衣服,是我的荣幸啊!”

朱怀镜见梅小姐不是随便提着他的衣服,而是放在她胸前抱着,他便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心旌飘摇。等梅小姐一落座,他便兴奋起来,说:“今天我很高兴。各位看得起我朱怀镜,我也不枉同各位相识。我借花献佛,敬你们三位!”

梅小姐说:“怀镜这个提议好。但我就放宽一些,你们喝满杯,我就喝半杯吧。”

朱怀镜说:“那只怕不行。梅小姐是女中豪杰,同先生们不分上下,要一样的才是。”

梅小姐却微显娇态,说:“先不说这酒怎么喝。我是口口声声叫你怀镜,你却只管叫我梅小姐,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似的。这多叫人伤心!我是忍了好久才说你的哩!”说罢抿嘴一笑。

雷老总就说:“这也是的。我同她同事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她喊我一声拂尘。我说,朱处长还是叫她玉琴好了。”

“好好,叫玉琴叫玉琴。”朱怀镜望着眼前这女人,心里很是感慨。真是奇怪,不论什么话从她的嘴里出来,都显得那么自然得体,又显得那么富有感染力。这伤心不伤心的话,在这种场合,要是别的什么女人说出来,不要酸掉大牙才怪。可她这么一说,你无心呢,只当是玩笑话;你有心呢,就心领神会了。朱怀镜发现自己对这女人竟有些上心了。这是怎么了?对她并不了解呀?一时无人说话,他便疑心自己刚才的走神是不是让人察觉了,就索性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汤,从容地喝完,才举起杯子敬各位。

雷老总却不肯举杯,说:“要敬就单个地敬。说句冒犯的话,你一杯酒敬三个人是不成的。”

朱怀镜见自己拗不过三个人,再估计一下自己的酒量,只怕还对付得了,就说:“好吧,我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女士优先,我就先敬玉琴了。来,玉琴,祝你永远年轻漂亮!”

玉琴见他满面春风,也就美目盼兮了。两人举杯轻轻一碰,朱怀镜说声先干为敬,就仰头喝了。玉琴唯恐朱怀镜独自先干了,怕失了礼貌,也忙干了杯。

几个人只顾喝酒,菜怎么样也不去管它。再说酒喝到这时候,舌头都发麻了,也尝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于是小姐们添菜只是上了撤,撤了上。这时,小姐又来为朱怀镜斟酒。朱怀镜抬手掠头发,不经意间摸着了小姐的乳房,顿时心惊肉跳,忙缩回了手。小姐似乎不在意,仍站在他身边慢慢为他斟酒。他便又抬手去掠头发,想不经意间再摸一下。小姐却已斟完酒,走到雷老总那边去了。雷老总说:“我还是满的。”小姐就退了一步,侍立在雷老总身后。朱怀镜举了酒杯,再敬雷老总。他很想抬眼看看雷老总身后那位小姐,可感到眼皮重如千钧。两人喝完,小姐便又来斟酒。刚准备给雷老总斟,他说先给客人添嘛。小姐轻声说声对不起,就走了过来。朱怀镜便就势望了小姐一眼,说没事的。他发现仍是原先注意了的那位最漂亮的小姐。

“这位小姐不错!”朱怀镜的语气就像平常领导表扬部下。

玉琴就说:“怀镜最有眼力了。这一位可是我们龙兴最漂亮的小姐哩。”

朱怀镜发现玉琴的目光意味深长,马上补充道:“人当然长得不错。我是说她的服务很规范。”

大家都说的确不错。朱怀镜却见各位的笑容都有些异样,就觉得自己的补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也不好做什么解释了,这事是解释不得的。于是故作坦荡,侧过脸问小姐:“小姑娘贵姓?”

“免贵姓赵。谢谢先生!”小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朱怀镜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哦哦好好。他极有风度地沉吟一会儿,再举了杯子,对宋所长说:“达清,最后一个敬你,得罪得罪!”

宋达清一手举杯,一手豪爽地摆了摆,说:“我们俩还讲这一套干吗?我同你认识才几天,就像认识很久了。投缘啊!你敬我我是担不起的。来,就算我老弟敬你了。”说罢一口干了。

朱怀镜道声同饮,也干了。

眼看着两瓶茅台快完了,朱怀镜说:“酒就算了吧。我真的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雷老总说要来个一醉方休,再开一瓶。说着就叫小姐开酒。朱怀镜忙起身止住。雷老总佯装生气,对小姐说:“你是听我的还是听谁的?我是你的老总哩!”朱怀镜就上前捉住小姐的手,回头望着雷老总说:“还是听我的吧。这酒真的不能开了。再一瓶下去,不要倒人才怪。也可能你们倒不了,我是必倒无疑了。”见雷老总不依,朱怀镜又望着玉琴,说:“你说句话,我们都听你的。”

玉琴似嗔非嗔地瞟着朱怀镜说:“你还是先听我的,把小姐的手放了再说吧。”

朱怀镜忙放了小姐,朝玉琴笑笑,回到座位上。他抿着嘴巴望了玉琴一眼,玉琴也在瞟他。他想这女人八成是吃醋了。

玉琴说:“初次相叙,还是留一点余地吧。怀镜,你们当领导的就是含蓄,不太显山显水。不过我们之间就不要见外了。下次相叙,我不放倒你就不算我的本事!”

“好吧好吧,下次下次。”朱怀镜琢磨玉琴说的放倒二字,心里有些怦怦跳。酒壮人胆,他接着她的话说:“都说好男不和女斗。我看玉琴不是一般人物,下次我也不怕人家笑话,专门同你玉琴对着干!”

玉琴笑吟吟地应道:“那就约好了,我俩对着干,分个上下。”

宋达清说:“我不是说朱处长酒量怎么样,要说你同梅总对着干,只怕难分上下。”

“对对,只怕还真的难分上下。”雷总也说道。

朱怀镜正说自己不该夸下海口,宋达清突然扑哧笑了。朱怀镜意识到他是听出什么名堂来了,不好说什么,只作没听见,光是埋头喝汤。玉琴却把眼睛睁得老大,问:“笑什么嘛!你有什么好笑的话儿,不要一个人闷在肚子里独享哩!”

宋达清说:“你们刚才说不分上下,我就想起一个笑话了。我们有个同事的小孩才三岁,最有意思了。别人逗他,问他晚上睡觉爸爸妈妈谁在上面。这小孩也认真,睁大眼睛想了半天,说他不知道到底谁在上面,因为爸爸在妈妈上面,可妈妈的手在最上面。”

玉琴手指着宋达清,笑得发喘,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呀,有领导在场,也要注意一下呀!”雷老总笑道。

朱怀镜说:“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就是市长们,有时也开些痞玩笑。我看这痞话有雅痞、粗痞之别,老宋说的还算是雅痞吧。”

“痞居然雅了。领导就是金口玉言,说雅就雅。”玉琴揶揄道。

朱怀镜看看表,说:“也不早了,耽误各位时间了。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就到这里?”

雷老总说:“朱处长要是有事呢,我们就不好留了。要是晚上没有要事呢,不妨玩一会儿。我这里的桑拿还是不错的哩。”

一听说桑拿,朱怀镜就心动了。但也不好就说行,只说:“事倒没什么事了,就是头有些重,想回去休息了。”宋达清说:“头重的话,正好桑拿一下,保证你清清醒醒出来。”雷老总又再三相邀。朱怀镜就望了望玉琴。玉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说:“还有个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失陪了。”玉琴走了,朱怀镜觉得刚才没有同她好好道个别,心里歉歉的。雷老总却拉着他说:“去吧去吧,别客气,潇洒些嘛。”他便表示盛情难却的样子,随他二人去了。

朱怀镜只管跟着他们两人走,也不知到了几楼。三人一路上又是拉手,又是拍肩,说今后有事彼此关照。雷老总说:“朱处长,以后,这个 以后,当然公事应酬你用不着我。要是你有个什么私人应酬,尽管带来,用不着你自己买单。买什么单是不是?我交朋友有个规矩,凡是国家公务员,一律不许自己买单。一个月多少工资?还自己买什么单?这是不对的啊!朱处长你别误会,我不是财大气粗,我说的是实话。你说是不是实话?宋所长你说说?实话吗?实话吗?”

朱怀镜看得出雷老总的酒性有些发作了。但他相信他买单的承诺还是兑得了现的,便说:“今后免不了要麻烦你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难得兄弟一场是不是?哦 对对,是兄弟一场。朱处长,我说兄弟一场,不以为我高攀吧?”雷老总又用力拍了拍朱怀镜的肩膀。

朱怀镜重重握了握雷老总的手,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我的造化哩!”

宋达清说:“雷老总很够朋友的,以后朱处长就随便。你也可以找我。我宋某人穷是穷了点,但买单的朋友还是有的。不就是吃餐饭吗?什么大不了的事?人长了嘴巴就是要吃饭的嘛!人到哪里不要吃饭是不是?”

说话间就到了桑拿室。朱怀镜不太适应这里的香味,感觉有些窒息。走进一间,像是休息室,灯光幽微,却不显昏暗,似乎飘悠着一种虚幻的雾霭。朱怀镜这会儿也有些醉眼蒙眬了,只见四壁摆了些是沙发又不像沙发的玩意儿,有些女人懒懒地靠在那里。一位小姐走过来,招呼三位先坐下。雷老总问朱怀镜:“是先按摩一下呢,还是先去桑拿?”这种场合他是头一次来,不懂里面的套路,怕弄不好就出丑了。他心想按摩无非就是按摩吧,该简单些。还是先从简单的开始,摸着石头过河吧。他就说:“先按摩吧,头昏脑涨的。”雷老总就叫过领班小姐交代了几句。小姐就请朱怀镜随她去。宋所长在他身后叫他不要着急,尽管放松,还早着哩。

小姐一路请请,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引他到了一扇门前。小姐一推门,门就开了。小姐再说请,朱怀镜就径自进去了。里面竟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床,一对沙发,一套桌椅,简单却不失雅致。这里温度又高些,叫人想脱衣服。他回头一看,小姐已拉上门出去了。正疑惑着,就见一位小姐轻轻推开门,飘然而至。又是一位美人儿!有些像在兰亭见过的那位赵小姐,细看却不是。这女人穿的是一套黑色羊毛裙,领子开得很低,露出一片迷人的雪白。小姐莞尔一笑,说:“先生请坐呀!”朱怀镜想,是坐在床上还是坐在沙发上呢?照说按摩应是躺着的,他就坐在了床上。小姐也就紧紧挨着他坐下,手搭在了他肩上。他顿时有些口干,使劲咽了下口水。小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见他这样子,一定是渴了,就问:“先生渴了是不是?我给你倒杯茶?”

“不渴不渴,真的不渴。”他尽量不让自己语无伦次。

小姐的双手开始在他身上摩挲,凑在他耳边柔声问道:“先生来过荆都吗?”

一听小姐把他当成外地人了,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踏实些了,说:“是的是的,头一次来。这地方不错。小姐贵姓?”

小姐不停地摩挲着,说:“我们是没有姓的,大哥就叫我小姐吧。大哥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小妹,我会很高兴的。”

“好吧,小妹,小妹妹!”朱怀镜叫道。

小姐做了个媚眼,娇生生地应了声嗯,又颤着声儿叫了一声大哥。小姐的手却径直往他下面伸去。

他顿时心晃神摇,忙捉住小姐的手。他想说不要这样,又怕人家笑他老土,就握着小姐的手捏了起来。小姐的手很嫩,很有质感。小姐却更加风情了,说:“我的手就像没有骨头样的,你说是吗?”

他只知口中哦哦着。这会儿女人移了移身子,正面向着他。女人眼中似乎有一种油光光的东西在流溢。这目光叫他心慌意乱。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他在心里叫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可女人的手却摸到他那地方了,用力捏着。他喉头像快要燃火了。女人的目光迷离起来,忽明忽暗。他受不了这目光啦,忙低了头。一低头,却看见了那片炫目的雪白。他刚才一直不敢看这地方,现在是躲都躲不及了。深深的乳沟,高耸的酥胸。

女人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脯间插进去。

我的天哪!世界上真有这么大的乳房?他浑身颤抖不止。平时他总同香妹开玩笑,说她的乳房太小了,你看电影里的那些女人!香妹却说,你真是傻,那些哪是真的乳房?外国有些女人还用一种塑料垫乳房哩。他想如果往这个美妙的地方塞进一些塑料,的确是煞风景的事。可这女人的乳房真的这么丰满啊!这会儿他捏着揉着的可是真真实实的乳房啊!

“你的乳房怎么会有这么大?”他仍不敢望这女人。

“它自己要长这么大呀!先生不喜欢这么大的奶子?”女人说着就把嘴唇贴了过来,将舌头送进他的嘴里。

女人不说乳房说奶子,听起来粗鲁,却更加刺激。他衔着女人温润的舌头,含含混混道:“喜 欢,喜欢欢 ”

“来吧,喜欢就来吧 ”女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为他脱衣。他猜得出这女人的喘气有些夸张,但仍是说不出的兴奋。女人把他一脱光,他突然害怕起来。这个时候若是一下子冲进几个彪形大汉,他这一辈子就完了。这时,他猛然想起今天的招待好像不正常。他们凭什么给我如此高的礼遇?这是不是一个阴谋?他想赶快穿好衣服走了算了,但又起不了身,就说:“你怎么不脱?”女人说:“看你急的,我马上就让你痛快个够。我在给你拿套子哩。”女人取出避孕套给他带上。他只催她快点脱了。女人开始脱衣服了,他就放心了。

他扑上去,捧着女人硕大的乳房揉呀,亲呀,把一对乳房拨弄得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兔。女人嗬嗬地欢叫,他便觉得五脏六腑叫人掏空了。这对可爱的大白兔真叫他爱不释手,可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就想快点完事算了。

他本来早就被这女人撩得兴冲冲的了,这会儿却突然软绵绵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不中用过,就越加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是起不来。女人就笑着逗他,问他是不是刚在哪里玩过了。他说没有,真的没有。女人便来撩他,一边揉他,一边喃喃道,我真的好想好想你玩我。女人的呢喃只是让他胸口空了一阵儿,并没有让他挺起来。自己怎么如此差火了?他想这女人最让他动心的是这对大乳房,便又去拨弄。女人只不停地揉着他,揉着揉着,就逗小孩似的,说你看你看,起来了起来了。

他这才上去了。一进去,女人脆生生地啊了一声,浑身一颤,紧紧地抱了他的腰。他知道这女人的样子八成是做出来的,却仍感到格外刺激。可是,不承想刚刚到位,他就憋不住了。只好一脸痛苦地动了几下,就山崩水泻了。女人哼哼哈哈地叫了几声我还要我还要,就睁开了眼睛,问道:“你怎么这么快?”

他仿佛一下子清醒了。快点走!他交代自己不要再贪恋那对可爱的大白兔。女人却抢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陪我再玩一会儿吧,你刚才是太紧张了。我看出你是个正经男人,从来没有出来玩过的。来吧,我抱着你躺一会儿,过会儿我再把你慢慢舔起来。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

他也不好意思太生硬了,就拍拍女人的脸蛋儿,说:“我今天状态不好,明天吧,明天我一定满足你。”说明天当然是推托话,他想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了。

女人赤裸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幽幽的,说:“你不高兴是吗?”

“没有。”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你的脸色不好,是怪我没有陪好你是吗?”女人双手抱着乳房,自怜自爱地抚摸着。

“没有哩。”他仍埋头理着衣服,不去看她。他知道那对大白兔又在招惹他了。他发誓不再去碰它们。去他妈的,不就是两团肉吗?一样的碳水化合物!

才要离开,他又怕太失礼了,就端起女人的下巴,说:“我忘不了你的。”女人歪着头,做了一个娇态。

出了门,一时不知要往哪里去。估摸片刻,才弄清了方向。走到休息间,不见雷、宋二人。他想他们两人这会儿也许正在销魂,就顾不上等他们,一个人径自出来了。就像转迷宫一样七弯八拐,才到了电梯口。钻进电梯才知这是九楼。电梯却是上楼去的,里面已有一男一女,黏在一起说悄悄话儿。男的只怕快六十岁了,女的不过十七八岁。电梯直到十六楼才下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便忍不住大喊了一阵儿。他心里闷得慌,可这个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任他叫喊的地方,只好躲在这里喊几声。哪知一叫喊,鼻子竟有些发酸。他忙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不可以这么脆弱,早不是哭泣的年龄了。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就见玉琴站在大厅里。她已换了一袭浅酱色呢外套,下摆处露出一线米黄色长裙。刚才吃晚饭时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好像是那种职业女性的西装。一见玉琴,他不由得心虚。想躲她是躲不了啦。玉琴马上就看见他了,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迎过来。他感觉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冷漠或者傲慢。这女人怎么一下子变了一副脸孔?一起吃饭时那么热情呀?难道像她这样在场面上走动的人注定都是逢场作戏吗?从电梯口走到玉琴跟前不过二十来步,却似万里之遥。他几乎不会走路了,脚杆儿僵直,腿弯儿却在发软,双手也左右不是个味道。

玉琴伸手同他轻轻带了一下,问:“不玩了?还不到二十分钟哩。他们两位呢?”

他说:“他们还没有下来。老雷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我又不太习惯去那些地方,头也有些痛,还是回去算了。”

玉琴笑着问:“是吗?我送送你吧。”

朱怀镜没想到玉琴会提出来送他,忙说:“不劳你了吧,你正忙着哩。”

玉琴说:“我下班了。你到门口等等我,我去开车。”

也不由他说什么,玉琴就开车去了。一会儿,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到他面前。玉琴在里面开了车门,请他上车。

朱怀镜上了车,说:“玉琴你开慢些,你喝了酒哩。”

玉琴偏头朝他笑笑,说:“我会小心的,要是让你这个大处长有什么闪失,我就担当不起了。”

“不是这意思。我的命又值几何?我是担心你。”朱怀镜说过之后,又补了一句,“真的哩,你不相信?”

玉琴便侧过头望他一眼。他感觉玉琴在望他,却不回过头去,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前面闪烁的车灯。玉琴开了音乐,曲子缠绵而忧伤。

两人都不说话了。车开得很慢,朱怀镜微微闭着眼睛,心里说不出的空虚。想起桑拿室里的事情,他心里羞愧难当。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不是人的事情了。从今往后,在别人眼里他仍然还是有脸有面,说不定以后发达了还会是个人物。可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东西!

到了市政府大门口,他才开腔,说:“谢谢你玉琴。车就不进去了,要查验证件,好麻烦的。”才要下车,他又回过头说:“玉琴你今天酒也喝得不少,一个人开车回去小心一点儿。这样吧,二十分钟之后我打电话给你。我要知道你安全到家了才放心。”

玉琴回过头来望了他一会儿,才淡淡一笑,说:“你真的这么担心我?”

“真的呀,是真的呀!你不相信吗?”朱怀镜很恳切的样子。

玉琴说:“其实现在还早,不到十点钟。你真的这么担心我,我们找个地方,你陪我醒醒酒怎么样?”

他只好又把车门拉上,说很愿意奉陪。玉琴把车开到蓝月亮夜总会,朱怀镜心里就有些打鼓。他口袋里只有三百多块钱,怕买单不下出了丑。下了车,他只得硬着头皮说你等等,我去买票。玉琴说不用。她挽了他的手,在门口拿出贵宾卡亮了一下。

玉琴问他是要包厢还是散座。他说就散座吧,也好感受感受气氛。两人找了一个散座坐下,就有一位小姐过来问二位要些什么。玉琴把单子递给朱怀镜,他看都没看,说:“就来两杯茶吧,茶是醒酒的。我俩在一起就不要什么排场了。”玉琴就交代小姐两杯茶。小姐刚要走,玉琴又叫回她,请她把这里多余的两张椅子撤了。朱怀镜暗暗佩服玉琴的细心。只留两张椅子,就免得有人坐过来打搅他俩了。

舞池里正跳着快三,朱怀镜跳不好,只坐着不动。玉琴凑过来说话,可音乐太高了,听不清楚,她便移了椅子,同他挨到一起。玉琴说:“我今天的心情只适合慢四,我俩只跳慢四好吗?”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然说好。心想这女人只怕是个感情极细腻的人。他现在的心情特别灰。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却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不论什么曲子,激越的也好,婉约的也好,在他的耳朵里仿佛都是幽幽咽咽的,如同哀乐。他猜想女人被人强暴之后也许就是这个状态了。

这是一曲慢四了,玉琴问怎么样,他便携着玉琴进了舞池。玉琴在他耳边轻轻说:“同人家跳舞,最怕的是找不到话说。不说些什么呢,又很拘谨;要说些什么呢,又得搜肠刮肚。说来说去无非是先生哪里高就?先生的舞跳得很好。这才叫难受!我俩就破个例。有话说呢,就随便说说;没话说呢,就不做声,只是慢慢走走,听听音乐。你说呢?”

“好好,好好,我最喜欢这样了。玉琴,我以前总是想,要是能同谁跳舞时自自在在,无拘无束,也不顾及什么舞姿,想跳就散步样地走一走,要么就只是站在舞池里说话也无所谓,那就好了。我想要是真能碰上这样的女士,肯定就是我的知音了。却就是碰不上。今天算是碰上了。”说完了,朱怀镜才惊奇自己刚才这么一套怎么说得这么顺溜。

玉琴便眼睁睁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有意装糊涂,问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吗?”

玉琴点头说声相信,忙把目光移开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显得特别悠远。

接下来又是快节奏的曲子,他俩就坐下来听音乐。朱怀镜不知道玉琴的心情怎么会坏的。他当然不好去问她。他自己的心情却是怎么也好不起来。哭泣在他早已陌生了,可是今天,哭泣的感觉却好几次撞击他的心头。他想现在要是能只身站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大声大声地叫喊一阵,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那就畅快了。可这世界找不到一个哭泣的地方。

几曲过后,灯光全部暗了下来,他连玉琴的人影都看不清了。这是情调舞时间,通常是情人之间跳的,他不好意思请玉琴。可一只温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心头不由一跳,牵着玉琴站了起来。

玉琴身子一悠,轻轻地贴了上来,把头依在他的肩上。他便不紧不松地搂着她,脸贴着她的头发。怀里的女人是那么自自然然,随随便便,不显一丝狂野或做作。男歌手在极抒情地唱着:“我们跳啊,我们摇啊 我愿和你永远开心到老,哪怕明天风雨难料 ”朱怀镜本是从来不在乎流行歌的,可今天这歌声的字字句句都深深地震撼着他,叫他欷歔不已。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默默无语。一曲终了,朱怀镜还不知道下来。玉琴拉了他一下,他才怔怔地下来了。

两人坐下来喝茶,谁也不说话。到了来宾点唱时间,玉琴柔声说:“怀镜,我想为你点首歌,我自己去唱。你要听吗?”

“当然要听。我想我听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朱怀镜说。

玉琴在他肩头捏了一下,就去点了歌。过了一会儿,主持人宣布说,下面,有请我们的来宾,漂亮的梅小姐演唱一首《枉凝眉》!

她要唱的是《枉凝眉》!朱怀镜不及听歌,早已心神恍惚了。玉琴款步上台,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句开场白:“这首歌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希望各位喜欢。”这种场合,玉琴这话来得去得,朱怀镜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歌声显得那么悠远、缥缈,而又凄婉动人。朱怀镜沉醉了。一个多么清纯、多么甜蜜的女人!同这样一位女人相知,也不枉然一世。可是,就算玉琴还是阆苑仙葩,我朱某人也早不是美玉无瑕了。天底下最肮脏的事我居然也做了!从今天起,我朱怀镜再也不是一个好人了!

玉琴的歌声博得满堂喝彩。朱怀镜却忘了鼓掌,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玉琴下来,也不坐下,就说怀镜我俩走好吗?说着就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压在杯子下面。

玉琴挽着朱怀镜,低着头一声不响往外走。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上了车才无话找话,问玉琴是否醒酒了。玉琴双手扶着方向盘,仰着头摇了摇说:“我只怕永远醒不了啦!”

朱怀镜的心猛然一沉,身子反而轻飘飘起来。他一把抓住玉琴的手,又说不出一句话。玉琴闭上了眼睛,身子懒懒地靠着。朱怀镜胸口狂跳不已,却尽量镇静自己,从容地搂起玉琴。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摩挲着,亲吻着。玉琴圆润的肩膀止不住颤抖。他便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肩,慢慢变化了姿势,把玉琴平放着揽在怀里,忘情地爱抚。玉琴静静地躺着,睡美人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怀镜,我们回去吧,好吗?”

夜已深沉,车流稀了,玉琴却仍然把车开得很慢。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

车到市政府门口,朱怀镜凑过嘴去亲玉琴,却亲到一张湿漉漉的泪脸儿。

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儿不动,想望着玉琴把车开走。却只见车灯熄了,车却一动不动。他就挥手示意,让她快走。仍是不见动静。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着他先走,他就挥挥手往大门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仍只见那辆白色的本田无声无息停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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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昨晚不怎么睡,清早起来头有些重。香妹只知道他昨晚回来得很晚,本要他再睡一会儿的,他却早早就起来了。

他心里总像有什么事,睡不安稳。吃早饭的时候,香妹问昨天谈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吧,也不说具体细节。香妹说她昨天下午已到医院去了一趟,把事情都办妥了。 “主治医生已按我们的意思做了病历,但他说药费肯定也要随着提高,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药费反正不是我们出,也就随他们了。”

朱怀镜却说:“别这么搞,多没意思。”

香妹就摸不着头脑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你要这么干的呀?我当初还说这样不好哩!我是想你没空,才专门请假去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反而落得怨了。”

朱怀镜知道自己失态了,忙解释说:“我是说龙兴大酒店的老板也很客气,我们太那个了,面子上不好过。这事也只是聘请的保安人员干的,而且他们把保安也解雇了,老宋还把那两个人抓了。我这人就是心软。”

香妹想了想,说:“这事就不好办了。我叫人把病历做了,现在又去叫人改过来怎么行?还说我们反复无常哩。既然病历这么做了,不叫他们按致残赔偿,又显得我们是傻瓜了。我傻一点就傻一点,别人会说你无能哩。”

他想也是这么回事,只好说:“那就只有这样了。”

吃过早饭,仍是先送琪琪上学。到办公室刚打扫完卫生,刘仲夏过来说,处里开个短会,有几个事情要说一下。按说处里开会之前,刘仲夏应先同他通一下气,商量一下讲些什么。可刘仲夏却常常是即兴发挥,想开就开,总不同他打招呼。他心里便有些不快。一开会,他发现也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只是刘处长传达他这几天参加的几次会议的精神。他便有些心不在焉,总担心会不会有谁打电话来。可刘处长讲话啰唆,很简单的事情总要反来复去讲。刘处长有那种学问人的毛病,思维是多层的,想问题时逻辑缜密,但表达起来却层次混乱,反而叫人觉得冗烦,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开完了会,朱怀镜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一看手表,发现这会竟开了两个多小时。要是按他的工作习惯,这会最多四十分钟。一坐下,就响起了电话。他的心猛然跳了起来。一接电话,却是宋达清打来的。他不免有些失望。宋达清说一上班就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说刚才在开一个紧急会议,才回办公室。宋达清说昨天没赶上送他,太对不起了。他说:“哪里哪里。昨天我本也想桑拿一下的,但我这人就是土,闻不得里面的香水味,只觉头昏,连按摩也没做就出来了。再说我对那里的水也不放心。出来没看见你们,也就不打搅了。也不远,打个的士一下就到家了。”宋达清再客气了几句,两人就挂了电话。

他不知宋达清会不会知道昨天晚上按摩的事。这种把柄不论让谁抓在手里都不是好事。昨晚回家以后,他先是焦急万分地挂着玉琴的电话,总不见人接,心里就不断涌现恐怖的猜测,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最后挂通了,玉琴却冷冰冰的,似乎刚才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他脑子都发懵了。难道这女人这么叫人捉摸不透吗?后来又想到按摩的事。人在深夜里思维通常是一种放大思维,恐惧和懊悔就不断地膨胀,像两条冰冷的蛇死死缠住他不放。便又想起平日里对别的女人心猿意马,觉得自己无比卑劣。自己还时时刻刻以体面人自居,骨子里却是衣冠禽兽!这事要是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将何以为人?因为爬上那女人的身体,他的良心终生不会安宁了 可这么自责着太难受了,他不得不找个说法来安慰自己。于是他想,如果自己从前对这等明知做不得的丑事还心怀某种邪念的话,那么,今天胆大包天地做了,发现就那么回事,无聊透顶。今后就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自己毕竟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就要活得有层次有格调。

现在,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须臾不忘的是玉琴。可不敢挂电话过去。昨天她突然那么冷漠,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怪他太造次了?好像也不是。他还是挂了过去。电话通了,玉琴接了电话:“谁呀?”见是朱怀镜,玉琴不做声了。他忙说:“玉琴,你好吗?你好吗?你说话呀!”玉琴仍是不做声。朱怀镜说不准是急是气,连声叫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玉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他还在急忙地问,玉琴却放了电话。朱怀镜仍听着电话的嗡嗡声,半天才罢。

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了,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同事们进来,以为他在考虑什么重要事情,就不打搅他了。一会儿,香妹来电话,问四毛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他心里正不好受,很想发火,却万难忍住了,只说现在很忙,到时候再说吧。他放下电话,仍是来回走动。又想到为四毛的事去做手脚,真是没意思。自己怎么这么俗气?玉琴要是知道自己是这么个人,会怎么看?玉琴为什么一下子又不理人了呢?难道桑拿室的事她知道了?要是这样,他真是无脸做人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怎么可以去玩妓女?妓女不是我们这种人玩的呀!

中午下班,他不想回家去。一时又想不起要到哪里去。心里只想着玉琴。可显然这会儿不可冒冒失失地去她那里。一来真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去了怕落个没趣;二来她这会儿正忙,也没空招呼他;三来白天去那里太招眼了,说不定就生出什么话来。反正不想回去,只管一个人往外走。

外面很冷,他便梗了下脖子抖擞起来。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儿,就想到了李明溪。只怕有一年没到他那里去了,干脆去看看。他望了望四周,想先打个电话去,看李明溪在不在家。才要打电话,他又住了手。打个鬼电话,他不在回来就是,反正是混时间。就上了去美院方向的公共汽车。

下了公共汽车,就有人力车师傅招揽生意。去美院还有一段岔路,公共汽车到不了,得坐人力车。朱怀镜神色木然,不搭理人家。他想独自走进去。朱怀镜是个很自律的人,一直坚持不坐人力车,不让别人擦皮鞋。他想今后也要把这些教给儿子。记得在哪里看到一位西方大财佬的家训,通篇大道理,满纸道学气。大家在外面成天听人讲大道理,回到家里还要听大道理,真够受的。朱怀镜想古人写的那些家训,只怕压根儿就是为了流传的,与其说是为了训示后代,不如说是为自己留名。这就免不了要装腔作势。

朱怀镜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到了美院了。美院的林子很好,林间小径曲直,落叶满地。有些学生在那儿站着蹲着,捧着画板写生。朱怀镜想这些搞艺术的就是神不隆咚,这么天寒地冻,却跑到这里来玩深沉。

朱怀镜是个不认方向的人,又有一年多没来这里了,转了几圈就不分南北了。正发着蒙,就见一个长发披肩的男生蹲在林子里不知干什么。朱怀镜好奇,走了过去。却见这男生找了些落叶,往一张白纸上随便一拼,就成了一幅绝妙的画。朱怀镜心里正惊奇着,又见年轻人拿笔在旁边题上一行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配上这题款,更加来神了。只见菊攀竹篱,一翁如仙,天高云淡,远山依稀。“妙妙!”朱怀镜失口叫了起来。那男生抬头一看,见是陌生人,就什么也不说,仍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朱怀镜看着他挑了一片叶子,放在手心摊了摊,就像是着了魔,忙在地上胡乱地扒了一会儿,又挑出几片叶子。朱怀镜却看不出这些叶子有什么特别处。他便想看看这年轻人怎样拼摆它们。只三两下,就有一竹笠棕蓑的老者垂钓江渚,旁边横着一只小船。朱怀镜正拟着这意境,就见那男生题上了“独钓寒江雪”。朱怀镜想看清这男生题的名字,那字却太细太草,只隐约看清了一个向字。朱怀镜又忍不住叹了起来:“真是不错!”这回男生头也不抬,只顾自己入神。朱怀镜感到没趣,就讪着脸问:“请问你知道李明溪先生住哪里吗?”男生手头没空,只用嘴巴努了一下。朱怀镜顺着男生指的方向走了一会儿,见了那栋两层楼的教师宿舍,慢慢才有了印象。

朱怀镜上了二楼,估摸了半天,不知敲哪一扇门。这时来了一个女人,他忙客气地问道:“请问小姐,李明溪先生住哪一间?”女人望都不望他,只把手含含糊糊地抬了一下。朱怀镜没反应过来,女人下楼去了。他便随便敲了一个门。好半天,门才慢慢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鼓着眼睛瞪着他,叫他吓了一大跳。这人却一龇牙,笑了起来。原来正是李明溪。

朱怀镜进门说:“到这里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会笑的人了,却笑得这么恐怖。”李明溪便又龇了下牙齿,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这里怎么越来越像疯人院?我一进来,不是见了神经兮兮的,就是见了木里木气的。”朱怀镜仍在谈着自己的观感。

李明溪说:“我天天在这里,觉得很自然呀!或许因为这里同你那里是两个世界吧。这里人与人之间冷是冷了些,却是该怎样就怎样。当然不像你们那里一见面就握手,好亲热啊。”

朱怀镜听了这些就不接着话头说下去了。他知道说下去又是毫无意思的相互挖苦。他抬头望了望四壁乱七八糟挂的些个字画。几副对联倒写得落拓:“有兴只喝酒,无聊才作画”、“只写花鸟虫鱼,不管春夏秋冬”。朱怀镜隐约记得“花鸟虫鱼”这联,好像周作人也有类似的,就问:“你喜欢周作人的文章?”

李明溪却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最不喜欢读书了。什么周作人?好像听说过。”

朱怀镜道:“你这么个清逸出俗的人,也这么俗气起来了。现在一般人都以不学无术为时髦,你也赶这时髦了。”

李明溪睁大了眼睛问:“这我就不懂了。以往都是人们不懂装懂,现在怎么又以不学无术为时髦了?这世界我是不明白了。”

朱怀镜说:“你真好像是在天外生活。你不记得,从前人们总说,我的水平有限。这事实上只是一句客气的话,说这话的人其实是认为自己很有学问。因为那时候人们还是尊重学问人的。后来票子更重要了,学问不值钱了,人人都说自己是大老粗。因为有学问的人是多半没有票子的。”

李明溪说:“我才不管时髦不时髦哩。我是不太读书的。没有几本书值得读。”

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也太狂了吧,就没有一本书值得你一读?不过你这副花鸟虫鱼的对联,要是没有见过周作人写的,你还真有两手。周作人有些文章的境界,真是超脱得出奇。想你也是个超俗的人。”朱怀镜说罢就直勾勾望着李明溪,觉得这人的脑子里尽是些匪夷所思的东西,非常人能比。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朱怀镜是不带手表的。李明溪根本就是个与时间无关的人,在他这里是找不到钟的。估计是上班时间了,朱怀镜挂了刘仲夏办公室的电话,只说家里来了个亲戚在医院看病,他要打一下招呼,请个假吧。

李明溪要是常人一样,准会问问他怎么有空来玩?有什么事吗?不要上班?但他全然没有这些概念,只一味同朱怀镜嬉笑。这会儿见朱怀镜在给刘处长挂电话,就问: “你那刘处长叫什么名字?画是画好了,还没题款呢。”说着就指指墙上的一幅山水。画面近处一角是极具野韵的茅屋,竹篱环拱,柴扉轻掩。茅屋旁边是竹林,只露出一隅,却见新笋数竿,点染春意。又有老桑一枝,嫩叶数片,两只肥嘟嘟的蚕爬行其上。而远处则山淡云低,仿佛才下过一场春雨,透着清新的晴光。画面虽满,却不嫌壅塞,反因远近相衬,层次分明,色调明快,使场景开阔舒展,气象不凡。朱怀镜忙说:“画得好画得好。刘处长叫刘仲夏。不知你怎么题款?不要隐含讥诮才是。”

李明溪也不说什么,提笔在左上方题道:竹篱茅舍,底是藏春处。刘仲夏先生雅正。又在右下方题道:野人李明溪,某年冬月。

朱怀镜却说:“你下次要题疯人李明溪了。”说着,又觉得画上这两只蚕可爱倒是可爱,只是有违常识。蚕哪有自己爬上桑树的?

李明溪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原只画了桑叶,不想过一夜就爬上蚕宝宝了。”

朱怀镜觉得这话极幽默,又极机智,就说:“你也真牛气。再过几天,桑叶不叫蚕给吃掉了?你还是快捉了这蚕吧。我说你要真的成了大家,今天这话说不定会成典故的,就同什么画龙点睛一样。”

开了一会儿玩笑,朱怀镜说起在林子里见了一位用枯叶拼画的男生。怕李明溪讲他没见识,只是随便说了一下。李明溪说:“你一定是说向可夫。这是个怪才,我教过他。要说疯子,他才是真正的疯子。你莫说枯叶,什么东西到了他的手里,他都可以让它变得灵光四射。只是不肯作画,总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学校头儿不喜欢他,几次要开除他。”

李明溪问这画是他拿去裱,还是朱怀镜自己送去裱。朱怀镜怕时间耽搁太久,就说我去找个地方算了。李明溪便拿了张报纸,将画稀里哗啦包了。朱怀镜看着李明溪动作毛毛糙糙,生怕把画弄坏了。天有些黑了,朱怀镜才记起自己中饭都还没吃过,顿时饥肠辘辘的了。便邀了李明溪,到外面找了家店子,两人喝了几杯。

朱怀镜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香妹已上床睡了。朱怀镜有事不回来,从不同家里打招呼。这是他在县里工作就养成了的习惯,香妹早不把这当回事了。当初县里电话不怎么方便,他又是吃着早饭不知中饭在哪里吃的人,就索性叫家里人不要等他。这样他倒还自由些,少了许多拘束。

朱怀镜草草洗了一下,就来睡觉。香妹说:“今天怪不怪,总有电话打来,我一接,又不听人说话。”

朱怀镜心里就明白八九分了,却说:“一定是谁打错电话了。这事常有。”他想下床去给玉琴挂个电话,香妹却在解他的衣扣了,便不好说什么了。

香妹伏过来枕着他的肩头,说:“你这几天好忙是吗?要注意休息啊!”

“忙什么忙?不就是天天这里会那里会吗?只是无聊,累倒不怎么累。”朱怀镜敷衍道。

香妹说:“不累就好,我就怕你太累了。家里的事情我尽量让你少操心,这我做得到。可你在单位要是太忙了,我就帮不上了。要你自己注意调节才好。”

听香妹这么一说,朱怀镜真有些感动,禁不住吻了一下女人。香妹就伸出舌头热烈地响应了。两人越吻越动情,香妹的手在男人身上抚摸了起来。朱怀镜领会女人的意思,身子却软绵绵的起不来。香妹竟微微喘了起来,咬着男人的耳朵说:“怀镜,我们有几天没来了?你想吗?”朱怀镜脑子一团糨糊,想不起这几天是怎么浑浑噩噩过来的。嘴上却说着想。香妹就脱了下身。又要脱衣,朱怀镜就止住她,说衣就不脱了,天太冷了。女人就用脚去蹬男人的裤子。朱怀镜怕女人碰着下面那软了吧唧的东西,弄得她扫兴,就说自己来。朱怀镜脱了裤子,搂起女人,说先让我们好好温存温存吧。香妹就甜甜地笑了起来。她懂得男人做爱是极讲究情趣的,一般都不是直奔主题,总是先要烘云托月,铺陈气氛。她也很醉心享受这全部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朱怀镜把女人揽在怀里,吻一吻,又摩挲一下她的脸蛋。女人脸作桃色,眼神迷离。可今天朱怀镜在女人身上找不到那种山渺水淼的浪漫感觉。他便闭上眼睛去想那玉琴。一会儿闪入他脑海的又是陈雁。这两个女人的脸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变幻着。可这也刺激不了他。他便想象是在同玉琴拥抱,又尽量不想这是抱着陈雁。他想他是爱玉琴的,想着拥抱玉琴他心里就安慰些。可玉琴也不能让他挺起来。他便悬揣玉琴的裸体,冰肌如雪,柔滑如脂。可怎么也想象不真切,玉琴在他的怀里总是穿着呢外套。那呢外套的质地很好,柔软挺括,暗香袭人。

女人在轻声啊啊着。

朱怀镜猛然想到了桑拿室里的那个女人,心口怦然跳了起来。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像是突然清醒了。他感到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阵阵隐痛。还来不及弄清这种反应是追悔还是刺激,却见那女人硕大的乳房在他的眼前拨弄了。他捧着女人的乳房,忘情地揉着、亲着。不一会儿,下面就赳赳然了。

香妹钻进被窝里,亲了亲男人那个小调皮,便感到浑身热血都涌向了胸口,海潮一般撞击着。一股逼人的火辣辣的滋味从胸腔里迸出,直窜喉头。香妹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像个要死的人,头耷拉在男人肩头,有气无力地说:“让我先在上面玩一会儿吧 ”

朱怀镜似乎这下才清醒过来,望着一脸醉意的女人,说:“你上来吧,你好好玩吧。”他闭上眼睛,感到鼻腔有些发酸,好像怀着一腔悲壮,却拼命地挺着下身。

香妹半眯着眼睛,在男人身上如风摆柳,舌头儿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来回舔着自己的嘴角。一双手不知要放在哪里才好,一会儿搂着男人,一会又在自己身上稀稀嗬嗬地抚摸着。

这时,朱怀镜突然浑身一颤,一把搂紧了女人,粗声粗气地说:“我要你脱脱脱了衣,脱了衣,我要你一丝不挂,一丝不挂,我要个精光的心肝儿,不要一丝异物,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 ”他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嚷着,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女人。朱怀镜才要翻身上来,女人又慌手慌脚地来脱他的睡衣。衣没脱完,朱怀镜憋不住了,自己飞快地掀掉衣服。刚到上面,就山崩水泻了。他不行了,可女人还在那里美,他也只得勉强勇武一会儿,直感到浑身骨架子都要散了,他才停了下来。

香妹爱怜地搂着男人,心花怒放。她还舍不得睁开眼睛,仍在回味着,手却不停地在男人身上抚摸。见男人背上微微沁出汗来,就拿了干毛巾轻轻地揩着。男人侧过身子,把脸紧紧地偎在她的双乳间。一阵甜蜜而又痛快的感觉便像潮水一般再一次涌向她的心头,顿时觉得胸口被什么掏空了,身子像要飞起来。

女人越是感到甜蜜,朱怀镜越是羞愧不已。他不敢面对这么单纯而痴心的妻子,便把脸埋进了女人的胸口。女人的乳房本来就是小小巧巧的,哺育过孩子以后,就显得疲疲沓沓了。他用嘴在女人乳间轻轻揉着,尽量去想象作为母亲的妻子的伟大。一定要好好爱这个女人啊!她养育了我们的儿子,她给了我无限的爱和温暖!她是一个多么美丽、善良而又忠贞的女人!

可是,那桑拿女郎的硕大乳房又在他的眼前晃荡起来了,像两只不安分的大白兔。他脑子嗡嗡作响,头似乎在慢慢胀大,意象中的一切事物也越来越大。那桑拿女郎的乳房在不断地膨胀,像两个巨大的热气球了,逼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猛然睁开眼睛,驱赶这可怖的幻觉。

“怎么了?又睡不着了是吗?”香妹刚才开始入睡了,声音有些黏黏的。她说罢又搂紧男人,手在男人背上轻轻拍打,像哄着一个孩子。她拍着拍着,手就滑了下来。她睡去了。

女人在均匀地呼吸,胸脯缓缓起伏,那么安然,那么温馨。在这么一个女人怀里酣然入睡,是多么美的事情啊。但他怎么也睡不着,鼻腔发酸,总有一种想哭泣的感觉。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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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上班,玉琴来了电话。朱怀镜喜不自禁。他早想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玉琴先说话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朱处长吗?你的工作证,我们保安部交给我了。不好意思,我马上给你送过来,你这会儿不出去吗?”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只说好的好的。本想说不劳你送,自己来取,却又怕显得失身份。

放下电话,朱怀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就叫我朱处长了?她真是这么反复无常的人吗?既是如此,何必她自己来送还?随便派一个人来不就得了?不光觉得玉琴不对劲,自己也好像不对劲。本来与这女人几个小时之内似乎走过了几万年的路程,却一下子又考虑自己的身份了。

一会儿,玉琴来了。玉琴微笑着,伸过手来同他握了一下,就掏出他的工作证给他。他请她坐,忙去倒茶。心想玉琴明显地瘦了,脸色很憔悴。他正拿着茶杯,只听得玉琴说:“你这里忙,就不坐了吧。”他说着不忙不忙,玉琴却伸过手来同他告辞了。他不好勉强,放下茶杯说:“那真不好意思呀。”

朱怀镜心里怅然若失,又不好表露。突然想起要去雅致堂裱画,就说:“我想去雅致堂有个事情,同你一道去好吗?”

玉琴说:“正好顺路,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朱怀镜便给刘处长打了电话,说出去一下,马上就回。他从柜子里取出李明溪画的那幅藏春图,随玉琴一道出来。上了车,才知玉琴仍是自己开车来的。两人坐在车里,似乎就有了某种氛围。他便想找些话说,却半天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玉琴却侧过脸来,望他一眼,说:“你这两天瘦了。”

朱怀镜也望望玉琴,说:“你也瘦了。”

玉琴的脸就红了一下,不说什么了。一会儿就到雅致堂了,朱怀镜开门下车,说:“谢谢了。你好走,我打的士回去就是。”玉琴不做声,只望着他。

雅致堂是字画装裱的百年老店,在清代就名播海内。听说主堂的是大名鼎鼎的卜未之老先生。朱怀镜原想随便找家店子裱一下算了的,但怕糟蹋了画,才特选了雅致堂。可雅致堂的师傅是见多了上乘画作的,他拿不准李明溪的画到底如何,这会儿便有些心虚了,怕人家笑话。进了门,见接洽生意的是一位小姐。小姐很客气地招呼他,并不多说什么,只指着墙上的价格表同他讲着价钱。他看了看价格表,问价格是按画面大小算还是怎么算。小姐说是按裱好之后的大小算。正说着,一位白髯童颜的老先生从里面出来,从柜台边走过,不经意看了一眼朱怀镜手中的画。老先生才要走开,又回过头来,接过画细细看了起来。朱怀镜想这位无疑就是卜老先生,他心里就打起鼓来。不想老先生端详半天,却啧啧道:“好画好画!不知这位是不是就是李先生?”

朱怀镜忙说:“不不,我姓朱。李先生是我一位朋友。您一定就是卜老先生?久仰了。”

老先生伸手同他握了握,道:“哪里哪里,只是痴长了几十年。这真的是好画啊!我是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好画了。我只是个裱画的匠人,见识浅薄。但当年在北京学徒,好画还是见过些。往远了不敢说,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等各位先生的墨宝还是有幸裱过的。要说前朝先贤的墨宝,我也曾随师傅修补过石涛、八大山人的宝画。所以画的好丑还是识得的。”

朱怀镜对卜老先生便肃然起敬了,说:“老先生真是见多识广,以后少不得要请教些事情了。”

卜老先生忙摇手道:“哪里,不过是个匠人。”老先生说着又凑近了细细看画,突然眉头一皱,说:“我见识也少,只知诗有诗料,画有画材。据我所见,蚕是不太入画的,而把蚕画在野外桑树上更是奇了。我倒有些不明白了。也许这位李先生另有高情雅意吧,我这老头子不敢妄自揣度了。这画我亲自来裱,价格先别说,一定优惠。多年没见这样的好画了,不收钱也值啊。倒想见见这位先生。”

朱怀镜就说:“这好说,我哪天带他来叙叙。”

说好了,朱怀镜便告辞。本想留下名片的,但想同这样一位老先生打交道,递上名片,怕有显牌子的意思,未免太俗,就只拿笔写下了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卜老先生也并不问他在哪里高就之类的话,只同他握手再三,像是遇着了知音。可见这卜老先生的确是个超逸之人。

出了雅致堂,却见玉琴的车仍停在那里。朱怀镜便心头一热。才走到车子跟前,玉琴在里面打开了门。他上了车,说:“叫你别等呀?我以为你走了,就同卜老先生聊了一会儿。一位好儒雅的老人啊。这种老人如今也不多见了。”

玉琴却望也不望他,只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我这种荒唐的女人也不多见了吧?”

朱怀镜想不到玉琴会这么说,就侧过脸望着她,低沉着声音,说:“玉琴,你把我弄糊涂了。遇上你是我感到最快活的事情。我也不知为什么,对你这么上心。说起来我们俩都不是年轻人了,早不是浪漫的时候了。但自从前天晚上起,我觉得我自己变了,变成怎样一个人了我说不清。我只感到我自己比以前敏感了,比以前神经质了。说了你会笑话,我不知是脆弱了,还是容易激动了,我现在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玉琴,现在荒唐的男人多,荒唐的女人也多,但你这样的女人找不到 ”

这时,朱怀镜见玉琴掏出手绢在擦着眼睛,他就不说了。玉琴在流泪。路上车子太多了,他怕她的泪眼模糊了视线。车到市政府门口,他说不进去算了,可玉琴只顾往里开。门口的武警招了招手,朱怀镜便掏出工作证亮了一下。玉琴一直把他送到办公楼前,说:“怀镜,老雷说,你表弟医疗费什么的,等他出院的时候再商量一下。要不要我们先预付一些经费?我想等你表弟伤好之后,想做事的话,到我们那里找个事做也可以的。”

朱怀镜说:“这些事情到时候再说吧。我只想说你要情绪好些才是。我好想同你单独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玉琴淡然一笑,说:“我们都冷静一段好吗?”说着就伸过手来。但她抓着他的手并不是握,而是捏了捏。朱怀镜便伸出另一只手,把玉琴的手团在里面轻轻揉了一下。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半天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也许玉琴并不是那种变化无常的女人。她也许真的痛苦,她的痛苦可能出自女人的某种本能。或许她的内心有更丰富的东西他并没有参破。表弟四毛的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而原先打算敲龙兴一下的想法,现在看来是那么卑劣了。

 

以后很长一段日子,朱怀镜念念不忘的是玉琴,可玉琴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挂手机虽是通了,也不见她接。他便猜想玉琴可能有意避着他,因为她熟悉他的电话号码。越是找不到玉琴,他便越是着了魔,想尽快同她联系上。几次想到干脆自己上龙兴跑一趟,可又顾这顾那。这天,他待在办公室坐立不安,想了个主意,去外面打公用电话。果然,玉琴接了电话。可她一听是朱怀镜,语气就公事公办了:“哦,朱处长,你好!”

朱怀镜心里顿时像是让什么堵住了,呼吸都不太顺畅了。他本想也叫她梅总算了,可出口的仍是玉琴:“玉琴,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朱处长没事吗?有空就过来坐坐嘛。”玉琴说道。

这纯粹是客套,没意思。朱怀镜只好说:“没事,打电话问个好。再见啊。”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恨恨的,似乎自己被人耍了。细想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他同玉琴也说不上发生了什么。这世上,一次性消费的感情太多,自己也该换个脑子了。

这天,朱怀镜接到老家乌县县长张天奇的电话,说他来荆都了,想见见皮副市长,汇报一下高阳水电站的项目,问他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朱怀镜说可以,但要看皮市长有没有空。他便记下张天奇的手机号码,等一会儿再联系。\t皮副市长秘书方明远,人还好打交道,朱怀镜才答应了张天奇。要是找别的市领导,他多半会搪塞掉。只因那些领导秘书多半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他刚调市里不久,县里的书记周在光托他找过几次向市长,他都借故推托了。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牌子天大,莫说处一级同事,就说秘书长们他也只听一两个人的。朱怀镜不喜欢那个人,就只在周在光面前敷衍一下。可周在光是个势利的人,回去就说朱怀镜在市里混得不怎么样,托他联系个人都办不到。所以后来再也没人为这些事找他了。他倒省了许多麻烦,不过有时回到县里去自己也觉得很没有面子。县里那些头儿,对他也就只是面子上热乎了,他一看心里就有谱。

只有张天奇对他总像往常一样。只要他回家去,张天奇少不了要亲自陪他吃一顿饭,灌酒灌得他云里雾里。他也不去多想张天奇这人到底怎么样,他知道这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事情总是做得左右逢源。就说这张天奇刚任县长时,县里财政紧张,县委、县政府要求全县上下勒紧裤带过紧日子。可不管财政怎么紧,张天奇还是千方百计挤出经费将县委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的座车换成了崭新的奥迪。他自己却仍坐那辆前任县长留下来的旧桑塔纳。政府办的同志多次提意见,要他也换一辆车,他总说这车还可以,等财政状况好些再说吧。县里有些有钱的单位想换车,但碍着县委、县政府的纪律不敢换,就有意见了。说什么县里头儿可以换车,下面怎么就不可以了?张天奇听了,在县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严肃地说,县委周书记的车十多年了,车况极差,经常抛锚,换一辆多大的事?再一个,说得那个一点,周书记的车是县里的门面。周书记跑市里汇报工作,经常在门口被门卫截了,就是因为车况太差了。同志们,这说起来是我们县里没面子的事啊。当然话说回来,我们当领导的有面子没面子,不在车子的好坏,而在工作的好坏,在群众是不是都富裕了。所以说,我们给周书记换了车,请大家理解。至于人大和政协的领导,多是老同志,让他们工作条件好一些,你们有什么话说呢?张天奇这么一说,下面就不敢多讲什么了。再说他自己坐的也是旧车。这事在社会上一传,群众还都说这位县长廉洁。其实朱怀镜清楚,张天奇那辆桑塔纳一年下来早脱胎换骨了,几乎只有外壳和牌照是现成的。当时朱怀镜管着财政,光经他手批的汽车大修经费就有近二十万元。不过这事朱怀镜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当时他只是心里暗暗佩服张天奇,认定此人可为大用。

方明远正好在办公室,很客气地招呼朱怀镜坐。朱怀镜说:“你正忙哩,就不坐了吧。我老家乌县县长张天奇同志想找皮副市长汇报一下高阳水电站的事,看皮副市长安排得了不?”

方明远想了想,说:“皮副市长今天下午在开会,明天一天的活动也安排了。这样吧,我先向皮副市长汇报一下,看后天安排得过来不。我随时同你联系。朱处长是乌县人?乌县是个好地方。”

朱怀镜谦虚道:“地方倒不错,出产也可以。就是三年两头发水灾。”

方明远笑了笑,说:“每年水灾一发,你们县都说百年不遇。有人开玩笑,说你们县是发水灾财哩。”

朱怀镜也笑了笑,说:“你是常随皮副市长下去视察的,该了解真实情况吧。这些人说话,真是不凭良心。我们那里不光水灾,大水灾过后,一般又有大旱灾,真可以说是水深火热哩。要从根本上解决乌县水旱问题,只有尽快上马高阳水电站,发挥高阳水库的蓄洪调洪作用。”

“好吧,我一定同皮副市长联系好。”方明远说。

方明远这么好办事,朱怀镜也觉得很有面子,信口就说:“你晚上有安排吗?张县长托我请一请你,晚上一块儿叙一下。”

方明远似乎面有难色,说:“那就不客气了吧。”

朱怀镜见方明远嘴上不怎么推,就玩笑道:“人家基层来的同志,很不容易,你就放下架子,联系一下群众吧。”

方明远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朱怀镜便同方明远握手告辞,说下班时来邀他。

回到办公室,朱怀镜马上挂通了张天奇电话。接电话的问是哪一位,听上去不像张天奇。他便说找张县长。“我姓朱。”那人忙说:“哦哦,是朱处长。我是张书记的秘书小唐,请稍等一会儿,张书记在卫生间。”朱怀镜这才知道张天奇原来已经当书记了,便想自己消息如此闭塞了,这都是混得不好的表现,心里便不免有些感慨。

一会儿张天奇接了电话,朱怀镜说问题不大,具体时间还要衔接,可能要后天去了。张天奇谢了朱怀镜,又笑话道,那只有住下来静候圣旨了。

闲聊了一会儿,朱怀镜就说:“张书记,我们只怕也有一段时间不在一起叙了吧,今天我请客,一起喝几杯。我还请了皮副市长的秘书方处长 ”

张天奇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说:“哪里哪里,怎么能要你老弟请呢?我早就做了计划,叫你先说了。不行不行,一定我来请。你把方处长请来是最好不过了。你老弟想得周到、周到。”

两人在电话里客气一阵儿,还是定下来由张天奇请。张天奇便又客气说,自己是乡巴佬进城,不识荆都的深浅,要朱怀镜点地方。朱怀镜也客气一下,说:“就放在龙兴大酒店如何?”

真像中了邪,朱怀镜刚才几乎没来得及细想,就说定在龙兴大酒店。可是放下电话,又有些后悔了。荆都大小酒店上万家,为什么他就像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就想到了龙兴大酒店呢?看来他心里怎么也放不下玉琴了。可他不想再挂玉琴的电话,怕落得没趣。雷拂尘说过,让他有客就带去,便挂了电话去,说带几个客人来吃晚饭。雷拂尘很是豪爽,忙说好的好的。

朱怀镜再处理一些事情,就快到下班时间了。张天奇打了电话来,说车在办公楼外面了。他便挂了方明远的电话。

方明远下来了,朱怀镜就同他边走边说:“张天奇同志已是我们的县委书记了,我喊他县长喊顺口了,总忘了。”

二人一出办公楼,张天奇就从小车里出来了,伸出手来一一握了。此处不便过久寒暄,几个人都心领神会,挨次上了车。上车时免不了又让了一下位置。张天奇便坐了前面座位,玩笑道:“市里的规矩与县里不同。县里是领导坐前面,市里是秘书坐前面。我们基层来的就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今天我就给两位市里领导当秘书吧。”大家就笑了起来。

张天奇又回头对方明远说:“我是久仰方处长大名,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呀!”

方明远忙谦虚地摆了摆手,一脸和气。说笑着很快就到龙兴了。朱怀镜眼睛一亮,远远地就见玉琴站在门厅外面,正是那天晚上去蓝月亮夜总会的装束,一袭浅酱色呢外套,下摆处露出一线米黄色长裙。他想这会儿玉琴本该穿她那种职业女性的西装,系着领带或者一条白丝巾,怎么会是这个装扮呢!

车到玉琴跟前停下,她却没在意这辆车,正朝远处张望。朱怀镜猜想她一定是在等什么客人。他从车里钻了出来,大方地喊了声:“玉琴!”

玉琴忙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脸飞红云。她伸过手来放在朱怀镜手里,说:“哦,我还没看见是这辆车哩。老雷还有客人,让我来恭候几位。”朱怀镜本想同她握一下手就放开的,却感觉放不下,便牵着她一一介绍张天奇和方明远。她便抽出手同两位客人握了一下,说道欢迎欢迎。门厅里面就出来几个人,喊道朱县长你好。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县计委、财政局、水电局的几位头儿,算是老部下了。原来他们早等在这里了。还有一位年轻人在一边望着他客气地笑,他想这可能就是张天奇的秘书小唐了,便伸过手去。年轻人双手握过来,俯着身子摇了一阵儿,说朱处长好朱处长好。

客气完了,玉琴便请各位上楼。大家便又客气着让了让。进了电梯,朱怀镜忍不住望了一会儿玉琴。玉琴便又笑了笑,说:“还是安排在兰亭。”她说着便望着朱怀镜微笑。这微笑在场的人看了没觉得有什么,朱怀镜却感到五脏六腑顿时舒展开了,止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玉琴专门强调兰亭,他觉得意味深长。他一时不能明白这意味到底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兰亭在他似乎有某种特殊意义了。朱怀镜好像又捉摸到了那天晚上在蓝月亮的感觉了。他刚才本来同张天奇并肩走在前面的,等电梯停了,就让让别的人,自己留在后面了。玉琴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也让客人先出去,又叫过一位服务小姐,让她领客人去兰亭。

两人走在后面,朱怀镜问:“这几天好吗?”

玉琴笑了笑,望一眼朱怀镜,说:“我不好,你能怎么样?”

朱怀镜就大胆起来,说:“你真的不好我就来陪你。”

玉琴见前面的人转弯了,就捏了捏朱怀镜的手,说:“不说这个了,就到了。是你请还是谁请?”

朱怀镜懂得玉琴的用意,只说:“是张书记请,你只管替我安排好就是了。”

大家刚入座,雷拂尘拱手进来了。朱怀镜忙起身同他握手,并一一介绍客人。雷拂尘就连说贵客贵客,又说:“只要是朱处长的朋友来了,就是我的朋友。”朱怀镜听雷拂尘这么一说,自然觉得很有面子。但马上又觉得有冷落了方明远的意思,就再次向雷拂尘介绍方明远,说:“这位方处长是皮副市长的秘书,也是我的好兄弟啊。”雷拂尘便再次同方明远握手,又是久仰,又是请多关照。同客人豪气喧天一阵,雷拂尘说:“这边就请梅总好好招呼。我那边还有好几桌客人要打招呼,都是市委、市政府和一些市直部门的宴请,也是怠慢不得的啊。请各位尽兴尽兴!”

服务小姐便上茶,递热毛巾,一应如仪。上茶的正是上次斟酒的那位赵小姐。朱怀镜望她一眼,也不打招呼,怕玉琴讲他好记性。玉琴坐在他的身边,暗香阵阵。眼前这些服务小姐也不像上次那样刺眼了。他如今只是心仪着玉琴,便为上次对赵小姐心猿意马而羞愧,暗地里骂自己好没见识。可他今天不想表现得太那个了,到底弄不清玉琴对他是怎么回事。

赵小姐端了酒水过来,朱怀镜就望望张天奇。张天奇本是个什么场合都放得开的人,今天见玉琴这么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士在座,就显得有些拘谨了,竟忘了招呼大家喝什么酒。朱怀镜见他没有反应,就问:“是不是大家随意?”

张天奇这才有了状态,忙说:“一律白酒,一律白酒。”

朱怀镜望望玉琴,说:“女士就自便吧。”

玉琴说:“我喝矿泉水。”

朱怀镜就轻轻问玉琴:“王朝白也不来一点儿?”

玉琴脚便在下面轻轻踢了一下他,轻声道:“傻瓜!”

这声傻瓜叫得朱怀镜很是舒服,立即兴奋起来,说道:“玉琴就不喝白酒了,我们不能为难女士是不是?”

开始上菜了,张天奇举杯站了起来,说:“非常高兴能同各位聚在一起。我代表我们县委、县政府,感谢各位过去对我们县里工作的大力支持,敬大家一杯。”大家一齐起立,觥筹交错。

一杯已尽,朱怀镜说:“按荆都规矩,下面大家就不站了吧。”各位都说是是。

张天奇仍不太放得开,方明远同大家不太熟,其他各位或许见少了世面,气氛便不太热烈。张天奇马上意识到了,便又站了起来。朱怀镜便说罚酒。张天奇只好坐下来,举杯说:“还望各位今后继续关心支持乌县的工作,我再敬大家一杯!”

这样仍是机械,朱怀镜便设法营造气氛。他举了杯对方明远说:“我俩兄弟等会儿再说,我先敬远道来的客人。来,张书记,你是我的老上级,感谢你长期以来对我的关心,敬你一杯。”张天奇说着哪里哪里,就同朱怀镜碰了杯。

几位县里部门的头儿就开腔了,说朱县长是我们的老上级,这杯怎么喝?朱怀镜便摆了摆手,说:“各位,我比你们都年轻些,冤里冤枉当了你们几年领导,一定有不少得罪处。我敬大家一杯!”那几位就说:“要喝就一个一个地喝,你一杯酒敬我们几个是不成的。”朱怀镜说:“有例在先,刚才张书记不是一杯酒敬了一桌人?”不想小唐说:“朱处长莫怪我多嘴。张书记是代表县委、县政府,也可以说是代表家乡一百万父老乡亲,这酒不能喝?”朱怀镜就看看小唐,觉得这小伙子人还机灵。可这称赞的话却又是对着张天奇说的:“张书记,你真会选人,选了这么一位聪明的小伙子当秘书。不错不错。好好,我挨个儿敬!”

敬完县里的人,朱怀镜就要敬方明远。方明远说不叫敬,不叫敬,我兄弟俩同饮一杯吧。

接下来方明远就举杯敬张天奇和县里几位。玉琴见大家都注意他们敬酒去了,就轻轻对朱怀镜说:“你少喝点儿。”朱怀镜听了便心头一热。心想说这种体贴话的只有自己的女人。

方明远敬完了县里几位,回头当然要敬朱怀镜了。朱怀镜只说不行了不行了。其实他的酒量还远远不到,只因刚才听了玉琴的话,不好多喝了。方明远哪里肯依?朱怀镜望望玉琴,摇摇头只得喝了。酒一进口,却发现是一杯矿泉水。原来玉琴早吩咐小姐,偷偷为他一个人上矿泉水。

这时,玉琴举了杯说:“各位,我是在这里为大家服务的,不周之处,只管提出来。原谅我不会喝酒,但假酒真情,我敬大家一杯。”她虽喝的是矿泉水,但她那敬酒的姿态不容人不领情,大家只得一片感谢声,仰头喝了。

朱怀镜有这样一位女人坐在身边护着自己,说不出的快意。便要再敬大家的酒。挨个儿又敬一轮,大家都有醉意了,只有朱怀镜和玉琴清醒。方明远酒量本来不错的,今天却也差不多了,便说:“我们放慢节拍,抽抽烟,扯扯谈谈吧。我常与县里的同志一块吃饭,发现县里同志很能说笑话的,今天怎么不见各位说笑?”

张天奇便笑道:“这些同志,个个一肚子杂碎。只是今天见各位都是市里领导,又在这样一个很有格调的地方,不敢放肆了。”

方明远说:“但说无妨。都是凡人啊!怀镜知道的,市里这些头儿有时在一起也说说笑话。都还说得很有水平哩。”

张天奇就对几位下属说:“你们每人说一个,这是任务!”

气氛马上热烈起来了。计委主任就先说了:“我们那里有位老太太,一天带着小孙子出去玩,碰上几个老伙伴,就坐下来说白话。那小孙子老是要奶奶抱,奶奶就说,你不听话,奶奶抱你不起。小孙子就撅起个嘴巴说,爷爷比我还重些,你怎么老是抱他呢?”

大家便哄然而笑。财政局长说:“说起老太太的笑话,我倒有一个。有个老太太最喜欢放屁,可能是肠胃不好吧。一天,老太太要去做客,又怕老是放屁不好意思,就带了个小孙子去。交代好了,奶奶放屁,由孙子认账。吃饭的时候,奶奶就屁声不断,孙子就老挨骂。这小家伙是个放屁精哩!奶奶吃饭慢些,又要同人家应酬。孙子三两下就吃完了,坐不住,想去玩去了,就问奶奶,你还放屁吗?不放屁我就玩去了。”

又是哄堂大笑。张天奇笑了一会儿,说:“笑是好笑,不过这饭桌上就不要再讲这种屁话了。”

水电局长说:“这两个笑话都是我们那地方流传多年的笑话,也算是经典。我就讲一个新的。现在下面计划生育抓得紧,真是年年讲,月月讲。但也有些地方讲得很多,落实不够。有位县领导在乡镇党委书记会议上就发脾气了,说你们一年到头只讲上环上环,就上在你们嘴巴上!”

方明远说:“这个笑话有点水平。小唐也来一个?”

小唐说:“这哪是我说话的地方?不过方处长点了,我就说一个吧。我是听别人说的,也是计划生育的笑话。有个乡的计划生育专干是位未婚女青年。有一天,她搞计划生育知识讲座,介绍避孕套的用法。她说,先吹一口气,看是不是漏气,再这么套上。说着就示范起来,但一个未婚女子,就不好怎么比画,便把避孕套套在大拇指上。偏偏听讲座的有个男的是个憨憨,回去对老婆说,今天学了个新鲜名堂,只要把这个东西往大拇指上一套,就不会怀小孩了,省得你吃药。过了几个月,这男的就跑到乡里找麻烦了,说他按照政府说的办,还是怀了,这就不是他自己的责任了,硬要生下来。”

大家又是一笑。朱怀镜说:“小唐只怕还没结婚吧,就有这么高的水平了。”

小唐便不好意思了。

张天奇说:“去年才大学毕业。现在年轻人,还是我们那会儿?”

朱怀镜便说起一个笑话:“我有回碰上一个年轻人,没结婚的,我就说不错不错,你还是黄花崽呀?不想那小伙子一听生气了,说你才是黄花崽哩。”

大家说笑的时候,玉琴便要么叫小姐上茶,要么叫小姐为客人点烟。大家哄然大笑了,她就喝茶,埋头遮了脸。张天奇就说:“我们说这些粗鄙的笑话,梅女士不好意思吧。”

玉琴就笑笑,说:“我的耳朵接触不良,有些话听得见,有些话听不见。”

张天奇便说:“梅小姐说话很有艺术,比哪一个笑话都好。”

雷拂尘免不了也过来敬了一轮酒,完了再拱手而去。朱怀镜就问玉琴,是不是也该到他们那边去应酬一下。玉琴侧过身子轻声说:“懒得去。要是以往,是该去一下的,这也是场面上的规矩。但现在是哪里也懒得去了。”

朱怀镜听了这话耳根直发热,不由得望了一眼玉琴。玉琴脸作桃色,低着头喝汤。朱怀镜的心叫玉琴撩得滚烫滚烫像要着火,却又满心疑窦。心想不必过早欢喜,暂且静观局势,相机行事吧。

再喝了一会儿酒,方明远说:“大家都尽兴了吧?我是不行了。”

张天奇看看大家,说:“再来一瓶?我看朱处长只怕还不够量。我原来也知道你能喝,没想到调市里以后,水平越来越高了。市里水平就是市里水平啊。”

大家便说谢谢了。玉琴问要不要活动一下,说这里歌舞厅的档次还是不错的。张天奇说晚上还有事要办,来一次不容易,多走个地方是一个地方。下次再来吧。张天奇叫他的人先等一会儿,要亲自送朱、方二位回去。朱、方二位说不用送,可张天奇说一定要送。朱怀镜本不想就走的,他便望了望玉琴。玉琴笑笑,可朱怀镜感觉这笑容有些凄然,就有意高声招呼玉琴过去有个事要说。玉琴上前去,他却有些胆怯了,麻着喉咙轻轻说:“我去应付一下就回来。”玉琴不做声,只是飞快地瞟她一眼。

车进了市政府大院,朱怀镜坚持先送方明远到家。快到方明远家了,张天奇说:“方处长,我们县里的皮衣厂得到皮副市长的关怀,这几年办得不错。我们只是牌子还没打响,但皮衣从选料、款式到工艺,都不错的,至少不比雪豹牌的差。我给皮副市长和你一人带了一件来。”

方明远说:“张书记你太客气了。算了吧。”

张天奇说:“那不行啊,这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一份心意哩。还要拜托领导多为我们宣传啊。”

见两人老在一来一去讲客气,朱怀镜就说:“方处长你就莫讲客气了,这是张书记的情意,就莫让他为难了。”

方明远就说:“那只好谢谢了。”

车在方明远楼下停了下来,司机打开后箱,张天奇亲自拿出一件皮衣来,说:“这是皮副市长的。方处长是穿大号还是中号?是中号吧。”便又亲自挑了件。握手而别。

上了车,张天奇说:“朱处长也是穿中号吧。只怕中号加大。”

朱怀镜说:“我的就算了。”

张天奇说:“你怎么可以算了呢?皮衣厂有你的贡献哩。我看你这件皮夹克也该淘汰了,影响领导形象啊。这衣服还是原来在县里那会儿产的吧。今年流行中褛,老板式的。”

朱怀镜就说谢了,又问:“皮副市长的衣服尺码你们怎么也知道呢?”

张天奇笑道:“自有办法啊。”

张天奇不细说,朱怀镜也不好多问,只在心里纳闷。原来县里住荆都办事处的几个人神通广大,市里一些关键领导和要害部门头头的衣服尺寸,鞋的码数,谁喜欢打保龄球,谁喜欢洗桑拿,谁喜欢钓鱼等等,大多摸得清清楚楚。

车到了,仍是张天奇亲自选了一件中号加大的皮衣。朱怀镜问是不是进屋里坐一会儿。张天奇说下次吧。

朱怀镜把衣服送上楼,对香妹说,是张天奇来了,还要去陪他们一下。香妹不说什么,只说别太晚了。

朱怀镜匆匆喝了一杯水,洗了一下脸,就飞跑着下楼。走到大门口,就见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停在边上。正是玉琴。他便跑了过去。车灯熄着,门却静静地开了。他钻了进去,一把抱起玉琴,狂乱地亲吻起来。玉琴浑身不停地哆嗦着,手在朱怀镜的背上使劲地抠。好一会儿,玉琴轻轻说:“我们走吧,别老在这里。”

车启动了,朱怀镜问:“我们去哪里?”

玉琴问:“你愿意去哪里?”

朱怀镜说:“随便哪里,只要没有别人,就我们俩。哪怕是荒郊野岭都行。”

玉琴不做声了,只顾开车。见车是往龙兴大酒店开,朱怀镜再一次心跳。他预感到今晚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这正是他最近这些日子天天想着的事,却没有想到像夏天的暴雨一样说来就来了。一会儿,就到了龙兴大酒店,从东边角上进了一片宿舍区。下了车,玉琴领朱怀镜上了三楼。一进门,玉琴就双目紧闭,靠着门发软。朱怀镜忙把她搂了起来,无限爱怜地亲吻着。玉琴让他亲了一会儿,说:“你先坐一会儿吧,我去放了车就来。”

朱怀镜在客厅坐下,又站起来看了看这房子。是一套三室一厅,有两间房子的门是锁了的。厅和卧室装修、布置都很雅致。

一会儿,听到锁匙响,知道玉琴回来了。朱怀镜便走到门后。等玉琴一进门,他就把她搂了起来。玉琴顺手开了空调。

两人坐在沙发上亲吻一阵儿,玉琴说:“我们洗澡吧。你先去洗。”

玉琴进浴室开了水出来,说:“用我的浴巾,行吗?”

朱怀镜本来三下两下就洗完了,但怕玉琴笑话,就在里面久挨了一会儿才出来。

玉琴早削好了一个苹果,递给他,说:“我去洗去了。”

这本是上好的红富士苹果,可今天朱怀镜吃起来却不知是什么味道。他只感到肠胃发胀,喉头发热,只巴望玉琴快点出来。

朱怀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一分一秒都这么过得慢。浴室里面的水哗哗响个不停。本来听着不响了,可过一会儿又响起来了。

里面终于没有一丝声音了,朱怀镜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可玉琴还是不出来。

过了好久,玉琴才穿着束腰睡衣出来了。可不知怎么的,朱怀镜却不敢伸手去抱她了。玉琴好像也极不自然,不敢正眼望他,只一边用毛巾搓着头发,一边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可一坐下,身子禁不住倾了过来。

朱怀镜重重出了一口气,猛地搂起玉琴,往卧室去。毛巾便掉到了地上。

两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朱怀镜掀开玉琴的睡衣,惊得他几乎要晕过去。这女人白得令他双眼发花。丰满的乳房高高耸起,而乳头却小巧而浑圆,就像少女。下腹光洁而平滑,脐眼圆圆的像一轮满月。他胸口发慌,浑身支持不住了,便慢慢趴了上去。玉琴却是美目紧合,微微张开嘴,紧张地呼吸。朱怀镜伏在玉琴耳边问:“要用套子吗?”玉琴有气无力地说:“我这里哪来的套子?你真傻,你不见这床上一切都是崭新的?来吧,带套子就 就浪费了 ”

朱怀镜在上面轻轻试探。玉琴先是双手无力地摊着,突然,朱怀镜一用力,她便啊地叫了一声,全身都绷紧了,在下面颤抖个不停。

朱怀镜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天摇地动,整座房子都在倒塌

像是过了几万年,朱怀镜终于停了下来。但他舍不得松手,仍抱着玉琴,就势一滚就把她抱在了上面。他不停地抚摸着玉琴的背,拍打着她的屁股。可玉琴还是不睁眼,像已深深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琴才轻轻说:“抱我去浴室吧 ”

朱怀镜便抱起玉琴去了浴室,放了水。玉琴躺在浴池里,仍闭着眼睛,似乎沉醉在一个无比美好的梦里。朱怀镜站在那里欣赏一会儿自己的美人儿,也进了浴池。他搂起玉琴,把她放在自己身上趴着。他为她擦身子,轻轻地擦着每一块皮肉。她的皮肉柔软而有弹性。

可擦了一会儿,朱怀镜又来事了,咬着玉琴耳朵说:“琴,我,我又要了 ”玉琴却不做声,只是闭着眼睛,很平静地趴在他的身上。他等不及上床去,就在这里甜蜜起来。他把玉琴放下来,让她躺在浴缸里,拿浴巾枕在她的头下。可是这样体位不行。他便四处看了看,准备想个办法。发现鱼缸外边有个脸盆,他便将脸盆倒扣在塞到玉琴屁股下面。于是浴缸里便波涛翻滚起来。这下玉琴睁了眼,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朱怀镜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玉琴从朱怀镜身上下来,打开柜子取出一床干净床单换了。她自己爬进被窝里,也不喊朱怀镜上床,任他赤身裸体站在那里。朱怀镜弄不清自己刚才怎么让玉琴生气了,不知如何是好。见被子在微微耸动,就知玉琴可能在哭,忙上床去问怎么了。玉琴也不理他。他便着急了,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半天,玉琴才哭着说:“算我看错人了。我只当你同平常人不一样,不会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可你也是这么看我的。你见我还是个处女,就吃惊了。你原以为我早同无数男人睡过觉了是吗?你想你是碰上了个风流女人,乐得同她逢场作戏是吗?”

朱怀镜忙说:“不是不是呀!我是爱你的,我也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我说过我不知怎么对你这么上心,真的放不下你呀。你叫我怎么说呢?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反正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命根子。你哪天想置我于死地,你就不理我好了。”

“那你吃什么惊?”玉琴又问。

朱怀镜说:“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爱你爱得发疯,从来就没有想过你有没有过去。过去我不关心,我只看重现在和将来。我要你永远是我的爱人 ”

玉琴说:“那你就是怕担责任了。你见一个女人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你就怕了是吗?”

朱怀镜说:“琴,你别揪住不放好不好?我不让你说话了。”他说着就吻住她,不停地吻,堵住她的嘴巴。玉琴先是不太响应,但他吻了一阵,她便也咬着他的嘴吮了起来。

两人什么也不说,只是拥抱着不停地亲吻。朱怀镜舍不得回去,玉琴也不问他,两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依偎在一起。朱怀镜真的不明白,像玉琴这样一位动人的女子,怎么会一直没有过男人呢?

次日凌晨五时刚过,朱怀镜就醒来了。玉琴还睡着。他舍不得就这么离去,便静静地望着这睡美人儿。女人那弯弯的秀眉,修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微微撮起的红唇,圆润而泛红的脸庞,无不令他爱怜。他禁不住伸出舌头,舔着女人的眉毛、鼻子、嘴唇、脸庞 玉琴慢慢醒来,睁眼望了他一眼就往他怀里钻。他便又放肆地吻起女人来。吻着吻着,他便慢慢钻进被窝里。他顺着女人的下巴、脖子一路吻下去。吻遍了胸乳腹股,又把女人身子翻过来,从她的脚跟、双腿、背脊直吻到后脑勺。再把女人翻过来时,发现女人早已泪流满面了。他便说:“琴,你身上每一寸皮肉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吻了。”玉琴微喘着说:“还有我的双臂,你快吻个遍吧。”他便忙拿起女人的手臂,从指尖、手背、手心直吻到腋下。女人的腋窝雪白而粉嫩,他便添了起来。“琴,你怎么没有腋毛?拔掉了?”玉琴递过另一只手,说:“天生没有的。你还是读书人哪,真正的美女,腋下是不长毛的。”他又忙去吻另一条手臂。

已是六点多了,他必须马上动身。“我去了,琴 ”玉琴不说话,只把自己蒙进被窝里。他只得起床匆匆梳洗了一下,就要出门。可走到门口又跑回来吻一下玉琴。这样三番五次了几回。他终于下决心要开门了,玉琴又叫了他。他又忙跑回来,紧紧搂起她。玉琴说:“床头柜上有两把钥匙,你拿着吧。你快去,不然 你快去。”她手推着朱怀镜,眼睛却依然闭着。他便说:“琴,你望我一眼,朝我笑一笑我才走得安心啊。”玉琴这才睁开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可朱怀镜觉得这笑容凄婉如残阳。

朱怀镜下了楼,外面还是黑咕隆咚的。他走到大街上,就小跑起来。抄着小巷子,一会儿就到市政府门口了。他便把步子放从容些,免得门卫盘问。回到家里,香妹已经起床,在厨房里忙着。香妹也不怎么怪他,只说晚上不回来,也该打个电话。他便说,本想回来的,但他们硬要扯着我打牌。人家也难得来一次,又是老同事,怎么好太那个呢?

吃了早饭,送了儿子回来,仍去办公室上班。一会儿刘处长过来说,熊副秘书长交代,过几天就进荆园去,请大家这几天把有关资料搜集一下。熊副秘书长是分管朱怀镜这个处的副秘书长。原来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都要住进荆园宾馆去起草,一住就是个把月。荆园同龙兴紧挨着,走路只五分钟就到。朱怀镜便巴不得今天晚上就进去。

上午快下班时,方明远打电话来说,他同皮副市长汇报了。皮副市长意思,明天下午三点半听取汇报。皮副市长很忙,明天的日程早排好了,他说县里同志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挤时间听一下。朱怀镜便表示感谢,说负责通知张天奇他们准时到会。

朱怀镜就挂通张天奇的电话,告诉他们已联系好了。又把皮副市长如何忙,如何让皮副市长在百忙之中挤时间听取汇报的话渲染一番。张天奇就表示十分感谢。朱怀镜便又交代,最好由张书记你一个人亲自汇报,简明扼要。皮副市长的指示要详细记录,要尽量记录原话,不要只记大意。

挂完电话,朱怀镜私下却想,市里这些领导看上去那么忙,也不知他们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他们好像比美国总统都还要忙些,美国总统每年还要照常度假,可市里这些头头脑脑,就从来不见他们休过一天假。

又想起卜未之老先生想见见李明溪的事,就挂了李明溪的电话。一说,李明溪却知道卜老先生,只是从未见过面,见见也好。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这回如此爽快。可见人以意气而相投。他便又挂了卜老先生电话,说晚上同李明溪一道去拜访他老人家。卜老先生很高兴,说晚上在家恭候。

晚上,朱怀镜和李明溪如约去了雅致堂。这里晚上不营业,一敲门,却听得边门开了。出来的正是上次接待朱怀镜的那位小姐,问是不是朱先生和李先生二位,我爷爷正等着二位哩。原来这是卜老先生的孙女。正说着,卜老先生迎了出来,将二位往里面让。穿过门面,再经过一个过道就到客厅。他们家人正在看电视。卜老先生说:“我们到里面去坐,免得他们吵我们。”

进了一间房子,像是卜老先生的卧室兼书房。朱怀镜一进屋就看见了书桌上方的一副对联:

平生只堪壁上观

千秋不老画中人

那字也极有风骨。朱怀镜便说:“好联,好字。这字真可以说是笔挟天气,风骨苍润。”

这时卜老孙女儿送了两杯茶来,又出去了。卜老先生招呼一声喝茶,就朗声笑道:“老朽涂鸦,见笑了。”

李明溪也说:“的确好。”

卜老先生又笑道:“这对联啊,往日还真让我吃了些苦头啊。一帮年轻学生揪住我,质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平生别无他长,只知裱字裱画,作些个壁上景观。至于下一句,并无实际意义,只是作对子嘛,反正要凑一句,就这么凑上了。硬要说意思呢,也可敷衍上来。画中的人,画多少岁就是多少岁,怎么会老?可那些年轻人不听,硬说那观字是什么动词,不是名词。说我作壁上观就是坐山观虎斗,想收渔人之利。还说后一句更反动。只有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还会有谁千秋不老?这我就有口难辩了。我一个粗人,哪知道什么动词名词?只是望文生义而已。”

李明溪又说:“老先生若说是粗人,我们就俗不可耐了。我也喜欢作作对子,但总作不好。”

卜老先生笑道:“李先生这么说,我真的脸红了。这对联是我年轻时写的,平仄对仗都不太懂得。这 平 字是个平声字,按规矩应用仄声字。 观 也是平声,这里也该用仄声。”

卜老先生说自己没读过书,朱怀镜相信。有些人靠的是天才。正像苏东坡说的,书到今生读已迟。卜老先生说得那么平淡,而他的超俗气度就在这平淡之中。他说起这些不愉快的事竟无一丝怨尤,反而像在说笑。他说起自己对联的毛病,也是坦荡自如。卜老先生好像也同李明溪一样是个没有时间概念,又不问世事的人。他说起那段人人都刻骨铭心的历史,只用“往日”二字淡淡带过。朱怀镜便在心里惭愧起自己的平庸和俗气来。

李明溪谈书法是谈得出一些道道来的,就同卜老切磋起来了。李明溪说很不满意自己的字,一定要卜老指点一下。卜老却只是谦虚。李明溪是个不受拘束的人,自己就取了笔纸,说写几个字,让卜老点化一下。只见他写的是几句七言打油:

不管西北与东南

只写山水换酒钱

欲结草庐荆山下

种得老梅半亩寒

朱怀镜就玩笑道:“李明溪你装什么隐士,你这歪诗根本说不通。第一你现在是拿政府薪水,不是靠你写什么山水糊口;第二荆山下面是寸土寸金,神通不大的房地产老板还难得挤进去,哪有空地让你去搭个破茅屋,还要种上半亩梅花?”

卜老就捻须而笑,说:“两位都是妙语。”

李明溪就说:“我又不是在写诗,只是在写字。”

朱怀镜说:“论字论画我都是外行。但卜老这对联我却是非常喜欢。我觉得妙就妙在一语双关上。作为终身从事装裱行业的自况,这当然是贴切不过了。而卜老是个超凡脱俗的人,不管世事风云如何变幻,只是冷眼看世界,岂不是 平生只堪壁上观 ?您老一年到头不问俗事,只在画中,又是位寿星,岂不是 千秋不老画中人 ?”

卜老笑道:“朱先生过奖了。老朽终究是个俗人啊。”说罢又仔细看了看李明溪的字,说:“李先生真是谦虚,这字蛮不错嘛。但恕老朽直言,细看你这字,就知你是没有专心学过书法的,你这手字全凭天赋。依你的个性,就是这个字了。有这字,也可以交代了。依我愚见,你的字与画比,字是中流,画是上乘。”

说着两人便又论起画来。李明溪说:“我在大学学的是西洋画,但后来自己喜欢的却是中国画。不过中西绘画共通之处不少,若能融会贯通,便可进入化境。说到底,作画作到一定境界,激发都是其次的,重在气、神、韵、致。这个时候,一切绘画符号仅仅只是符号,画的灵魂在画外,似乎也不在画家或欣赏者的心里,而在宇宙万物之间。”

朱怀镜见李明溪越说越狂放,越说越玄乎,就想堵他几句。但是见卜老却在点头称是,他就不好怎么讲了。

眼看时候不早了,朱怀镜就说:“卜老要休息了吧。我们改天再聊?”卜老还要相留,朱怀镜就说李先生住得远,太晚了就没有车了。其实他知道李明溪谈兴正酣,你不说走,让他吹一个通宵他都行。

两人便告辞出来。卜老一定要送到门外。

等卜老一进屋,朱怀镜就说:“我今天才知道你原来这么狂。中国画几千年的历史,叫你 匠气酸气 四个字就说完了。你是什么气?傻气吧!”

李明溪只说:“你只配写你的 同志们 去,这个你又不懂,瞎说什么?”

两人不顺路,朱怀镜让李明溪先打的士走,自己径直去了玉琴那里。

开门进去,见玉琴一个人坐在床头看着一本杂志。两人便靠在床头温存起来。玉琴说:“今天没想到你会来。”听那口气像是有些惊喜。

朱怀镜便说:“我是天天都想来啊。刚才陪一位画家朋友去雅致堂卜老那里说话,我回来就往你这里来了。”玉琴便问是不是他上次说起的那位老先生。朱怀镜说是的,便细细说起卜老先生脱俗的气度来。

玉琴听了很是感慨,说:“人能像卜老这样,不管世事,淡泊自处多好。”

朱怀镜却说:“好怎么不好,但是你得潇洒得起啊。卜老是有这门手艺,钱进的不少,又不要去求人,不乐得清逸出俗?说来我这种人也可怜,讲本事没有一样本事,不当干部的话,只怕饭都进不了口。怎么去不问世事?”

玉琴就说:“好了好了,怎么越说越不高兴了。我们不说这个话了。”

朱怀镜就笑道:“那我们说什么呢?”

玉琴伏在他的肩头,说:“我们来说 我爱你 呀!”

朱怀镜一下就激动起来,立即把玉琴搂了起来,嘴巴吻着她的脸蛋,手却伸进她的怀里抚摸。他很想做爱,但今天晚上得回去。做了爱就回去,怕玉琴怪他只是为了这事来的。他便交代自己今天一定要克制。两人温存了好一阵子,朱怀镜说:“过几天,我天天晚上可以来陪你,你高兴吗?”

玉琴便睁了眼睛,望着他问:“是真的吗?”见朱怀镜肯定地点了头,她就又钻进他的怀里动情地扭起来。

“但是我今天晚上得走 ”朱怀镜说。

玉琴说:“走吧,你再抱我一会儿就走吧 ”

朱怀镜便又是亲吻她,拥抱她。玉琴便撒着娇儿说:“我要你抱着我在房里转三圈再走。”他便像抱小孩似的抱起她,在房里转圈儿。玉琴就在他的怀里美美地笑。看着她这高兴的样子,转过三圈了,他说还转三圈好不好。玉琴说好好,我要。他便又转了三圈。玉琴却说:“干脆还转三圈,凑个九圈,天长地久吧。”朱怀镜就又接着转。转完了,朱怀镜把玉琴放在床上,替她脱了衣服,盖上被子。

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早上床睡了。他洗了脸也上了床。香妹便转过身来搂着他。他的脑子里却总想着玉琴那开心的样子。不想那女人那么会撒娇,真叫人爱怜不尽。想着想着,就激动起来了,憋得难受。心想刚才同她甜蜜一回就好了。香妹手碰着了他的下身,就搂着他风情起来,问他是不是想要了。他突然感到有些内疚,就说要。于是,他心里想着玉琴,同香妹痛快了一次。香妹觉得今天男人特别有力,乐得欢欢地叫了起来。

张天奇按时到了,朱怀镜就带他去了楼上会议室。柳副秘书长和市计委、水电厅、财政厅等部门的负责人已经坐在那里了。柳副秘书长是协助皮副市长管计划这一摊的。一会儿,皮副市长就进来了,张天奇便迎上去握手。大家一一见过,先是闲聊几句。张天奇说你们这位朱处长是我的老同事,从我们那里调来的。皮副市长便说,小朱不错,小朱不错。柳副秘书长也朝朱怀镜笑笑。朱怀镜就一一点头致意。皮副市长红光满面,头发油光水亮。汇报会开始了,朱怀镜就同皮副市长和柳副秘书长打了招呼,下楼来了。

朱怀镜想这位皮副市长是个很会做顺水人情的人。他从来没有同皮副市长小范围接触过。市长办公会他倒参加过不少,但他都只有听会的份儿,皮副市长也不可能注意到他。可今天这位市长大人却说他不错。朱怀镜平日很注意观察一些领导同志的细微之处,觉得蛮有意思。这位皮副市长的手指总是自然叉开,似乎不具备五指并拢的功能。走起路来,总是手掌向后,就像划船。后来再看看别的领导,发现多半都是如此。私下便想这也许就是大福大贵之相。又见皮副市长走路也有讲究之处。走廊地毯中间有一道红线,皮副市长总是踩着这红线走,不偏不倚。便想皮副市长是不是迷信着什么。香妹打电话来,说四毛在医院很着急,想出院了。他便说,伤说得那么重,这么快就出院了,说得过去吗?香妹便说去劝劝四毛,叫他再忍一段。

过一会儿,宋达清来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想请他一起叙一下。他便说,这几天老在外面泡,是不是改天?宋达清说,哪里吃饭不是吃饭?今天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他。他便问是谁。宋达清却有意卖关子,说见面就知道了。他故作沉吟,好半天才答应了。又说,我带一个人来好吗?宋达清问是谁,他也有意装神秘,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便说好了在豪客饭庄见面,朱怀镜不用来接,他自己去。

朱怀镜想带玉琴一块儿去,却不知她肯不肯去。斟酌了半天才打电话过去。玉琴便笑他,说:“你也充老板了,请小姐下馆子?算了吧,还是我请你吧。”他说:“我哪请得起?这是羊毛出在猪身上哩。”玉琴便问是谁这么背时,叫你斩了还说人家是猪。他便说这会儿不告诉你。

下班时间一到,玉琴就来电话了,说她已在办公楼外了。朱怀镜稀里哗啦收拾一下桌上的东西,就锁门出来了。一上车就要亲玉琴。玉琴躲开了说:“你也不分个地方,叫你们同事看见了有你的好处。”他便涎着脸皮笑。出了政府大院,玉琴问是谁请。他说是宋达清。玉琴就不高兴了,说:“你早说是他请我就不来了。”

朱怀镜觉得奇怪,就问:“怎么?”

玉琴说:“他倒不是猪,而是一条狗,一条恶狗。我说你同他这种人最好少打交道。”

朱怀镜说:“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以为他同你们关系不错。”

玉琴说:“这你还看不出来?我们只是不想得罪他。”

朱怀镜便说:“好了好了,我记住你的话就是了。既然来了,就做做样子吧。”

到了豪客饭庄,就见宋达清早站在门口迎候了。一见朱怀镜二位,就忙笑着伸过手来:“原来带的是梅小姐啊。”

玉琴就嗔怪道:“别老没大没小的,是你梅大姐。”说着便只伸出手尖同他轻轻带了一下。

进了一间包厢,就见几个人已坐在里面了。朱怀镜一眼就见了一位很眼熟的漂亮女子,却想不起是谁了。宋达清便一一介绍:“先介绍小姐。这位漂亮的小姐其实你们都认得,就是市电视台有名的记者陈雁女士。”

原来是陈雁!朱怀镜便伸手同她握了一下。心想这女人的确漂亮,那眉眼显得那么高贵,腰段显得那么袅娜。

“这位是《荆都科技报》的副社长兼主编崔浩先生。这位是我市著名作家鲁夫先生,近几年他的报告文学名动荆都。”

朱怀镜和玉琴又分别同他们握了手。

最后,宋达清指着那位瘦高的中年男子说:“这位就是我们今天请来的特别朋友,神功大师袁小奇先生。”

袁小奇拱手道:“幸会幸会。有幸同各位领导、大记者、大作家坐在一起,袁某三生有幸!”

大家客气着,就开始上菜了。说好男士喝白的,女士自便。通例三杯酒之后,话题自然就到袁小奇身上。崔浩说:“对袁先生,我也是由不信到信的。他身上的确有许多令目前科学界无法说清的东西。我们前不久用整版篇幅登载了有关他的文章。就是这位鲁夫先生的大作。各位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我们的报纸。”说着就从包里取出报纸给每人送了一张。鲁夫便欠了欠身子表示谦虚。\t朱怀镜接过报纸一看,见文章的标题是《南国奇人袁小奇》。便想这不过是文人附会之作,猎奇而已。嘴上却说,回去一定拜读。鲁夫便谦虚说:“文章倒并不怎么样,只是袁先生的功夫奇。”

陈雁笑道:“我所认识的作家们多半很狂的,难得鲁夫先生这么谦虚。也许就因为袁先生真的太神了吧。”

朱怀镜趁这女人说话的时候便放肆望着她。他发现陈雁说话时喜欢抬手,那动作似乎很优雅、很抒情。但她不管笑与不笑,眉头好像总是凝着股冷气。便想她也许是个极傲慢的人。他心里却想引起陈雁的注意,便说:“为了证实陈女士说的,袁先生可不可给我们露几手,也让我们饱一饱眼福?”朱怀镜说着就望了望陈雁,可这女人只是低头喝饮料,没有望他。他心里就隐隐有些梗梗的。

袁小奇便谦虚道:“不敢献丑,不敢献丑。”

宋达清说:“袁先生不妨来一个吧。”

袁小奇就问服务小姐:“刚才给各位先生都上了白酒了吧?”小姐回说是的。袁小奇神秘一笑,说:“你们各位现在尝尝,看味道如何?”

大家一尝,却发现淡淡的全无一丝酒气,像是矿泉水。便问小姐是不是斟错了,把矿泉水当做白酒斟上了。小姐说明明斟的是白酒呀?袁小奇又是一笑,对小姐说: “再给他们斟上矿泉水吧。”小姐便又拿来矿泉水斟上。大家伸出舌头舔了下,的确是矿泉水。袁小奇这就望着朱怀镜说话,说了几句,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朱怀镜会意,尝了下杯中之物,竟是白酒了。他便惊诧不已。袁小奇又招呼各位尝尝。立即就一片啧啧声。

崔浩便像是通过他的某种发明似的,显得有些得意,说:“袁先生一般是真人不露相。我是见过多次的。他不光有意念移物、穿墙入室、飞檐走壁等多种神功,就是替人预测未来也是神机妙算。”

朱怀镜有些将信将疑了,说:“那么就请袁先生给我算算如何?”

袁小奇又是谦虚,说还是不算吧。天机不可泄露啊。可大家都说让他算算。他便说:“朱先生,那么我就直言了?从你面相上看,你正运交桃花啊。”

大家便笑了起来。朱怀镜就两耳一热,不敢看玉琴是怎么个样子。却听得玉琴没事样地问:“那么袁先生,他这桃花运是交得还是交不得呢?”

袁小奇说:“这就不是交得交不得的事了。命该如何,就是如何啊。”

朱怀镜怕玉琴这么问起来让别人看破,就拿话岔开,说:“那么你看我这人今后还有点出息吗?”

袁小奇说:“这个嘛,预测方法很多。最简便的就是测字。你说个字试试?”

朱怀镜就随口说了一个“王”字。袁小奇闭目片刻,笑道:“恭喜你朱先生。你当是成大器的人啊。”

“怎么个说法?”朱怀镜问。

袁小奇解释道:“ 王 字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中间一竖顶天立地,中间一横是众人相助。这是大器之象啊!”

宋达清就说:“我说过嘛,朱处长是干大事的人,对了吧。来,我提议为朱处长今后飞黄腾达,干一杯!”

朱怀镜便连连摆手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可大家都同他碰杯来了。他也只得同大家一起干了这杯酒。陈雁却只在对面举着杯子朝他意思一下就算了。他心里越发恨恨的。心想这女人真是不识抬举,今后真有那么一天让你求到老子门上,才知道老子的厉害!他这么微笑着在心里恨恨一想,似乎就安慰了许多。便很有气度地理了下头发,说:“袁先生若能够把我过去的事说得对,我就真服你了。”袁小奇闭上眼睛,口中却是念念有词。好一会儿,便睁开眼睛说了起来。却把朱怀镜出生以来经过的大事,家里有几兄妹,老家房子的坐向等等讲了个一清二楚。朱怀镜忙站了起来,硬要同袁小奇单喝一杯。

崔浩说他早请袁先生看过,真的准。鲁夫和宋达清也说看过,确实准。陈雁没看过的,一定要请袁先生看看。袁小奇便说给她看骨相,便在她身上来回捏了起来。捏了好半天,才说:“陈女士,你是极富极贵之相啊。”陈雁便问富贵到哪种程度,他只说日后便知。

说得玉琴动了心,也想看看。袁小奇便要玉琴伸过手掌。可他看了半天,却不说话。玉琴就有些紧张了,回头望了望朱怀镜。朱怀镜便问袁先生怎么了。袁小奇这才说:“初看你的面相,是个富贵人。细细一看手相,可见你的命并不好。你是父母俱亡,无兄无妹,孤身一人。但你的运比命好,衣食是不愁的。你一辈子是只见开花,不见结果。”

朱怀镜问:“只见开花,不见结果是什么意思?”

袁小奇只说:“以后慢慢领悟就知道了。”

玉琴便伤心起来,脸上不好过了。朱怀镜手在下面摸了摸玉琴的腿,轻轻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宋达清看出玉琴不高兴了,又不好明劝,就高声让大家喝酒,想这么造造气氛。鲁夫便说到神秘科学的话题。他容易激动,说有些人笼统地把自己不明白的事就说成是迷信,这真是太无知了。陈雁被袁小奇算得很舒服,就说她也算是读过书,见过些世面的人,可对袁先生这种现象是不敢随便怀疑的。她倒想在电视上给袁先生做个节目。只是电视把关严格些,没有领导的支持,只怕通不过。崔浩就对朱怀镜说:“皮副市长对科技工作是很重视的。我记得前年市里出了个会用耳朵认字的神童,我们报纸作了报道。当时就有不少人指责我们为迷信张目,弄得我很有压力。最后还是皮副市长出来为我们说了话。他说对未知世界既要勇于探索,又要允许探索的失败。要是能通过朱处长,得到皮副市长的重视就好办了。”

朱怀镜少不了要说说皮副市长的好话:“皮副市长思想是很解放的。但他的工作很忙,一般性的事情,进入不了他的决策视野。不过我倒可以找机会汇报一下这事。”

崔浩就说:“思想是要解放一些才好。北京就出过几位类似的奇人,他们那里领导就很重视。不少领导都是那些奇人的好朋友哩。”

吃完饭,大家还有聊一下的意思。但朱怀镜见玉琴总是强作欢颜,就说没有不散的筵席,怎么样?散了吧?各位就说今后多联系,准备分手。宋达清将朱怀镜和玉琴送至车边,说:“朱处长你表弟伤很重哩,我后来又去看了一回,见他还断了几根肋骨。既然这样,那两个小子我就不能只拘留他几天了事。这已构成刑事犯罪,得让他们进去坐两年。”

朱怀镜说:“只要教训一下就得了,不要太难为他们了,放他们一马吧。”

宋达清说:“你当领导的是爱民如子啊。不过我干这工作,不整人就不整人,要整就整得他见了我背影都怕。不是我吹的,这荆都的混混,只要他们听了宋猴子的名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我这点威风都没有,我这碗饭怎么吃?这是我的事了,你就不用管了。”

朱怀镜便不说什么了,心想老宋这模样真的像只猴子。同玉琴上了车,回头见袁小奇、鲁夫和崔浩都站在那里打拱致意,却不见陈雁。

见玉琴往市政府方向开,朱怀镜就说,往你那里去吧。玉琴不肯回头,径直往市政府而去。车到了,朱怀镜却不肯下车,说不放心玉琴,一定要同她一道回去。玉琴说今天不想同他在一起,要一个人待一下。朱怀镜说什么也不下车。玉琴拗不过他,只得往回开。

进了屋,玉琴就往沙发上一躺,闭着眼睛不说话。朱怀镜过去搂她,她却总想挣脱。朱怀镜就说:“你去洗个澡,清醒一下。”他也不等玉琴答应,就进去开了水。回来抱起玉琴往浴室去。他脱了她的衣服,把她放进浴池里,说:“你一个人洗吧,好好静一静,我出去了。”

朱怀镜走进卧室,给香妹挂了电话,说已进荆园了,晚上不回来了。香妹说你不是讲明天才进去吗?他便说任务很紧,提前进来了。

朱怀镜在客厅里坐了半天,仍不见玉琴出来。他便进了浴室。却见玉琴还是原先他抱她进去的那个姿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他便心疼起来,俯下身子为她擦洗。玉琴却一任朱怀镜摆弄,像是失去了知觉的人。洗完了,他便将她细细揩干了,再抱到床上去。他自己是洗也顾不得洗,就脱衣上床。他斜靠在床上,让玉琴枕着自己。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抚摸她。好半天,玉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其实,他不算我自己也清清楚楚。我这一辈子,唉 ”

朱怀镜便说:“那么我们就一辈子开花。我们要的只是花,花就是果了。”

玉琴也不顾回答朱怀镜的话,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你这么一个人。我当时说久仰大名其实只是客气话。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偶然。”

“这就是缘分啊!”朱怀镜说。

玉琴仍只顾自己说道:“老雷说要请个人吃饭,要我也陪一下。我问谁这么大的面子,要两个老总来陪。一问,听说是宋达清带来的人,我越加不想去陪了。可雷总硬要我去陪。一见面,觉得你这个人倒还清爽,也有些器宇。只是有些拘谨,连正眼望我都不敢。这反而让我对你印象好些了。”

朱怀镜就说:“我当时只是觉得这女人漂亮,叫自己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么说,幸好当时不是直勾勾地望着你,不然就没有你这么一个美人儿在我怀里了。”

“当时我对你也不是有什么特别感觉。不过我搞这工作的,见过的轻浮男子多了,也真难得碰上这么个君子的人。所以我倒想多同你说说话了。不为别的,当时想多认识一个政府官员也好,说不定有事可以让你帮忙呢。可你的眼光老是躲我。”

“我哪是躲着你,我眼睛的余光是时刻围着你转啊。”朱怀镜说起有些得意。

玉琴不管他的话,只说:“我当时注意琢磨了一下你们三个男人。老雷显得聪明老练,却嫌狡猾,叫人心里没底。宋达清根本不屑说,纯粹只是一个卑琐的钻营之徒。只有你显得沉着、优雅,严谨而又不失风趣。你就是一言不发,也有一种天然风度。女人就是这样,不喜欢男人老是看着你,叫人讨厌死了。可你有好感的男人连望也没望你,反而叫人很失望了。”

朱怀镜搂着玉琴亲了亲,说:“我现在眼睛眨也不眨,一刻不停地望着你好不好?”

“后来,你突然望了我一眼,那目光那么特别,我感觉自己的脸发热了,一定是红了。我觉得叫你什么朱处长好别扭,就叫你怀镜。可我第一次这么叫你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心脏都紧了一下。我去为你挂衣服那会儿,你的体温叫我心里直跳。我想我是有毛病了。”玉琴说到这里深深地叹息一声。

朱怀镜心想自己当时其实只是望望她是不是外眼角上翘。但他这会儿也不敢说出来,只说:“我当时也是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了才望了你啊。”

玉琴接着说:“可是,后来老雷请你洗桑拿去了,我心里就酸溜溜的。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人家去洗桑拿关你什么事?我当然知道我们这里桑拿是什么玩意儿。我想是不是天下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我回到家里,心神不宁。头有些重,本想上床睡了的,可又莫名其妙地换了衣服出来了。也不知要去哪里,就去了大厅。可没想到你一下子竟从电梯里出来了。一问,你没有去洗桑拿。我好像一下子就放心了。见你从电梯里出来有些摇晃,一定是酒性发作了。我就想一定送你回去。我发现我隐隐约约在做着一个梦了。我叫自己千万要克制。可是,同你一起跳舞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伏到了你的肩头。我知道自己做了最愚蠢的事,可我管不了自己了。我唱《枉凝眉》的时候,感到自己在慢慢垮下来。

“我不知怎么回到家里的。一进屋,第一次感受到这空调的热气太不真实了,几乎叫人窒息。我便关了空调。一个人脸都没洗,就往床上一扑,忍不住哭了起来。”

朱怀镜便觉得怀里这个美人儿可怜见的,忙一把搂紧了,深深地亲吻起来。

玉琴却还想说,她似乎要把自己整个心都掏给朱怀镜看个明白。她说:“我想自己今晚的事情多么可笑。他最多不过把这当成偶尔碰上的艳遇罢了。我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见这个人了。我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后泪水都没有了,只是一阵阵抽噎。空调被我关了,被褥冷得像冰。我也不想去开空调,任自己冻得发抖。我在床上趴了好久才起来。也不知是要睡了,还是要去做什么。我往厨房走走,又往浴室走走。这套房子有两间是长年锁着的。我一个人住,难得打扫卫生。可那天我神经兮兮地,总好像里面装着什么,就一一打开看了看。我就这么手不是脚不是地转了好几圈,才上了床。我房里电话经常是拔了线的。我平日喜欢一个人在这里享受孤独。可我那天不知为什么想起要插上电话线。一插上,你的电话就来了。知道你两个小时一直在挂我的电话,我又忍不住流泪了。但我不那么难受了。”

朱怀镜说:“难怪我老是挂不通。我当时心里好恐惧,生怕你路上出什么事了。”

玉琴长叹一声,说:“我自己的命运自己早知道,从来就是平平淡淡地看。可是今天叫人一说破,还是受不了。我这一辈子,唉 ”

“玉琴,”朱怀镜安慰道,“我会一辈子守着你的。你明白我说的一辈子的意思吗?我是说,要是你永远不离开我,我是绝不会离开你的;要是你哪天厌烦我了,我这一辈子也就是哪天为止了,肯定多一天也过不下去的。这一辈子的长短在于你了。”

玉琴便笑了,说:“你还这么会说话?这都是到时候才知道的事情。女人可能都喜欢听些甜言蜜语,所以我还是很高兴的。”

朱怀镜便紧紧搂起女人,说:“来吧,我今晚要让你真正高兴起来!让你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高兴起来!”

可今晚朱怀镜自己感到不怎么有力,完事后心里梗梗的。这几天他没有间断过这事,有些力不从心。他也越来越觉得玉琴软绵绵的,不懂得配合。她是个没有性经验的女人,只知温柔地躺在那里,一任他龙腾虎跃。当初他为此深深地感动过,心想这么一位妩媚如水的女人躺在自己身下,多美妙的事情啊。但他渐渐觉得这样很不过瘾了。他需要她随着他的节奏起伏,需要她最后进入一种癫狂状态。

玉琴见他瘫在那里望着天花板出神,问他:“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忙说:“没什么,只是在想那袁小奇装神弄鬼的,一定是把我们耍了,哪有这么神的事?”其实他很想告诉她该怎样风情,但又不敢说出口,怕玉琴疑心他将她同谁在比较,便想只好今后慢慢地去引导她。这是一块埋藏多年的璞玉啊,得由他来精雕细刻!这么一想,心里反倒很畅快了。

玉琴默然一会儿,说:“可在座的没有一个是蠢人呀?未必大家都让他耍了?作家的作家,主编的主编,特别那个陈雁,看上去好聪明的。”

“陈雁怎么见得就聪明?当记者的,口齿伶俐一点!”朱怀镜不屑地说道。

玉琴却说:“那女的人倒漂亮。”

朱怀镜就捧起玉琴的脸蛋儿亲了亲,说:“谁也比不上我这位美人儿漂亮!”

玉琴用手轻轻在朱怀镜脸上拍了一板,说:“你就别哄了。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人家比我年轻,又显得有知识,职业又体面,哪样都在我之上 ”

朱怀镜没等玉琴说完,就封了她的嘴,说:“你怎么不相信我呢?自从有了你,我眼中就再没美人了,可以说是目中无人,目空天下。”

玉琴粲然一笑,不说什么了。朱怀镜却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平日总是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算个男人,似乎所有女人都该对自己垂青。今天陈雁对自己就不以为然。

朱怀镜对同事说自己有个挑床的毛病,在宾馆睡不好,晚上回去睡。他便每晚都在玉琴那里过夜。玉琴本是每月要轮上几天值夜班的,也同人家对换了,都推到下个月。她把房间布置得如洞房一般,两人自然是风情不断了。

这天朱怀镜同卜老先生一联系,见画已裱好,便取了来。卜老说不收钱算了,难得一幅好画。朱怀镜却硬要给,说这样以后就再不好上门来了。卜老就说既然这样就收一百块钱意思一下算了。朱怀镜想这一百块无论如何是拿不出手得到,就硬塞了两百块去。

刘仲夏将画打开一看,连连叫好。他一说好,在场的同事也都说好画好画,只问是谁画的。朱怀镜就笑而不答。刘仲夏也故作神秘,只说可谓珍品。同事们便争看落款,不知是谁,又不好显得无知,只好说大家手笔。

几天以后,刘仲夏将朱怀镜叫到一边,说:“昨天晚上我回去,在家门口碰上柳秘书长,就请他进屋坐坐。柳秘书长进屋一眼就见了那幅画,赞口不绝,只问是谁的手笔。我说是你一位画家朋友的。他在我家坐了几分钟,一直在赞那幅画。”

朱怀镜就知道刘仲夏的意思了。柳秘书长平日喜欢写几笔字,爱收藏些字画古玩,也算得上领导干部中的风雅之士了。朱怀镜看得出刘仲夏不好明说,他便主动说:“我明天请示一下柳秘书长,问问他是不是也有兴趣要一幅。”刘仲夏觉得自己给朱怀镜添了麻烦,就笑了笑。

朱怀镜说的是明天,可当天下午就回办公室去了柳秘书长那里。柳秘书长果然很欣赏那画,就问了这人是谁。朱怀镜不敢像在刘仲夏面前一样吹牛,但有卜老先生的评价在心里垫了底,相信李明溪的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说:“李明溪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他在本市不怎么有名,但在外面还是有点名气的。”

柳秘书长显得很内行的样子,说:“这种情况在艺术界不奇怪哩。莫说墙内开花墙外香,还有不少艺术家是人亡而业显哩。凡·高不是死后多年才让人认识到他的价值?”

朱怀镜便说:“柳秘书长这么看重,我替我那位朋友感谢你了。柳秘书长不嫌弃的话,我要他给你献上一幅?”

柳秘书长却客气道:“那是人家的劳动,怎么说献?他愿意的话,我买一幅吧。”

朱怀镜说:“柳秘书长不用讲客气,是我的朋友,不是别人。”

柳秘书长又说:“我们对他们重视不够啊。我们市里能多出一些这样的艺术家,也是市里的光荣啊。要加强扶植才是。”

朱怀镜就说:“有柳秘书长的扶植就行了。”

柳秘书长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明年五月份市里准备搞个招商会,有个想法就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可以考虑给他办个画展嘛。你问他有没有这个兴趣吧。”

朱怀镜心想,荆都画坛名家荟萃,李明溪分量怎么样?弄不好就露馅了。但事已至此,退是不能退了。再说他也想帮帮李明溪,就先发制人,“李明溪早同我说过,想搞一次个人画展。但是那得自己筹资,他就搞不起。再说,尽管他在外面有名,市里有些老一些的画家总有些压他。”

柳秘书长就义愤起来,说:“文化圈里有些人就是这个毛病,自己没本事,还要压别人。市里那些老画家有谁在外面叫得响?我们在艺术领域也要讲究个竞争。在招商会期间为几个画家办画展,我原来就有这打算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多拉几个画家出来,李明溪算一个,再来几位老画家,看谁的作品走俏。”

柳秘书长这么一说,朱怀镜就放心了。柳秘书长在正副秘书长中只排在一把手谷秘书长后面,他定的事基本上是算数的。

次日中午,朱怀镜专门约了李明溪到荆园宾馆,告诉他办画展的事。不料李明溪听了大摇其头。

“你摇什么头呀?你不可以说话?”朱怀镜说。

“办画展?这么容易就办画展?”李明溪笑笑,又摇头不已。那表情似乎在笑话朱怀镜天真。

朱怀镜就来气了,说:“我在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你却是这个派头。你这个人,也只有我受得了!”

李明溪只是使劲搔着头,就像那头上长满了虱子。朱怀镜急了,说:“你是怎么想的,可以同我说说呀?”

李明溪望着朱怀镜,目光怪怪的,半天才说:“办画展要钱,钱从哪里来?向你借你也是穷光蛋。”

朱怀镜说:“是嘛!你有这个顾虑你就说嘛!钱我可以保证不要你出一分,可以拉企业赞助。说是说不要一分钱,但裱画的钱还是要你自己出的。我估计你的画差不多都还只是宣纸一堆。”

“既然这样,我就听你的了。”李明溪说。

朱怀镜却笑了起来,说:“你呀,就是个书呆子。一听说办得成了,就只顾高兴了。难道你只是想找这么个机会,把自己的画拿出来挂几天,让人家看看,你自己满足一下,完了你又一幅不剩卷回去?”

“那你还想怎样?”李明溪问。

朱怀镜说:“你得争取有人买你的画!”

“我就站在那里推销?就像街上的贩子一样?”李明溪似乎觉得这很好笑。

朱怀镜说:“说你蠢呢,你又是个才情不凡的画家;说你聪明呢,你的脑瓜子真的抵不上街上的小贩。有那么多名字响当当的画家是你的老师,你就不可以靠靠他们?现在快放寒假了,你把画往雅致堂一送,就去北京跑一趟,请你那些老师为你的画写几句好话。市内的圈子里你总有几个好朋友吧,请他们也美言美言。到时候,你把谁谁怎么评价你的画,谁谁又是怎么评价你的画,往什么画家简介里一写,你的身价就有了。加上你的画的确不俗,人家一看,说不定就想买了呢?要是碰上外宾一买,你又可以就势宣传了。”李明溪把眼睛睁得天大,说:“啊呀呀,朱怀镜,你这是在说书啊!事情有这么巧的?你以为大家都是傻瓜?”

凭朱怀镜怎么劝,李明溪都不想这么干。他说这是昧着良心做事,既骗自己,又骗别人。真的这么搞一次,今后不要成为中国画坛的大笑话?朱怀镜心想,不这么搞,李明溪的画展肯定就不会有效果,那么他在柳秘书长和刘仲夏面前说的话就是吹牛了,这两位领导就会觉得自己墙上挂的是废纸一张。可李明溪这么死板,他也有些冷心了。但画展不搞成又不行,显得在柳秘书长面前不领情似的。他只好反复劝李明溪别太傻气了,你自己不推销自己,你也许一辈子默默无闻。世风如此,你没办法。李明溪却说他并不怪世风怎样,他只是有兴就画,画了就了,名也不求利也不争。朱怀镜就骂他真的是疯子。

李明溪任朱怀镜怎么骂,他只是怪里怪气地笑。朱怀镜一心要搞成这个画展,说:“这种好事,人家想有还轮不到哩!我说你只要还有一根筋正常,就应听我的。你只依你的个性,想画就画,画了就了,百事不理。你就不懂现在那些名人是怎么成名人的!得有人抬你!你想人家抬你,首先你得自己吹吹自己。你不吹吹,谁知道你?”

李明溪这下说话了:“我的确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了,但廉耻总是懂得的。我自己这么吹下去,今后见了熟人怎么办?这脸还要不要?我的头发是很长,但到底遮不了脸啊!”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做名人?”朱怀镜说。李明溪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意思,望了朱怀镜一会儿,才说:“要真的说不想做名人呢,只怕又是假话。”

朱怀镜就笑了,说:“这就是嘛!你知道什么是名人吗?名人是陌生人心目中的幻影!你说怕见熟人,你有多少熟人?就算你们学院所有人都认识你,也只有一万多人。事实上还不可能有这么多人认识你。我猜想,凭你的个性,真正可以称得上你熟人的,只怕不上一千人。而你做了名人呢?熟悉你的何止一千一万?你在熟人圈子里是怎么个样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无数陌生人心目中的形象。在熟人眼里,谁又怎么样呢?谁都是凡夫俗子,谁都照样打嗝放屁打喷嚏。名人就是靠众多陌生人的崇拜而存在的,没有这些陌生人名人就一文不值!所以我说你想做名人的话,就完全不用在乎熟人如何如何看你。就算有些议论,也是正常的。如今有些名人,特别是明星是什么的,半年没有他们的新闻报道他们心里就发慌,就总要弄出些个新闻来炒炒。没有好新闻,丑闻都得来一段。说白了,就是不让你忘了他们。”

“你是说这样做名人?那我不想做了。”李明溪眼睛睁得老大。

朱怀镜说:“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做名人就是这样!名人就得在追灯下生活。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清早起来是先上厕所还是先洗漱,别人都有兴趣知道。很多人想有这个派只恨做不到。不过你们画家成名了也不至于让人这么关心,只有歌星影星什么的,才经常逗得有些人神经兮兮的。”

“不至于像明星也可怕。”李明溪说。

朱怀镜在他的肩头重重拍了一板,说:“你呀!就是不开窍!得名就得利啊!没有名,你的画废纸一张;有了名,你的画片纸千金。我只想说到这里了,你自己想想。”

“虚名浮利!”李明溪狠狠地说。

朱怀镜笑笑,说:“算你说对了。有了虚名,才有浮利。利是浮利,实惠多多。在你面前,我不想假充君子。现在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首先你得有钱啊。你光说你有才,别人不一定在乎你。人家不管你学问如何如何,只问你钱财几多几多。你腰包鼓了,你说你有本事,人家才佩服你,不然你有登天的本事也枉然了。但在你还没有钱之前,你先得让自己出名。靠虚名图浮利,靠浮利撑虚名。这也是辩证法啊。万一你不听我的呢?我也不再强求你了。那么你就依你的性子过吧。如果你真的具备凡·高那样的天才,你就不用管外面的世界如何,你只顾让自己的艺术生命去发光吧。但可以注定,你将终身一贫如洗,最后在贫穷、孤独和沉疴中了却残生。如果你也有凡·高那样的疯狂和勇气,你也不妨在孤独中自杀。但你没有名气的话,你的自杀不具备新闻价值,不会见报,只可能有两个警察来看看你是自杀还是他杀。我想警察很快就会得出结论,说你是自杀,因为你引不起别人谋杀的兴趣。你是穷光蛋。也许你不一定有凡·高那样身死业显的运气,这个原因嘛,要么可能你的天才不如他,要么可能没有人赏识你的画,不等你运往火葬场,先把你的心血当废纸烧了。”

李明溪不笑了,摇头叹息良久,说:“好吧好吧,这么恐怖?我就依你的。可我不是被你吓的,我知道我不答应你是过不了关的。”

“依我的你就听我的。你先给柳秘书长作幅画,这次不是我求你,是给你自己做人情。给你办画展是他提出来的,到时候要拉个企业赞助你的话也得求他帮忙。”朱怀镜样子认真起来。

李明溪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吧,我就作吧。”

谈妥了,李明溪就说走,既不同朱怀镜握手,也不说声谢。朱怀镜也没感到这有什么不正常,只在他出门的时候,在他背上狠狠擂了一拳。李明溪回过头来,歪着嘴巴,那样子不知是哭是笑。

下午香妹打电话到荆园宾馆,同朱怀镜商量四毛的事。她说四毛躺在医院难受,只想出院算了。不然他会急出病来的。他想先得同龙兴大酒店把赔偿的事了断才可出院,就说晚饭后抽时间回来一下。

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是方明远。朱怀镜就玩笑说:“啊呀呀,方领导来看望我们来了?”方明远就握着朱怀镜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弄得朱怀镜喊哎哟。方明远也打趣说:“你才是大领导,忙大事啊!这政府工作报告非同儿戏!”

两人玩笑几句,方明远就说:“皮副市长在四楼开会,我懒得陪会。知道你在这里写报告,就过来坐坐。不妨碍你吧?”

朱怀镜说:“说什么话?这政府工作报告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到开会那天,是出不来的。”

朱怀镜猛然想起前几天会过的那奇人袁小奇。《荆都科技报》那位副社长崔浩说皮副市长很重视科研工作,思想也很解放。他猜想他们的意思就是想让皮副市长重视一下袁小奇。他平时仔细观察过,发现皮副市长有一些怪癖。这位领导从办公楼走过,总是不偏不倚踩着地毯中间的红道道;开会时只要一把手向市长不在场,他总要坐北边最中间那张椅子。朱怀镜就猜想皮副市长也许是个很迷信的人。如果袁小奇真有两下子,说不定皮副市长会很乐意见见这个人的。于是他就同方明远如此如此说起了袁小奇。

方明远一听,很有兴趣,说:“这么神?真的吗?”方明远说着,就拉朱怀镜去阳台上说话。小向见这场合,就说两位处长进来坐吧,我出去一下。方明远说声谢谢,仍去了阳台上,说:“皮副市长见过不少高人,他对这类人物很有兴趣。他同我说过,他还在下面的时候,有位高人给他看相,说他不出一年就会飞黄腾达。他当时不相信。可才过八个月,他就升了副市长了。”

朱怀镜心中窃喜,没想到方明远主动说起这事了,就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请皮副市长见见这人?”

方明远沉吟一会儿,说:“不知这人嘴巴紧不紧?我可以替他引见一下,但他出去不要乱说才是。”

朱怀镜就说:“这人很有城府,不会乱说的。我想大凡真有本事的高人,涵养都是不错的。”

“好吧,看哪天皮副市长有空,我同他说说这事。”方明远说。两人闲话一会儿,方明远突然问起张天奇这人怎么样,朱怀镜一时弄不清方明远的意图,只说不错,这人不错。方明远哦了声,不再说什么。朱怀镜就猜想张天奇托他搭上皮副市长这根线之后,一定单独活动多次了。这时方明远看看手表,一拍大腿,说:“哟哟哟,要误事了。皮副市长只怕快完了,我得去了。”

朱怀镜听他说皮副市长只怕快完了就做了个鬼脸笑了。方明远也意识到自己这话经不得推敲,也笑了笑。

送走方明远,见小向还未回来,朱怀镜就打了宋达清的电话,说:“老宋吗?你上次介绍的那位姓袁的朋友,我向皮副市长汇报了。皮副市长很重视生命科学,说哪天有空见见他。你知道这事就行了,不要同别人说。要知道人的认识水平是有差异的,这种事情别人不一定能理解,会说怪话的。这个影响就不好了。你只同袁小奇吹个风,也同他讲讲这意思。让他见了市长,他反而到处去吹牛,如何如何,这就不行。”

宋达清忙说:“好好,好好。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一定交代袁小奇。谢谢你啊,朱处长!喂,你今天有空出来一下吗?我俩也有好长时间不叙了吧,喝一杯好吗?”

朱怀镜叹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说:“不行啊,老宋!改天吧。市领导对这次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工作很重视。明年是我市发展最关键的一年,抓好明年的工作,意义非常重大。这就苦了我们这些人啊,天天晚上得加班。市领导时不时来起草组作指示。”

“你这是忙大事啊,那我们就改天吧。等你报告起草完了,我请你放松放松。”宋达清说。

朱怀镜想起四毛的事,又说:“老宋,我表弟的事还要拜托你。我老婆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我表弟勉强可以出院了。我又一直没有空。这样吧,我叫我老婆明天去龙兴大酒店同他们把事情了断一下算了。你有空的话,还请你出面做个中间人。情况也只有你最清楚啊。”

宋达清很爽快,说:“这个没问题。但你表弟不要急着出院吧,要等伤养好了才行啊。一旦出了院再有问题,就不好说了。”

朱怀镜说:“我表弟啊,乡下人,老实。身上不疼了,就躺不住了,只想出去算了。我想出去也好。雷总、梅总都是你的朋友,我同他们见面也不错,就不计较那么多了。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好意思啊。你说是不是?”

宋达清就说:“你们当领导的,觉悟就是高些。这事碰到一般人身上,龙兴就要倒大霉。我说朱处长,这赔偿的事,你想过吗?我是说,要他们赔多少?”

朱怀镜就试探道:“这事我还真没想过。我想这该有个规矩吧。你一定处理过这种事,你说呢?”

宋达清笑了起来,说:“朱处长,我说你是干大事的,真是一点儿不假。你是大事不糊涂,小事尽糊涂。这种情况,哪有什么规矩?说得不好听,就是强有理弱不是。没有过硬的人呢,三五千块钱就把你打发了。有过硬的人呢,你要他个十万八万他也得出!”

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说:“是吗?难道是这样办?那么普通群众落上这事怎么办?这不行啊!”

宋达清又笑道:“朱处长,你的群众观点真令我佩服。你是领导,可你表弟也是群众哩。这样吧,你没空就不用你出面了,耽误了你的大事也不行是不是?你只叫你夫人明天同我联系,我同她先商量个对策,再去同龙兴谈。总不能让你表弟白白地挨了打是不是?”

朱怀镜会意,说:“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在宾馆吃了晚饭,朱怀镜往家里赶。到楼下大厅里,他给玉琴挂了个电话,说今晚会稍晚些回来,要加一会儿班。玉琴说好吧,你尽量早些回来,免得我等急了。他一听玉琴说叫他早些回来,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的是会晚些回来。他想他俩都把那个温柔的窝当成他们的家了。他胸口便猛然跳了一下,觉得有些发闷。

叫辆的士,不到十分钟就回家了。一敲门,香妹就开了门。老婆和儿子正在吃晚饭。香妹粲然一笑,问他吃了不,又放了碗为他倒茶。儿子就喊爸爸。他拍拍儿子脸蛋,对香妹说吃了。胸口又是猛然一跳,闷得发慌,同刚才在宾馆大厅里的感觉一样。

香妹又坐下来吃饭,眼睛却望着男人。朱怀镜便觉背上有些发汗,脸上的肌肉不自然了。香妹望了一会儿才说:“你脸色不太好,人也瘦了。是太忙了还是那里伙食不好?”

朱怀镜说:“伙食还可以。就是太累了,加上我又挑床,在外面总是睡得不太好。”

朱怀镜喝着茶,发现矮柜上堆了几个大包,就问:“谁来了?”

“没有。”香妹见男人望着那些包,就说,“哦,那是我从医院拿回来的。我下午去看了四毛,他说他急死了,只想早点出来。医生给他开了很多补品,都是些什么口服液,药酒之类的。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一边,说不多开些药,就不像了。看我们熟人的面子,开些营养滋补类的药,我们拿回来还用得着。不然真开些个跌打损伤的药,我们只好扔垃圾堆了。”

朱怀镜听这话,觉得不好意思,就只当没听见,仍慢悠悠地喝茶。等他们娘儿俩吃完了饭,朱怀镜就对儿子说:“琪琪快洗了脸做作业去。”

儿子就去洗了脸,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香妹碗也没洗,只洗了下手,就过来投进男人怀里,娇娇地撅起嘴巴,说:“你呀,这么多天都不回来看我一眼!”

他心里愧疚起来,忙抱了香妹使劲亲吻,手在女人全身抚摸着。他手伸到了下面,香妹玩笑道,还不快看看它,都快长草了。他就激动起来了,说我们进去吧。他抱起了女人,要往卧室去。女人却下来去了儿子房间交代说,我和爸爸在房里说话。你认真做作业,不懂的等会儿妈妈再告诉你。

香妹一回房间,立即风情万种。朱怀镜见女人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感觉女人的两腿在微微发抖。

被窝里太凉了,两人脱了衣服,冻得哆哆嗦嗦。两人抱在一起揉了一阵,也许把这哆嗦理解成了激动,就愈加疯了起来。

女人忍不住嗬嗬地叫。朱怀镜怕儿子听见,就用亲吻堵住了女人的嘴。女人不叫了,脸上五官却像全部挪了位置,如同一朵撕碎了的玫瑰花。

完事了,香妹仍在男人身上回味着。朱怀镜把他同宋达清商量好的事同她说了。

香妹有些不悦,但两人才疯过,不好马上就生气,她只是说:“这种事我们女人去行吗?”

朱怀镜说:“怎么不行?这种事女人家出面,话还好说些。我们又不是敲他们竹杠,他们打伤了人就得负责。再一个,有老宋做中,依法办事。我实在脱不了身。今晚还得回宾馆去,八点半得赶到那里。”

香妹听说他还得走,就偏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钟,已快八点半了。她很失望似的,软软地瘫在男人身上。朱怀镜感觉到了女人的不高兴,心里不是味道。他抱着软绵绵的女人,就像揉着一团面筋。

时间差不多了,香妹叹了口气,坐起来想穿衣起床。朱怀镜胸口突突地跳得慌,几乎想呕吐。他便把女人抱进被窝里,说我就迟会儿到吧,再陪你躺一会儿。两人又合面躺着。亲吻不再狂乱,只像和熙的风。

朱怀镜心头慢慢平缓下来,手在女人胸乳间自在地抚摸着。香妹微合双眼,很陶醉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冷落怀中这个女人,这是他相濡以沫十几年的妻子,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他几乎毫无准备,玉琴成了他的另一方天地。

香妹睁开眼睛,莞尔一笑,说:“你还是去吧,免得人家说你。”

朱怀镜感觉香妹的笑容有些落寞。他不愿再多想,起身穿了衣服。香妹说你走吧,我想再躺一会儿。她仍是笑笑的样子。朱怀镜越加感觉香妹心里一定不好过。他心头一硬,出了卧室。

儿子的房间虚掩着,朱怀镜忍了忍,还是进去拍了儿子脸蛋儿。琪琪见是爸爸,就缠住问作业。朱怀镜教了几道题,就说爸爸还要出去有事,等会儿妈妈来教你。说着这话,他就觉喉头有什么哽着。在儿子面前,他心里更不是滋味。\t从大门出去到龙兴大酒店只要二十来分钟,可他同玉琴说过会晚些回去。现在还早,他就从侧门走。走侧门要绕一些小巷子,再经火车站广场,远了一些。

小巷子没有路灯,只从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些昏暗的光,路面坑坑洼洼,满是垃圾。朱怀镜低头小心地走着,生怕踩着地上的脏水。心想这才是真实的城市。

“兄弟,你掉了东西!”朱怀镜听到有人大声叫喊,知道不是叫他,就不答理。可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板。他回头一看,见是一位小伙子,精瘦马面,手中晃着个黄灿灿的链子,说:“兄弟,你掉了一条金手链。”

朱怀镜立即明白这是什么把戏了。荆都当地人叫这种骗术为杀猪,骗子手中拿的本是条假金链子,你要是贪便宜说是你的,他就问你要钱,说这金链子至少值两千元,你就给我一千元吧。你要是识破了,不想给钱,那你也别想走,马上会有一伙人围上来,将你全身搜光,说不定还会挨一顿死揍。朱怀镜平时只是常听人说起这事,说是骗子专拣那些不太清通的外地人下套,不想今天自己碰上了。他想完了,如果不老练一点,今天会很麻烦的。突然想起这一块正是宋达清的辖区,就故作镇定,笑笑说:“小兄弟,这个你拿着发财吧。我告诉你,我还有很多金手镯,在宋猴子那里存着,你想要吗?你叫你那边的几个兄弟一同去,我保证送你们一人一副。”

这小伙子一听,忙嬉皮笑脸起来,双手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是自己兄弟,对不起对不起。”小伙子说完一溜烟跑了。

朱怀镜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早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自己平时走在外面气宇轩昂的,今天怎么叫人当二百五来吊呢?八成是自己刚才低着头想事情,形容猥琐,才叫他们盯上了。这么一想,心里就很不舒服,觉得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刚才应教训他们一下才是。他捏起了拳头,牙齿咬得吱吱响。

一路愤愤着,很快就到了龙兴大酒店。却见很多人围着观看墙上贴着的什么。他凑近一看,见是一张通知,叫二塑全体退休工人明天早上八点整在市政府门口集合,呼吁领导重视困难企业退休职工的合法权益。二塑就是市第二塑料厂,就在龙兴大酒店隔壁,已停产几年了,他们工人三天两头在市政府门口请愿。

朱怀镜溜了一眼通知,低着头从人群中出来了,去了玉琴那里。玉琴见他呼吸急促,就玩笑说:“你同人打架去了是吗?这么气喘吁吁的。”

朱怀镜平静一下自己,说:“你还别说,真让你猜对了。就在你们酒店旁边,二塑那地方,有几个小伙子喝多了马尿,调戏一位姑娘。过路上下的人都有,就没有人出来说句话。我过来一看,气了,讲了几句。那些小混混就冲我来了。我也就什么都不顾,挥起老拳就揍人。他们个个都醉得东倒西歪了,哪经得起我的拳头?全都趴下了。”

玉琴眼睛睁得老大,说:“啊呀呀,好危险呀!幸得那些人喝醉了,不然你不要吃亏了?你呀,今后干这些英雄救美人的事,还是要先量量自己的能耐。你伤着没有?”

他只说没有没有。

玉琴说着就全身打量着他,见他的皮鞋脏了,就让他脱下来,一边擦着鞋上的泥巴,一边说:“这块地方,就二塑那里最脏了。一到夜里,那一块也黑咕隆咚,常有人躲在那里抢东西。这也影响我们的生意。我们想把那个地方征了,搞些新项目,可就是做不好工作。”

玉琴擦了皮鞋,又给他倒了茶。他喝着茶,慢慢又想起刚才在车站广场被人当猪杀的事了,心里再次激愤起来,忍不住握起拳头,在沙发上狠狠擂了一下。玉琴就抚摸他的胸膛,说:“你还在想那事?你消消气,消消气。这世道是这个样子了,怎么可能谁都像你这么正义凛然?”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我就不相信,一个社会可以长期是这个样子。”

玉琴说:“我知道,现在早不是讲大话空话的年代了。但我懂得,一个男人只知计较个人得失,心里不想大事,是没有出息的。”

朱怀镜听了这话,便爱怜地拍了拍玉琴的脸蛋,却又忍不住深深地叹息。玉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依偎着他,用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胸膛,似乎这个胸膛里装满了天下大事。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宋达清打电话告诉朱怀镜,说事情还算顺利,龙兴同意付给四毛致残赔偿费、营养费、误工费八万五千元,医药费另付。

朱怀镜听了心头一喜,口上却平淡地说:“让你费心了,老宋。不是你的面子,这事不会这么好办,我表弟不白白挨了打?”

“哪里哪里,都是兄弟,不见外了。再说这也是你朱处长自己的脸面,雷总和梅总都还很看你的面子。那个梅玉琴你不知道,平日心眼最多,办事最抠了,这回她也不说什么,只说由老雷做主。”宋达清说。

放了电话,朱怀镜马上挂家里电话,没有人接。他便火急火燎跑去同刘仲夏说家里有急事,回去打个转,中饭就不在这里吃了。刘仲夏说,好好。你去吧,事情急就不用急着赶回来,办好再来吧。

朱怀镜从刘仲夏房间出来,忍不住想笑。到了大厅,老远就见门口站着两位礼仪小姐,满面春风。两位小姐见了他,相互对视一下,脸就板了起来。他马上想到自己嬉皮笑脸的,一定被两位小姐看做色鬼了。他忙正经起来,收起笑容,一脸庄严地从小姐身边走过。正好有一辆的士,他坐了上去。很快就到家了,却不见香妹。心想她是不是去了医院?正要出门赶医院去,香妹开门进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大包。

“哟,你今天中午怎么回来了?”香妹笑着问。

朱怀镜只当没看见她那包,嬉笑道:“你不欢迎我回来?”

香妹就笑,拿眼睛瞟他。

朱怀镜说:“来办公室取资料,也快到中午了,就不去宾馆算了。事情怎么样?”

香妹拍拍包,说:“全搭帮老宋说话,老宋这人也真够朋友。说真的,要人家赔这么多钱,我的确说不出口。你看,钱拿到手了,一共八万五。医药费他们下午去结。”

朱怀镜只瞟一眼香妹拉开的包,说:“你刚才是直接从龙兴回来的吗?”

香妹觉得男人问得奇怪,说:“是呀!我提着这么一大包钱,敢到处跑?怎么了?”

朱怀镜担心她刚才去了医院,让四毛知道赔了多少钱。香妹总觉得他的神情不对,望了他一会儿,就问:“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朱怀镜说:“没有什么说的。哎,我问你,这钱你打算怎么处理?”

香妹说:“我想同你商量。这钱是人家赔给四毛的,四毛的确也吃了苦。我想还是全给他。当然这事我们出了力,不然赔不了这么多钱。我们就有话说在明处,拿他一万。你说呢?”

朱怀镜笑笑,说:“这一万块钱你不能拿,拿了我们反而一世欠他的人情了。”\t 香妹想想,觉得也是这样,就说:“那就干脆不要他的,给他做个全人情。我们手头紧是紧,但一万块钱也顶不了事。唉,我俩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手头还从来没有上过三万块钱。四毛倒好,挨了一顿打,赚了八万五!”

朱怀镜仍是笑,说:“你听我说,老宋同我讲过,像四毛这种事,他经手过好多。老实巴交的,挨了打就挨了打,连医药费都得自己出。有人说话的呢,也有给三五千块钱打发了的,也有赔三五万的,也有赔十万八万的,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次四毛的事,要不是我们出面,最多有个三五千块钱赔他,弄得不好他一分钱捞不到手也不一定。我说,这不是我心黑,你给他五千块钱算了。”

香妹眼睛鼓得老大,半天才说:“啊呀呀!你的手指甲也太长了吧!你一手就拿了人家八万?”

朱怀镜使劲摇了几下头,说:“你这人呀,我什么时候贪心过?我说只给他五千块钱,自然是有道理的。说实在的,四毛这次也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给他赔五千块钱就差不多了。再说,不是我们出力,他连五千块钱都得不到。为什么赔这么多钱,只要我俩知道了就行了。四毛又只有这么多见识,你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他哪有不去外面吹牛的?一吹牛,说不定就会出事!就是给他五千,他也会喜得不得了。他这辈子哪里一下子得过这么多钱?又不让他费力,他只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就收入五千块,比市长的工资还高几倍哩。”

香妹那样子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说:“你呀,拿了人家的钱,倒像给了人家天大的恩似的。”

朱怀镜说:“还正是你说的。你拿了他一万块,就成了他对你有恩了;你拿了他八万块,就是你对他有恩了。”

“你这是真正的强盗逻辑啊!”香妹说。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不是什么强盗逻辑,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说把话说在明处,明拿他一万,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这些钱是搭帮我们他才到手的,他只会想到我们拿了他一万块钱,我们欠了他人情。反过来我们只说人家赔了五千块钱,全给了他,他也没有不信的,还会对我们感激不尽。那我们为什么不讨个人情,偏偏要欠个人情呢?”

香妹摸摸桌上的包,低眉片刻,说:“那只好依你的。别的不说,怕他钱多了到外面去吹牛倒是实话。他一吹牛,事情露馅了,我们的面子不就全没了?”

这话朱怀镜听了不舒服,他觉得香妹不该把话说得这么透,就说:“好了好了,商量好了就不要多说了。这样吧,我俩中饭就不要做了。我在家等儿子回来,带他到外面吃盒饭。你就快去医院,让四毛中午就出院了,免得下午龙兴去结账的人同他碰面。他们一碰面,说不定闲扯就扯到赔钱的事了。下午你再去一下医院,陪他们结账,把我们垫的医药费钱拿回来。你也在路上买点吃的算了。”

香妹叹了口气,说:“唉,没办法,你是大忙人,靠你是靠不住的,只好我去跑了。这钱怎么办?”

朱怀镜笑道:“你真是的,有钱还不知怎么办。你数出五千放在一边,另外八万就顺路去存了。”

两人数好钱,一同出门。朱怀镜在大门口等儿子,香妹就去对街的银行存钱。望着香妹穿街而去,进了银行大门,朱怀镜下意识地咬了咬牙齿。他们存折上原有两万块钱,这是他们积累多年才凑上的。现在加上这八万块,他们就有十万块了。十万块啊,他的胸口禁不住狂跳了几下。

半天不见儿子回来。一会儿香妹从银行出来了,远远地同他招手。他发现香妹的脸色红红的,想必是激动的原因。她平生第一次怀揣十万块钱的存折,哪有不耳热心跳的?他想现在再反过来要香妹退四毛这八万块钱,只怕她也不愿意了。

香妹拦了辆的士,同他招招手,钻了进去。香妹平时都舍不得坐的士,今天大方起来了。他想也不是她发了财马上就摆阔了,而是担心包里的五千块钱和那张存折。公共汽车上扒手太多了。

香妹走了不久,就见儿子一跳一跳地来了。小鬼东张西望,全没有正经走路的意思。朱怀镜连喊了好几声琪琪,儿子才看见他,就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他俯身搂一下儿子,说:“今天跟爸爸吃快餐去好吗?”琪琪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小孩子爱的是新鲜,平日妈妈买的都只是摊上四块钱一盒的经济盒饭,琪琪也吃得津津有味。朱怀镜今天见儿子这么高兴,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他觉得自己最近同这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平日要是不去宾馆起草大报告,他也只是清早送送孩子,中午孩子自己回来吃中饭。晚上孩子的作业基本上是香妹辅导,他总是有事。

朱怀镜取下儿子的书包,放在自己肩上背着,说:“今天跟爸爸去个好地方,好吗?”

琪琪牵着爸爸的手,跳着走,说:“好好,什么好地方?”

“你跟爸爸走吧,就到了。”

朱怀镜带琪琪来到了东方咖啡屋。琪琪说这是吃咖啡的地方呀?朱怀镜说也有饭吃,爸爸保证让你吃好。父子俩坐下,就有小姐递来了单子。朱怀镜溜了一眼,见最好的快餐是二十五块钱一份的套餐,就叫了两份。一会儿小姐就端来了套餐,每份米饭一碗,炒菜三荤一素一汤,还有一只鸡腿。琪琪见了鸡腿,就拍了拍手掌。

朱怀镜吃了几口,觉得味道还不错,大概是换了口味的缘故。可他是心里装不得事的人,不论好事歹事,只要心里有事胃就发胀,吃不下饭。他今天总是喜滋滋的,只觉肚子里被什么东西塞得慢慢的,饭没吃到一半就饱了。他把自己盘中的鸡腿夹给儿子,说爸爸不想吃。

琪琪吃饭很慢,平日在家吃饭老是要大人催。今天朱怀镜不想催他,让他慢慢地吃,只要下午上课不迟到就行了。朱怀镜坐着没事,就想要一杯咖啡。拿单子一看,咖啡已是十二块钱一杯了。记得两个月前他同李明溪来这里还是十块钱一杯。真是有人说的,除了工资不涨,什么价格都在涨。他本想算了,可小姐见他看单子,就走了过来,客气地问他要什么。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来一杯咖啡。儿子听了,就说要一杯花生奶。他知道儿子肯定吃不下这么多,却不想让儿子扫兴,就依了儿子。

琪琪吃了两只鸡腿,再来吃饭,却望着爸爸,拿筷子在碗里慢慢地挑着。朱怀镜知道他是吃不下了,就问他吃得下吗?吃不下就不要蛮吃了。儿子忙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付了钱,父子俩牵着手出来了。琪琪捧着花生奶边走边喝,朱怀镜交代他今后买东西吃,能吃多少就叫多少,不许浪费。浪费不是好孩子。琪琪点头说好好。\t朱怀镜把儿子送过马路,让他自己去学校。他就一个人慢慢往宾馆去。

在宾馆门口,碰上行政处处长韩长兴。朱怀镜问,什么大事劳你亲自过来了?韩长兴喝酒很上脸,面色红成了酱色。他马上握了下朱怀镜的手说,我能有什么大事?大事都叫你做了。我这事说不是大事也算是大事。毛主席说过嘛,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朱怀镜就说,你莫太谦虚了。韩长兴笑笑,便正经说,北京来了客人,招呼他们。两人握了下手,就说你忙你忙,准备再见。朱怀镜说了你忙,又说了声还请你多关照。韩长兴才要走,又停下来摇摇手,说你朱处长还用得着我关照?朱怀镜就说,我说正经的,你只当开玩笑。这厅里的乌县老乡就我们俩,我不要你关照要谁关照?韩长兴这就认真起来,轻声道,这个当然,相互关照。两人神秘地递了个眼色,这才分手了。

朱怀镜上楼进了房里,见同事小向正从卫生间出来。小向告诉他:“朱处长,中午有个人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朱怀镜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问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却只问:“他说是谁了吗?”小向说:“是个男的,没说是谁。”朱怀镜想想,猜不出是谁,就说没关系,有事他再打吧。

这时电话又响了,小向一接,就把电话交给了朱怀镜。朱怀镜拿起话筒一听,见是李明溪,就问中午是不是他挂的电话。李明溪说不是他。李明溪说他已把送柳秘书长的画画好了,只是不知柳秘书长叫什么名字,不好题款。朱怀镜就玩笑道,你可能连中央领导的名字都说不上几个吧,你也太不注意政治学习了。李明溪就说,难道要十二亿中国人都一脑子政治?这就不是好事哩。朱怀镜发现这人今天倒说了一句不是很疯的话,就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有思想了。朱怀镜说着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识到了什么,就出去了。

小向一出去,朱怀镜就说:“我告诉你,柳秘书长大名叫柳子风。但你题款就不要发神经,题什么柳子风先生雅正之类的屁话,人家是领导,不跟你先生不先生的。领导就是领导。你称刘仲夏为先生,还勉强情有可原,叫柳秘书长就不能叫先生了,只能称他的职务。”

李明溪啧啧几声,说:“你们官场就是名堂多。我偶尔看新闻,见领导们出场,职务不嫌多,都要一一列出来。这柳大人除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职务,还有其他职务吗?”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说你神经,你真是神经。人家是副秘书长,你就不要老老实实这么题了,只题柳秘书长就行了,副字就省了。我们平时叫副职领导,从来都是省去副字的。人家不想听那个副字,可你还用你那狂放的李明溪体把那副字写出来,天天挂在人家客厅里,多刺眼呀!”

李明溪大笑了几声,说:“好吧好吧,就柳秘书长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致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刘仲夏对我那画还满意吗?”

朱怀镜说:“都说你的画不错,你得意了吧?”

李明溪只在电话里嘿嘿地笑,不说什么。朱怀镜见他又发神经了,就说不跟你啰唆了,我正忙哩。两人就放了电话。

朱怀镜突然觉得李明溪刚才的笑声不对劲。这人对自己的画很自信,平时从不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今天这疯子却专门问起来,还怪里怪气地笑。越想越觉得这笑声意味深长。是不是正像他当时担心的,那幅藏春图暗含了某种捉弄人的意思?那画的确不错,只是那画上的两只肥嘟嘟的蚕宝宝让人觉得怪怪的。朱怀镜闭眼一想,眼前就有两只白白嫩嫩的蚕,很是可爱。似乎这蚕真的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是那葱绿的桑叶招惹去的。这时,朱怀镜猛然悟到了什么,一拍大腿,睁开了眼睛。这个疯子,果然在捉弄人家!这藏春图其实是个画谜!整幅画暗含一个“春”字,却无端地画上两只蚕。“春”字下面两个“虫”,岂不是一个“蠢”字?

他忙拨了李明溪电话。李明溪半天才接了,问是谁。朱怀镜开口就骂了起来,说:“李疯子你别跟我耍小聪明了。你那藏春图是什么意思,我猜到了。我刚才一听你怪怪地笑,就觉得你肚子里有鬼。别人都蠢,就你聪明。”

李明溪笑笑,说:“大人息怒!只要你不说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猜得出,没事的没事的。”

朱怀镜说:“你意思是说,这世上你第一聪明,我第二聪明了?感谢你的抬举。不过你自以为聪明,我说你其实很蠢;你自以为超脱,我说你其实很俗。你玩的这些个小把戏,别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只是让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得意而已。可你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聪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来,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这么苦心孤诣,就彻底白玩了。”

李明溪连连叫饶,说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玩把戏了,我算服了你了。这时小向探着头进来了。朱怀镜就说:“好吧,就这样吧。你抓紧上北京去,能拜访的人都要拜访一下。好,就这样吧。”这话小向听了,只当是他在同谁说工作上的事。\t电话刚放下,铃声又响了起来。朱怀镜一接,就听一位男士问:“请问朱怀镜先生在吗?”

他没听出是谁,疑惑道:“请问你是 ”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曾。”

朱怀镜这下听出来了,原来是曾俚。“啊呀呀,你是曾俚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曾俚也叫了起来,说:“你就是怀镜?声音有些变了。我已调来荆都了,在市政协办的《荆都民声报》。已来了几天了,一来就找过你,你们厅里人说你们去荆园宾馆写报告去了。这几天忙,就没同你联系。今天有空,中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原来是你打电话!我同事跟我说了。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们约时间见个面好吗?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这么多年又没有个准地方,总是满世界跑。”朱怀镜说。

曾俚叹了一声,自嘲道:“我与你不同啊,我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啊!好吧,见面再说吧。”

挂了电话,朱怀镜禁不住摇了摇头。曾俚是他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两人玩得最铁。那时曾俚性子很好,事事听朱怀镜的。直到上大学两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他上的是荆都财经学院。从第一个寒假开始,朱怀镜就发现曾俚像变了一个人,总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样子。乌县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风里低头散步。朱怀镜见曾俚这么深沉而激愤,笑他倒真像五四时代的青年。曾俚却正经说,五四运动的使命并没有完结。朱怀镜就认真看了看曾俚的表情,不见一丝做戏的成分。当时社会上早已不再流行严肃的话题,但那天朱怀镜却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面前显得很平庸。曾俚毕业后,先是分在北京一家报社,后来就常换地方。他不知去过多少家报社和杂志社,但每到一家都干不了多久,就待不下去了。他不太与同学联系,只像个流浪汉,在各个城市之间孤独地游荡。而关于他的传闻却是同学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同学们只要聚到一起,自然就会说起曾俚。一会儿说他的文章得罪了什么恶势力,叫人雇杀手谋杀了;一会儿又说他不听领导打招呼,文章捅出了什么娄子,被开除了;一会儿又有更离奇的说法,讲他因叛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现正在北京秦城监狱服刑。可就在大伙儿弄不清他到底怎么了的时候,他突然给你打了个电话来,告诉你他现在在哪里做事,给你留下电话号码。下次你想起他了,按这号码挂了电话去,接电话的人会很不客气地说早没这个人了。其实朱怀镜并不很清楚曾俚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内心却越来越敬重这位老同学。他也多年没见到曾俚了,可他想象中的曾俚似乎总是落魄不堪的样子。

这个下午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那十万块钱的存折撩得他很兴奋,加上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后来他又想着香妹去医院结账的事,生怕节外生枝。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他顾不上在宾馆吃晚饭,急急忙忙回了家。

开门的正是四毛。四毛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倒还白了许多,脸上也长了些肉。香妹在厨房做饭,儿子琪琪自个儿在玩。香妹见朱怀镜回家了,有些不高兴。他问怎么了?香妹高声说:“还问哩!我今天是受尽了气。龙兴来结账的是个女会计,见面就给我脸色看。她总是说个不停,说是他们宾馆上了大当,花了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那么多钱。”

“多少医药费?”朱怀镜问。

香妹说:“一万五。”

“呀,这么多?医院也真会赚!”朱怀镜以为香妹是有意嚷给四毛听的,又挤了挤眼睛,轻声问:“那女的真的嚷?”

香妹没好气,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想反正以后再也不会跟她打交道了,得忍就忍,也就算了。不然,我对她就不客气。”

朱怀镜知道香妹的脾气,她不高兴你就让她自个儿消消气,过会儿就好了。他便出了厨房,到客厅来。四毛低着头,好像自己给表姐和姐夫添了麻烦,很难为情。朱怀镜就说:“四毛,这回你吃了苦,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好比飞来横祸。要说呢,你也并不怎么吃亏,花了人家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这么多钱。我和你表姐没有本事,只是多有几个朋友。这回不是朋友帮忙,没钱赔你不说,只怕还会冤里冤枉关你几天,让你自己花钱治伤。你也二十四五岁的人了,道理不说你也清楚,反正你拿着这五千块钱就不要在外面说什么了。”

四毛说:“我知道。让你和姐姐受累了。”

朱怀镜本想点到为止算了,可又怕四毛还不明白,就索性敞开说了:“你千万别去外面吹牛,说我这次本没有什么伤,霸蛮在医院睡了两个月,睡掉了龙兴宾馆一万五千块钱的医药费,还白赚了五千块钱,比做什么事都划得来。你的确划得来,这比我们市长的工资还高几倍哩。可你只要这么一吹牛,就会出事,你就成了诈骗犯,我和你姐姐也成了你的同党,人家认真一追究,麻烦就大了。”

四毛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今后好丑不说就是了。家里没人知道这事,荆都又再没人认得我。”

饭菜好了,四毛忙去厨房帮着端菜取碗。开始吃饭了,香妹的脸色就好些了。朱怀镜讨香妹好,对四毛说:“我一天忙到晚,没有时间。你的事全搭帮你表姐,是她到处求朋友帮忙。”

香妹佯装生气,说:“这事你就全赖在我身上?今后万一出事了,就全是我的责任!”

朱怀镜就笑。四毛的脸却红了,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只要我不乱说,龙兴宾馆就不会知道这中间的名堂。”

朱怀镜说:“你姐姐其实是担心你出事。万一事情露出来了,我和你姐姐只是面子上不好过,没有什么责任的,责任只在你本人身上。”

四毛那样子就有些恐惧起来,口上只说:“我反正不说这事就是了。”

吃完晚饭,香妹问朱怀镜:“你还要过去?”

朱怀镜叹了声,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没有办法,还得过去。”

香妹说:“你要去,就没时间同你商量。四毛同我说,他还是想在这里找个事做,你看是不是想得了办法?”

朱怀镜心里怪香妹当着四毛的面同他说这事,让他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却碍着四毛的面子,只好说:“想想办法吧。四毛先别急,愿意呢就在家休息几天,等我找找人。反正你也不亏,你这五千块钱,原来在家里一年都挣不来。”

四毛就说:“是挣不来。我跟王老八做,十五块钱一天,还不是天天有事做。一年挣个三四千块钱就红天了。”

朱怀镜再闲话了几句,看了看手表,急急忙忙的样子,说:“我得走了。”

朱怀镜径直去了玉琴那里。他开门进去,不见玉琴,只听得浴室流水哗哗。他推开浴室门,见玉琴闭着眼睛,躺在浴池里,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刮了下玉琴的鼻子,玉琴仍不睁开眼睛。他便又去吻她,可她的嘴唇动也没动一下。朱怀镜不知她为什么又不舒服了,就一个人退了出来。

朱怀镜坐在客厅里,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是不是为四毛赔偿费的事而看扁了他呢?他最怕玉琴把他看做一个俗人。可宋达清告诉他,玉琴并没有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只由老雷做主。

朱怀镜一个人呆坐了好久,玉琴才出了浴室。他忙起身扶着玉琴坐在自己身边。玉琴不躲他,也不热乎,只是懒懒地靠着他。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朱怀镜把玉琴揽进怀里,一手摸着她的额头。

玉琴却闭了眼睛,什么也不说。朱怀镜就急起来,说:“玉琴你这样我最怕了,我不知是你真的不舒服,还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好歹说句话呀?”

朱怀镜玉琴玉琴好玉琴地叫了好一会儿,玉琴才微微睁开眼睛,轻声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哪里出毛病。我只是心里不畅快。”

朱怀镜说:“你怎么不畅快了?为什么?总有原因呀?”

玉琴说:“你别问了,没有原因。”

“怎么可能没有原因呢?是我让你不开心吗?你说,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呀?”朱怀镜摇着玉琴的肩头说。

玉琴晃了晃头,缓缓说:“你别问了,真的别问了。你只让我在你怀里清清静静躺一会儿吧。”

朱怀镜就搂紧了玉琴,动情地抚摸着她。玉琴却挣脱了他的手,只是枕着他的大腿,闭着眼睛,平躺在沙发上。朱怀镜不敢再抚摸她,只眼睁睁地望着她。玉琴的胸脯均匀地起伏着,但她的心头一定梗着什么,并不平静。朱怀镜猜测着玉琴的心情,却一筹莫展。

过了好久,玉琴一动不动了,像是睡着了。朱怀镜怕玉琴着凉,想抱她进卧室去,或是为她盖上毛毯,又怕弄醒了她。他也不敢动一下,手脚都有些僵疼了。这时,玉琴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我早就猜到了 ”

朱怀镜觉得没头没脑,问:“你猜到了什么?”

玉琴仍不睁开眼睛,说:“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

“谁呀?”朱怀镜还是不懂。

玉琴睁了眼,望着他冷冷地说:“你的夫人。”

朱怀镜顿时感到玉琴的目光火辣辣地,灼得他的脸发热了。他很窘迫,不知说什么才好。玉琴望了他一会儿,起身说累了,想上床休息了。

玉琴一个人去了卧室,也不喊他进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很可笑。他想进去说声今晚去宾馆睡。他进去了,见玉琴已上床了,用被子蒙着头,一头秀发水一样流在枕头上。他摸摸玉琴的头发,胸口猛然动了一下。他想他今晚万万不能走了。这一走,说不定就再也回不到这里来了。他掀开被子,脱衣上了床,但不想马上躺下,就斜靠在床头。

玉琴趴在床上,将脸伏在他的小腹处。朱怀镜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抚弄着她的脊背。

玉琴伏了一会儿,说话了:“我只是不愿去想这事,其实早就猜到了。我想你的夫人一定很不错的,你的婚姻也一定很美满的。我一直在内心逃避这个问题。可她今天来了,我们见了面。她是那么小巧、水灵,那么落落大方。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只是一堆肉,一堆无机组合的肉,俗不可耐,没有一点儿生气。她的目光那么生动,当她望着我微笑时,我觉得很心虚,觉得她的微笑越来越像一种嘲弄。”

朱怀镜想不出什么话来开导,只说:“她是她,你是你。你没有任何必要同她作什么比较。要我现在来说你如何如何漂亮,可能很滑稽,很荒唐。你只要相信我是真的很爱你就行了。”

玉琴说:“是吗?爱啊,是的爱啊。这个爱字让人说了何止千万次,亿万次,都发馊了,有股酸腐味了。我为你终日牵肠挂肚,但就是说不出这个字。不过你说出来我还是愿意听。在我面前说过这话的不止你一个,可只有听你说起,我不觉得肉麻。”

朱怀镜听了玉琴这话,很是感慨,说:“玉琴,这说明你也是爱我的,所以你听我这疯话才不觉得肉麻。你不用对我说什么,我明白你的心思。”

“都是命啊!”玉琴说,“我妈妈是这个命,我又走了她的路。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再重复妈妈的命运,但还是这样了。”

玉琴从来没有向朱怀镜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也不便问她。他只是从未听说过她有亲人,似乎她一来到这世上就是孤零零一人。上次袁小奇为她看相,说起她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事后他想问她,却怕引她伤心,就忍住了。今天玉琴又提起这话题,他很想让她说下去,但她只叹了一声,又不说了。这叹息声让朱怀镜对女人更加爱怜起来,躺下去搂着她温存。

玉琴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龙兴大酒店是近十几年才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的,原来只是个小旅社,我妈妈是这里的会计。我妈妈是个很平常很善良的女人,她比我长得漂亮。我妈妈是个孤儿。那时的荆都也并不怎么大,通城都知道这个小旅社有个漂亮女人,晚上这旅社外面就经常有人打吆喝,吹口哨,叫我妈妈的名字。这就弄得我妈妈名声很不好,人家以为我妈妈喜欢在外招惹人。不然人家怎么只叫你的名字,不叫别人的名字呢?这旅社又不止你一个女人!后来我妈妈怀了我。黄花闺女怀孕了,这又成了荆都城里最大的新闻。招惹她的人就更多了。妈妈生下了我,一个人把我养大,我从来没有过父亲。我妈妈也从来不说我的父亲是谁。我稍稍懂事了,就觉得这满世界的人都是我和妈妈的仇人。别人骂我爹多娘少,晚上我家的窗户老是被人砸烂。”

说到这里,玉琴伤心起来,泪水止不住滚滚而出。朱怀镜为她擦着泪,安慰她。玉琴哭了一会儿,又说了起来:“我妈妈死的时候才四十岁。她是积郁成疾,慢慢气死的。我是望着我妈妈死的,我伏在妈妈身上,感觉她的手慢慢凉起来。那年我才十六岁,高中还没有毕业。妈妈好像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我,总把我当做大人,交代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她说不能轻信任何男人,不要轻易把自己交给男人。妈妈死了,我勉强念到高中毕业,不再上学了,就在这个小旅社招了工,算是顶妈妈的班。我开始明白妈妈讲的话了。我觉得世上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成天有男人惹我。我的性子不像妈妈那么柔弱,谁惹得我烦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有个男人叫我拿啤酒瓶子砸破了头。别人就说我还不是同娘一样?只是假正经。这些年我就是这么同男人斗过来的。现在想来,毫无意义,只是让自己的性子都有些变态了。慢慢地,凡是知道我的,再没有人在我身上打主意了。我知道这大酒店有人背后叫我老尼姑。是啊,老尼姑,我的确老了。女人一过三十岁,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朱怀镜端起玉琴的脸,吻着她的泪,说:“不老不老。你不要想这些,反正我喜欢。”

玉琴像是没听见朱怀镜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说:“我原以为我这辈子不会有正常女人的感情与生活的。再没有男人睬我,我也不稀罕男人。我告诉过你,我的确有些古怪了,我家里的电话,原先常常是扯断了的,晚上回来,总一个人忧郁地坐着,心情灰得很恐怖。我总想这会儿要我干天底下的任何坏事我都敢干。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把沉溺于这种可拍的心情当做一种享受了。我想象自己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幽灵,在天昏地暗寒风呼啸的荒原上飘荡。可是一到白天,我又得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同人逢场作戏。没有人知道我的孤独和痛苦,我想我会疯的,有朝一日会疯的。”

朱怀镜搂紧了这个可怜的人儿,说:“不会的,你再也不孤独了。我会永远守着你,让你开心,让你快乐,让你 ”

玉琴不等朱怀镜说下去,用手封了他的嘴,又说:“见到了你,我就开始做梦了。我克制不了自己,就成这样了。我一边走向你一边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只是感到自己太荒唐太荒唐。直到自己夜里不再孤独,不再恐惧,直到自己对你有了思念,胸口有了一阵一阵的痛,我才知道,也许我这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原来我怕自己真的变疯。可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同时又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能在梦里了。那天袁小奇只是把我心里不愿想,口上不愿讲的事说破了。”

朱怀镜心里很尴尬。对怀里的女人,他不可能有太多许诺。他只能说说爱她守着她之类的话,而这些话有时候会很空洞。他不可能失去他的家庭,这家庭不仅有他的爱妻、爱子,也许更重要的还因这家庭支撑着他的名誉、体面、地位,这家庭还牵扯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同玉琴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不让自己去想清楚这些事情,他愿意这么醉醺醺地过。偶尔想起这事了,他也会感到心里发慌,但他只是抬着头使劲晃几下就了事啦。

玉琴说:“今天见了她以后,真的勾起了我的痛苦。这使我不得不想想这事了。可这事是个死结,要我想通是不可能的。我平时也不是没想过,但没有今天这么想得真切。平时,我们两人很开心的时候,我会突然感到一股死冷死冷的感觉直蹿我的胸膛,让我胸闷气塞。只是怕败了我们的兴致,我一直没有流露。怀镜,你说这事怎么办?”

玉琴这一问,朱怀镜感到害怕了。能怎么办?他不可能怎么办啊!他没有话回答她,只是不停地吻她。玉琴也响应起来,一会儿使劲吮着他的嘴,一会儿吐出舌头让他衔着。吻着吻着,玉琴又流起泪来。朱怀镜受了感染,也泪如泉涌了。近来他常常萌生想哭泣的感觉,今天终于流泪了。两个泪人儿在床上翻来覆去,吻得气喘了。玉琴突然狂野起来,爬到朱怀镜身上,发疯似的吻着他,一边吻一边呜呜地哭。

“玉琴,玉琴,别哭了,我永远是你的爱人!”朱怀镜轻轻拍着玉琴。

玉琴停止了亲吻,说:“怀镜,别说得那么远了。人同谁开玩笑都行,就是不能同时间开玩笑。时间可以验证一切,也可以改变一起。就算你现在离开我,我也不再觉得枉此一生了。”

朱怀镜忙说:“玉琴你别这么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玉琴叹道:“我问你这事怎么办,你答不上来。我不怪你,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回答。其实我问你也只是想问问而已,这同问天问地一个意义,不希望有答案。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都会这样的。记得你开导我的话吗?如果我们求的只是花,花就是果。怀镜,我真的放不下你了,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我也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了。只要你心里真的装着我,我不在乎天天同你厮守在一起,也不在乎有没有肌肤之亲。我只要想着有你这么个男人,爱着我,疼着我,我就不再孤独了。”

听了玉琴这话,朱怀镜满心羞愧。玉琴刚才问他这事怎么办,他生怕她提出非分的要求来。没想到玉琴竟是一个如此不寻常的女人!也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这么些年一直拒绝着男人,到头来却成了一个真正的情种!朱怀镜在心里谴责自己,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善待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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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晚饭,朱怀镜回房间看看新闻,见天色黑了下来,就起身准备去玉琴那里。刘仲夏正好来他房间闲聊,就同他开玩笑,说他一天也舍不得老婆,天天晚上回去。他就笑笑,说哪里哪里,只是挑床,在外面睡不好。刘仲夏就说,是啊,在老婆肚皮上睡是要安稳些啊。

朱怀镜下了楼,走到大厅外面,无意间看见有辆小车是乌县牌照。再一细看,见是张天奇的车。心想张天奇原先来市里办事都会找他的,这回怎么不见他找呢?他想起那天方明远向他问起张天奇这人怎么样,就猜想这张天奇同方明远搭上线之后,可能就直接找方明远同皮副市长联系了。便想这张天奇也有些过河拆桥的味道了。他想了想,就回到大厅,去总服务台查了下,果然是张天奇来了,昨天到的。

他径直上楼去了张天奇那里。心想你不找我,我偏要找你。一敲门,张天奇问声哪一位,就开了门。

“啊呀呀,是朱处长!请进请进。”张天奇忙双手迎了过来,拉着朱怀镜往里面请。

朱怀镜说:“我刚从政府院子过来,在外面看见你的座车,想必一定是你来了。知道父母官来了,不来看看,不行啊!这段我们在这里搞政府工作报告,已进来快两个月了。”

张天奇说:“是我失礼啊!我一来就找你,找不到。原来你躲到这里写大报告来了。”

朱怀镜疑心张天奇讲的是推托话,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找过他。张天奇很是客气,倒茶递烟忙个不停。朱怀镜喝着茶,笑容可掬,含蓄地说:“张书记,皮市长对你印象很深哩,多次问起我。”朱怀镜没有明说皮市长对他印象怎么样,也不说皮市长问了他些什么。其实皮市长什么也没问。

张天奇忙说:“还靠你老弟在皮市长面前多说话呀!”他说着身子就朝朱怀镜靠了靠,两人显得亲近多了。张天奇也老练,并不问皮市长对他的印象到底怎么样。

朱怀镜问:“这回张书记来是办什么大事?”

张天奇说:“还是高阳水电站的事。托你帮忙,市里这边是差不多了,还得赶北京去,要争取进明年国家计划笼子。”

朱怀镜叹道:“唉,现在跑个项目,不容易啊!什么时候动身去北京?”

张天奇说:“打算明天走,中午的飞机。上面多有些你这样从基层来的同志就好了,知道下面办事的困难,多为下面着些想。也不是我们说的,现在上面有些人办事,不像话啊!”

两人感叹会儿,张天奇说:“你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想办法找到你的。还有事要你帮忙哩。”

朱怀镜问:“什么事?只要做得到的,乌县的事,不就是我自己的事?”

张天奇说:“是这样的,我们学习外地经验,选了一批各方面素质都不错的女孩子,作为我们县里的信息员,派她们到上级机关一些领导同志家里做家庭服务员。信息员的工资我们县里发,领导同志愿意再补贴一点也行,不补也无所谓。她们一边为领导服务,一边为我们县里联系项目、资金什么的。她们在领导身边,联系起来方便些。”

朱怀镜听了,总觉得这一招有些旁门左道的意思,却不好说什么,只问:“外地采取这个办法,效果如何?”

张天奇显得兴致勃勃起来,说:“好得很啊!外地有叫她们联络员的,有叫情报员的。我们就叫信息员。天地这么大,到了上级机关,特别是到了北京,哪个还晓得天底下有个乌县?人都是有感情的,你自己有个人在领导身边,情况就是不一样。所以我们下决心学习外地这个成功经验。外地派的联络员还有这种情况,有些领导的夫人不幸过世了,这些联络员常在他们身边,有了感情,最后就嫁给领导做夫人了。这样一来,对本地的支持就更大了。当然这是个别情况。”

朱怀镜见张天奇很得意这个举措,只好附和说:“这个办法的确不错。你张书记是敢做敢为,尽是新点子啊。”

张天奇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学人家的经验啊。还要麻烦你。我这次带了些信息员来,在市里安排了一些,现只有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家的还没有送去。这两位领导出差了,一两天回不来。我这里又不能再等,明天一定要赶北京。给北京也带了一些去。正好这次县里驻荆都办事处新换一个主任小熊,情况还不太熟悉。我想到时候这两位领导回来了,还请你带着小熊一起去送一下信息员。”

朱怀镜见只是帮这个忙,马上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张天奇的秘书小唐敲门进来了,见了朱怀镜,恭敬地握手问好。又说两位领导说话,我就不打搅了。张天奇交代说:“你去叫小熊,让他带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家庭服务员来,见见朱处长。”

一会儿,小唐就带着他们来了。小熊像是见了老熟人似的握着朱怀镜的手,叫朱处长好,以后请多关照。两位姑娘年纪不大,都很水灵,显得有些害羞。张天奇对两位姑娘说:“这是朱处长,是自己家乡调来的领导。今后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他。你们到了领导身边,就要听领导的话,服从领导的安排。希望你们努力工作,做出成绩,为家乡建设作出自己的贡献。”

两位姑娘不太敢抬头,只是点头称是。交代完两位姑娘,张天奇又对小熊说,要他随时同朱处长联系。

朱怀镜看看手表,对小熊说了声我们随时联系,就起身要走。张天奇让小熊和两位姑娘先去,再对小唐说:“你去叫司机,取一箱秦宫春,给朱处长送去。”

朱怀镜忙说:“别客气,算了吧。”

张天奇说:“是你在讲客气呀!家乡又没有别的好东西带给你,就只有这秦宫春还稍稍可以拿得出手。特别是你搞材料的,服用一下秦宫春,可以提神,蛮好哩!”

不一会儿,小唐同司机小李就来了,问是不是下去?朱怀镜就同张天奇握手。张天奇就说,对不起,我不送了,等会儿还有人来。

下了楼,朱怀镜说:“你把车开到龙兴大酒店去吧。我做个人情,把这秦宫春送给我一位朋友算了,我不服这个。”小李就笑笑,说:“朱处长年轻啊。”

朱怀镜只淡淡地说声哪里,没有笑。秦宫春口服液是乌县制药厂依古方开发的营养药,这几年正热销。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春药。心想张天奇给人家送春药可以做得一本正经,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必定大有出息。

车到玉琴楼下,朱怀镜下了车。小唐从后备箱取了一箱秦宫春,说让他来搬进去。朱怀镜说谢谢了,还是他自己来。他让小熊和小唐回去算了,他过会儿自己去宾馆,反正不远。

朱怀镜搂着一箱秦宫春,不好开门。本想敲门的,又怕惊动对门单元的人出来看,只好一脚将纸箱倚在门上,一手去开门。开了会儿锁还没打开,玉琴拉开了门。朱怀镜就吐了舌头做鬼脸。进了门,玉琴问是什么好东西,朱怀镜一脸神秘,说是张天奇送的,秦宫春。玉琴把脸一红,抿着嘴巴笑了。朱怀镜见玉琴这样子,就料得她也听人说起过秦宫春。她在饭桌上的应酬多,如今饭桌上的话题,除了男女之事没有说的。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腼腆而笑,说:“张天奇硬要送,我就只好拿了。其实,其实我哪用这个?”

玉琴脸越加红了,说:“你当然啦,你雄壮得很哩!”

玉琴见朱怀镜真的不好意思,只把秦宫春往角落一放就不管了,她便说:“你拿来我喝?这可是男人喝的啊!”她说着就去开了箱子,拿出一盒,启开一支送到朱怀镜手上。朱怀镜鬼里鬼气地瞟了玉琴一眼,拿着秦宫春吸了起来。

玉琴问起朱怀镜四毛打工的事,是不是就让他来龙兴,做保安或是做服务员都行。朱怀镜想想,说还是算了,他不是做这事的料。玉琴见这样,也就不多说了。其实朱怀镜有所顾虑。心想要是让四毛来龙兴做事,他又常来这里,难免没有碰上的时候。他想还是让行政处处长韩长兴帮个忙算了,他那里要临时工。

他正凝着眉想这事,玉琴却说:“怀镜你别动!你这样子好深沉,我替你拍个照吧。”朱怀镜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却真的取了相机来,非要他摆出刚才的表情不可。朱怀镜只好依了她,靠在沙发上作深沉状。玉琴拍完了,又说:“我要把我俩在一起的生活记录下来,让我以后好好受用!”玉琴说罢兴致盎然,一定要这会儿同他一块照个合影。她便取了三脚架来,把相机架好,对着朱怀镜调镜头。调好了,她举手说别动!便飞跑过来,偎进他的怀里。相机就咔嚓一声自动拍摄了。以后玉琴便常这样即兴为两人拍照。朱怀镜便想女人再怎么着都脱不了孩子气。

次日下午,朱怀镜打了方明远手机,知道皮副市长回来了。他便把张天奇托的事大意说了。方明远说这会儿正忙,是不是等会儿再联系?朱怀镜说他干脆过来一下。

朱怀镜就去刘仲夏房间,说:“我过政府去一下,方明远打电话来,说皮市长有什么事找我。”

听说皮市长找,刘仲夏重视起来,说:“好好,你去吧。你叫小陈送送你吧。”小陈是处里的司机。朱怀镜就叫了小陈,开车回政府大院。到了办公楼,朱怀镜让小陈在车里等着。小陈是个只认一把手的人,让他在车里等,神色就有些不快。朱怀镜只当没看见。他先碰见行政处处长韩长兴,就说:“韩处长你好。你等会儿在办公室吗?我过会儿来看你,不打搅你吧?我到楼上去一下,皮市长有事找我。”

韩处长笑笑,说:“朱处长莫客气莫客气,难得你有空来坐坐啊!我恭候!”

朱怀镜说声等会儿见,就上二楼去找方明远。一进门,方明远就朝他笑着点点头,又用嘴巴努一下里面。朱怀镜会意,知道皮副市长正在里面,就笑着轻手轻脚进来了。方明远示意朱怀镜坐下,再轻声说道:“这事原来张天奇同志和我联系过,我请示了皮市长,皮市长同意了。他家原来那个保姆正好生病了,皮市长就让她回去了。”

朱怀镜就为张天奇卖个人情,说:“天奇同志本想等到皮市长回来的,但上北京的事也紧急,就托了我。”

方明远说:“那就麻烦你晚上在荆园等等我,我俩一起去一下皮市长家里。”

朱怀镜求之不得,却不想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就说:“好吧。你晚上七点半就到那里行吗?我今晚还得加班。”

方明远说:“行行。唉,你也是太忙了。”

朱怀镜笑笑,说:“吃这口饭,没办法呀。”

事情说好了,两人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只是相对着干笑。朱怀镜拿眼睛睨一下里面,就起身告辞。方明远点头会意。皮市长在里屋办公,两人不便多说什么。方明远起身送朱怀镜到门口,忽然记起奇人袁小奇的事,就说:“怀镜,你介绍的那个奇人,我向皮市长汇报了,他说最近看有没有空,安排个时间见见他。”

朱怀镜就激将方明远,说:“这都在于你安排。你安排好了,通知我,我马上带他来。”

方明远摆手笑笑,说:“哪里哪里,我怎么可以安排领导?”

两人这就握手而别。朱怀镜下楼去了韩长兴办公室。韩长兴说声贵客,忙起身倒茶。朱怀镜说别客气,坐坐就走,不喝茶了。打搅你办公不好哩。韩处长客套着,照样倒了茶。

朱怀镜端着茶抿了一小口,啧啧道:“好茶好茶,你行政处就是不同,茶也高级多了。”

韩长兴只是谦虚,玩笑说:“哪里哪里,不同你办公室一样的茶?我们行政处可不敢搞特殊化啊!”

两人客气一会儿,就说起了老乡间的体己话,语调自然而然就低了下来。韩长兴说:“皮市长很看得起你,你常在他身前左右,可要为兄弟多说说话呀!”

朱怀镜把身子往韩长兴这边一靠,轻声说:“相互关照吧。这里乌县老乡,就我们俩,我们不相互关照行吗?”

韩长兴叹了声气,很是无奈的样子,说:“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现在都是老乡帮老乡,同学帮同学,战友帮战友。各个单位,各个层次,都有不同的圈子。你进入不了人家的圈子,你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枉然了。不是我充资格老,我来办公厅的时间比你长,看得太多了。你有意见也好,有看法也好,都不可能让现实改变。有看法你还不能提,只能装傻子,装哑子。没有人同你摊在桌面上来讲道理。眼看着许多无德无能的人上去了,你还只能说领导慧眼识才。”

朱怀镜不想把这话题说得太深入了,就说:“这个我俩心知肚明就行了。正像你说的,不要多说。我相信你我都不是等闲之辈,要紧的是沉住气,伺机而动。”

韩长兴敬佩道:“朱处长高见。你到底是在下面当过领导的,这方面比我会处理些。”

两人说了一会儿,朱怀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韩处长,我还有个事情要请你帮忙哩。”

韩长兴豪爽道:“什么帮忙不帮忙的?只要做得到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朱怀镜说:“这事在你也不是个大事,在我就没有一点办法了。我有个表弟,是个泥工,手艺不错。他想到荆都来找个事做。我同这方面没联系,哪里去给他找事做?我想机关常年都有人搞维修,可不可以安排一下?”

韩长兴略加沉吟,道:“这个好办。不过跟你说实话,我这里临时工太多了,又都是关系户,只有进的,没有裁的。多也不多你表弟一个人,叫他来吧。”

朱怀镜就说:“那就谢谢你了。我们改天再深聊吧。皮市长交代个事情,我得马上出去一下。时间也不早了。”

韩长兴不便问是什么大事,只拉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紧紧握了一下,笑容也别有文章。

朱怀镜出来上了车,小陈笑着说:“什么大事情,让皮市长作了这么久的指示?”

朱怀镜听得出,小陈虽是玩笑着,口上也只是烦皮市长啰唆,实际是等得不耐烦了。他觉得没有必要同小陈在面子上过不去,但也不能让他太放肆,就玩笑着说:“小陈呀,你也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了,连起码的纪律都不懂?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呀。”

小陈毕竟碍着朱怀镜是副处长,忙赔笑道:“对不起,领导批评得对。”

回到荆园,已快到晚饭时间了。朱怀镜给乌县驻荆办的小熊挂了电话,要他晚上七点半以前赶到荆园宾馆大厅等候。小熊说那两位姑娘还住在荆园,他到时候带她俩去朱处长房间。朱怀镜觉得不妥,就请他告诉了两位姑娘的房间号,再约好七点半大家在那里见面。

刚挂完电话,刘仲夏来了,随便问道:“皮市长有什么事找你?”

朱怀镜只好含糊道:“是皮市长私人一件事。”

刘仲夏也就不好再问了,口上哦哦了两声。他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同朱怀镜一同出来,并肩下楼去吃饭。朱怀镜想自己刚才无意间敷衍刘仲夏,倒是恰到好处。他说是皮市长的私事,既免除了支支吾吾的尴尬,又显得他同皮市长关系很近。

吃过晚饭,朱怀镜回房间等候方明远。刘仲夏去房间洗了把脸,就过来同朱怀镜闲扯。两人说的些话当然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朱怀镜感觉到的内容却很丰富,也耐人寻味。这次进荆园两个月了,刘仲夏很少过来闲扯,一般都是朱怀镜有事没事去他那里闲坐一会儿。可今天一个小时之内,刘仲夏就来他房间两趟了。朱怀镜猜想,肯定是他说给皮市长办私事,让刘仲夏对他刮目相看了。谁都清楚,领导能把他的私事交给你办,说明你在领导心目中的位置也就差不多了。

两人闲话着,就快七点半了,方明远敲门进来了。刘仲夏忙恭敬地起身握手。方明远也很客气,说刘处长你们太辛苦了。他同朱怀镜却只随便拉一下手,显得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刘仲夏笑脸灿烂,向着方明远说:“你天天随着领导东跑西跑,也辛苦了啊。”

方明远就谦虚着,玩笑道:“我只是体力上辛苦些,只能算是简单劳动。你这是动脑子,可是高级劳动啊!”

玩笑一会儿,方明远看看手表,对朱怀镜说:“怎么样?”

朱怀镜说:“我们走?”

刘仲夏见他两人说话神秘兮兮,像是黑话,就只好莫名其妙地笑。方明远就说:“皮老板有个事情,要我们俩去一下。”

刘仲夏听了,不由自主地望了朱怀镜一眼,笑着说:“好好,你们去吧。”

三人一同出了房间,朱怀镜拉了门。方明远又同刘仲夏握别。刘仲夏关切道:“要车吗?”

方明远说:“有车有车。谢谢谢谢!”

刘仲夏就自嘲道:“我自作多情啊,方首长哪会没有车?”

三个人在走廊里一齐笑了,挥手而别。

朱、方二人去两位姑娘的房间,小熊和张天奇的司机已等在那里了。朱怀镜朝司机笑笑,司机就十分感激的样子,说:“张书记让我专门留下来为两位领导服务啊。”

小熊忙招呼朱、方二位先坐一下。两位姑娘忙倒了茶。方明远示意把茶放在茶几上,就眼睁睁望着两位姑娘。姑娘们不好意思,手脚不自然了。小熊见两位姑娘很窘,就介绍说:“这位是朱处长,你们见过的;这位是方处长,皮市长的秘书。”说罢又指着两位姑娘,说:“这位是小马,我们安排她为皮副市长家服务。这位是小伍,我们安排她为柳秘书长家服务。”

方明远再仔细一看,说:“好好,不错不错。”

这两位姑娘给朱怀镜的印象都不错,人很标致。今天再一审视,就见小马比小伍更俏一些,小伍的腰身略嫌粗了点。心想张天奇办事真有意思,给领导物色家庭服务员也来个三等九级。

朱、方二位总是望着两位姑娘,惹得小熊和司机也来打量她们了。一时竟没有人说话了。两位姑娘把头埋得更低了。方明远见状,就说:“你们去了就放心大胆工作吧。皮市长和柳秘书长都很随和的。有什么不懂的,问问领导或是他们家里的人,都可以的。要是有什么不习惯,不适应的,或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同朱处长讲,也可以同我讲。只是不要同别人多讲,这是纪律。你们不同,是你们县委、政府派来的,素质高些,就应在纪律上对你们有个约束。这个道理我想你们是知道的。”

两位姑娘应道:“我们知道,谢谢方处长指点。”

朱怀镜听两位姑娘回话的样子有些生硬,就像不太熟练的演员在背台词。心想她们在县里一定接受过礼仪训练,只是还不太自如。

方明远说那我们就走?两位姑娘就收拾行李。小马拿了件衣服往卫生间去,朱怀镜觉得站在这里不便,就说:“你们快点下来吧,我和方处长在下面等。”

两人出来,方明远开朱怀镜玩笑,说:“我看你望着两位姑娘,眼睛都不打转了。”

朱怀镜便回敬道:“你还说我?我发现你看着她们,嘴都张大了。”

方明远就朝朱怀镜肩上擂了一拳。

两人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小马他们就下来了。小熊让司机打开小车后备箱,搬了四箱秦宫春,说是给皮市长、柳秘书长、方处长和皮市长司机的。方明远就叫向师傅开了后厢。向师傅是皮市长的司机。朱怀镜对小熊说,柳秘书长的先莫拿过去,还是放在你们车上吧。小熊和司机搬着秦宫春的时候,小伍就把下巴抵在小马的肩上,很不好意思似的。小马老练些,只当没什么事。朱怀镜眼尖,一见她俩那样子,就明白她们也知道秦宫春是做什么用的了。

东西装好了,方明远就说走吧。朱、方二人坐皮市长的车,小熊带着两位姑娘坐他们自己的车。

一会儿就到市政府院子了,方明远说:“怀镜,你叫小熊他们就在外面等,就我们俩带小马进去就是了。”

朱怀镜说:“是不是让小熊也去一下?他刚当这个驻荆办主任,想熟悉一下领导同志。”

方明远说:“还是算了吧。这人我们还不太了解。他以后有事要找皮市长,你让他先同我联系吧。”

“好吧,我同他说。”朱怀镜说。

到了皮市长家门前,朱、方二人下了车。小熊和两位姑娘也下了车。朱怀镜过去把小熊拉到一边,说:“小熊,你今天就不进去算了,人去多了不太好。今后你有事要找皮市长,就先同我联系吧。”小熊点点头,表示感谢,又过去同方明远握握手,打个招呼说:“方处长,对不起,我就不进去了。”

朱、方二位就领着小马去了。向师傅搂着一箱秦宫春走在后面。一敲门,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位小伙子,叫道方处长好。方明远一边进屋,一边介绍说这是朱处长,这是皮市长二公子,皮勇。皮勇就同朱怀镜握手道好。向师傅却不用皮勇招呼,搬着纸箱子就进里屋去了,像他自家的人。

皮勇招呼几位在客厅坐下,倒好了茶,就叫:“爸爸,方处长他们来了。”

皮市长应了声,一会儿就从书房里出来了。皮市长穿着睡衣,一看就是刚洗过澡,头发油光水亮。皮市长同大家一一握手,口上好好着。坐下之后,皮市长看了眼小马,说:“小姑娘蛮精神嘛!贵姓?”

“免贵姓马。请皮市长多批评。”小马红着脸说。

皮市长哈哈一笑,说:“这要不得,小马你这么客气,要不得。今后我们天天在一起生活,就是一家人了,这么客客气气怎么行?我们不会把你当客,你也不要把自己当客啊!”

小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儿捏衣角。朱怀镜就解围说:“小马你就像在家里一样。刚才方处长同你说过的,皮市长最平易近人了。”

说着话,皮市长的夫人出来了,头上还包着浴巾。方明远欠欠身子,说:“王姨好!”

朱怀镜也忙起一下身,说:“王姨好!”

王姨笑着应了好好,却望着朱怀镜问:“这位不太见过!”

方明远刚要介绍,皮市长说了:“这位是我们办公厅综合处副处长小朱。小伙子在下面当过副县长,很不错的。”

朱怀镜忙感谢道:“都是领导关心。”

朱怀镜当然知道这位王姨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运公司总裁王云仪。平时在电视里偶尔也看见过她,印象中她是个很高大的女人,今天见了真人,发现其实也只是个中等个子,显得有些富态。这也许是因为电视里的她总是特写镜头的缘故。国运公司是荆都最大的一家外贸公司,这几年效益很不错。王云仪的名气在荆都盖过一般的市级领导。当年她任市商业厅厅长时,皮市长还只是市经委的一位副处长。那时他不论走到哪里,人家一介绍,都说他是商业厅王厅长的爱人。皮市长近十来年却上得很快,几乎两三年就是一个台阶。

王姨同朱、方二位客套完了,才打量起小马来,问小马多大了,读过多少书,家里都有哪些人,现在县里的经济条件还好吗,刚来荆都生活习惯吗。小马一一答了。王姨点点头,说:“蛮好。小马你就随便吧。”

王姨再同朱、方二位说了几句话,就说带小马去看看房间,收拾一下。

王姨带小马进去了。皮勇也进去同司机在另一个屋子说话。皮市长就一脸慈祥,笑眯眯地望着朱怀镜,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手优雅地敲着皮沙发。朱怀镜迎着这种温暖的眼光,心里有些发毛了。他想找句什么话说说,可是越着急越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皮市长缓声问道:“小朱在下面是分管什么的?”

朱怀镜因为紧张,一时不知皮市长问的是他在哪里的情况。但他还算镇定,只迟疑一瞬,就明白这是问他在县里的工作,就说:“管过一年教育,两年财贸。”

皮市长点点头,说:“哦哦,好好。”皮市长又不说话了。

朱怀镜这时不便转眼过去望方明远,只感觉他也是这么笑眯眯地望着皮市长。他是皮市长多年的秘书了,也许早习惯这位领导的微笑了。想象得出,他俩平时单独在一起,可能也没有什么话说,多数时候就这么毫无意义又似乎很有内容地相互微笑着。

这时电话响了,皮市长接了,喂了一声,再说:“哦哦,好好,我在家。”

朱怀镜知道有人要来了,就望望方明远。方明远也正转眼征询他的意思。方明远会意,转脸对皮市长说:“皮市长,我们就告辞了,打搅您了。朱处长今晚还要加班,是我拉他来的。”

皮市长起身,握着朱怀镜的手,说:“这一段时间辛苦你们了。以后有空就来玩吧。小方,你要带小朱来啊。”

朱、方二人就点着头,口上连连说好。快到门口了,皮市长说:“小朱,听说你有位朋友很有功夫,是个奇人?”

朱怀镜忙说:“有这么位朋友,但奇不奇,要您见过了才算数。哪天您有空我带他来见见您?”

皮市长点点头,说:“好吧。”

司机听得这边响动,也就出来了。三人一出门,就见上门的客人已到门口了。来的是两个男人,手里提着个大包。他们好像认得方明远,但也只是相互点点头,不多说什么。

“认得?”朱怀镜问。

“认得。”方明远轻声答道。

见方明远低着头,朱怀镜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不该问这话。但问了就问了,以后老练些吧。可他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就无话找话,问:“皮市长有几个小孩?”

方明远说:“两个,都是儿子。老大皮杰,自己开着公司。这是老二,倒是很爱读书的,马上要去美国留学去了。”

听方明远这口气,老大皮杰真的是个公子哥儿。朱怀镜早听说过,皮杰在荆都有些霸道,常弄出些让他老子脸上不好过的事情来。朱怀镜不再多问,只是哦了声。

方明远到了小车边,站住了,说:“怀镜,柳秘书长那里我就不去算了。”

“好吧,你请回吧。我也送去就回,还要加班。”朱怀镜便伸手同方明远握了握。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朱怀镜感觉背膛冷飕飕的。他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叫皮市长那么慈祥地望了会儿,背上早汗湿了。

两人才分手,方明远又叫住朱怀镜,拉他到一边,轻声说:“还有这个意思,你同小熊他们讲讲,请他们不要在外面说这事。领导家里请个家庭服务员,这本是最平常的事情。百姓能请,领导也能请,是不是?皮市长说了,他们家会比照社会上的标准,并且略高于外面的标准,发给她工资。至于县里怎么样给她发工资,那是县里的事情。请她们只有一条好处,素质高些,免得出问题。领导家的服务员不好请啊。拜托你一定同小熊他们讲清楚这个道理,不要到外面说这事。你想想,这事到外面一传,肯定就会出怪,到头来会有人说,送了女人,还要送秦宫春。”

灰暗的路灯下,朱怀镜见方明远的眼色意味深长。两人便相视而笑,握着手很理解地摇了摇。

朱怀镜上车看看手表,才八点多一点,不算太晚。柳秘书长也住在院子里,朱怀镜知道他的房子,却从未去过。又怕万一走错了门,弄得尴尬,就说去办公室打个电话。小熊说他有手机,打手机吧。

电话一打过去,正好柳秘书长接了,客气道:“欢迎欢迎。”

朱怀镜问:“柳秘书长您是住三楼吧?”

“对对,三楼。你来过吗?”柳秘书长说。

朱怀镜知道去他家的人很多,到底谁去过谁没去过,他不一定记得清,就说他去过的,但他有个坏毛病,不太记地方。朱怀镜心里清楚,领导平时也许并不在意你去没去过他家里,但一时想起你连他家的门槛都没踏过,只怕心里对你就有折扣了。

小熊接过手机,说:“朱处长,你连手机都不搞一部,太不方便了。”

朱怀镜笑笑,说:“我们不同你下面啊,要求严得很哩!只有厅领导以上才配手机,我们没这个资格啊!”

小熊说:“是啊,你们上级领导廉洁些。现在下面,就连乡里领导都配手机了。”

朱怀镜却转移了话题,说:“这几年通讯事业发展很快,是个好事啊!我在县里那会儿,还是摇把电话。直到我离开那年,才通上程控电话。你看这才几年,就开通大哥大了。”

小熊说:“县里的通讯事业有今天,同你那几年的工作也是分不开的啊!我回去向领导汇报,搞部大哥大你用。”

朱怀镜忙说:“这不行,这不行。”

小熊说:“怎么不行?我当驻荆办主任,肯定经常有事要请示你。你工作又忙,不可能时时刻刻坐在办公室,找你不好找。给你配部手机,也是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一定向领导汇报,就当是我驻荆办的工作电话。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嘛!这事还望朱处长支持。”

朱怀镜口上仍是说这不行,心里却想这小熊当驻荆办主任只怕是把好手。小伙子能说会道,要你接受礼物,倒成了让你帮忙的事了。

说着话就到了柳秘书长楼下了。朱怀镜对司机说:“麻烦你等一下,我们三个人进去算了。”

司机玩笑道:“好好,又不是打架,不用去这么多人。”

朱怀镜敲了门,柳秘书长把门拉开了。三人点头微笑着进去了。朱怀镜进屋就见客厅的沙发上蜷着一个中年女人,旁边有一辆轮椅。柳秘书长向那女人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综合处的朱处长。”却不介绍那女人。朱怀镜见这情势,就猜到她肯定是柳秘书长的夫人了。不知她姓什么,不好称呼,就点头道好。小熊把秦宫春放在角里,过来寒暄。朱怀镜就把他和小伍介绍给柳秘书长夫妇。大家这才坐下说话。

柳秘书长对小伍说:“小伍,今后就会麻烦你了。余姨身体不太好,你会很辛苦的。”

小伍说:“没关系的,领导多指教就是。”

朱怀镜说:“小伍你在这里工作不是一天两天,就不要太客气了,莫要左领导,右领导的。”

柳秘书长笑着说:“怀镜说的正是。小伍你就喊我们叔叔、姨姨就是了。”

这时,朱怀镜见余姨瞥一眼角落的秦宫春,脸色就不太好了。柳秘书长望了眼夫人,说:“你是不是要去休息了?我陪他们说会儿话。”

朱怀镜见状,忙说:“也不早了,我们改天再来看望你们吧。我们告辞了。小伍,你要安心工作啊!”

小伍应道:“请朱处长放心。”

柳秘书长起身,同朱怀镜和小熊一一握手,送至门口,微笑着说声好走,再拉开了门。朱怀镜出了门,再回头说道再见,却见柳秘书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轻轻关了门。

朱怀镜一脑子糊涂,不明白柳秘书长为什么门里门外两副面孔?是不是自己哪个地方不得体?他同小熊他们在荆园宾馆大厅里分了手,佯装上楼。却只到二楼就打了转,步行去了玉琴那里。他轻轻拿出钥匙开门,怕惊动对门单元的人。这时,他猛然明白刚才柳秘书长为什么一下子脸色变了。原来自己出门后就不该再说话,应该一声不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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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朱怀镜打电话给香妹,说想回来吃晚饭。香妹半嗔着,说他是不是在宾馆吃得太油腻了,想回来换换胃口?朱怀镜喊冤,说人家好心好意想回来陪你吃餐饭,你还不领情。香妹就笑了起来,说你真的只是想回来陪我吃饭?没有你陪,我饭往鼻子里塞进去了?朱怀镜知道她这是说什么意思了,就只是对着电话打哈哈。

下了班,刘仲夏说要回去,朱怀镜正好也要回去,两人就一同坐车回政府大院。刘仲夏同朱怀镜开玩笑,说:“怀镜,你毕竟是在下面当过副县长的,很懂得官场三昧,注定是当大领导的料子。”

朱怀镜不知刘仲夏今天怎么突然说起这种话来,就忙摆手,说:“刘处长,你这么说,我就钻地无缝了。我不知你这是表扬我呢,还是批评我。”

刘仲夏哈哈一笑,说:“怎么是批评呢?我说的是真话啊!”

朱怀镜也就只好玩笑道:“你这话我真的理解不透。越是领导的话,越是思想含量大,三言两语,往往抵过一本书。我说个笑话,我们县里原来有个南下干部,说话开口就是他妈的。刚解放那会儿,南下干部的威信很高,不论说句什么话,下面的人都觉得他说得很有水平。有次这位领导作报告,往台上一坐,开腔就是京腔京韵的一句他妈的。台下听报告的马上就相互交流体会了,说这句他妈的骂得很有水平,骂得很及时,骂得很正确!”

刘仲夏听了笑得摇头晃脑,笑了半天才说:“怀镜真有你的,你这才是骂了人还叫人半天摸不着门。”

很快就到了。先到朱怀镜楼下,刘仲夏玩笑道:“你要注意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不要掠夺性开发啊。”

朱怀镜回敬说:“你要细水长流才是,不然资源要枯竭的。”

香妹听得朱怀镜开门进来,就笑着从厨房出来了,说:“我们家老爷回来了?”

琪琪扑上来喊爸爸。朱怀镜亲亲儿子,问他在家是不是天天做寒假作业。琪琪说天天做。琪琪学校已放了寒假了。朱怀镜逗完孩子,就去厨房,问要不要帮忙。香妹说不要你来凑热闹了,你去洗手吧,饭菜都弄好了。香妹把菜端了上来,有香菇炖乌鸡、煎水豆腐,朱怀镜最喜欢吃的酸辣椒炒猪大肠,另有一盘炒菠菜。

朱怀镜见了酸辣椒炒猪大肠就来口水,忍不住用手先抓了一片吃。香妹就拿筷子敲他的手,说:“你也没有个当老子的相,琪琪就跟着你学坏了,也喜欢拿手抓菜吃。”

坐下来吃饭,朱怀镜半是玩笑,半是感叹地说:“唉,余生也贱,山珍海味不爱吃,偏爱吃这上不得大雅之堂的猪大肠。就看这点,只怕是个没出息的人。”

香妹却说:“你没有出息还好些。现在你还不算顶有出息,我三天两头都见不了你的影子,等你有了大出息,那更加不得了啦。”

朱怀镜望着香妹嬉皮笑脸,说:“你真的不希望我有出息?自古可是夫贵妻荣啊。”

香妹说:“你有没有出息,又不是我说了算。我只是担心,你真成了大人物,成天这里视察,那里指示,怎好叫人家给你做酸辣椒炒大肠吃?你得装斯文啊!”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你莫真以为吃猪大肠就有辱斯文哩,猪大肠可是上过皇家菜谱的高贵菜哩。楚怀王有两好,一好细腰,二好猪大肠。广东有出地方名戏,唱的就是楚怀王,什么:楚怀王,餐餐芽菜煮大肠。”

香妹就瞟着他说:“你还想要细腰?”

朱怀镜笑着说:“就让你钻空子了。我只说喜欢猪大肠,没说还要细腰啊!你的腰就够细了,我还哪里找去?”

香妹脸就红了,娇声娇气地说:“我就不相信你们男人,男人没有不花心的。”

朱怀镜就有意逗她,说:“是啊,自古有云,不嫖不赌,不算好手。”

香妹望望儿子,朝朱怀镜眨了眼睛,说:“你多说些鬼话,又不顾谁在场。”

一家人刚吃完饭,四毛敲门进来了,点了头说:“姐夫回来了?”

“嗯,坐吧,吃饭了吗?”朱怀镜问。

四毛说吃了吃了,就坐了下来。在朱怀镜面前,四毛总有些拘谨,坐在那里就搓脚摸手的。四毛已在行政处的维修队上班,韩长兴还给他安排了一间房子,三餐都在机关食堂吃。香妹说让他在家里吃算了,他说还是在食堂吃,又不是一天两天。

朱怀镜见四毛那紧张的样子,就主动同他说话,问他在那里做事还行吗?工资怎么样?四毛就显得很高兴了,说:“行,行,工资是做一天三十块,有紧急任务晚上加班就另加工资,还行。”

朱怀镜就说:“那不错嘛!你一个月就有一千多块钱工资了,比我的工资高多了。”

四毛低头笑了起来,说:“我给妈妈写信回去了,说姐姐、姐夫给我找的事做很好,又轻松,又赚钱。”

朱怀镜懂四毛这话的意思。乡下人不习惯开口闭口就说谢谢你了,但他说写信回去摆你们的好,就是曲折地表示了谢意。

香妹去厨房洗刷了出来,陪四毛坐了一会儿,就望了望朱怀镜。朱怀镜一时不明白她的眼神,也望着她。香妹见男人不懂她的意思,就白他一眼。四毛说话眼珠子不太敢望人的,朱怀镜两口子打哑谜他懵然不知。香妹没法子,只得说:“四毛,你没事就看看电视,我和你姐夫有事还要出去一下。”

四毛忙抬起头,说:“没事没事,啊不不,我走了算了。”

香妹就说:“没事的,你坐吧 那你走?随便来玩啊。”

四毛走了,香妹关了门就抿着嘴巴笑了起来。琪琪在他自己房间做作业,他两人就搂着温存起来。朱怀镜见女人亲着亲着就喘了起来,他便抱了她往房里去。

两人亲热完了,就躺在床上说话。朱怀镜说最近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对他不错,看样子自己也许会有出头之日了。香妹伏在他的肩头,半天不说什么,只听他一个人说。任朱怀镜说了好一会儿,香妹才说:“你来这里都三年多了,一直没有人在意你,就让你当个要死不活有职无权的副处长。这回他们怎么就一下子发善心了?”

“也许是运气来了吧。俗话说得好,阎王爷打发你一包糠,不怕你半夜三更喊天光。相反呢,人的运气一来,门板挡都挡不了。”朱怀镜说着就有些得意起来。他想自己这份得意,也只有在老婆面前才可流露一下,而在外人面前是万万不可这样的。尤其在官场,更应表现出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宠辱不惊。一得意就喜不自禁了,人家一下就看扁你了。不过朱怀镜自己也清楚,他的这种被领导赏识的感受是叫他自己放大了的。但不管怎么样,他认定这是一次机遇,他应趁热打铁,让领导更加了解自己,或者说穿了就是同领导搞得更近乎一些。在这么一个大机关,你能让高层领导的目光投向你,在你身上多注视一瞬,就是很不错的了。

香妹说还是起来吧,等会儿琪琪要问作业的。两人就穿衣服起床。香妹问:“你今晚不去了吧。”

朱怀镜略一迟疑,说:“不去了。”

两人仍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说话。香妹脸上还洇着潮红,很动人,朱怀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儿。香妹娇媚一笑,说:“我当然巴不得你能早一天出头。不说别的,回到乌县去,你脸上也好看些,你家里大人也觉得脸上有光些。”

朱怀镜颇为感叹,说:“是啊,我们好像活来活去都是为了人家在活。喂,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朱怀镜说到这里,却不马上说是什么事,只望着香妹。香妹圆着眼睛望了他,问:“什么大事?这么郑重其事?”

“当然是大事,非得你同意不可。”朱怀镜仍不说是什么事。

“你说呀!我平时什么事不是依你的?你是一家之主啊。”香妹说。

朱怀镜起身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好半天,才说:“皮市长的二儿子皮勇,马上要去美国留学,我想送个礼给他。”

香妹说:“要送送就是,你说送什么呀?”

朱怀镜叹了声,说:“照说,像这个层次的人物,送礼我们是送不起的。但我想我们必须花血本,送就送他个印象深刻,不然,钱就等于丢在水里了。”

香妹眼睁睁望着他,说:“我们只有这么厚的底子,你说这礼要重到什么样子?”

朱怀镜低下头,躲过香妹的目光,说:“我想过了,什么礼物都不合适,就送两万块钱算了。”

香妹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只知摇头。她摇了好一会儿头,才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们有几个两万?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朱怀镜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着。他走了一会儿,站在客厅中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像是发表演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先听我说说。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从不曾在谁面前低三下四过,从没有去拍过谁的马屁。我刚三十岁就当上副县长,一是运气,二是自己的能耐。那会儿不同,那是在乌县那个小地方,正是俗话说的,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再说那是过去几年的事,可如今世风变化太快,你在官场上就不能再是全靠本事吃饭了。就是现在的乌县也不再是那时的乌县了。我来这里三年多了,我忍耐了三年,等待了三年,观察了三年,也痛苦和矛盾了三年。三年啊,人生的盛年有几个三年?这三年中我越看越清楚,再也不能抱着自己过去认定的那一套处世方法了,那样只能毁掉自己的一生。我也想过,不是自己没本事,而是没人在乎你的本事。这三年中,我时时感到不平甚至愤慨的,就是认为长官无目,总幻想哪位有眼光的领导有一天慧眼识才,赏识我重用我。我越是这样想,就越不愿主动同领导接近,心里带着一股气,这已近乎一种病态心理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三年中你别看我成天笑呵呵的,我是有苦放在心里啊。越是在热闹的地方,我越是感到寂寞难耐;睡着了,在梦境里似乎还清醒些,一醒来就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了。”

香妹本是很认真听他说话的,这会儿却扑哧一笑,说:“我起初越听越觉得你像个思想家。可刚才又听你说在热闹的地方就寂寞,醒来了就睡着了,我又觉得你快成哲学家了。”

朱怀镜苦脸一笑,说:“我没有心思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同你探讨这个问题。”

听这么一说,香妹也认真起来,说:“你不是说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开始看重你了吗?这就行了嘛!”

朱怀镜说:“你不在官场,没法了解官场的微妙之处啊!这最多只能说明他们开始注意你了,这远远不够啊!说白了,你还得有投资。”

香妹听了反倒害怕起来,说:“你说得这么惊险,我越加不敢让你去送了。你这么做,我宁可不让你当官。胆子太大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你莫怪我说晦气的话,你要是这么当了官,又是这么个心态去处事,万一翻了船,就倒霉了。”

朱怀镜忙说:“我今天是敞开了同你说这事,但你别把我看得太坏了。我就是当了个什么官,也不会像现在有些人那么忘乎所以,大捞一气的。我这人不管怎么样,做人还会把握一条底线的。不过你说到有些人捞得太多了,被抓了,就倒了霉。你这说法犯了个逻辑错误。他们不是被抓了就倒霉了,而是倒霉了才被抓了。人不倒霉,再怎么着,都平安无事。可是人一倒霉,你再怎么谨小慎微,都会出事。这就是俗话说的,人不行时盐生蛆。”

两人就这么争论了好久,也没有个结果。这时琪琪出来问作业,朱怀镜耐心教了他。琪琪问完作业进去了,香妹说:“我想象不出,拿着两万块钱给人家送去,怎么进门,怎么开口?万一碰上个拒礼不收的,岂不落得没脸面?”

朱怀镜笑笑,说:“你担心的也是我过去长期想不通的。我过去也常常想,就算送礼,也该合乎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先要找个由头,譬如人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呀,或是人家帮了你什么忙呀,然后就是要考虑买个什么合适的礼品呀,再就是既然是送礼,就该有个礼尚往来呀!总不该老是你给人家送呀?可是现在你还守着这一套,就让人家笑话了。你按这个规矩去送礼,说不定就让人家义正词严地批评一顿。 你这是干什么?上面三令五申要搞廉政建设,你这是干什么? 你这就等于给人家提供机会当廉政模范了。说到底现在送礼,一不需要理由,二不要送货物。这样货那样货,钱是硬通货。你到上面有些部门去办事,送钱是习以为常的事。他们办公桌的抽屉通常是半拉开着,你只用把票子往里一丢,什么话也不可以说,再把报告往桌上一放,走人就是了。”

香妹说:“你说得这么玄乎?按你这意思,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朱怀镜说:“那也不能这么说,我刚才说了,好人一定有,而且好人硬比坏人多。但我不知道谁是坏人,也不能指望谁是好人。我只想让你同意,取两万块钱给我。”

香妹想了想,无可奈何的样子,叹道:“好吧。我知道你的个性,不答应你是过不了关的。反正这钱也是取之于民,那就用之于官吧。不对,照说这是骗之于国,用之于官。”

朱怀镜看看门,似乎外面有人偷听似的,向香妹飞了个眼色,说:“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听起来好不舒服的。你明天上午就取来给我吧。”

朱怀镜吃过早饭,出门赶到宾馆去。远远地就见大门口聚着许多人。他猜一定又是上访的群众了。走近一看,又见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厮扭,抢着那人的照相机。朱怀镜一来见多了这种场面,再说他也不便围观,望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可他刚一转身,觉得这人好面熟。再回头一望,发现那位被武警扭住的人竟是曾俚。他傻眼了,却束手无策。这些武警不认识他,他无法上前帮曾俚解危。他心里急得不行,但他真的想不出办法,就想趁曾俚没有看见他赶快走了算了。这时,他看见了保卫处的魏处长正在那里说服群众,忙上前去把魏处长拉到一边说:“那个人是我的同学,《荆都民声报》的记者。请你帮个忙,把他交给我吧。”

魏处长让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脸色自然不太好,说:“你这同学也真是的,拍什么照?好吧,你的同学,就不为难他了,你带他走吧。但他得把胶卷留下。”

魏处长过去一说,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还了他的相机。朱怀镜忙上前拍了他的肩膀。曾俚一回头,有些吃惊。朱怀镜拉着他进了大院。魏处长过来,拿过曾俚的相机,取下胶卷,一言不发地走了。曾俚就又睁圆了眼睛,想嚷的样子。朱怀镜就拉拉他,说:“算了算了,去我办公室消消气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相对着坐下来。朱怀镜这才注意打量一下这位老同学。曾俚穿的是件不太得体的西装,没系领带,面色有些发黑,显得憔悴。他朝朱怀镜苦苦一笑,说:“唉,没想到我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今天竟然这么见面了。真好像演戏啊。”

朱怀镜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今天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拍了照,国内哪家报刊敢发这样的新闻?”

曾俚神色凝重起来,说:“发表什么新闻?谁还有这种发表欲?发个豆腐块新闻,不就一二十块钱的稿费吗?我可怜的是这些上访的群众,只是想拍下来,没想过要拿这照片怎么样。真是荒唐,哪本王法上规定不准拍这种照片?”

朱怀镜指着曾俚摇摇头,说:“你呀!就是这样,什么法不法?你的毛病就是不切实际。现实就是现实,你早该明白这一点了,我的老同学呀!”

曾俚望着朱怀镜奇怪地笑着,说:“你们啊,就知道讲现实。让我生气的也就是这种现实。”

听曾俚说“你们”,朱怀镜感觉很不是味道,似乎两人中间隔着什么。毕竟又是同学,不必计较。他想说些轻松的话,让曾俚不再愤然,便以叙旧的口气说道:“老同学好长时间没来荆都了吧?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糟。”曾俚冷冷地说。

朱怀镜说:“你指的是什么感觉?我倒觉得,最近十多年,荆都变化很大,越来越像座有品位的现代城市了。”

曾俚说:“没错,高楼大厦多了,现代气息浓了。物质的进步我不否认,但我却感觉这座城市的精神在萎缩。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腐败、虚荣、丑恶。”

朱怀镜笑道:“曾俚,你太偏激了。”

曾俚说:“说个例子。我记得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来荆都,在几条旅游线路的公共汽车上,还可以听到乘务员用外语报站名,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敢随地吐痰。现在呢?在公共汽车上只能听到鸟语一样的荆都话,你在大街上小便只怕都没人管你。”

朱怀镜说:“曾俚你不觉得你在偷换概念吗?”

曾俚回答:“不,我没有偷换概念。一个城市的文明程度,是它内在精神的反映。一个充满不良精神的城市,你不能指望那里的人们循规蹈矩。”

朱怀镜想曾俚也许是刚才受了刺激才如此偏激吧,他还得急着赶去宾馆,只好同曾俚分别,说下次约在一起好好叙叙。他见曾俚好像不想走大门,就同他从侧门出去。朱怀镜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了。曾俚说他从外面采访回来,刚下火车,正好路过。

两人在外面分手时,说好过几天再聚一下。来了一辆的士,朱怀镜硬要让曾俚先走。曾俚也不客气,扬扬手先上车走了。朱怀镜等了一会儿,再拦了辆的士。

回到宾馆,大家已在集体讨论政府工作报告了。朱怀镜听着这干巴巴的文字,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心里不太平静,脑海里总是曾俚那张脸,真诚而固执,沧桑而落魄。可是当时,眼看着这样一位老同学陷入困境,自己竟想一走了之!他想,尽管这个地球上有五十几亿人,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心里冒出过这种自私的念头。可他自己知道,这也够折磨人的了。类似的心灵隐秘多起来,他就不再是他,而只是一张旧的皮囊了。

朱怀镜靠在沙发上,突然注意起这些同事来。同事们在一起,面子上自然是很友好的。大家都受过高等教育,满腹学问,尽管时不时开些粗俗的玩笑,基本上还是温文尔雅的。他记得有位同事发过奇想,发明一种技术,可以洞穿人的心灵。他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出现了这么一种技术,人世间将会是无边的黑暗了,世界的末日真的就到来了。

想到这些,朱怀镜很是感慨。可感慨了一会儿,也就心头释然了。他想人心大抵如此,不必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心存块垒。

吃过中饭,他想回家去取钱。心里又惦着玉琴,就在大厅里挂了电话去。玉琴问他昨晚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他说没办法,昨晚来了几位领导看望他们。完了之后,领导有兴趣留下来玩扑克,他就只好奉陪了。大家都在场,不好打电话。

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和儿子已吃了中饭,坐在那里翻连环画。朱怀镜是一年四季都要午睡的,同她娘儿俩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卧室。香妹不说起钱的事,他就不好问。他想香妹也知道他是回来取钱的,但一进门就问钱也不太好。他刚脱了衣,香妹进来了,坐在床沿上,说:“钱取来了,在那柜里。”香妹说完就出去了,脸上不太好过。朱怀镜明白,香妹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两万块钱。

朱怀镜躺下,却眼睁睁地睡不着,就起来取了那两万块钱来。全是百元票子,拿在手上抛了抛,并不怎么沉。他把钱放进床头的皮夹克口袋里,也并不显得鼓鼓囊囊。

朱怀镜仔细想过,还是选个皮市长不在家的日子上他家去,把钱送到他夫人王姨手上妥当些。他想不出理由,只是总觉得把钱当面送到皮市长那里不太好。可这几天皮市长一直在家开会,没有出去。朱怀镜左胸边的口袋里就成天装着那两万块钱,这钱并不沉,却压得他的心脏一天也不得安宁。

这天终于等到皮市长下基层了,晚上朱怀镜上皮市长家里去了。只有王姨和小马在家。王姨很客气,忙叫小马倒茶。小马也不似刚来时那么拘束了,为他倒了茶,还坐下来同他说话。三个人坐了一会儿,朱怀镜对小马说:“小马请你进去一下行吗?我同王姨有个话要说。”

王姨也说:“小马你去吧,你去看看衣服洗得怎么样了。”

小马一走,王姨便微笑着,很关切地问道:“小朱有什么大事?老皮不在家,你有事同我讲一样的。”

朱怀镜难免有些紧张,便镇定着笑笑,喝了口茶,似乎想用茶将胸口冲得舒缓些。茶水果然见效,他平静些了,就说:“皮市长对我一向很关心,我非常感谢。小皮要去美国留学,这是大好事,值得庆贺啊!我想表示一下祝贺的意思,王姨你就千万别客气。”

朱怀镜说着就伸手掏了钱出来,往王姨手上放。王姨忙摆手,不肯接,只说:“小朱你这么客气就不好了。算了算了,我们表示感谢了。”

朱怀镜就说:“王姨,我只是想表示一下祝贺,你讲客气,我就不好出门了。”

王姨这才接了,说:“小朱,你硬是这么蛮,我暂时收了。老皮回来要是骂人,就不怪我了。”

朱怀镜就笑道:“王姨,皮市长面前就请你多说几句话,他对我们要求很严的。反正这是我的心意,不会拿回去的。”

王姨说声小朱先坐坐,就拿着钱进去了。一会儿再出来,同他说话。王姨很体贴人,问朱怀镜今年多大岁数了,爱人在哪里上班,小孩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朱怀镜一一答了。王姨便说:“不错,小朱不错。老皮对年轻人是很关心的,你好好干吧。”

朱怀镜便点头不已。王姨毕竟是多年的领导干部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让人觉得熨帖。坐了一会儿,朱怀镜觉得应该走了,就起身告辞。王姨留他再坐坐,他说也不早了,下次再来看您吧。王姨便叫他等一下,就进里屋去了。好一会儿,王姨提着个大塑料袋出来了,说:“小朱,你这么客气,我很不好意思。这是一套新西装,也不怎么高档,金利来的,你莫嫌弃,拿去穿吧。”

朱怀镜忙双手往外推,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这么重的礼啊!”

王姨就佯装生气,板起脸说:“你这孩子,讲什么客气?拿着吧。”

听王姨说道你这孩子,朱怀镜心头怦然一动,觉得特别温暖。他不好再说什么,就千恩万谢地接了西装。

王姨就高兴起来,说:“你就在这里试,看是不是合身,不合身的话,我明天叫人去换换。”

朱怀镜就脱下皮夹克,王姨替他取出西装。这是一套铁灰色西装,朱怀镜穿上正好不肥不瘦。王姨围着他扯扯衣角,提提领子,就像他自己的母亲。

“很好,很好,很标致嘛!”王姨很是满意。

朱怀镜脱下西装,王姨替他小心地叠好,放进塑料袋里,说:“小朱今后要随便些,有空来玩就是。”

朱怀镜出来,先回到家里。香妹问他提着什么好东西,这么喜滋滋的。他就把塑料袋提得高高的,让香妹看看塑料袋上的金利来字样。

香妹知道他没钱买这么贵的西装,只问:“哪来的?”

朱怀镜笑道:“皮市长送的。”

香妹就问:“你今天去了他家?”

“去了。”朱怀镜说。

香妹却重重叹了一声,说:“两万块钱,换了这么套西装,你还这么兴高采烈。”

朱怀镜有些扫兴,说:“你别老记着那两万块钱好不好?道理我都同你说了。再说人家皮市长夫妇还算讲礼的,知道礼尚往来。按说,他们这个层次的领导,谁同你礼尚往来?”

见他有些生气了,香妹就不说这事了。两人聊了些别的,朱怀镜起身,说要去宾馆。香妹也不说什么,只说你去吧。朱怀镜就提着西装站了起来。香妹就笑了,说他买新衣服从来不过夜的,就像小孩子。他说衣服到了手上就穿嘛,还要放着干吗?

他出门直接去了玉琴那里。玉琴见他提了件高级西装,忙接过来,拿出来看了看。朱怀镜挨着她坐下,这才发现塑料袋里还有一条领带,也是金利来的。玉琴不问这西装是哪来的,也不问是多少钱买的,只说很好。

朱怀镜忍不住自己说:“我刚到皮市长家里有事,他夫人就拿了这套西装送我。不然我哪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

玉琴说:“这太贵重了,她怎么舍得送?”

朱怀镜笑道:“你也傻了。他们哪会花钱去买这衣服?肯定也是人家送的。估计他们家没人穿得,就送我做了人情。但不管怎么说,也要人家肯送你做这人情啊!皮市长夫妇还是很讲感情,很有人情味的。”

玉琴说今天他们宾馆分了些柑橘,美国进口的,味道真的不错。她说着就起身去给他拿柑橘。玉琴穿着件粉红色睡衣,头发扭成一个松松的结垂着。见玉琴这模样,朱怀镜心里有什么辘辘地一滚,就激动了起来。也许是喝了秦宫春的缘故,这一段时间他特别容易来事。玉琴拿了柑橘来,还没坐下,就叫他一把抱住,说:“先让我吃吃你吧,什么进口水果,都没有我玉琴的味道好。”

第二天,朱怀镜穿着这套新西装去了宾馆。同事们见了,围着他看热闹,都说这西装不错。朱怀镜只是谦虚,哪里哪里,一般水平。刘仲夏过后去他房间商量事情,又说起他的西装。朱怀镜就轻声道:“是皮市长送的,我哪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半年的工资,还要不吃不喝,才够买这套衣服啊!”

刘仲夏就不太自然地笑了起来,说不出什么,口上只哦哦着。

朱怀镜又低声玩笑道:“这也肯定是人家孝敬他老人家的。他送给我,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

刘仲夏也就笑笑,又哦了几声,突然感到便急,捂着肚子说想上厕所了。朱怀镜心里就暗自发笑。心想这刘仲夏一定是见皮市长这么赏识他,便妒火攻心,分泌失调了。

刘仲夏走了不久,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来电话,说手机的事已弄好了,他马上送来。朱怀镜没办法的样子,只好说谢谢了。没多久,小熊就敲门进来了。小熊样子很殷勤,笑嘻嘻地从包里取出手机,递给朱怀镜。

小熊说:“这是目前最好的,摩托罗拉,全球通。手机换代快,你先用着吧,到时候有更好的,再换就是。电话费你不用管,我们按月结账。县里给了我政策,我用活就是了。”

朱怀镜就赞赏道:“你们张书记会用人啊!派你任这个驻荆办主任,最合适不过了。小熊,好好干吧,你们张书记,我们是老同事了,我最了解他,他是最关心人的。”

小熊说:“还要靠你在张书记面前为我多美言啊。”

“这个自然。我这人也是很爱才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最喜欢了。”其实朱怀镜比小熊大不了几岁,可他说起话来却像个长者。没有办法,他在小熊面前是领导。

小熊坐了一会儿,说声不多打扰,就走了。朱怀镜这就拿起手机,向玉琴通了电话。他说:“朋友给我送了部手机,我想第一个电话应打给你。”

玉琴就笑了起来,说:“看你得意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朱怀镜就佯装生气,说:“你真是麻木,人家这是时刻想着你啊!你却来取笑我!”

玉琴就轻声道:“傻瓜,我自然高兴啊!”

朱怀镜听玉琴这声音,便知道她身边有人,就不多说什么了,只告诉了他的手机号码。接下来他想再挂一个电话,却一时想不起要给谁挂。想了半天想起了李明溪,就挂了过去。却半天没有人接。突然想起这疯子是不是去北京了,也不见他把给柳秘书长作的画送来。这么久电话也没打一个来,真是个疯子!一会儿心里又感叹起来:自己想起要打电话,却一时想不起几个人来。自己的朋友也太少了,活在这世上也太孤独了!原先只有李明溪,现在有了玉琴。对了,还有曾俚,也是可以说说真心话的。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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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政府工作报告初稿定稿。谷秘书长和柳秘书长亲自到场。谷秘书长只是向大家表示了慰问,说大家这一段辛苦了。他说还有个会要参加,就不留下来同大家一块儿定稿子了。

柳秘书长留了下来,听刘仲夏一字一句念着报告。柳秘书长也是写材料出身的,文字上很内行,边听边提修改意见。刘仲夏就随时停下来,等两位科长按柳秘书长的意见修改了,他再接着念。这样,不到十一点,刘仲夏念完了,初稿也就定了。其实刘秘书长的所谓定稿也只是初步定稿,最后得向市长定了才算数。

定完稿,柳秘书长不马上走,同大家一块儿说话,气氛很好。大家少不了要恭维柳秘书长笔杆子过硬,文字经了他的手,就是不一样。柳秘书长只是摆手,说哪里哪里。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今天的报纸,一份《人民日报》,一份《荆都日报》,柳秘书长和刘仲夏就各看一份。其他的人没有报纸看,又不好走开,就干巴巴地望着他两位看报。报纸上正好刊登了全国人大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柳秘书长浏览了一遍,说:“这里开头说的是 请各位代表审议,请各位政协委员及其他列席人士提出意见 ,我们也按照上面的提法,把 列席人员 改成 列席人士 吧。”

于是又把“人员”改作“人士”,这才最后定稿了。柳秘书长说辛苦各位了,就起身要走。刘仲夏请柳秘书长吃了中饭再走,他说还有应酬,谢谢了。

大家就起身目送柳秘书长。刘仲夏送柳秘书长到门口,执手握别。朱怀镜不好越位,只站在刘仲夏身后微笑。柳秘书长在走廊里同大家挥挥手,转过身去。可他才走了几步,又回头叫朱怀镜,招了招手。朱怀镜就上前去,问柳秘书长有什么指示?柳秘书长一手搭在朱怀镜的肩上,继续朝前走了一会儿,才说:“怀镜,上次你带去的秦宫春,效果不错。我原来不相信,都没用过。这次一用,真不错,精神好多了。”

朱怀镜会意,说:“我再弄几箱来吧。”

柳秘书长说:“那就拜托你。多少钱一箱?我得自己付钱啊。要不我先拿两百块钱给你?”柳秘书长说着就掏口袋。

朱怀镜忙拉着柳秘书长的手,说:“不急不急,柳秘书长您莫太认真了。”柳秘书长就侧过脸望望他,随和地笑笑。该说的事说好了,没有别的话题。柳秘书长只顾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走着。朱怀镜停下来也不是,跟着走也不是,很是尴尬。他想干脆送到电梯口算了。可柳秘书长却不走电梯,而是走楼梯。朱怀镜又只好随他下楼梯。幸好只是在三楼,很快就下楼了。司机在大厅等着,见了柳秘书长,忙过来问是不是走。

朱怀镜便送柳秘书长到小车边,为他拉开了车门。柳秘书长样子斯文地钻了进去,不望朱怀镜,口上只含含糊糊不知所云地好好着。朱怀镜替他关了车门,又不得不隔着车玻璃挥手说道再见。

电梯里只有朱怀镜一个人,他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想着柳秘书长走路的步态,再联想他说的将“人员”改作“人士”,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幽默。是不是走路不讲究步态的就是“人员”,而踱着方步的就是“人士”了呢?

朱怀镜上楼去了自己房间,不久刘仲夏过来说,报告初稿定了,人马是不是撤了?朱怀镜笑着说,这由你定啊。两人便商量,大家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退房。

两人正说着,朱怀镜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方明远打来的。方明远说皮市长想今天晚上见见袁小奇。

朱怀镜有意问:“皮市长回来了?几点钟?晚上九点,好好。八号楼见吧。”

刘仲夏耳朵竖得老长,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等朱怀镜接完电话,他就没事似的说:“开饭时间差不多了吧,下去吃饭去吗?走走,下去!”

朱怀镜就同刘仲夏并肩下楼,边走边挂了宋达清的手机:“喂,老宋吗?我朱怀镜,对对。上次讲的那个事,定在今天晚上。”

老宋说:“是吗?好好!你有没有空?是不是出来我俩聚聚?我俩好长时间不在一起吃饭了。”

朱怀镜说:“算了吧,我正往餐厅走哩,马上就吃饭了。”

老宋说:“荆园的口味我清楚,天天在那里吃没什么味道,出来吧,我马上来接你。”

朱怀镜迟疑片刻,说:“你硬要这么客气,那好吧。我在大厅等你。不过今天就不要请别人了,你明白我意思吗?”

朱怀镜收起手机,很抱歉又很难受的样子,朝刘仲夏摇摇头。刘仲夏玩笑道:“有人请你吃饭还这么痛苦?”朱怀镜仍是无可奈何地摇头。

朱怀镜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宋达清开着车来了,一下车,老远就伸出手来。朱怀镜却故作大气,手同他松松地握着,脸上却笑得很客气。手上是冷,脸上是热,让宋达清琢磨去吧。宋达清就态度恭敬,握着他的手使劲摇了几下。

上了车,宋达清问去哪里。朱怀镜说随你找个地方吧,今天我请客。宋达清忙说哪有你请客的道理?朱怀镜说既然是朋友,就不要讲个你我了。

两人一路礼让着,就到了厦门海鲜楼。宋达清说:“吃海鲜怎么样?”

“行行,就吃海鲜吧。”朱怀镜应道。其实他心里有些打鼓。荆都的海鲜贵得吓人,自己掏钱没有几个人光顾。但他心里确实想请请宋达清,因为四毛的事全搭帮他出面说话,才了结得那么好。

两人选了个位置坐下,小姐就递了菜谱来。这里的老板宋达清也不认识,他只请朱怀镜点菜。朱怀镜就谦让。两人推了一回,朱怀镜就说:“我点就我点吧。反正说好了,今天我请。”他便点了基围虾、海蟹、香螺、牡蛎等。点罢又问宋达清:“你吃海鲜喜欢怎么吃?按荆都的做法,不是辣就是麻,我不喜欢。不如就用清水煮了,只放少许盐。然后上些作料放在一边,喜欢怎么吃就蘸什么吃。”宋达清说这样也好。服务小姐却说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海鲜,只怕大师傅做不出。宋达清就撑不住风度了,瞪了眼说:“笨蛋!清水煮海鲜还要技术?你是怕不知怎么收费吧?我一身是肉,由你宰!”他说着就撸了撸袖子,露出肌肉鼓鼓的膀子。

小姐见他是位警察,再不敢多说什么,只道对不起,脸上万难挂着微笑。又问要什么酒水。宋达清就说是不是喝点白酒?朱怀镜说啤酒吧,下午要上班哩。小姐转身走开时,嘴巴动了几下。宋达清见了,就叫住小姐,问:“你还嚷!你嚷什么?”

小姐忙回过身来低头赔不是,说没有嚷。朱怀镜就笑笑,说:“老宋你温柔些啊,小姐嘛!”说罢就挥手让小姐进去。

宋达清低声说道:“谁知道她是小姐还是什么姐!等老子哪天抓住了就知道了。”

这时,一位小伙子过来,朝宋达清点头不止,说:“哎呀,宋所长,你在这里啊。”

宋达清一抬头,脸上不怎么热乎,只是鼻子里唔了声。那小伙子却是递烟点火,奉承不迭。宋达清点着了烟,重重吸了口,说:“你去吧,我和朋友聚聚。”

小伙子点点头,说:“那我去了。我那边也还有几个朋友。”

朱怀镜见这场面有些怪,就问这人是谁。宋达清笑笑,说:“我说了你别激动。是个烂仔,你表弟上次冤里冤枉挨了打,就怪他们这一伙。他们几个主要头儿还关着,刚才这家伙,还有那边的几个,情节轻些,只关了个把星期就放了。”

朱怀镜忍不住再回头看看他们,见中间有个精瘦马面的正是上次在火车站拿假金链诈他的那人。那人好像也认出了他,眼光躲躲闪闪。

过一会儿,小姐端了菜和啤酒上来,两人就对饮开了。朱怀镜有意暂时不提皮市长见袁小奇的事,宋达清也不好问起。喝了几杯啤酒,朱怀镜才说:“不要让他带其他人去。”他只说这么一句,不再多吐一个字。

“行行!”宋达清答道。

再喝了几杯,朱怀镜又半天上响雷,说:“叫他不要张扬。”

宋达清一时不知朱怀镜说的是什么,瞪着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哦哦,对对。这我同他说过的。”

朱怀镜一直这么神秘着,让宋达清觉得这事真的很严肃很重要了,他才随便起来,说:“当领导有当领导的难处。我同你说个真实故事,还是前任市长时,下面有个中学新修了校舍,想请领导题个校名。有位教师就吹牛,说市长是他的什么亲戚,他可以去找市长。学校就委托他来找市长。他不知怎么就混进了我们办公楼,一直躲在厕所里,心想你市长再怎么着总得出来解手吧?快下班了,好不容易等到市长去厕所小解,他便出来站在厕所门口等着。市长一出来,他就上前握着市长的手,说市长您好,我是某某县某某中学的校长,我们新修了校舍,请您题个校名。市长一时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后来见是一位中学校长,就很客气地让他留下学校名称、地址和姓名。全社会都该重视教育啊,何况一市之长?过后市长就为他题了校名,还写了封几句话的短信,嘱他为教育事业好好工作,一并寄给他。这下这位教师在县里就成了人物了,几年之内就从一位普通教师,当到中学校长、教育局长。可这人是小人得志,去年因经济问题,被判了刑。教育局清水衙门,也未见得就清。当初他们县里领导碍着他是市长的亲戚,不好下手。可民愤很大,县里不得不把案子报告上来。上面觉得奇怪,查处个县教育局长,还用得着这么大的功夫?后来真相大白,才知中间有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曲折。所以说,让领导见个什么人,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一定要慎重。不然,让领导难堪,我们就有责任啊。”

宋达清听了这么个故事,本来觉得很好笑。但见朱怀镜笑了一下面色就严肃了,他也只是略略笑笑,就正儿八经起来。朱怀镜就这么一会儿玩笑几句,一会儿正经起来,于是两个人相叙的气氛也叫他拨弄得涛走云飞。

这时,那边几个烂仔过来打招呼,请二位慢用,他们先走了。宋达清照样不怎么答理。烂仔们却仍是嬉笑着,点头哈腰地出门了。

朱怀镜也就看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就问喝好了吗?是不是走?他用的是做东人的口气,可宋达清好像没听出来,没说他去买单。朱怀镜只得说,你先坐坐吧,我去买了单。宋达清就说朱处长硬是这么客气,就只好依你了。这下朱怀镜有些紧张了。不是他不想买单,他的确想请宋达清一次,但怕口袋里的钱不够。他事先没想到会来吃海鲜。没有办法,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吧台。问小姐多少钱。不料小姐却说,有人为你们买了单了。朱怀镜嘴巴张得天大,回头望望宋达清。宋达清就招手让他过去。他便同小姐说声谢了,回到座位边。宋达清就很气愤的样子,说:“这些无赖,让你连顿饭都吃不安宁。”

朱怀镜就明白是那伙烂仔替他们买了单,口上却不说。他不想同宋达清说破这事,说破了不太好。有些事情,分明大家都知道的,就是不便说破。这是他长期侧身官场而悟出的道理。

宋达清开车送朱怀镜到宾馆,两人握手而别。今天两人都没有掏钱,都不好说谢谢你,就相视而笑,说晚上九点在八号楼准时见。朱怀镜上楼时,猛然想起刚才宋达清一定早知道烂仔已买了单,就听凭他去做东家,也好给他卖个人情。便想这宋达清也真是狡猾狡猾的!

晚上八点五十,朱怀镜赶到八号楼,听见宋达清叫他朱处长。他回头一看,就见宋达清和袁小奇已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坐着了。旁边还有个女的,他瞥了一眼,见是陈雁,他就故意装做没看见。他们三位站了起来,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同陈雁握手时,他有意略作迟疑,把陈雁伸出的手僵在半路上,问宋达清:“这位 ”宋达清忙介绍说:“电视台的名记者陈雁,我们见过的啊。”朱怀镜这才同她不紧不松地握了下,口上哦了声。陈雁就笑着说他贵人多忘事。

朱怀镜招呼大家先坐,就掏出手机同方明远联系。方明远说他们这会儿还在应酬,快完了,马上就到。朱怀镜就同袁小奇说话,问了些近况。袁小奇显得谦卑,一五一十说给朱怀镜听。朱怀镜那样子却不知是不是专心在听,只是口上间或唔那么一声。这时,宋达清将朱怀镜拍了一下,拉他到一边说话。两人就走到另一个角落。宋达清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没想到陈雁会跟了来。”他说着就望着朱怀镜的表情。朱怀镜说:“来了就算了吧,女士嘛,不便太认真了。”他的表情却很严肃。

两人正说着,就见四辆轿车在外面停了下来。朱怀镜看清了前面那辆正是皮市长的车,就忙站到门口的一侧迎着,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方明远先从前面出来,开了后面车门,皮市长才慢慢地钻了出来。后面每辆车都钻出一个男人,挨次随在皮市长后面,自然形成了队形。方明远走在最后边。司机们有的在车里没出来,有的进大厅里休息。皮市长昂着头,目不斜视,却仍看见了朱怀镜,伸手同他淡淡握了下,继续朝前走。朱怀镜就原地站着,望着后边的方明远笑。其他的人见皮市长同朱怀镜握了手,也就同他颔首而笑。朱怀镜不认得他们,也只同他们笑笑。方明远过来说声上去吧,就拉着朱怀镜同他一道走。朱怀镜回头见宋达清他们三位早已站了起来,他就往身后压压手,示意他们在这里等候。

朱怀镜跟着皮市长一行上了二楼的一个大套房。他同方明远最后进门,见三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里,却不见皮市长。大家只是点头干笑,不知说什么话。气氛很安静,听得卫生间里流水哗哗的,朱怀镜便猜到皮市长已进了卫生间。大家僵坐了一会儿,方明远突然指着朱怀镜说:“哦,对了,这位你们还不认识吧?我们办公厅综合处朱处长,皮市长很赏识的。”又向朱怀镜介绍他们三位:“这位是华风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吴运宏先生;这位是荆达证券公司总经理苟名高先生;这位是康成集团总经理舒杰先生。”朱怀镜便一一同他们握了手,彼此道了久仰。

一会儿皮市长出来了,大家忙起身礼让。皮市长摆摆手,叫大家坐。等皮市长坐下来,方明远就问是不是放松放松?皮市长就说放松放松吧。于是方明远三两下就摆好了麻将,动作十分麻利。皮市长笑着问朱怀镜是不是玩玩?朱怀镜客气地说你们玩吧。吴运宏望望朱、方二位,说那我们就先玩?苟名高问,什么标准?吴运宏说,老规矩,五担水吧。舒杰应道,就五担水吧。皮市长却不做声,只是慢悠悠地吸烟。朱怀镜听着却吓了一跳。荆都人在有些场合说起钱来很含蓄,不叫钱而叫水。钱的数量单位也被人们隐诲起来,百千万成了担杆方。十块的票子人们根本不屑提起,只叫它一张兵。五担水就是五百块。朱怀镜想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才够在这里放一炮,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方明远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脸上总带着微笑。朱怀镜便也跑到皮市长身后去,同方明远并排站着。皮市长的牌运很好,才抓了三轮牌,就开始钓将了,差的是个五条。方明远说,争取自摸吧。皮市长就说,观棋不语真君子,看牌也是这个规矩啊。再抓了几轮,吴运宏就放了一炮,打出一个五条来。皮市长手轻轻一摆,说我就不客气了。于是和了牌。

大家就望着吴运宏,笑他是炮兵团长。吴运宏也笑笑,掏出五百块钱放在皮市长手边。皮市长只当没看见,笑道:“还是要手气啊,我一进来就去卫生间净了手。”

四人玩笑中洗了牌,又摆开一局。这回皮市长的手气却并不好,样样牌都有,光是风就抓了三块。皮市长苦笑道:“这下好,牛皮吹早了。”

舒杰说:“皮市长别谦虚,您的牌技我还领教少了?您总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

皮市长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再缓缓吐出,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是看结果吧。”

方明远任你们怎么玩笑,他只是微笑着,望着皮市长的牌不回眼,一门子心思在琢磨,那样子好像比皮市长自己还费心。

真是像魔术似的,皮市长面前看着一副烂牌,经他一番拨乱反正,居然自摸幺鸡,和了。于是便一片啧啧声,都说皮市长的牌技不得了。这一盘舒杰是庄家,付了一杆,吴、苟二位各付五担。

皮市长抬手摸摸油光水亮的头发,说:“得力于治理整顿啊!只要措施得力,再烂的摊子都能从根本上扭转。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半了。他装做去厕所小解,给宋达清挂了电话,说皮市长还在开会,叫他们等一下。宋达清说没关系的,他们就在下面等吧。

他本来没有便意,但还是万难屙了几滴,然后把水冲得哗哗响。他想荆都人把钱叫做水真是耐人寻味,因为钱同水的共通之处还真不少。你活在世上缺不得水,也缺不得钱;如今钞票贬值得厉害,大家都说钱成了水了;钱多的人花起钱来就像流水,钱少的人把钱捏在手里也能捏出水来;有手段的赚起钱来,钱就像水一样往他口袋里流;没门路的想挣口吃饭的钱,就像走在沙漠里的人很难喝上一口水。你的钱太少了同水太少了一回事,不是渴死就是饿死;你的钱太多了,钱也可能像洪水一样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朱怀镜从厕所出来,见这一局刚完,又是皮市长赢了,水便哗哗流进他的口袋。朱怀镜猛然想到皮市长玩麻将并不避他,心里就有些感动。前几天他在刘仲夏面前故弄玄虚,说皮市长有私事让他办,已让刘仲夏对他刮目相看了。如果刘仲夏知道他已进入了皮市长私人生活的圈子,不知他又将如何?但他想这个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当然也不能向刘仲夏泄露。这是领导的生活机密,务必守口如瓶。不会有谁这么傻,面对领导的信任而去出卖领导。领导也是人,不是神仙,就不可以有些个人爱好?

这时皮市长见苟名高摇头晃脑,就边打牌边说:“小苟呀,你不要老是换牌,牌老是换,怎么赢得了?宏观形势固然要时刻把握,但你自己的任务还是搞活微观。手上的牌,是你最基本的干部队伍,首先要发挥他们的积极性嘛。这又像我们治理国有工业,首先要着眼于搞活存量,依靠有活力的存量去带动增量。”皮市长就这么谈笑风生,他的那些溜熟的官话放在这麻将桌上一说,别有一番幽默。大家都被皮市长逗乐了,他更加来了兴致,说个滔滔不绝。大家还沉浸在皮市长的幽默里,皮市长却双手轻轻一推,摊了牌。他又和了。

吴运宏就连叫上当,说:“皮市长您同我们开玩笑,原来是在玩战术啊!我们只顾听您说得有滋有味,就分了心,又让您和了。”

皮市长却正经道:“你还别说哩,打麻将可以考验一个人的综合素质。日本有位企业家,他物色中层骨干,不用别的办法,就同他们打麻将。打几轮麻将下来,这些人的判断能力、应变能力、决策能力以及智商、性格等等,他就了解得差不多了。这位企业家靠这个办法选拔的干部真还不错!”

舒杰听了,玩笑道:“啊呀,皮市长今天该不是在考察干部吧?这样的话,我真该认真对待了。”

皮市长随和地笑笑。苟名高见皮市长笑了,就接着舒杰的话头说道:“麻将桌上考察干部,这个办法好。我建议我们市委组织部也借鉴这个办法,这也是利用人类文明进步的成果嘛。”

苟名高说罢,舒、吴二位就望望皮市长。皮市长脸上没有表情,只缓缓地吐着烟雾。他俩就知道苟名高说的不太中耳了,不敢附和着笑。苟名高一个人干笑几声,觉出气味不对,脸上难堪起来。但他的脸只是略略红了一下,就故作自然,谈笑风生起来了。

再打了几轮,四个人都各有输赢,但算总账,还是皮市长赢着。这时皮市长问朱怀镜:“小朱,你不是说带个朋友来吗?怎么不见他来?”

朱怀镜忙说:“来了哩,在楼下等着。”

皮市长就说:“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呢?叫他上来吧。”

朱怀镜应声好呢,就下楼去了。他看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多了。宋达清他们见他来了,都站了起来,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笑笑表示歉意,说:“对不起,皮市长很忙,才开完会,让你们久等了。”

袁小奇说哪里哪里。陈雁只是微笑着。

宋达清问:“现在可以了吗?”

朱怀镜知道宋达清是个顺着竿子往上爬的人,眼巴巴盼着同皮市长认识。把这种人介绍给皮市长不太好,朱怀镜便将他拉向一边,轻声说:“那里已坐了很多人。方秘书的意思是,人不要上去太多了。是不是就你和袁小奇上去,让陈雁在下面等?”

宋达清沉吟片刻,说:“还是我在下面等吧,让女士留下来不太好。”

这正是朱怀镜的意思,他拍拍宋达清的肩膀,说:“这就委屈你了。下次我们再同皮市长单独聚吧。”

宋达清就过来同袁、陈二位说:“你们俩上去吧,我就不上去了。人去多了不太好。”

陈雁却说:“还没那么严重吧?再大的领导我也采访过啊。”

朱怀镜笑道:“陈女士,问题是今天不是采访啊。”他这话说起来软,听起来硬,陈雁就不好意思了。朱怀镜心里有些得意,面子上却很客气,打着很优雅的手势请他们二位上楼。

进了门,皮市长他们还在搓麻将,桌子上的水没有了。皮市长并不抬眼望他们,只是方明远招呼各位坐。袁小奇和陈雁说道谢谢,却不坐下,都围在皮市长后面看牌。这一局皮市长的牌很不好,除了一对五万,连一句话都没凑成,看样子是和不了啦。朱怀镜和方明远交换一下眼色,都摇了下头。袁小奇看了一会儿,见皮市长抓了个四万,就说拿着吧,打掉三索。皮市长手头已有了三、四索,想等个二索或五索就凑一句话。而四万抓上来是个独牌,他手头有两个五万,想拿着做将的,桌上谁早已打了个五万,况且三万桌上已出来三个了,需等一个独三万,一个独五万才成三四五万一句话。他回头望望袁小奇,有些迟疑。朱怀镜就说,这位就是袁小奇,信他一回吧。皮市长略略点头,依了袁小奇。也怪,他留下四万,下一轮马上就抓了个三万。可是过会儿,他又抓了个二索,就叹道唉呀,意思是悔不该打掉那个三索。袁小奇却说留着这张,那张牌还会来的。皮市长就留下二索。却不知打哪张好。袁小奇说打九本吧。皮市长手上有两张九本,老早就抓上来了,想再碰一张凑上一句话的,却一直不见谁打九本出来。他听了袁小奇的,九本一出手,他的上方吴运宏就碰掉了,打出一张三索。皮市长就吃了三索。他这才回头望一眼袁小奇,表示满意。吴运宏打出的不是别的,偏偏是张五万,正好又是皮市长需要的,就吃了。苟名高和舒杰都笑了起来,说就让你俩打牌算了,没我俩的份了。接下来皮市长横竖听袁小奇的,居然真的和了。但不见有人出水,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显然交代有话了。

皮市长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转身对袁小奇说:“不错,你真是神机妙算啊!”朱怀镜便向皮市长正式介绍了袁小奇。皮市长这才同他握了下手,说着好好。又转眼望着陈雁,问这位是谁。朱怀镜就介绍了。

皮市长握着她的手,很亲切地摇着,说:“原来你就是陈雁啊!新闻我是每天必看的,你的大名早听得耳熟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人呢?”

陈雁那样子像是有些兴奋,脸微微红了,说:“市里的各位领导,我基本上都采访过,只是还没有这个荣幸采访您。下一次您作什么重要讲话,我一定向我们领导争取,专门来采访您。”

皮市长握着她的手再摇了几下,请她坐下,再笑着说:“那好啊,下次我有什么活动,我让办公厅向你领导点名请你来。”

皮市长兴致很高,同陈雁天南地北地说着。大家都注视着皮市长,他的手势他的笑谈似乎都显得那么有涵养。他一笑,大家都笑,他说对,大家都点头不已。皮市长说笑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袁小奇来,问:“他们都说你神得不得了,今天就让我们见识见识?”

袁小奇却谦虚道:“不敢说有什么本事。只是我长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高人。而我这人又天生重义,别人也就看得起我,有什么本事也肯教我。我学了点东西,从来不敢在人前卖弄。今天能在皮市长面前汇报,我三生有幸!还搭帮改革开放政策好,不然我这一套不被人看做封建迷信,我也早成牛鬼蛇神了。”

袁小奇说的既有江湖路数,又夹杂官场套话,听起来不伦不类的。皮市长靠在沙发上,和蔼地说:“是啊,你是该感谢改革开放的政策,要不然你长年在外,就不是说句走南闯北这么轻巧,而是长年流窜,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皮市长的话听起来尽管像玩笑,袁小奇却有些拘谨了,搔耳搓手不已。朱怀镜见他很窘,就说:“皮市长让你显显功夫,你就显显吧。”

袁小奇望着皮市长说:“有现成的麻将,不如让我同各位领导玩几盘麻将?”

“怎么个玩法?”皮市长问。

袁小奇说:“这样吧,你们来三位,联合起来卡我的牌也没关系,只是不许说话,不许打手势。我保证要和什么牌就和什么牌。”

大家就彼此看看,不相信他真的这么神。于是吴运宏就让出位置,自己便同朱怀镜、陈雁一起站在袁小奇身后,想看他到底有什么神功。袁小奇却又说:“你们各位可以站到三位领导身后去当参谋,我身后不可站人。”这样四人才开始抓牌。抓完了牌,袁小奇拍拍后脑,闭目片刻,说:“我这次和清一色吧。但和哪一色,暂时保密。”

皮市长就说:“没这么神吧。”

袁小奇忙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笑道:“恕我狂妄。要不是为领导表演凑兴,我不敢这样啊。”

皮市长说:“不妨不妨。”

抓了几圈牌,袁小奇敲着手中一个牌说:“让你们知道了我想和清一色,你们就更好卡牌了。没办法,我就只好自摸了。”

方明远说:“老袁你这话说得轻巧,却是更加牛皮了。自摸清一色,就是天天摸麻将的老牌客,也难得碰上几回啊。”他说着就忍不住要过去看袁小奇的牌。袁小奇忙抬手做了个篮球裁判的暂停手势,说:“不行不行,你不可以过来看我的牌,天机不可泄露。”

才止住方明远,袁小奇又抓了一张牌,手在空中一定,说:“向各位领导汇报,我和了。”说罢轻轻摊了牌,原来和的是清一色本子。

大家就一齐望着皮市长,看他如何表态。皮市长只眼睁睁望着袁小奇摊开的牌,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皮市长才说:“哎呀,真的这么神?”这下大家才啧啧起来。

“是不是再来几盘?”皮市长问。

袁小奇回道:“听领导的。不过我不瞒领导说,我这就不是一般的打牌了,需要发功,促使桌上的牌根据我的意念悄悄发生变化,让我手中的牌能随心所欲。但连续发功次数多了,也伤身子。我再陪领导玩三盘吧。”

吴运宏怀疑是不是袁小奇在洗牌时做了手脚,提出不让他动手洗牌。袁小奇笑道:“看来人们的思维习惯总是大同小异的,因为我以往同别人玩,有很多人都提出过这个问题。好吧,就劳驾各位领导洗牌吧。”

皮市长和舒杰洗了几手就停了,吴运宏却仍将牌满桌子搓。洗了好一会儿,才由吴运宏一个人动手摆起了方城。袁小奇问行了吧?大家才开始抓牌。抓完牌,皮市长问袁小奇这回准备和什么牌。袁小奇却很恭敬地说:“听市长的!您让我和什么,我就和什么。”

“你和个七巧对怎么样?”皮市长说。

“行啊,就七巧对吧。”袁小奇回道。

皮市长嘴里衔着烟,眼睛让烟一熏,眯了起来,偏着头对袁小奇说:“这还了得?你要和就是大和。如果让你去赌博,你不要让别人输个精光?”

袁小奇又双手举起,像是投降,说:“向领导汇报,我平时同朋友们玩麻将,从不用功夫。人家没功夫,我却用功夫,这就不公平了。再一个,我同朋友们玩,都只是钻钻桌子,从不输钱。我这人的原则是,玩只归玩,违法乱纪的事不做。”

听了袁小奇的话,皮市长并不表态,别的人就不敢多说什么了。气氛好像一下子不对劲了。朱怀镜见皮市长的脸色微微阴了一下,就猜想刚才袁小奇的话可能不太中耳。他知道这时的皮市长,心里一定很尴尬。他也知道这尴尬的缘由,但只能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麻将牌脆脆地响,还有轻微的嗡嗡声,是空调器的声音。这场面就很不是味道了。朱怀镜很想说句什么,扭转一下气氛。但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话题。他不经意望望方明远,方明远也望望他,脸上没有表情。他便没事似的低头仍旧看牌。他想这会儿大家也许都在想办法找话说。这盘牌好像又打得特别久,眼看快到底牌了,仍不见有人和牌。只剩最后四个牌了,皮市长抓了个东风,往桌子上一摔,笑道:“怎么?你的七巧对还没有凑齐?”

大家见皮市长说话了,都像松了口气,微笑着把目光一齐投向这位领导。他们说笑着注视了皮市长一会儿,确认他的情绪真的很好了,这才调侃起袁小奇来:“怎么了?是不是老革命碰上新问题了?”袁小奇却不慌不忙,神态自如。皮市长就说:“难道海底捞月不成?”他话刚说完,袁小奇就抓住了最后一张牌,却不马上摊开,只望着皮市长,说:“领导英明,高瞻远瞩。真的是海底捞月。”说罢将牌亮开,是个东风。方明远忙过去摊开他的牌,见缺的正是个东风。大家一齐啧啧起来。皮市长赞许地笑了起来,却不太自然,抬手搔头,略带赧颜。袁小奇眼尖,见皮市长是这个表情,心里着了慌。他马上明白了,他刚才不和皮市长的东风,明明是有意让了一着,皮市长觉得没有面子。他忙自嘲道:“皮市长,我真该死!我就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和您的东风呀!不管怎么说,这个规矩还是要啊!”

皮市长却并没有计较他的意思,朗朗一笑,说:“这你就错了。牌桌面前,人人平等啊!”

气氛便又热烈起来了。接下来,袁小奇说要和个一条龙,只三两下就和了,旁边观阵的几位还不曾觉得怎么过瘾。还剩最后一盘,袁小奇却说:“这盘你们不要问我和什么,你们谁给我纸笔,我写个字条,先不要看,让皮市长把这纸条放在口袋里,等这盘牌完了,再拿出来看。”

大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都望着皮市长。皮市长说由他吧。朱怀镜这就取了纸笔来。袁小奇神秘兮兮跑到一边写了,折好双手交给皮市长。皮市长遵守他的规矩,并不打开来看,将纸条放进了口袋。

朱怀镜、方明远和陈雁一直是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的。原先几盘,皮市长手中的牌,总是凑不来。有时看着看着要和了,到底就是和不了。这回皮市长的牌却来得很顺,大有和牌的希望。方明远用手在背后捏了捏朱怀镜,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这回袁小奇的神话只怕要打破了。朱怀镜从一开始内心里是向着袁小奇的,因为这是他介绍来的活神仙,他得在皮市长面前挣面子。可这回他有些偏向皮市长了。

果然天助,皮市长真的和了。皮市长将面前的牌一摊开,满堂喝彩。皮市长很谦虚地笑了笑,眯着眼睛望了望袁小奇。

“袁神仙,这回失算了吧?”吴运宏那得意的样子像是他自己和了牌。

袁小奇却向皮市长双手打拱,说:“请皮市长打开纸条。”大家这才记起那张纸条来,便急切地望着皮市长。皮市长也如大梦方醒,忙取出纸条打开。大家凑近一看,见那上面写的竟然是“敬请皮市长和牌”。

皮市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朱怀镜心想袁小奇这回又让皮市长难堪了,有些紧张起来。袁小奇也有些不知所措,张眼望着朱怀镜。

皮市长站了起来,背着手,低头踱了几步,又坐下来,若有所思的样子,说:“神秘,神秘啊!如果不是魔术,这就真的是一种神秘的生命现象了。前几年,出了个耳朵认字的神童,我亲自见过了,为他说了几句话,却招来一些人的非议,说我为封建迷信张目。现在你袁小奇,又让我见过了。我们是唯物论者,固然应该相信科学,但我认为,如果对一些目前尚不了解的神秘现象采取不承认的态度,甚至简单粗暴地指为封建迷信,也绝不是科学的精神。但是,人们认识水平的提高有一个过程。一个事物,在绝大多数群众尚未接受的时候,我们就要慎之又慎。所以,对袁小奇现象,我们暂时要保密。凡事我们都要从有利于社会稳定的高度来认识啊,切不可因为这事弄得人心惶惶。”

大家点头不已,都说皮市长的意见非常正确。现在社会上这种功那种功,都贴着科学的标签,神神秘秘,形形色色,真真假假,流派纷呈,的确很让人迷惑。是该慎重啊!

陈雁这么久一直不怎么插言,这会儿她出来岔开话题,说:“皮市长,我们今天有幸同您在一起,非常高兴。您可不可以同我们照个相?”

她歪着头,笑起来嘴巴像一弯新月。朱怀镜心想这女人真的漂亮!他原来一直心仪这个女人,这是他多年的内心秘密。但自从头一次同她接触后,他对她的感觉就不太好了。但这女人真的太漂亮了,那腰段,那脸蛋!朱怀镜望着皮市长,想看他怎么回答这女人的要求。皮市长的目光在陈雁脸上游移片刻,长者一样慈祥地笑道:“小陈呀,你的嘴巴可真甜哟!今天可不能让你采访我呀!要照相,当然可以。来吧来吧,我们照个相。”

大家就你望我,我望你,不知皮市长这是叫谁照相。陈雁从包里取出照相机,说:“老袁,你先同皮市长照个相吧。”皮市长仍坐在沙发里,袁小奇忙站到皮市长身后,一手扶着沙发。陈雁便咔嚓起来,闪光灯令人目眩。吴运宏、苟名高、舒杰、方明远、朱怀镜几人也依次同皮市长照了相。陈雁给大家照完,就高举着相机说:“请哪位给我照照?”朱怀镜本想替她照的,却一犹豫就忍住了。方明远便接过了相机。皮市长站了起来,微笑着四周望望,见那面墙上挂了幅山水,就说:“这里吧,高山流水,好背景啊!”

照完相,方明远就问皮市长:“今天您忙了一天了,还没停过。是不是休息了?”

“是啊,休息了皮市长。”朱怀镜也说道。

皮市长这就打了哈欠,说:“好吧,休息。走吧!”方明远进里屋取了皮市长的包提着,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再跑去开了门。皮市长笑着扬扬手,出门而去。吴、苟、舒三位也夹了包,扬扬手,随在皮市长后面。方明远朝朱怀镜说声走,朱怀镜就招呼袁小奇和陈雁,说道走。一行八人鱼贯而行,神情严肃。在楼梯转弯处,朱怀镜望望前面一溜儿微微后倾的背脑壳,猛然想起政府工作报告中说的“人士”。这些衣着考究、步态斯文的人可能就是人士吧。

下到大厅,方明远问朱怀镜是不是回机关,回去的话就一同坐车走。朱怀镜说明天一早退房,今天再在这里住一晚吧。于是朱怀镜同袁小奇、陈雁站在门口,目送皮市长他们上车而去。

这时,宋达清才跑过来,问:“怎么样?”

朱怀镜忙回头道歉:“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等在这里。皮市长今天很高兴。”

宋达清说:“没什么哩,我们有时执行任务,晚上在外面蹲点,一蹲就是大半夜哩。”

已是零点过了,宋达清还提议是不是找个地方玩玩去。朱怀镜念着玉琴,就说太晚了,改天吧。三人就分手。朱怀镜转身才走了几步,袁小奇又叫住了他。他站住了,袁小奇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我想了想,还是同你说说。我今天注意看了皮市长的脸相,他前程不可限量。可他说不信这一套,我就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了。”

朱怀镜笑笑,说:“他已是这个级别的官了,前程已不错了。你这不等于白说?”

袁小奇却很是认真,说:“我还预测了一下,他最近有大喜事,喜从天降。信不信由你,你先记住我这话,看到时候是不是应验了。”

宋达清和陈雁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不知他俩在这边说着什么神秘的事情。朱怀镜只好说:“好吧,我记住你的话。不过你也记住我的话,你刚才这话只能对我说,不能同别的任何人讲,同他们俩也不可以讲。你答应吗?这事关领导的形象问题。”

袁小奇说道好吧,两人就分了手。朱怀镜一路上却总想着今晚不知皮市长是不是很高兴。袁小奇有意不和皮市长的东风,最后又有意让皮市长和了牌,这就玩得有些过分了,有自恃高明的味道。皮市长显然很敏感,好像觉得自己被人牵着鼻子在玩。朱怀镜注意到了皮市长那张保养极好的脸上隐隐露出的愠色。他想如果真的让皮市长不高兴,费了这么多手脚引见袁小奇,就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

玉琴早睡下了。朱怀镜进洗漱间洗了脸,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拨了方明远的手机:“明远吧,对对,是我。你休息了吗?打搅你了。路上皮市长说什么了吗?”

方明远说:“皮市长很高兴,对袁小奇很有兴趣。”

朱怀镜道:“哦,高兴就好。我告诉你,我们分手后,袁小奇把我拖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皮市长最近有大喜事,说什么喜从天降。”

“他不要乱说啊!”方明远说。

朱怀镜说:“我已交代他了,不让他再同谁说这话。他答应了,我相信他做得到的。”听说皮市长今晚真的很高兴,朱怀镜也就放心落意上床睡了。

朱怀镜回办公室上班几天了,好像不太习惯,坐了不久就想打瞌睡。政府工作报告发下去征求意见去了,没有多少事。他随意浏览着《参考消息》,见上面登了一则奇闻,说是国外有一对夫妇,男的身上带有很强的辐射,女的身上带有很大的电流。这对夫妇走进商场,里面的电器会全部烧坏。他们无法正常地生活,只好被隔离在一家研究机构里。朱怀镜看完这则报道,自然就想起了袁小奇,说不定这人真的有特异功能。那天晚上打麻将,袁小奇真的很神。如果是道听途说的,他也许不会相信。

这时刘仲夏微笑着进来,将门轻轻虚掩了。朱怀镜就猜到刘仲夏一定是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同他讲了,就客气地请他坐。刘仲夏在他对面的桌子前坐下,身子尽量往前面倾着,轻声道:“怀镜,刚才人事处裴处长他们找我,主要是了解你的情况。”

刘仲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着朱怀镜。朱怀镜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头不禁一喜,背膛上发起热来。却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着哦哦,等待刘仲夏接着说下去。一边又拉开抽屉,拿出香烟,递给刘仲夏一支,自己也衔了一支。

刘仲夏将烟点了,深深吸了几口,说:“怎么你也抽上了?”朱怀镜笑笑,说只是偶尔抽抽。刘仲夏这才说上正题:“怀镜,同你共事这几年,我对你很了解,也很佩服。裴处长他们了解得很细,我也就全面而客观地介绍了你的情况。”

朱怀镜一脸真诚,说:“很感谢你。说真的,这几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几年,这主要是同你合得来。”他私下却想,自己这几年是度日如年!

刘仲夏谦虚了几句,又含蓄道:“今后不要忘记兄弟们啊!”

刘仲夏没说破,朱怀镜也只得装糊涂,含混道:“我俩永远是兄弟啊。”

刘仲夏笑笑,说当然当然。两人就暂且避开这个话题,天南地北扯着谈。正扯着,电话响了,朱怀镜一接,竟是李明溪,他便笑着骂了起来,说:“你这疯子,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失踪了呢!去北京了吗?哦哦,回来了?怎么样?”

李明溪显得很高兴,说:“很好,收获不错。你有空过来一下吗?我不太愿意去你那里。”

刘仲夏见他的电话一时完不了,就扬扬手告辞了。朱怀镜也扬扬手,再对着电话说:“你好大的架子!好吧,我下班过来吧。你要记住我会来,莫到时候又跑了。”在朱怀镜感觉中,李明溪成天都是稀里糊涂的。

朱怀镜不便请处里车子去,只好麻烦玉琴。玉琴答应过会儿下班时来接他。朱怀镜看看手表,见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心里便急得慌。他已有好几天没见着玉琴了。从荆园宾馆回来那天起,他再没有去过玉琴那里。那天凌晨,他俩早早就醒来了,再也没有睡意。玉琴知道他要回去了,情绪不怎么好。他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抱着她亲吻个不停。玉琴的双臂和双腿紧紧缠着他,泪流满面。他便不停地舔着她的脸,不让泪水湿了这张可爱的脸蛋儿。天色渐渐明亮了,玉琴慢慢平静下来。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说:“我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个时刻,我想我会坚强地面对这个时刻的。但刚才我真的受不了啦。痛痛快快流会儿泪,身子轻松了,脑子也清醒些了。怀镜,我俩完全没有必要回避现实。我俩都应该清楚,我俩的爱情是不正常的,所以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么过。这是令我最伤心的,却又是不容回避的。我其实早想通了,我既然硬是要爱你,就该听凭你来去自由。只要你心里真的有我,纵然是你一去不复返了,我也心满意足了。”朱怀镜听了这番话,心里说不清是恨是悔是愧,只觉得五脏六腑一股脑儿搅在一起生生作痛。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他起身离开。他想让自己轻松些,脸作欢颜。她仍穿着睡衣,送他到门口。朱怀镜舍不得马上打开门,搂着玉琴又吻了起来。玉琴边吻边解开他的衣扣,在他的胸口深深地吻着。她的嘴唇很温润,吻得他很感动。玉琴吻了一会儿,又伸手摸着他的胸口。他整个人儿就像漂浮在某种幻境里,神情也有些恍惚,说:“你把我放在这里面吧。这世界很喧嚣,这屋子很寂寞。我只有想着自己是装在你这个地方,才会安宁。”朱怀镜一把抱住她的头,使劲往胸口贴,像真的要把她塞进他的胸腔里去。他说:“你在里面,时刻在里面。”他出了门,感觉眼睛里涩涩的,有了泪水。他忙擦了擦,挺直了腰板。下了楼,寒风一吹,似乎一切都真实了。

电话响了,原来是玉琴,她已在外面等着了。朱怀镜胸口止不住跳了起来,心里便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玉琴总是这么让他心动吧。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上门出来了。走出办公楼,见玉琴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他便招招手,也隐隐看见玉琴在里面向他招手。

玉琴从里面开了车门。他一低头就见了笑吟吟的玉琴,不禁浑身发热。他偏头望着玉琴,见她今天脸色比平时更加红润,很想捏捏,却又怕别人看见。玉琴只是笑,说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这么狠狠地望着人家?

朱怀镜抿嘴一笑,伸手在下面摸摸玉琴的手,说:“我真想你。”玉琴不说什么,只是笑笑,抽出手开了车。车出了大院,朱怀镜说:“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我那朋友是个疯子,我俩不自己吃了饭去,说不定会饿肚子的。”玉琴从未见过李明溪,听了觉得奇怪,就问:“只听你说过他作画是个奇才。是不是艺术家都这样?”朱怀镜笑道:“那也不一定。但凡艺术大家,总有不太寻常的地方,非常人所能理解。”玉琴就俏皮道:“我可是凡俗不过的常人啊,你那朋友我一定看不懂了。”朱怀镜见路边有家快餐店,就说:“亲爱的常人,我俩先填饱肚子吧。”玉琴停了车,觉得朱怀镜逗她作常人很好玩,就凑过去脸蛋儿让他亲亲,说:“好吧,两位常人吃饭去。”

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朱怀镜吃得快些,吃完了就望着玉琴。玉琴笑着白他一眼,说:“人家吃饭你有什么好看的嘛!”朱怀镜说:“欣赏你的吃相啊。”玉琴说:“吃饭有什么好看的?何况我只是个常人!”朱怀镜说:“你不论哪种姿势,哪种情态,我都喜欢看。”玉琴便又白他一眼,不再理他,只埋头吃饭。朱怀镜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猛然抬头,问:“你发什么神经?我这吃相难看?我只是个常人啊!”

玉琴吃完了,朱怀镜说:“常人,走吧?”玉琴也说:“走,常人。”开了车,玉琴又问:“你刚才笑什么?”朱怀镜又笑了,说:“你在吃饭,我就不好讲。说真的,你不论哪种姿势,哪种情态,我都喜欢看。我刚才想,即便是你大小便的姿势,我都喜欢看哩!”玉琴红了脸,在他腿上重重拍了一板,嗔道:“你好坏啊!好啊,明天我吃些苏打,拉它几天肚子,让你天天服侍我,叫你看个饱!” 朱怀镜说:“我巴不得哩!”

两人一路玩笑着,你叫我常人,我叫你常人,觉得挺好玩。其实这话并不怎么幽默,可今天两人在一起总是挺有意思。

一会儿就到了美院,把车停在李明溪那栋单身楼下。两人上了楼,一敲门,一头乱发的李明溪拉开门出来了。见是朱怀镜,他就笑了笑。玉琴就望望朱怀镜。朱怀镜明白玉琴是奇怪李明溪的笑脸,因为他的笑几乎有些恐怖。朱怀镜说:“玉琴,这位就是我向你多次说起的李明溪先生,著名画家。明溪,这是玉琴,我的朋友。”玉琴对李明溪说声你好,就伸过手去。李明溪却只点点头,没有握手的意思。玉琴的脸立即红了起来。朱怀镜忙笑道:“玉琴,你别同他握手。他那手脏兮兮的,别把你的玉手玷污了!他呀,这辈子根本没有同人家握手的意识。”朱怀镜这么一玩笑,玉琴就不再尴尬了,只文静地笑着。李明溪就看看自己的手,嘿嘿着。

李明溪也不叫人坐,朱怀镜就说:“玉琴你自己找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吧,他不会请你坐的。这一套他还没学会。”玉琴左右看看,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就说没关系,依旧站在朱怀镜身旁。

李明溪说:“这回上北京,该见着的人差不多都见着了。只是没见着黄永玉先生,黄老先生去意大利了。”他说着就拿了些字画出来,都是当今中国画坛名家送他的,上面题了些褒扬或勉励李明溪的话。朱怀镜知道这些都是宝贝,不禁啧啧起来。等朱怀镜欣赏了一会儿,李明溪又取了一幅画来,说:“这是吴居一先生格外开恩,邀我合作的一幅画,又送给了我。”

听说吴居一,朱怀镜啊呀一声。吴居一是当今中国画坛最响亮的名字啊!他的画在市场上是天价,却还很难到手。见李明溪展开的画题为《寒林图》。画的是一片落了叶的寒林,林子近处,树木有挺直如宝塔的,有弯曲似虬龙的,有斜卧像醉汉的。或三五棵杂然丛生,或两三棵相对如闲士,或孤零零一棵背林而立,独显傲骨。而远景则森然如墨,直达天际。画的虽是寒林,却并不显得萧索或落寞。旁有吴居一先生题款:寒林有佳木,树树风骨,枝枝冷峭。后生明溪君,画风卓然,性情怪异,憨态可爱。老夫奇之,邀他一同作此寒林图共娱尔!一旁又有李明溪的几个字:学墨吴老先生。

朱怀镜边看边倒抽凉气,直说了不得了不得。李明溪也有些得意,说:“正好碰上吴老先生高兴,不然我只怕望他的背影都望不见。我天生愚钝,这辈子再怎么玩,也不可能与吴先生比肩啊!不想却有幸同他共作一幅画了。”

朱怀镜见他这情态,就调侃起来:“明溪君,看你这得意样儿,可见吴居一先生错看你了。你说得谦虚,实际上是忘乎所以了。老先生以为你是这寒林中的某棵树,天性自然,其实你也是个俗人。”

玉琴不知道他们在一起总是这么你说我我说你的,就偷偷捏了捏朱怀镜。朱怀镜却说:“你别担心,我俩说话从来如此。你不知道,他这人整天像个梦游的,要我说说他才清醒。不然,说不定哪天他就真懵懂了。”

朱怀镜这么一说,玉琴倒红了脸。李明溪却只是笑,不还朱怀镜的嘴。两人接下来就聊画展的事,朱怀镜好像比李明溪还在行些,说出一套一套的策划意见。李明溪只是木然点头。朱怀镜突然问起:“你为柳秘书长作的画怎么样了?”

李明溪说声弄好了,就取了来。展开一看,是幅山水。朱怀镜先不看画怎么样,只隐约觉得这幅画比送刘仲夏的画幅要小些,就问了李明溪。李明溪总是糊里糊涂,想了想,说:“送刘仲夏那幅好像大些。”

朱怀镜就说:“你送刘仲夏的画比送柳秘书长的画还大一些,这就不行。”

李明溪听了这话,立即瞪圆了眼睛,那样子不知是生气还是吃惊,说:“我说你是外行你就是不承认!欣赏画连个高下都不知分,只看画幅大小。”

朱怀镜笑道:“你说得太对了。欣赏画我是外行,但应付官场你是外行。一般的人哪知你画作水平的高低?只看画幅大小。柳秘书长明明见过了你送刘仲夏的画,却见你送他的画还小些,肯定就不舒服。”

李明溪哭笑不得,说:“官越大送的画就要越大,这么依次上去,送到联合国秘书长,不要送十张宣纸那么大?送到玉皇大帝那里,就只好用天幕作画了。这真滑稽,我今后再也不给当官的送画了。”

朱怀镜正经说:“今后就不要管了,先送好这一次再说吧。拖太久了也不好,你有没有现成的,有现成的就随便挑一幅吧。”

李明溪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没办法,已到这一步了。我的老作品,都放在卜老先生那里裱,已裱好一部分,我取了来。来,由你挑好了。”他说罢就到角落的柜子里抱了一堆来。朱怀镜也不问好歹,只拣画幅大些的抽了几幅,展开来斟酌片刻,选了一幅,也是山水。李明溪就取笔在上面题了字:请柳秘书长雅正云云。题罢搁笔,李明溪笑道:“选画只认大的,你是狗吃牛屎,只图多!”

朱怀镜不理他,只说:“明天晚上八点钟,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俩一道去把这画送了。”

李明溪不想去,说:“你一个人去算了吧。”

朱怀镜说:“你别这个样子啊!我这是为你办事你知不知道?你不去,人家说为你办画展,连你的面都没见着,还说你架子大哩!其实你有什么资格摆架子呢?你一定得去。还有,你明天把头发理了,我替你出钱都可以。你不可以这个样子去见领导啊!”

李明溪就恐怖地笑笑,很为难地答应了。朱怀镜就起身告辞。临走又想起什么,说:“原来画的那幅,也一并送他算了,反正你题了字是送他的。”

李明溪就说:“这下那姓柳的不赚了?”

朱怀镜便哼哼鼻子,说:“别臭美了,你以为你的画很值钱是不是?人家赚了什么?一张脏兮兮的纸罢了。”

朱怀镜和玉琴出来下了楼,李明溪只站在楼上朝他俩笑,手也不知招一下。玉琴说:“你这朋友也真有意思,不适应他的还真受不了。他虽说不懂世故,但我看同这种人打交道,一定很安全。”

朱怀镜很有感触,说:“是啊,像这么率真可爱的人,如今真的难得了。”

玉琴问:“你和他不是一个地方人,又不是同学,怎么同他认识的?他同你又完全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很难想象你们能成为朋友。”

朱怀镜笑道:“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是偶然的,人们不理解它,就说是命运。就说你我,是偶然还是命运?我说是命中注定我俩要相守在一起的。所以我俩谁也不要辜负了命运的安排。”

玉琴侧过脸望他一眼,说:“你真会借题发挥。我问你和李明溪间的事,你就说到我们俩了。不过我爱听。什么命运之类,听来荒唐,有时却真的让你不得不信。我也愿意相信我俩的爱情是顺乎天意的,这样心里会踏实些,安慰些。”朱怀镜说:“说起我和李明溪的相识,是段传奇故事。我在乌县任副县长那会儿,有年暑假李明溪一个人去那里采风,在县城附近随便找了几个年轻姑娘当模特儿,当路就画了起来。可这疯子,人家明明穿戴齐全,他画出的姑娘却全是裸体。乡下人哪管你艺术不艺术?就把他当做流氓,揪住他送公安局。他便拿出工作证,反复说这是艺术。公安局的哪听你什么艺术?他便要求见县里管教育的副县长。当时我正管着教育,公安局便打电话向我报告。我一听情况就急了。不管怎样,一个高校教师到你县里来采风,被公安局无辜关了,就太不像话了。我马上赶去公安局,说服公安和群众,把他领了出来。晚上我还在县招待所宴请了他,为他压惊。后来一接触,发现这人神是神得可以,倒还很有才气,也很有个性,我俩就成了朋友。后来两年,他每年都要去乌县一次,当然听了我的话,再也不画人家的裸体了。”

玉琴听了笑得气喘,说:“李明溪真有意思!你说他不正经呢,我听你说过,他连女人都从未碰过,至今光棍一个;你说他对女人没意思呢,他眼睛能够透视,别人穿着衣服,他却画出了裸体。真的有意思,我们这些常人真的不理解。”

朱怀镜见玉琴又说起常人来,也笑了,说:“是啊,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常人,艺术家毕竟是极少数人。要不然,那些人体艺术照,在画家眼里是艺术品,在常人眼里就是淫秽物品了。”

两人说笑着就快到市政府附近了。朱怀镜说去玉琴那里,问欢迎不欢迎。玉琴笑笑,说你先等等吧,我去请了仪仗队来,鸣炮奏乐,夹道欢迎你。朱怀镜就揉揉玉琴的脸蛋,心里很畅快。

到了龙兴大酒店,玉琴没有让朱怀镜先下车,径直把车开去车库。放了车,玉琴便挽了朱怀镜。两人走过酒店前面的停车场,这里灯光明亮,朱怀镜有些怕见熟人,但又不好挣脱玉琴,只得硬着头皮同她相依相偎地走。走过停车场,前面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大路,两边路灯很亮,一条是小路,从林间蜿蜒而过,幽暗僻静。朱怀镜想让玉琴走小路,但玉琴却牵着他走大路。玉琴一路说着话,很高兴的样子。走过这段路,拐了个弯,就到玉琴屋子后面了。这里过路的人很少,朱怀镜心里就放下了,庆幸刚才没有碰上一个人。玉琴却突然停了下来,抱住朱怀镜,脸儿直往他的怀里钻。两人便拥抱着亲热了一会儿。

上楼进了屋,玉琴又扑进他的怀里。朱怀镜便凑嘴去亲她,玉琴却用手拦了,笑着问:“你猜猜,我刚才在下面为什么突然想拥抱你?”她偏着头,样子有些调皮。

朱怀镜说:“这还用猜?你想我啊!”

玉琴刮了下他的鼻子,说:“你好得意,谁想你?我是奖赏你啊!”

朱怀镜一脸糊涂,问:“奖赏我?我作出了什么重大贡献?”

玉琴把脸柔柔地贴了过来,偎在朱怀镜的胸膛里,动情而又认真地说:“你不知道,我今天有意挽着你从灯火通亮的地方走过,就是想看你敢不敢随我走。你敢随我走,我就特别高兴。我今天是冒险试试你。”

朱怀镜抱起玉琴坐到沙发上去,端着她的脸蛋儿,说:“你这傻孩子,我怎么不敢同你一起走?巴不得天天同你一起走啊!”

玉琴更加温情起来,说:“怀镜,你知道吗?你刚才叫我傻孩子,我的心脏都叫什么扯了一下。我喜欢你叫我傻孩子!”

“好吧,傻孩子,我的傻孩子,傻孩子,我天天叫你傻孩子,我就喜欢你这个傻孩子!”朱怀镜一边说着,一边捏着玉琴的脸蛋,很是爱怜。他想这个可爱的人儿,真的是个傻孩子,一个傻傻的情痴!玩这些女人们的小心计来试男人。

朱怀镜捏着玉琴的脸蛋,感觉很润爽。他便把沙发旁边的灯调亮了些,仔细欣赏了起来,说:“玉琴,你自己注意过吗?近来你的脸上光泽更加好了,更加红润了,皮肉也更加柔嫩了。”

玉琴就娇态可掬,撮起嘴巴要他亲,又嘟嘟哝哝地说:“都是你滋润得好啊 ”

朱怀镜心里猛然一震,亲着玉琴说:“我的傻孩子,今晚要我滋润吧?”

玉琴连连说了好几声要,手便吊在了朱怀镜的脖子上。朱怀镜就一把抱起玉琴,进了卧室。

两人几日不见,这会儿便都颤抖不已。玉琴在下面忍不住哼哼哈哈起来,朱怀镜就觉得胸腔里火烧火燎。两人正要死要活的,朱怀镜的手机突然响了。玉琴便呻吟着说:“不,不,不接,不接,天王老子的也不接。”朱怀镜说:“傻孩子,不接不行啊,怕万一有什么大事就不好了。你别担心,我革命生产两不误就是了。”他便继续动着身子,接了电话。玉琴怕自己出声,就咬着朱怀镜的肩头。\t电话原来是方明远打来的:“怀镜吗?你在干什么?”

朱怀镜说:“我在同朋友搓麻将。”

方明远问:“手气好吗?”

朱怀镜说:“托你的福,手气不错哩。你有什么指示?”

方明远说:“不敢啊。我告诉你两个事,你那里不方便,就只听着,不要说话。一个是好事,你要请客,皮市长授意办公厅,让你去当财贸处的处长。”

朱怀镜忙说:“感谢你老兄对我的关照。”其实今天下午刘仲夏同他说起人事处来考察他,他就猜到八九成了。但他同刘仲夏都心照不宣。

方明远说:“哪里哪里。还有一个事,就不是好事了。向市长出事了,他去广西考察回来,飞机出事,遇难了。”

“啊?!”朱怀镜惊愕地叫了一声。玉琴感觉到了什么,身子软了下来,也不咬他的肩头了。朱怀镜便又动了起来。

方明远叹了声,说:“真是想不到啊,生死有命,命运无常啊。”

朱怀镜一边叹息,一边勇武。玉琴又忍不住想叫唤了,就又咬住了朱怀镜的肩头。他被咬痛了,止不住哎哟一声。方明远问怎么了。朱怀镜忙掩饰,说:“同你说话,分了心,刚才放了一炮。”

方明远说:“你的牌技不行吧,只怕是个炮手。喂,你记得袁小奇说皮市长喜从天降的话吗?一定要再交代他一次,让他千万别在外面乱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对,我明白。我马上同他联系。”

“好吧,明天有空再说吧,不影响你放炮了。”

挂断了电话,玉琴就说:“你好坏哟,说在放炮!”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不是在放炮?我的小钢炮火力大着哩。”

玉琴不再理会朱怀镜的玩笑,紧紧抱着他,眼睛白着一翻,又慢慢闭上,深深沉入了甜甜的幻境里。

滋润完了,两人搂着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去浴室洗了澡。回到床上,朱怀镜深深叹了一声。玉琴爱怜地问:“怀镜,是不是很累了?”

朱怀镜说:“不是。刚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遇空难,不幸那个了。”

“啊?!”玉琴吃了一惊。

两人一时无话。朱怀镜一脸戚容,好一会儿,才叹息欷歔,道:“难道袁小奇真的是个奇人?前几天他说皮市长最近会有大喜事,而且是喜从天降。现在向市长突然不幸了,说不定就是皮市长接任。向市长从天上掉下来了,在他来说是弥天大祸,在皮市长来说就是喜从天降了。只是这话不好说破。”他想方明远显然也意识到这对皮市长是喜事了,才打电话来,特别交代不让袁小奇乱说。

玉琴问:“你同袁小奇又见过一回面?”

朱怀镜说:“对。”

玉琴说:“一定又是宋达清牵线的吧。你们男人结交上的事,我本不该说,但对宋达清我太了解了。他现在很巴结你,一定是有目的。那次他同你夫人来了断你表弟的事,你夫人倒不说什么,全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说话,那个巴结劲儿,我就是看不过眼。他是个小人,无赖。你有可利用之处,他就拼命巴结你,也不怕在你面前低三下四。但你要是得罪了他,他又天不怕地不怕,想方设法会弄你。我们前任老总性子直,不买他的账,结果他处处找碴儿,硬是让那位老总干不下去了。雷老总就会处理关系些,他只要来龙兴,雷老总就同他像老朋友似的。其实雷老总吃得他下去!”

朱怀镜说:“我早就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人了。但他别想在我身上玩手段。我听你的话,会防着他的。”

刚说着向市长遇难的事,朱怀镜就不便告诉玉琴他马上要当财贸处处长的喜事。两人不再说话,依偎着睡下了。

次日上班,关于向市长的噩耗已传开了。同时遇难的还有谷秘书长、财政厅长、工商银行行长、向市长的秘书小龚以及其他随行人员,共十一人。遇难者的尸骨尚在广西的某个大山谷里,市里已连夜派出一个工作小组赶赴事故现场去了。带队的是市政府韦副秘书长。

事情的确太惨了,同事们见面都把笑容收敛起来,只是微微点头。大家议论这事的时候,也都小着声,脸作戚容。只要见哪位领导来了,马上就噤口不言了。朱怀镜知道同大家凑在一起说这事不太好,会让人觉得你在猎奇。他便坐在自己办公室,心不在焉地翻着文件。这时柳秘书长夹着包,低头匆匆走过他的门口,定了一脚,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请柳秘书长坐。柳秘书长摆摆手,说不坐了,还要去开个紧急会。柳秘书长只站着,不说话,眼睛红红的,一脸倦容。想象得出,昨晚柳秘书长一定忙着做遇难者家属的工作,通宵未眠。他站了片刻,就转身要走了,说:“抽时间再专门同你扯吧。”

朱怀镜追在后面,小心道:“我朋友给您作的画弄好了,他说今晚送来,您有空吗?见他一面?”柳秘书长要的秦宫春,乌县驻荆办小熊也送来了,朱怀镜在这种气氛下就不便说了。

柳秘书长头也不回,说:“你晚上再打我手机吧。”

朱怀镜便站着不动了,望着柳秘书长低头匆匆上楼。因为谷秘书长的遇难,只怕就是由这位柳秘书长接任那个位置了。朱怀镜猜想柳秘书长想同他说的,就是方明远昨晚向他通报过的事,让他任财贸处处长。照说柳秘书长应面带微笑同他说这事的,可在这非常时刻,两个人都得灰着脸。朱怀镜回到办公室,给方明远挂了电话。方明远也正在办公室,问他是不是找过袁小奇了。他说找过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去找,一来昨天晚上太晚了,再说他怕弄巧成拙。因为找袁小奇只能通过宋达清,而宋达清本来不知道袁小奇说过皮市长最近会喜从天降的话,这会儿神神秘秘去找人,反而多让一个人知道那句话了。宋达清他不怎么敢相信。

方明远说皮市长正在开个紧急会,研究死难者善后事宜的处理,有关的部门领导都来了。朱怀镜想可能就是柳秘书长说的那个会。方明远语气也不像昨天晚上那么轻松,朱怀镜就不好说上他那里去坐,就道了再见。放下电话,他猛然想起《礼记》上面好像有句“邻有丧,舂不相”的话。可自己昨晚一边听着噩耗,一边还在放浪形骸。他又琢磨这些同事,似乎人人脸上都有悲容,但这悲容是不是做出来的很难说。人到底怎么了?上古的先民,邻居有丧事,你这边连舂米都得轻点儿声,以示哀悼。可现在真的很少有人能为别人的死而动容了。

中午下班,朱怀镜一出办公室就碰上皮市长,后面随着方明远。因为仓促,朱怀镜一时慌了神,不知怎么应对。皮市长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轻声说道:“小朱不错!”皮市长步子并没有停下来,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只这么轻声一句,就放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方明远就朝他神秘地望了一眼,似乎暗示着什么。整个过程只有短短两三秒钟,朱怀镜却立即明白皮市长的意思了。朱怀镜心里很感激,他知道皮市长的赏识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回到家里,香妹脸色不怎么好。他知道她是怪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他也不解释什么,说了几句闲话就坐下来吃中饭。吃到半路,他告诉香妹,他将当财贸处处长。不料香妹只望了他一眼,就说:“我还是原先说过的那句话,你不当官还好些。你现在只是个副处长,我就成天见不到你了。你要是当了处长,我不要天天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

朱怀镜就没好气了,说:“好好!我从今天起就天天守着你!天天守着老婆的男人才有出息呢!”

香妹今天好像特别生气,朱怀镜这么说,她争都懒得同他争了,只埋头吃饭。朱怀镜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吃完放了碗,蜷到床上午睡去了。刚睡下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意思,可睡了一会儿就越来越清醒了。便想起现在要提拔干部了,大家都来讨人情,真是有意思。他知道刘仲夏一向对他不怎么样的,现在看到他得到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赏识了,他拦也拦不住了,就放手做顺水人情,向他透露人事处考察的事,一再暗示自己为他说了好话。方明远只是得了信息,他不可能在用人的事上在皮市长面前说话,却也向他通风报信,讨个人情。最有理由找他谈话的是柳秘书长,却偏碰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他抽不出身来。但柳秘书长却在万忙当中也要匆匆向他暗示一下,好像怕人家抢先做了人情。朱怀镜这个级别的干部根本就够不上皮市长管,但皮市长也得向他含蓄一下。皮市长尽管只说了句“小朱不错”,仅仅四个字,语气也轻,可分量就不可小视了。朱怀镜心里当然明白到底是谁在他提拔的事上作用最大,但他必须对这所有向他讨人情的人都表示谢意。多让一个人高兴,你就多了一份支持,对你总有好处的。

一会儿有人送来了报纸和信件。朱怀镜见自己有封信,信封是《荆都民声报》社,就猜到是曾俚寄来的了。他拆开一看,果然是曾俚寄来的报纸。打开一浏览,见上面有曾俚的大作,是一篇新闻调查。他一看这题目,心里就想事情不怎么好了。这题目是:“皇桃黄了,谁家赚了”,下面的副标题是:“乌县五万农户两千万血汗钱付流水,三年来盼致富终成梦”。朱怀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在乌县工作时,张天奇当县长,主张发展特色水果,提出引进外省优质皇桃。县里制定了皇桃发展规划,准备建成皇桃基地十万亩。这个规划太大了些,但干了三年,还是建成了五万亩的皇桃基础。那些按照县里统一号召,栽了皇桃的农户,天天精心侍候着果园,一年到头做着发财梦。县里头儿说得可好啦,皇桃价格是一般普通桃的五六倍,比柑橘价格还高出一倍。县里罐头厂还准备搞皇桃系列加工,保证收购全部鲜皇桃。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果园该挂果了,才发现成片的桃园里桃种五花八门,就是没有一棵皇桃。原来让人在桃种上做了手脚。农民被惹怒了,县政府大门口常有上百的农民在那里请愿。有一段儿,县政府的几个头儿三天两头被上访的农民缠得出不了门。可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一直没有个了结。

曾俚的文章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发起议论来:

乌县有关领导向农民解释说,县里采购桃种的人员被外省人骗了,县里正在同外省有关单位打官司。可是事情过去两年多了,官司没有任何结果。农民不上访,就没有人会再提起这件事。这就不能不让人纳闷了。据记者了解,那位负责桃种采购的人是乌县有名的水果专家,高级农艺师,并不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

农民们赔了投资,赔了心血,赔了那片土地上应有的收成,也赔了他们发财致富的希望。农民们赔了,可绝对有人赚了,而且肯定赚得不少。

朱怀镜知道,曾俚说的那位水果专家,就是乌县农业局局长刘玉龙。刘玉龙是张天奇中学同学,两人关系很好。张天奇一直有意让刘玉龙出任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他向区委推荐过很多次。但因为皇桃假种案,事情太大了,刘玉龙也就上不去。刘玉龙不上,但也不下,仍坐着农业局长的位置。皇桃一案在县里是闹得沸沸扬扬,但只是闷在里面闹,对外却叫人瞒得天紧。地委也只是几个领导知道这事,市里根本没人听说过。现在这类事情光是领导知道问题就不大,只要舆论上还过得去就行了。县里早就有人议论说,刘玉龙从采购皇桃树种中一定赚了不少,还说张天奇这么庇护他,不只是因为讲同学情面。这么大的事情,让张天奇一巴掌捂住,这太说明问题了。

曾俚这文章分明在暗示着什么。朱怀镜心想,这文章说不定会给张天奇惹麻烦的。曾俚就是这么个人,只认公理不讲人情。现在一般在外地工作的人,总想让自己脸面上光彩些,同家乡父母官搞得近乎些,大家凡事好有个照应。可曾俚好像不懂得这些。朱怀镜在心里佩服曾俚的正直,却又认为他不太识时务。现在你只顾说真话,不怕得罪人,到头来不但没有谁说你是个好人,反而只会让你自己的形象滑稽起来。他想有机会还是说说曾俚,别老把自己逼到尴尬的境遇里去。

这时,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敲门进来了,他忙招呼小熊坐。小熊并不马上坐下,掏出烟来请朱怀镜抽烟。朱怀镜客气一下,接了一支。小熊便俯身替他点上。

“小熊有什么事吗?”朱怀镜吸了几口烟,关切地问道。

小熊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说:“这么个事,向您汇报一下。《荆都民声报》有位记者,叫曾俚,写了篇文章,报道了我们县里皇桃的事。这事发生好几年了,还在处理之中,却叫他捅了出来。您知道的,这对我们县形象有影响。二十分钟之前,县里打电话来专门说这事。县领导的意思,要我去他们报社把这事摆平。他们报社我一个人不认识,不好接触。我想您说不定在那里有熟人的,就来麻烦您。张书记也是这意思,叫我向您汇报一下。”

朱怀镜早猜到张天奇对这篇文章一定很敏感的,却没有想到他反应这么快。更没想到这么巧,他才看过报纸,小熊就找上门来了。《荆都民声报》只是市政协机关报,影响不是很大,下面县里领导一般不怎么看。一定是政协有人见到了,报告给了张天奇。朱怀镜刚才同小熊客气时,不经意间就另外拿张报纸把桌上那张《荆都民声报》盖住了。这会儿他接过小熊递过的报纸,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说:“那里朋友我倒有几位。好吧,我试试吧。”他没有说曾俚是他的同学。

小熊便奉承道:“我就知道,朱处长你就是门路宽,在荆都什么地方都有熟人,走得开。”

朱怀镜谦虚说:“哪里啊,我只是广结善缘而已。”

小熊又说:“张书记的意思,很感谢《荆都民声报》对乌县工作的关注和支持,同时要说明,乌县县委、县政府对皇桃假种案是很重视的,只是现在经济纠纷处理起来很麻烦,有个过程,请报社的同志理解。我想,《荆都民声报》发行范围不大,外面没有多少人看得到。发了就算了。张书记没有明说其他什么意思,但我理解,他只想请这位记者朋友,一来不要再向别的报刊投稿了,二来不要再在这事上做文章了。是不是请朱处长您约一下他们,我请客,大家聚一下,把事情说说?”

朱怀镜想想,说:“没有必要。我同人家是很随便的朋友,专门请他们出来谈这事,不太方便。我的意思,你就不用参加了,我就这几天抽时间约他们出来玩玩,只当是顺便说说那事。这样顺当些,小熊看你的意见呢?”

小熊很是感激,忙说:“那当然好。这样吧,你还是请他们吃顿便饭吧。不好意思,我给你三千块钱,由你做主怎么样?”小熊说着就拉开了手中的皮包。

朱怀镜忙摆手,不让小熊拿钱出来。他说:“小熊你这就用不着了。我们朋友间,没事也要聚聚的,还用得着你破费?反正我好久没有同那帮朋友聚了,正想凑在一起说说话呢。算了吧,我自己解决吧。”

小熊走过去把门虚掩了,回头说:“这怎么行?你们朋友平时聚是另一回事,这次是为县里的事找人家,当然不能由你自己买单呀!”

朱怀镜见小熊硬是要给钱,只好说:“你坚持要这样,就给两千吧,用不着三千块钱。”

小熊仍数了三千块,递了过来,说:“还是拿三千吧。我知道那些当记者的,嘴都吃油了,不上龙兴大酒店那样的档次,事情摆不平的。两千块钱怎么够?就三千块也只是马马虎虎。”

朱怀镜便难为情的样子,接了钱,说:“那只好这样了。我请了之后拿发票给你吧。”

小熊忙挥手,说:“朱处长你这样就见外了。发票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的。”

事情说好了,两人再不提起这事,就说闲话。朱怀镜有意无意间问起乌县的一些人,便听了一些人是人非。朱怀镜便发现,有些人原来并不怎么样的,这几年发达起来了。有些人前些年很行得开的,这几年却不声不响了。最让朱怀镜感叹的是原任公安局长黄达洪,在县里很算个人物的,早就说他要当县委副书记,管政法。可因为嗜赌如命,被他的对手告了。张天奇亲自找他谈过几次话,他当面答应好好的,说一定改正错误,再不上牌桌。可下午才谈的话,晚上他又去赌博了。他还一边赌博一边开玩笑说,张书记才找我谈过话,我向他保证,再不上牌桌了。各位兄弟证明,我可没有上牌桌啊,我这是坐在凳子上哩!这人也太狂妄了,张天奇一怒之下,就撤了他的职。朱怀镜早就看出这人有股流氓气,说话蛮横无理,办事心狠手辣。县里领导的话,他只听一二把手的,其他的副职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这黄达洪的职被撤了,果然本性就出来了。他班也不上了,当起了“鸡头”,带了一伙女的,下深圳做皮肉生意去了。真是有意思,黄达洪原本是专门抓流氓的,到头来自己却做流氓头子了。朱怀镜一向对黄达洪印象不怎么样,可今天知道这人倒霉了,堕落了,他心里并没有太多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感叹命运无常。

见时间不早了,小熊起身告辞。朱怀镜留他去家里吃了中饭再走,小熊说谢了,改天再上门拜访吧。

小熊走了,还有几分钟才到下班时间,朱怀镜就出办公室随便走走。他去刘仲夏办公室,见几个同事正在那里神秘地说着什么。他猜他们一定是在说向市长遇难的事。自己处里人,他也就不回避,凑了上去。果然如此,只听刘仲夏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同事们便感叹唏嘘,摇头晃脑,脸色凝重。这时刘仲夏抬腕看看手表,大家忙说哦哦下班了,便各自散了。

朱怀镜低头回家,脑子里全是些宿命的感悟。人这一辈子,真是莫名其妙!

晚上,朱怀镜如约在办公室等候李明溪。不知李明溪什么时候才能来,他就不好先同柳秘书长联系。心想只好等李明溪来了再说。万一到时候柳秘书长没有空,就下次再约。只有就柳秘书长的时间,这是没办法的。

直到八点一刻,李明溪才偏着头进来了。一见李明溪,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明溪不问他笑什么,也只冲着他笑。朱怀镜发现今天李明溪还算听话,真的理了发。

也许是平时看惯了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今天见他理着这寸斤平头,怎么看怎么滑稽。最好笑的是那刮掉了胡子的嘴皮子,反而觉得厚了许多。朱怀镜总感觉李明溪是个糊涂人,不放心他办事的任何一个环节,仍叫他把画再打开看看。确认是他昨天看过的那两幅画,才算放心。却又不马上打电话同柳秘书长联系,只是反复交代李明溪:“不要像平时那样发神经,人家领导同你握手,你死人一样不知道伸出手来。也不用你主动伸手,得人家领导伸手你才伸手。领导一般只伸一只手,你就得身子稍微往前倾些,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礼貌地摇几下。嘴巴也不要死憋着不出声,你得说感谢领导关照!你别笑,我这么交代你,在别人听起来也许有些滑稽,但你真的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不这么交代,你就要误事。”

李明溪仍是哈哈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是幼儿园小朋友,还是以为我是傻瓜?不是别的,我不习惯。我不习惯那一套,你教也教不会呀!”

朱怀镜却认真起来,说:“那就不行!你这样子我的脸就没地方放!再说你让人家尴尬了,你的事也就黄了。”

李明溪一脸痛苦,摇摇头说:“真不该上你的贼船!好吧,就依你的吧。”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多钟了,这才打了柳秘书长的手机。柳秘书长说才回家,欢迎两位。

朱怀镜打开柜子,取了一箱秦宫春扛着。出了办公室,朱怀镜倒觉得胸口怦怦地跳。他看看李明溪,见这人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朱怀镜深深地呼吸,平息自己的心情。可肩上扛着东西,不好怎么调息。他便把秦宫春放了下来,同李明溪一人提着一头包装带抬着。这样呼吸才顺畅些。他说不出这时的心情是激动还是慌乱。其实他知道自己既没有理由激动,也没有理由慌乱,却仍是感到心跳如鼓。

朱怀镜一路同李明溪闲聊了起来。说说话,也就放松了。等到了柳秘书长门口,基本上算是心平如镜了。他抬手敲了门,门马上开了。

开门的是小伍,笑吟吟地叫道朱处长好。小伍接过秦宫春,搬进了里屋。柳秘书长正在烫脚,不好起身,扬扬手招呼二位坐。朱怀镜见了这个场面,心里就笑自己刚才教李明溪如何如何同柳秘书长握手,纯属多此一举。坐下之后,他就介绍李明溪。柳秘书长靠在沙发上,双手含含糊糊打了个拱,笑道:“久仰大名!”

李明溪笑着摇摇头,算是道了哪里哪里。朱怀镜见他谦虚话都不知说一句,背膛上就开始冒汗。他瞟了李明溪一眼,见这人仍是木人一般,就拿话岔开,问:“今天柳秘书长忙得晕头转向了吧?”

柳秘书长苦脸一笑,说:“事情都凑在一起了!偏在这时,你余姨又住院了。我下午开会开到六点过,又马上赶去医院。晚饭才吃了的。多亏了小伍,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

“余姨哪里不好?”朱怀镜关切地问。

柳秘书长眉头略略一皱,叹道:“她是一年有半年多在医院躺着的。”

朱怀镜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摇头而已。他原本不清楚柳秘书长家里事情的,后来听方明远说才知道些情况。柳秘书长同他夫人余姨结婚后不久,余姨就下肢瘫痪了,几十年来一直不见好转。两人便一直没有生育小孩。夫妻俩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在干部当中很有口碑。

小伍过来为朱、李二位倒了茶,又回屋里去了。一会儿又拿了干毛巾出来,站在一边。

柳秘书长望着李明溪,笑道:“我原以为你这当画家的一定长发披肩,胡须满面呢!”

朱怀镜忙说:“算您猜对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因为要见领导,才万难跑去理了个头发。不然啊,政府大门他都进不了。”

柳秘书长手朝朱怀镜点了点,说:“怀镜,一定是你要他理发的吧?你这就不对了。艺术家要有艺术家自己的个性,头发长一点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自己的个性,他们就没有创造性,就出不了好的作品。李先生,你说是不是?”

李明溪也只是嘿嘿一笑。这时柳秘书长洗完了脚,小伍为他揩干了,又躬身端走了洗脚水。柳秘书长便对朱怀镜笑笑,说这小伍不错。说罢又叫小伍,脚指甲长了。小伍应了声,一会儿拿着指甲剪过来了。柳秘书长伸手接指甲剪,她却说,您躬腰太吃力了,还是我给您剪吧。柳秘书长笑着指指小伍,又对朱怀镜说,你看你看,这小伍就是这么个乖孩子。

小伍莞尔一笑,搬了小凳,在柳秘书长前面坐下,将柳秘书长的脚抱过来放在她腿上搭着,小心剪了起来。一时没有人说话,柳秘书长抬手优雅地理着头发。朱怀镜想找句话说,却想不起合适的话来,心里便很不是味道。他偏头偷偷看看李明溪,却见他没事似的,就像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真是佩服这疯子。朱怀镜感觉只有自己这么尴尬,就越发尴尬。他知道柳秘书长是不会尴尬的。朱怀镜见识过不少这样的领导,你同他单独在一起,他爱和你说话就说几句,不然他就一言不发,要么面无表情,要么似笑非笑,听凭你闷得发慌,背生虚汗。

这会儿的柳秘书长就这么靠在沙发上,双眼微微眯起,就像风雅之士在欣赏音乐。只有剪趾甲的咔咔的脆响。小伍剪趾甲的样子看上去很专业,剪完之后又细心地打磨。好不容易等到剪完了,朱怀镜叫李明溪把画打开让柳秘书长批评批评。李明溪却不起身,只朝朱怀镜伸过手来。原来画正好放在朱怀镜背后的矮柜上,离他近些。朱怀镜心里微微不快,只得抬手取了画。心想李明溪真不懂规矩。反过来一想,李明溪不讲世俗礼数,又正是他天真可爱的地方。要是在官场,这就是大忌了。官场里,人人都得按自己的职务、地位、身份,谨慎地守着些规矩,不敢轻易出格半步。事实上没有哪一个文件规定了这些规矩,可它却比法律条文定了的还要根深蒂固。比方刚才李明溪朝朱怀镜伸了下手,本是正常不过的事,你离画近些,你取一下画是举手之劳,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按官场规矩就不行了。你李明溪好大架子!就来指挥我了?我还是处长哩!

朱怀镜拿着画站了起来,示意李明溪也站起来。李明溪不懂他的意思,仍坐着不动。他只好叫了声:“来,明溪,我俩打开让柳秘书长看看。”李明溪这才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同朱怀镜把两幅画一一打开了。先打开的是那幅大的,柳秘书长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好好!再打开那幅小的,柳秘书长又细细看了看,却站了起来,说: “好好!总的说来两幅都不错,但我更喜欢这一幅。”李明溪就得意地望望朱怀镜,那意思朱怀镜立即明白了,这是说他的眼力不及柳秘书长。柳秘书长说着又凑近看看,再后退几步远观片刻,说:“不错,真的不错。特别是这一幅,构图、意境、用笔都很好。当然那幅大的也很好,挂在客厅里最好不过了。这幅小的我还舍不得挂出来哩!”

看完了画,柳秘书长就扯着李明溪说话。李明溪这下话就多一些了,但也只是一问一答,他并不主动说什么。柳秘书长同李明溪说了一会儿,就交代朱怀镜:“怀镜,李先生画展的事,你就多操些心。有困难你就立即同我讲。这样的人才,我们荆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个城市,没有几个一流的艺术家,那里的文化品位就上不去。我有个观点,也许同一般人不相同。这就是说,我们固然要努力把经济搞上去,但如果忽视了文化建设,单纯地追求经济发展,那么经济的发展最终将失去活力。因为没有文化的支持,经济的发展是不会长久的。我还认为,经济可以在短时期内创造奇迹,而文化建设必须是一个长期的历史积累的结果。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千万不能在文化建设上搞短期行为,一定要着眼于长远,着眼于未来,时时刻刻都把文化建设放在重要的位置。而这项工作又是非常具体的,说白了就是从艺术家抓起。抓了几个一流的艺术家,你这个城市就有品位了。我们说罗马的绘画与雕刻,说维也纳的音乐,说巴黎的文学,不就是因为那里诞生过几位鼎鼎大名的文学家、音乐家、画家吗?这个 当然啰,一方面也还要抓文化的普及工作,正确处理好普及与提高的关系,既要造就一批一流的艺术家,又要让文化艺术走进百姓的生活。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让艺术贵族化 ”

柳秘书长滔滔不绝地说着,在李明溪听来却像是听天书,茫然不觉。他只是望着柳秘书长说话,笑也不笑,头也不点。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听着这一套一套的官话就会晕头的,好在他那表情看上去还像在认真聆听教诲,不会让柳秘书长难堪。柳秘书长说完了,朱怀镜忙说:“柳秘书长的领导意识就是不一般,很有文化意识。不是我说得难听,现在的一些领导,别看他们都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还搞了张硕士文凭,可就是缺乏文化意识。没有文化意识,就很难谈得上现代意识;而缺乏现代意识,就免谈开拓精神 ”

柳秘书长抬手示意朱怀镜慢些说,他就不说了。柳秘书长就接过他的话头,说起了朱怀镜的大事:“所以我就是一贯主张要大胆起用年轻的、有开拓意识的干部。怀镜哪,组织上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啊。”

柳秘书长说到这里就停了片刻,也不看谁,只把头很舒服地枕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同他的谈话就这么开始了。他知道,柳秘书长说的是组织上要提拔他,而他要说的当然就不能说感谢组织信任,而要说感谢柳秘书长栽培。于是他便望着那双并不望他的眼睛,十分诚恳地说道:“非常感谢柳秘书长。我一定好好工作,绝不辜负您。”

这时柳秘书长才偏过头来,望了朱怀镜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接着说:“你在下面干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我相信你干得好这个财贸处长的。我这几天很忙,就不再找你谈话了。今天算是正式谈话吧。财贸处处长的位置也空了很久了,你将这边的工作交一交,就马上上任吧。文件很快会发下来。我同人事处说说,安排个时间,我带你去与财贸处的同志见面吧。”

朱怀镜正继续说着感谢的话,柳秘书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朱怀镜马上意识到应该走人了。但他没来得及掉转话头提及告辞,柳秘书长打断了他的话,望着李明溪说:“那就谢谢李先生,谢谢你们二位了。”

朱怀镜马上站了起来,躬着身子说:“那我们就告辞了,秘书长您休息。”

小伍忙站起来,说:“朱处长二位好走。”

朱怀镜朝她笑笑,表示了谢意。他本想说句你在这里好好干的,可今天见这光景就觉得此话多余了。朱怀镜带着李明溪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微笑,见柳秘书长慢慢站了起来,朝他俩挥手。小伍跑在前面拉开了门。朱怀镜最后回头挥挥手,出门了。门便在后面轻轻掩上了。朱怀镜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只低着头一声不响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

朱怀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说:“他夫人? 哦哦,那是他家保姆哩!真是的,你这木鱼脑壳,我和他说话难道你一句也没听懂?”

“谁在意你俩说什么?我只听见你们这位领导好像说什么要抓几个艺术家,这口气就像 文化大革命 。”李明溪咕噜道。

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在有意幽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送李明溪到大门口,说:“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筹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好吧,你只把画作准备好吧,经费我来筹,到时候你自己再参加布置就行了。”

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划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他望着李明溪在寒风中一偏一偏地踽踽而行,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暖意,胸口感动地跳了几下。他往回走了好一阵子,才隐约体味到自己刚才的感动是怎么回事。他禁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颇为感慨。他想这也许就是朋友吧!是真正的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朋友。只有在这样的朋友面前,他朱怀镜才是真实的朱怀镜。叹只叹如今想遇上这样的朋友太难了!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进了办公室,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他拨着电话,胸口就禁不住狂跳。这女人总给他这种感觉,实在是件很美的事。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语气立即高兴起来,说:“嗬,怀镜啊,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我今晚正好轮着值班。”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去,就说:“有点忙。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也正在办公室加班。告诉你,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长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过几天就要去财贸处那边了,这边的事得加紧交接。”玉琴默然一会儿,说:“恭喜你!我怎么慰劳你呢?”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说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你坏啊!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美了好一阵。想起身回去,又觉得还有什么事似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的事。他想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单是去看看没有什么可多想的,问题是怎么去看。谷秘书长遇难了,看这形势一定是柳秘书长坐第一把交椅。柳秘书长现在对他还真不错,对这样的人物应表示必要的尊重。怎么个尊重法儿,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朱怀镜想,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至少也应送上一万块。想到要送一万块,他心里猛然跳了一下。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等于他两年的工资。再说加上上次的两万就是三万,这更让他不舍。唉!但没有办法,这个人情还是要做的。

朱怀镜拍拍脑袋,狠狠地咬了咬牙,出了办公室。一到走廊里,他立即恢复了平静,大步流星起来。楼厅口还有站岗的武警。

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块算了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细细琢磨一下,觉得五千块也过得去了,就想:不再变了,就五千吧。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只看了看墙上的钟。朱怀镜就明白她是怪他回来晚了,便随意说起向市长他们遇难的事,暗示他是忙这事儿去了。香妹就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这么晚没吃饭不早饿瘪了。香妹这就起身为他倒了水来洗脸洗脚。

上了床,两人闲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千块钱,她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她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就左劝右劝,摆的都是上次说过的那些道理。可这回不怎么灵了,香妹死活不依。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香妹就爬了起来,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 “好好!都给你,任你怎么送,不关我的事!今后再不许在我面前说钱的事!”

香妹气呼呼地去了儿子房间睡。存折在朱怀镜的枕边,他也不去拿它。也难怪香妹生气,这么花钱真的让人心痛。父亲在乡下拱着屁股干了一辈子,手头还从来没有过二万五千块钱啊!朱怀镜平时再怎么大方,再怎么吃喝,也不敢太大手大脚。他总时不时会想起他熟悉的乡村。他买双皮鞋,买件衣服,或是下了顿馆子,总会突然想到花的这些钱,父亲得辛辛苦苦做半年或是做一年。父亲往往口咬黄土背朝天地做一年还挣不来他在外面吃的一顿饭钱。他太熟悉那些乡村了,太熟悉父亲一样的农民了!那仍然很贫穷的广大乡村,是他永远走不出的背景,是他心灵和情感的腹地。

但是,朱怀镜毕竟离开了乡村。离开乡村几乎是所有乡下人的愿望。乡亲父老巴望他有出息,大大地有出息。可出来这么些年,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个乡下人所谓的大出息,得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他朱怀镜这一代只能走完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这一步。他只能为儿子创造条件,让儿子比他再高贵些。以后孙子比儿子又更高贵些。只有这样,他的家族才会慢慢进入社会的高层。不管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社会已经在事实上存在了阶层。生活在下层的人,你可以傲骨铮铮地蔑视上层,可你休想轻易地接近和走向上层。所谓上层,向来都是指做了大官的人,可这些年上层行列里又增加了新的成分,那就是赚了大钱的人。在荆都,做大官的和赚大钱的都被人称做老板。这些老板,大概也就是柳秘书长在修改政府工作报告时说起的所谓“人士”。朱怀镜想,这“人士”二字的出笼,字面上也许没有多少特别的深意,但似乎中间隐约透露着一股气息:有些人真的越来越贵族化了。他想着这事,就起身开了灯,找来辞典。翻到“人”字。

【人士】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人物:民主~ 各界~ 党外~ 爱国~。

【人员】担任某种职务的人:机关工作~ 武装~ 值班~ 配备~。

人士称得上人物,而人员只能是普通人而已。朱怀镜合上辞典,突然觉得自己很迂腐很可笑,居然正儿八经地翻着辞典来考证什么是人士,什么是人员。辞典是死的,语言是活的,而官场语言往往又是含蓄、隐晦和富有象征意义的,翻辞典有什么用?朱怀镜只是真切地感到这社会的确越来越阶层化了,有些人更是越来越贵族化了。尽管做官的仍被称做公仆,尽管有钱的人仍尊你为上帝,可事实就是事实。下层人想快些进入上层,拿时兴的官话说,就是实现超常规发展,你就得有超常规的手段。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

也不知有多晚了,他没有半点睡意,索性起床了。听听隔壁没有香妹任何声息,他便开了门出来了。户外很冷,路灯白得发青,这种灯光下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魔幻色彩。朱怀镜知道自己这时的脸色也许很恐怖。他去了办公楼,站岗的武警奇怪地望着他。他便装模作样地同人家招招手,像个日理万机的领导。进办公室坐了会儿,心想还是回去睡了。可一出了办公楼,却向大门的方向去了。

朱怀镜走在寒风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壮,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想这个时候有谁惹了他,谁就倒霉了,他一定将这人揍个半死!寒风迎面吹来,叫他不能呼吸。他便顶着风呜呜地怪叫,像一匹孤独的狼。

他这么叫喊着,就到了龙兴大酒店附近。见了酒店门厅外面那通明的灯火,他不再叫喊了。可今天这红红绿绿的灯光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凄艳和伤感,便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沿着僻静的小道,去了玉琴屋子。开了门,他没有开客厅的灯,而是径直去了卧室。他开了床头的灯,却见床头摊着些照片,全是他同玉琴一块儿照的。原来他不在的时候,玉琴就依偎着这些照片入睡!

朱怀镜躺在床上,一张一张端详着这些照片。这些照片让他想起他同玉琴夜夜厮守的那些日子,每一张照片几乎都有一个令他心旌飘摇的故事。像是幻觉,他拿手抚摸着照片上的玉琴,看着看着玉琴就从上面出来了,同他一起说话。一会儿又偎着他睡下了,伸出温润的舌头舔他的脸。他的脸被舔得痒痒的,伸手抓了一下。手一抬,他真的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玉琴的身体。他猛然睁开眼睛一看,天哪!玉琴真的睡在他的怀里!

见他醒了,玉琴撅起嘴巴说:“你真是坏呀!来了又不说一声,害得我一个人在那里值班冷冷清清。知道你来了,我也可以早点儿过来陪你。这下可好,天早亮了好半天了!”

朱怀镜摸摸玉琴的身子,还是冰凉的,就知道她才躺下没多久。他抬腕看看手表,却已是早上八点过了。“这下好了,上班也要迟到了。”朱怀镜说。

玉琴似乎有些难为情,笑笑说:“我进来时已是七点五十了,想你怎么睡得这么死,一定是昨晚太累了。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也就不叫醒你了。再说,我也想倚着你睡一会儿。”

朱怀镜便搂紧玉琴,说:“傻孩子,还怕我怪你不叫我?我也巴不得同你久待一会儿哩!迟到就迟到,我俩再睡一会儿吧。”他想这会儿正是人们进进出出的高峰期,索性等会儿再出去算了。他挂了刘仲夏电话,说有点事要办,迟一点再去。刘仲夏很客气,说没有事的,你放心办事吧。玉琴在他怀里甜甜地拱了一阵,逗他说:“坏家伙,你说要办事,办什么事?”他早喉头起火了,喘着气儿说:“办你!办你这个天下第一大事!”两人只隔了十几个小时不在一起,却像八辈子没见面似的。

朱怀镜出了龙兴大酒店已是十点多了。走了一会儿路,才觉得饥肠辘辘。他和玉琴都没吃早饭。玉琴说去弄饭来吃,他不让她离开他半步,两人便只顾搂着温存。这会儿却真有点饿。可是怕再耽误时间,他只好忍住饥饿,拦了辆的士。在政府大门口下了车,见了大门口站岗的武警战士威风凛凛,他精神抖擞了,似乎也不怎么觉得饥饿了。

当他挺直腰板,甩着手臂,潇洒地走过大院里那宽阔的大坪时,他已显得精力格外充沛了。刘仲夏听见了他开门的声音,过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有事吗?”朱怀镜客气地问道,可他感觉自己这口气有些像在问一位下级,便马上谦恭地笑笑。他见刘仲夏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就妥帖些了。

刘仲夏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怀镜,同你商量个事。快到春节了,同志们都盼着早点发福利。我的意思是,今年物价涨得快,大家都觉得手头紧,是不是比往年多发一点?我的想法是每人发个六杆。估计厅里也会发个三四杆。每人一共有个近一方水,过年也差不多了。你看如何?”

朱怀镜说:“好好,就依你说的吧。同志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就盼着年头年尾有个响动。”

刘仲夏又说:“好吧,我俩就统一这个意见。不过我想多作几次发,免得太显眼了。今天先发两杆吧。上面又发通知下来了,禁止年底滥发钱物,禁止年底突击花钱。通知是年年发,票子也年年发。就我们办公厅的规规矩矩,发个几千块钱还做贼样的。”

朱怀镜便感叹道:“是啊,我们是首脑机关,什么事情都讲究影响。外面那些单位,谁还讲影响不影响?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里塞!我就知道有几个部门,早在几年前春节就发几万块了!”

两人便感慨了一会儿政府首脑机关的形象问题,认为形象的确太重要了。谁叫你在首脑机关工作呢?在这里工作你就得舍得牺牲。

刘仲夏坐了一会儿,说声你忙吧起身走了。朱怀镜从刘仲夏的语气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仔细一琢磨,发现刘仲夏对他比平时多了些客气。一个处的同事,进出办公室很随便的,不用说你忙不忙之类的客套话。尤其刘仲夏又是站在处长的位置上,平时从不对哪位下级讲过客气。朱怀镜想,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即将去财贸处当处长了。

不一会儿工夫,小向笑眯眯地进来了。朱怀镜知道他是发钱来了。小向是处里小钱柜的出纳,他要发钱了就是这么个表情。果然小向神秘兮兮地将门轻轻掩了,贼兮兮地从腋下取出一个大信封,拿出一张表来让朱怀镜签字。小向望着朱怀镜签了字,便一五一十地数了两千元钱交给朱怀镜,说:“朱处长再数数?”

朱怀镜觉得小向这人死板得可爱,硬要望着你把字签好了才知回头数钱,好像生怕你写不好自己的名字。他把钱往口袋里一揣,笑着说:“少给了不问你要了,多给了你就赔吧。”小向便嘿嘿一笑,又把大信封揣进腋下夹着,一声不响出去了,就像个地下工作者。

小向一走,朱怀镜忍不住掏出钱夹,数数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给的三千块还没有动,刚才发了两千,原来自己还有五百来块,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块钱。朱怀镜觉得奇怪,刘仲夏这回怎么一下子大方起来了,他是个办事非常谨慎的人,以往春节发钱从来不敢超过三千块。朱怀镜总认为他不是自己不想多拿些钱,而是怕万一大手大脚,到时候小钱柜空了,一时没有财源,干部们就会意见纷纷的。也好,就拿手头这五千块钱去看望余姨算了,懒得跟老婆闹得不畅快。

他见这会儿才十一点多钟,又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干脆去医院看一下余姨,了却这个心愿。他拉上门就出来了,也不同刘仲夏打招呼。才进办公室没多久,又说有事要出去,不太好,就干脆不同谁说算了。

出了政府大院,才想起不知余姨住在哪家医院。按说应在第一人民医院,那里是政府机关指定的医疗单位。他便打的去了第一人民医院。到问讯处一问,知道余姨这类病人应住八病室。他跑去八病室护士值班室一查,见有个38床余娟。再问问护士,正是余姨。他不忙去病房,跑到大门外,花八十块钱在摊上买了个花篮。

余姨斜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躬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看您。”

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坐吧,坐吧。”余姨脸色苍白,就连笑起来都似乎很吃力。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然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索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啊。”

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

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不太好。”

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寒战。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工夫,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床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余姨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

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

余姨脸微微一阴,说:“小伍会送来的。”

朱怀镜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不要着急,安心养病。我改天再来看你吧。”

朱怀镜出来了。他终于没有掏出那五千块钱来。就在他刚才扶着余姨躺下那一瞬间,他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也许并不重要。那么带上一个花篮来看看也就行了。

朱怀镜出了医院大门,路过他刚才买花篮的摊子,无意间听见有个女人在讨价还价,最后用六十元钱买了和他一样的花篮。他便想自己吃了二十块钱的亏,心里不快。猛然又想起自己原本要花五千块钱的,却只用八十块钱就交差了。这么一想,他心头就释然了,反而觉得自己赚了似的。

小熊拜托的事,朱怀镜一直还没有空去了结。今天好像没什么事,他就想晚上请曾俚聚一下,顺便也请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来作陪。下午一上班,他就打电话同玉琴商量这事。他觉得老是揩玉琴的油水不太好,再说曾俚和李明溪同他极随便的,只需找个稍微过得去的店子就行了。于是便说好放在龙兴大酒店斜对门的一个小饭店。

不料他刚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他们的骨灰下午四点钟到,皮市长去机场迎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一下。

朱怀镜觉得既然要参加市长他们的追悼会,晚上又马上同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就很不妥了。他只好又打电话给玉琴他们三位,说改日再聚,并道了原委。玉琴和李明溪没说什么,曾俚却大为感叹,说朱怀镜还怀有古君子之心,这在如今官场是很难得的。

朱怀镜回完电话,上楼去皮市长办公室。方明远无声地笑笑,招手请他进去坐。见方明远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这会儿正在里面办公,就小心地进来坐下。方明远轻声说:“就在这里坐一下吧,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下去。回来马上就接着开追悼会。还有一个活动要请你,等会儿再同你说。”

朱怀镜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方明远嘴巴努一下里面,又摇摇头。朱怀镜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不方便说的事,也就不问了。两人正轻声说着话,皮市长开门从里面出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说:“皮市长好。”

皮市长和颜悦色,道:“是小朱呀?坐吧坐吧。等会儿我们去机场接向市长,你也去一下吧。”朱怀镜忙点头说好好。皮市长将几个批示了的文件交给方明远,交代了几句,仍回里面去了。两人便接着闲扯。

不久柳秘书长进来,见朱怀镜在这里,朝他点头笑笑,就敲了皮市长里面的门,进去了。一会儿,皮市长同柳秘书长一道出来了。皮市长说:“小朱,一起去吧。”

柳秘书长也就说:“对对,怀镜一起去吧。”

下楼一看,就见坪里整齐地停了二十来辆轿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些表情肃穆的人。方明远上前替皮市长拉开了车门。皮市长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地与同志们招手致意,而是低头缓缓钻进了轿车。其他的人也就不声不响地上了车。柳秘书长上了自己的车。方明远拉一把朱怀镜,叫他上皮市长的车。方明远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怀镜就只能同皮市长并排坐在后面了。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妥,可来不及细想,就从车头绕过去。但当他走过车头时,突然很不自然了,似乎自己处在聚光灯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犯了个礼节错误。按规矩,他应从车尾绕过去,而不是从车头。他拉开车门,见皮市长端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侧过脸来招呼他一声。他就有些后悔上这车了。

一路上皮市长一言不发,车上也就没有人说话。朱怀镜就想这些人也许都在暗暗笑他少见识。

到了机场,机场的负责人早迎候在那里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说话。寒暄完了,就有小姐过来,领着各位进了贵宾室。坐下不久,有人给每人发了一条黑纱。

一会儿班机到了,皮市长一行乘车去了停机坪。早有军乐队排着方阵候在那里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飞机,军乐队才奏起了哀乐。就见韦副秘书长捧着骨灰盒缓缓出了机舱,却不见其他人出来。猛然听得一片哭声,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向市长夫人和他的儿女在哭。他就猜到这一定是向市长的骨灰了。皮市长同向市长的儿子一道扶着向市长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夫人抚摸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皮市长安慰着送她上了轿车。

这时,其他的人才捧着骨灰盒鱼贯而出。十几个人的家属便一齐哭号,顿时哭声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书长的骨灰,其次是财政厅长的,再后面是工商银行行长的,最后才是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的。先是厅级干部,再是处级干部。厅级干部又以资历为序论先后。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次死这么多人,很是震撼,一阵悲痛袭来心头,眼睛便发起涩来。这时,方明远拉拉他的手,凑过头来说:“皮市长二公子就要去美国了,皮市长想请身边几个人去家里聚一下。追悼会完了,我俩一起去吧。”

哭声很大,他俩说什么别人也就听不见。朱怀镜猜想这就是方明远原先在办公室里同他神秘地说了半截的什么活动了,就问:“都年底了,他不干脆过了春节再走?”

方明远说:“布朗先生正好要回美国去一趟,皮市长就想请他带着皮勇一道走算了,也好一路照应一下。”布朗先生是美资企业威茨公司总裁,同皮市长是很好的朋友。朱怀镜没有见过这个老外,只是听方明远说起过。

骨灰盒都交接完了,大家上车,车队直奔殡仪馆。

殡仪馆早安排好了灵堂,前来告别的领导同志和死者生前好友已分别候在各个灵堂了。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参加了向市长的追悼会,市政府其他各位领导和秘书长分别参加其他各位死者的追悼会。朱怀镜和方明远当然随在皮市长身边。如今会开得多,而且开得长,很让人烦躁,只有追悼会倒常常是开得简短的。十一个追悼会同时开,不到四十分钟也就结束了。因为事先准备得妥当,会上没有太多的花絮。只是朱怀镜过后听人说起在灵堂的布置上有过小小插曲。原来殡仪馆的灵堂倒有三十来个,但大厅只有四个,中厅有八个,其余的是小厅。按长期形成的惯例,市级领导的追悼会才能放在大厅,厅级干部和处级干部的追悼会只能放在中厅,一般百姓的追悼会当然放在小厅了。像这回一下子去世这么多高级别的干部在荆都历史上从没有过,中厅灵堂就安排不过来。但又不能把谁安排到小厅去,那样人家家属会有意见。经过反复研究,只得决定安排两位厅级干部去大厅。这也像如今用干部的惯例,只能上不能下。可也不能随便安排谁谁去大厅,还得论资排辈。于是谷秘书长和财政厅长的追悼会就破格安排在大厅了,这很让他们家属感到安慰。

大家出了灵堂,就有人收了黑纱。朱怀镜仍坐皮市长的车回机关。他吸取教训,从容地从车后绕过去上了车。皮市长仍不说话。几个人在车上一言不发坐了一阵,皮市长突然问道:“小朱,你那姓袁的朋友同你说过一句什么话?”

朱怀镜知道一定是方明远把那话传给皮市长了,但他不清楚皮市长同司机是不是很随便,就不重复袁小奇那句话,只是隐晦道:“是啊,那天您从荆园刚走,袁小奇就同我说了那话。他说得很神秘,我觉得奇怪,就马上打电话同方明远说了。”

皮市长抬手摸摸油光发亮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神秘啊 ”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落音几乎成了叹息。也许是刚才的对话过于隐晦,气氛感染了大家,谁也不便多说什么。朱怀镜猛然觉得车内的空气似乎稀薄了,禁不住深深地呼吸几下。但他的深呼吸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的,免得别人以为他是紧张了,显得小家子气。他很不喜欢汽车空调制造出的温暖,就像他不喜欢女招待们用职业笑脸挤出的热情。

方明远很会来事,见大家不声不响,就说:“放点音乐吧,轻松轻松。”

“哦,对对,放点音乐。”皮市长表示同意。

方明远随便拿了盒磁带,放了音乐。偏巧是电视剧《红楼梦》的那首插曲《枉凝眉》。这首歌在朱怀镜心中已有特殊意义了。他微眯着眼睛,似觉仙音袅袅。而此时此刻他意念中的玉琴却是格外的曼妙典雅。

车到办公楼前停了下来,方明远飞快地下车替皮市长开了车门。皮市长起身下车时说:“小朱,同小方一块去玩啊!”皮市长说得很随意,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朱怀镜忙说好好,谢谢。可他说什么皮市长也许还未听清,因为这位领导边说话就边下了车。

方明远送皮市长上楼去了,朱怀镜就进了自己办公室。一看手表,已快到下班时间了。他正不知怎么去皮市长家,方明远下来了,进来问朱怀镜:“你说怎么个去法?”

朱怀镜就说:“你看呢?不怕你笑话,我是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规格的活动,不懂行情。”

方明远说:“我知道还有几个人参加,可他们都是大老板,我俩同他们不能比。但起码得这个数。”他说罢就伸出右手,比画着五个指头。

朱怀镜问:“五百块?”

方明远哑然而笑,说:“五百?你真是少见识。我说的是至少五杆!”

朱怀镜吓了一跳,说:“五千块钱?”

方明远说:“你不想想这是什么档次?人家也不请别的人,只叫了平时同他很随便的几个人。”

朱怀镜当然明白方明远说的意思:你能得到皮市长的邀请,就是你的荣幸了。可他早已送去两万块了,这回再送五千,就是送冤枉钱了。但他又不好怎么说,只得笑道:“好好,就按你说的,我俩每人五千块吧。”

方明远说:“干脆我俩一起打个红包。我已准备了一万块钱,你要是现在手头没有钱的话,我就先垫着。”

方明远这么够朋友,朱怀镜很感激,忙说:“谢谢你。我手头正好还有五千来块钱,就不劳你垫了吧。”

于是朱怀镜就找了张红纸,写上“方明远、朱怀镜敬贺”,再拿出五千块来一并交给方明远。方明远也数出五千块钱,凑在一起包了。方明远将红包往怀里一揣,朱怀镜就觉得胸口被什么扯了一下,几乎生生作痛。这五千块钱他本打算拿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后来他终于没有拿出手。省了这笔破费,他还只当是赚了五千块钱哩,哪知注定不属于他的终究不属于他。他心里虽然不舍,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像沉浸在莫大的幸福里。他望着方明远,眼光里似乎还充满着感激之情。的确,搭帮这位仁兄的关照,他才这么快就让皮市长如此欣赏了。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等同事们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就一同去了皮市长家。一进门,王姨热情地迎了过来,说欢迎欢迎。皮勇便倒茶递烟。王姨让皮勇招呼客人,自己进厨房忙去了。她说小马一个人忙不过来。

已到了几位客人。有三位是见过的,华风集团老总吴运宏,荆达证券公司老总苟名高,康成集团老总舒杰。大家一一握了手。还有两位朱怀镜不认识,同方明远却都是熟人,他便道:“这位是公安厅严厅长。”又介绍朱怀镜:“这位是政府办公厅财贸处处长朱怀镜同志。”

朱怀镜忙双手伸过去同严厅长握了手,道了久仰。他对严厅长的确可以说是久仰了。这位厅长大名严尚明,常在电视里露脸,只是今天没有穿警服,少了些印象中的煞气,倒叫他一时没认出来。

方明远又介绍另一位:“这位是飞人制衣公司老板 ”

没等方明远介绍完,这位老板忙说:“在下小姓贝,贝大年。请朱处长多关照。”说罢就递上名片。朱怀镜接过来一看,却见是:裴大年。这家制衣公司是荆都有名的私营企业,裴大年也算是荆都鼎鼎有名的人物。朱怀镜早就听人说过这位裴老板的掌故,今天一见面,他就猜到那些趣事一定是真的了。原来“裴”同“赔”同音,人家叫他裴老板,他听来总觉得是赔老板,专门赔钱的老板。他很忌讳别人这么叫他,自己就经常有意把这个字的音读错。关于他姓氏的笑话很多,说是有回一位大学生去他那里应聘,进门就说:“裴老板好。”他脸色马上黑了下来,纠正道:“本人姓贝。这字读宝贝的贝。”那位大学生觉得奇怪,心想哪有连自己姓氏都读不准的人呢?就疑惑道:“对不起,也许裴先生老家方言裴读作贝吧,标准读法应是裴,同赔偿的赔一个音。”这下裴先生更加不高兴了,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愿意赔你回家赔去吧,我们公司是个很发财的公司,需要的是能为公司赚钱的人。”大学生这才恍然大悟,悻悻道:“好吧,你就姓贝吧,背时倒运的背也读背哩!”大学生说罢摔门而去。朱怀镜觉得这个故事明显带有演义色彩,不完全可信。但裴先生不喜欢人们很标准地读他的姓氏,只怕是千真万确的。这时方明远朝朱怀镜神秘地笑笑,也就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大家正寒暄着,苟名高说:“我记得上回见面,朱处长好像是综合处处长?”

方明远接腔说道:“名高老板好记性。这回他又高就了,去财贸处任处长。”

朱怀镜便连声谦虚着。苟名高说:“那好啊,今后就要你朱处长多关照啊!我们证券公司可是归口你那里管哩。”

大家便都来奉承朱怀镜,请他多关照。他却连连摇头,笑着说:“各位奉承我也不讲个地方。这是在哪里?这是在皮市长府上,大家都在皮市长领导之下啊!一切都得有皮市长的重视、关心和支持才行!”

大家便都说这话非常正确,皮市长对我们一贯是非常关心的。正摆着皮市长的好,王姨从里面出来,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老皮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方明远说:“皮市长太忙了。这几天那个事情一搞,很多文件都没时间看,他说看看文件再回来,要我们别等他。”几位就说哪能不等皮市长呢?当然要等他回来一块吃饭。太忙了,领导太忙了。美国总统都还正常度假哩,我们市长就如此之忙。我们的领导是人民公仆,就是不一样!哪能像西方国家官员那么悠游自在?

话题便越扯越远,从中国领导说到西方官员去了。严尚明不太说话,只是附和着大家笑笑。方明远朝朱怀镜使了个眼色,再说:“怀镜,我俩去里面看要不要帮忙。” 朱怀镜会意,站了起来。两人往厨房去,王姨见了,说:“你俩坐呀!”方明远说:“要不要我们帮忙?”王姨出来了,站在厨房门口同方、朱二人客套。方明远马上拿出红包,说:“王姨,这是我和怀镜凑的一点意思,只是表示 ”王姨很生气的样子,连连摆手道:“你这两个孩子,这么不懂事。勇勇去美国也实在太远了,就请几个随便的人来家里坐坐。你俩还这么客气,老皮不骂死你们才是。”方明远硬把红包塞进王姨手中,说:“王姨你这样我俩就不好意思了。皮勇去留学,这么大的事,我们当然得有所表示呀!”

王姨没办法,只得接了红包,说:“你这两个孩子,真是的。特别是小朱你,真不像话。你别跟小方学,他总这么见外。”

朱怀镜便傻乎乎地笑笑。他知道王姨是说他太客气了,心意都表示两回了。王姨这话方明远听了,也并不觉得见外。他反以为自己同皮市长关系近一层,表示一下意思是应该的。而朱怀镜同皮市长打交道还不多,还没有自己这么近,就讲这些礼尚往来了,似乎不合适。

王姨说没有什么忙要帮,请他俩回去喝茶。两人便欣欣然回到客厅。他俩依照各自的想法理解着王姨的意思,心情都很好。

这时有人敲门,大家知道是皮市长回来了,纷纷起身,准备迎接。皮勇去开了门,却见进来的是他的哥哥皮杰。皮杰身材魁梧,个头比皮勇高些。他进门就边取皮手套,边哈哈道:“欢迎各位朋友,各位兄弟。”说罢就同各位握手,很用力。握着朱怀镜手时,就问方明远:“方哥,这位一定就是朱处长吧。”朱怀镜忙笑道姓朱姓朱。方明远显然同皮杰随便惯了的,就说:“叫他什么朱处长,叫朱哥就是了。”皮杰就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啊,可又怕人家不认我这小老弟呀!我愿意大家都做我的兄弟,只是我没这个福气。”

这时王姨出来了,嗔怪皮杰道:“我一听闹哄哄的,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也没有个规矩,谁同你是兄弟?严厅长你要叫叔叔哩。”

皮杰双手朝他妈妈和严厅长各打了个拱,说:“严叔叔作证,我是从来不敢在您面前乱来啊,说真的,我对我老子都不那么怕,就怕严叔叔。”

严厅长慈祥地笑道:“王大姐,你别看皮杰是在外面自己闯天下的人,规矩可都懂啊,一向对我很尊重。”

王姨却很严肃,对皮杰说:“你刚才的话就有问题。你规规矩矩,干吗怕严叔叔?严叔叔会吃人?”她又转过脸向着严尚明,说:“老严,杰杰这孩子没有他弟弟听话,野得很。我可是早就同你说了,要你对他严些。要是发现他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就好好治他一下。”

皮杰嬉皮笑脸起来,玩笑道:“妈妈你饶了我吧。在座的你们都是领导,就我一个人是老百姓,就别开我的批判会了。我可是守法公民啊,我们小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啊,就怕你们当官的不高兴了拿我们出气。”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t裴大年马上举手说:“老弟,真正的老百姓是我啊!这里厅长的厅长,处长的处长,吴总他们三位也是国有企业老总。老弟你呢?好歹还是干部留职停薪。我可是工作单位都没有的人啊。最没地位的是我这种人。”

朱怀镜止住裴大年的话头,说:“贝老板,你别小看自己了。其实在座的要论级别,你最高。你不记得去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有个小品?村长上面是乡长,乡长上面是县长,县长上面是省长,省长上面是总理。所以总理比村长只大四级。你私营企业老板可以说级别要多大就有多大。放在全市来说,你的顶头上司就是皮市长,所以市长只比你大一级。”

顿时哄堂大笑。裴大年搔头挠耳的,脸有些微微发红,却没事似的自嘲道:“朱处长这是在笑话我了。”

方明远感觉到裴大年有些难堪,就正经说:“怀镜虽说的是玩笑话,这中间却包含着深层次的大道理。我们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就是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政企要分开。企业就是企业,不应讲究什么级别,也不应有什么主管部门。软件大王比尔·盖茨,你说他是什么级别?可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得邀请他作为代表参加哩!要说级别,这不相当于国家元首级了?”

大家都说言之有理,都说政府办公厅的干部水平就是高。方明远谦虚道:“哪里哪里。要说这方面的理论水平,还是怀镜的高。他搞了多年经济研究,肚子里一套一套的。刚才随便一句玩笑,就揭示了深刻的理论问题。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快抵得上鲁迅先生了。”

朱怀镜就笑指着方明远说:“明远啊,我刚才并没有得罪你啊,你这么臭我!”

王姨劝道:“好好,都不错,现在年轻人都不错。”

裴大年早没了窘态,接过王姨话头,说:“对对,都不错。皮市长赏识的,还有不中用的?都是栋梁之材,前途无量啊。”他奉承的是朱、方二位,眼睛却瞅着王姨。其他人便附和裴大年,都说皮市长最关心人,最重用有才干的人。话题便自然转到皮市长慧眼识才,知人善任上来了。

大家正左皮市长右皮市长,皮市长敲门回来了。呼啦啦一片全都起了身,笑着向皮市长道了辛苦。皮市长便一一同各位握了手,道着欢迎。

王姨却佯装生气的样子,说:“你说得好听,还欢迎哩!我说你是假欢迎啊!要不然干吗拖到这时才回来?你是想躲过同志们吧?”

大伙儿都被逗笑了。皮市长也玩笑道:“你们都见到了吧?在外你们都听我的,回家我就得听她的。我的地位很低啊!世界妇女组织干吗不到我家来开现场会呢?”

这时电话响了,裴大年正好坐在电话旁边,就拿起电话,说请问找谁。可他听了一会儿就皱了眉头,转过脸疑惑说:“不像是电信局催电话费的,是个说外语的男人声音,没有一句中国话。”他说罢就准备放电话。

皮勇忙说:“别放电话,我来接。”

皮勇跑去一接,回头对他爸爸说:“是布朗先生,爸爸。”

“你问他好。”

皮勇翻译过去,又回头说:“布朗先生说谢谢你和你们的政府对他们公司所给予的一切帮助,他代表他们公司表示感谢。他还特别感谢你对他个人的关照,他和他的家人对你表示由衷的感谢。”

皮市长说:“你告诉布朗先生,我们对他将继续加大对荆都的投资表示赞赏。我们对外商的政策不会变,如果说有变化的话,我们的政策只会越来越好。”

皮勇翻译过去之后,听了一会儿,说:“布朗先生说他的行期最后定下来了,准备二十号动身去北京,二十一号从北京飞纽约。他专此告诉我们。”

皮勇接完电话,大家就有意拉到别的话题,谁也不好意思望裴大年一眼。裴大年知道自己刚才出了洋相,索性自我幽默起来,说:“唉,不学外语,还是不行啊。我是老把英语字母同波坡摸佛搞混了。我知道我常在公司出丑,可那些招聘来的大学生也不敢笑我。”

皮市长笑道:“小裴啊,莫说你啊!我是学过英语的,现在也说不上一句整话。我知道我一说英语,肯定就像我们听日本人说 你的,什么的干活 。”

皮市长从来都叫他小裴而不叫他小贝。也许在领导面前该赔还是得赔吧,他似乎忘记了忌讳,显得很高兴,说:“皮市长的水平谁不清楚?您就是太谦虚了。”

谈笑间餐厅那边已摆好了饭菜,小马过来请大家就餐了。各位客气一番,按着尊卑讲究入了座。小马开了茅台,倒进一个玻璃壶里,再为各位一一斟上。皮市长举目一扫,随便问道:“都到了吧?”

“都到了。”方明远答道。

朱怀镜原来总以为柳秘书长会到的,却见皮市长并没有请他。这让朱怀镜心里更加熨帖,不禁暗自掂量自己在皮市长心目中的位置。便想那五千块钱没有送给柳秘书长夫人,完全正确。即便柳秘书长真的对自己不错,也只能送他到处长这个位置。而这个使命早已完成了。他再要上个台阶,弄个副厅和厅级,关键就靠皮市长了。柳秘书长只要不在中间作梗就得了。所以他想,今后对柳秘书长的基本政策应该是:不得罪,多接近,少送礼。

皮市长今天很高兴,微笑着频频举杯敬酒。他先敬了严尚明,再敬几位老总。平时都是大家敬皮市长,今天却倒了过来。大家便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杯子同皮市长碰杯,然后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皮市长却只是用嘴皮子沾沾酒杯,意思意思就算了。只有严尚明稍微平淡些,也许是他年长一些的缘故,并且是厅长。

皮市长红光满面,笑声朗朗。朱怀镜平时注意过,皮市长要么笑容满面,要么黑着脸。那笑脸黑脸之间没有过渡,才笑容可掬的,突然就冷若冰霜了,就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五颜六色的非常漂亮,可刚搭好就哗然倒下了。下级们就总在他的笑脸和黑脸之间提心吊胆,不知所措。朱怀镜算是同皮市长亲近的人,只把那张经常黑着的脸理解为一种应有的威严,也就不怎么恐惧。但朱怀镜毕竟想常见到皮市长的笑脸,只要一见到皮市长,他总是先不遗余力地笑着。可皮市长却常常是很严肃地板着脸。朱怀镜便很怀恋那天晚上在荆园看皮市长搓麻将的情景。那回皮市长脸上总是堆着笑容,尽管时而也皱皱眉头,但那也许是在思考。朱怀镜有时甚至独自想,领导们为什么总要黑着脸呢?多笑一笑,自己高兴,别人也高兴,这至少有益健康啊!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给领导上课,在领导面前不能自作聪明,只要多说几个“是”就行了。今天皮市长这么高兴,简直让朱怀镜感动。

“小朱,敬你一杯啊!”皮市长朝朱怀镜举起了杯子,目光里满是笑意。皮市长已敬了其他各位,只差朱怀镜和方明远没敬了。

哪有皮市长敬酒的道理?朱怀镜不知是惶恐还是激动,几乎乱了方寸,忙说:“岂敢岂敢!就算我敬您吧。”

皮市长笑着说:“谁敬谁并不重要,重要是各位尽兴。你只把这杯酒干了。”

朱怀镜照例双手捧着酒杯同皮市长轻轻一碰,一仰而尽。方明远机灵,不等皮市长开口,忙双手捧着酒杯站了起来,恭敬道:“皮市长,小方敬您一杯!”皮市长笑了起来,说:“今天真是乱了规矩,平时都是小方救我的驾,替我同别人干杯。今天可好,向我开火了。”说罢就举杯喝酒。小方不敢让皮市长先干,匆匆说了两声得罪,抢在皮市长前面干了杯。

荆都风俗,大家只要一到酒桌上,斯文不了几下就痞话连天了。可这是在家里喝酒,况且大到市长,小到一般百姓,不是一个层次,大家也只好忌着口。可又不能干喝酒不说话。今天是皮勇的喜事,少不了要说些祝贺和奉承的话。但说着说着,都来说皮市长的好了。

皮市长只是微笑着,谦虚地摆摆手,嘴上不多说什么。大家愈加奉承皮市长。朱怀镜本来就感激皮市长,今天在这种气氛中,又喝了几杯酒,感情容易激动,也是满口的皮市长如何如何的英明。皮市长就专门拿手点点朱怀镜,笑着说小朱你也凑热闹来了。听着这话,朱怀镜更加兴奋了,身上发起热来。皮市长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朱怀镜同他是不必见外的。朱怀镜便笑着,不再说奉承话了。只听着别的人在给皮市长戴高帽子。醉意蒙眬中,皮市长在他眼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几乎需要仰视了。这一时刻,朱怀镜对皮市长简直很崇拜了。后来朱怀镜回想起自己这天在酒桌上的感受,猛然像哲学家一样顿悟起来:难怪中国容易产生个人崇拜!

皮市长敬了大家一圈,像是骂人又像是玩笑,望着皮杰说:“你平时豪喝狂饮,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把各位客人陪好!”

皮杰涎着脸皮笑笑,又望望他妈妈,说:“好不公平!今天是老弟的好事,让我陪酒,却还要训我。”

皮勇忙拱手说:“拜托老哥,我滴酒不沾啊!”

皮杰便开始一一敬酒。当然先敬严尚明。严尚明说不胜酒力,只喝半杯。皮杰不依,说要干就干一杯。皮市长就板起脸骂皮杰不懂规矩。严尚明见这光景,只好说干满杯吧,不过今晚就这杯酒了。其他几位就不好说只喝半杯了,都同皮杰干了满杯。看来皮杰真的是海量,敬了一轮之后,就说三位大人和皮勇除外,其他几个年轻人也不说谁敬谁,平起喝下去,喝到有人不能喝了就算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六,大不了睡他一天。裴大年说:“这就不好说了,怎样才算不能喝了呢?”皮杰说:“有人趴下去就算了。”皮市长对皮杰皱起了眉头,说:“你别把你在外面闹酒的那一套带到家里来。这样吧,依我的,酒要喝好,但不能醉人。还喝两瓶,总量包干。”

几个年轻人闹酒,严尚明同皮市长头碰头在说话。一会儿,皮市长招呼大家尽兴,就同严尚明进里面说话去了。严尚明好像有些拿厅长架子,也不同大家客气一句,只跟着皮市长进去了。王姨招呼一声,也进去了。皮勇当然不便离开,就干干巴巴坐在这里看着大家热闹。小马仍是站在一边斟酒。朱怀镜觉得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不太妥,就说:“时间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团圆酒算了?”

皮杰抬手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朱哥你不够意思,我俩可是头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说了,还喝两瓶酒,这可是老头子的指示啊!我是不怕违背他的指示,你们可得遵守啊!”说罢又在朱怀镜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气冲天的样子。朱怀镜肩头被拍得生痛,心头却很畅快。

皮杰越是喝酒,话就越多,嗓门也越高:“兄弟们,我在外面自己闯天下,沾不了老头子的光,靠的就是些难兄难弟。搭帮兄弟们啊,老弟我才万难混了碗饭吃。老头子,他不端掉我的饭碗就算开恩了。他廉他的政,我没意见,可也别端我的饭碗是不是?”

这时王姨出来了,朝皮杰使了眼色,压着嗓子骂道:“你这是怎么搞的!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气!他不该廉政?他是你两兄弟的爸爸,却是全市四千万人的市长!他当市长比当爸爸的责任更大!你喝酒就喝酒,不要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老头子!”王姨说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家伙儿笑笑,又进去了。

可谁也不为这场面感到尴尬,只说皮市长的确是个难得的好领导,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家人要求也严格。皮杰却嘘了一声,调侃道:“莫谈国事!我们喝酒吧。我说过大家平起喝,谁也不低谁。可我刚才说到搭帮兄弟们,还是得表示下意思。莫笑话我贪杯,我就再敬各位一杯!”

皮杰便又挨个儿敬了一轮。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片赞叹声。

快九点了,两瓶酒总算喝完了。皮杰说是不是还喝一瓶?方明远玩笑说,不敢违背皮市长指示,还是算了吧。大家都说算了,于是就算了。

都说谢谢了,准备走人。皮市长出来同大家握别。一个个站起来,就都有些醉态了。严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长握一下手,再举手朝大家挥一下,就走了。几位老总拉着皮市长的手就半天不放,嘴里尽是醉话。朱怀镜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却还能看出别人的醉相,便交代自己等会儿同皮市长握手千万干脆利落。没想到皮市长送走了他们几位,却说:“小朱和小方也急着走?坐坐吧。”朱怀镜见皮市长不像是在说客套话,觉得应留下来坐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的酒性,这会儿不发作,过会儿就会来事的。便说:“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方明远也附和着。这时,皮杰靠在沙发上,已开始打鼾了。皮市长伸手同朱怀镜和方明远一一握了。朱怀镜感觉今天皮市长握他的手很用力,几乎叫他有些痛感。他深刻领会着皮市长的握手,觉得别有意味,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朱怀镜和方明远刚要出门,皮杰却突然醒来,叫住了他们:“等等我,我们一块儿走。”皮市长回头骂道:“你今天还想走?走得成?”又对朱、方二位说:“别理他,好走吧。”

出来让冷风一吹,朱怀镜觉得头愈加有些发晕了。可怕方明远看笑话,他拼命支持着。他猜方明远只怕也差不多了,也是在硬撑。朱怀镜说:“皮杰真是海量,今天他只怕喝了一斤半酒。”方明远说:“对对,我见识过多次了。其实他只是喝到这个样子就容易睡觉,并不怎么醉。说不定我俩一走,他就会出门的。他哪肯在家里过夜?”

两人得同一段路,就相依着走。朱怀镜听得方明远说话舌头有些打哆嗦,就知道自己给人可能也是这个感觉。他就不想再说什么。方明远也不说话了。朱怀镜感觉似乎不对,就无话找话,说:“今天那位裴大年最有意思,硬要有意把裴字念作贝。他发了那么大的财了,要赔一点也赔得起啊,干吗这么迷信?”

方明远哈哈一笑,笑得有些夸张。这份夸张既显露了醉意,又在掩饰着醉意。笑过之后,他说:“裴大年的笑话,收拢来有八箩筐。他的公司原来叫飞人服装厂,后来赶时髦,改作飞人制衣公司。公司人事部门在设计职位方案时,设了个总裁。这总裁理所当然就是他裴大年了。裴大年一听说他将被称作总裁,大为光火。原来他是裁缝出身,最忌讳人家说他是裁缝。总裁不就是公司的总裁缝了吗?于是就称他董事长兼总经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两人分了手,各自回家。朱怀镜想着总裁的笑话,越想越觉得幽默,忍不住想笑。可又不能笑出声。偶尔碰上个熟人,便就着这笑脸同人家热情打招呼。

敲了门,香妹开了门。“一听你这敲门的声音,就不对劲,就知道你喝醉了。”香妹有些不高兴。朱怀镜面带微笑,摇摇晃晃进了门。踉跄几步,往沙发里一倒,就哈哈大笑起来。香妹只得去拧了热毛巾,替他敷额头。朱怀镜却只是哈哈大笑,像肚子藏着一千个笑话,就是不肯告诉别人。

香妹忙个不停,也嚷个不休。朱怀镜大笑一会儿,心头却莫名其妙忽生悲意,呜呜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哭得那个伤心劲儿,叫香妹都不知所措了。

香妹说:“人家家里死人了,你哭得这么伤心干吗?还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朱怀镜突然收住了哭声,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睁开眼睛,很吃惊的样子,问:“啊?谁死了?”

香妹眼睛定定地望了朱怀镜一会儿,像是见了怪物。她半天才说:“你不是疯了吧?死了那么多人!”

朱怀镜这下像是真的清醒了,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

1998年11月于长沙韭菜园  

2010年2月重新修订、润色于长沙咸喜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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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游戏(代后记)

王跃文  

人们有个印象,说我是专写官场小说的作家。这其实只能说明如今人们太关注官场了。我也写过别样生活的小说,那些小说也还能够让人看得下去。我托了官场的福而让读者关注我的小说,可我倒宁可自己的小说无人喝彩,也不希望人们如此在乎官场。因为日出月落,星转斗移,顺乎天道,人类并不会大惊小怪。只是在出现厄尔尼诺现象时,人类才会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茫茫天宇。

也许正因为我写了太多自己熟悉的生活,因而也常有朋友建议:你是否也写写别的题材?这让我难以作答。事实上,我是不承认自己写的是什么官场题材小说的。我几乎不赞同所谓题材一说。

平时听朋友们说起什么工业题材、农业题材、改革题材之类,我心里总是不以为然。我没有笑出声来只是因为自己还想守住些君子风度。我想作家如果总想着自己在写什么重大题材,并总想着某某题材的重大意义,只怕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来的。

事实上,这世上自有作家以来他们都在写人,而且是写现实(或说现在)的人。不管作家们自己觉悟与否,承认与否,他们写历史也罢写神圣也罢,抑或浪漫主义也好,超现实主义也好,他们都在写天天可以看到的人。如果非说题材不可,那么依我愚见,人便永远是唯一的题材。我有一个不太高明的比喻:如果把小说比作化学试验,那么人就是试验品,把他们放进官场、商场、学界、战场或者情场等等不同的试剂里,就会有不同的反应。作家们将这种反应艺术地记录下来,就是小说。

记得雨果说过这样的话: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般无奈的人世间。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写人,而偏要怀着唐吉诃德式的激情,总想着去写某某题材呢?有人说我的小说深入到了社会体制上的批判,这似乎是一种抬举,但我不以为然。我想人不该是制度的奴隶,任何制度都只是暂时的游戏,不管这种游戏玩得怎么像模像样,或者假模假样。唯有人心、江河万古。我之所以经常把我要写的人物放在我熟悉的环境里行走也许只是为了驾轻就熟。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其有限的人,如果涉笔陌生的环境,可能很费神。

尽管我不愿意太费神,但我作小说从来都是认真的。我不准备游戏人间,无论为文,或者为人。说什么文章千古事之类的话,有人说了也许会感到肉麻。我不情愿被人嘲弄,也不想戴任何虚假的面具。作小说是一种暴露自己灵魂的事。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写作如何晦涩曲折,他的灵魂也会在作品中隐现。我自信我的灵魂见得天日,所以我作小说。如果有一天,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已是腐臭的淤血,我的灵魂已被淤血污染,我就不会再写小说了。

我原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现实逐渐让我明白,理想主义是最容易滑向颓废主义的。理想似乎永远在彼岸,而此岸充斥着虚伪、不公、欺骗、暴虐、痛苦等等。颓废自然不是好事,但颓废到底还是理想干瘪之后遗留下的皮囊。可现在很多人虽不至于颓废,却选择了麻木,而且是连理想的泡沫都从未拥有就直接走向了麻木。我既不想颓废,也不愿麻木,就只有批判。这些年中国文坛制造“主义”的成就似乎超过了文学本身的成就。林林总总的“主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你还没来得及弄清某某“主义”是怎么回事,它已是明日黄花了。风过双肩,了无痕迹。我倒觉得,目前我们最需要的是批判现实主义。

我的小说一直写得很轻松,信笔所到,随心所欲。也许这就是我的小说写得不尽如人意的缘故吧。王蒙先生说我的中篇小说《秋风庭院》很有黄昏气氛,但止于黄昏之叹,又令人不太满足。张韧先生在为我的小说集《官场春秋》所作的序言中,说我的小说有愤激有慨叹有调侃,又止于愤激、慨叹和调侃;官场气氛很浓,又止于官场气氛;叫人几分叹惋,又几分无奈。这两位老师都是我很敬重的,他们的批评我很折服,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去弥补这种遗憾。我想曹雪芹作《红楼梦》时一定没有想到要借此拯救大清天朝的,给社会开药方只是近时一些作家使命意识觉醒才有的说法。作家大可不必去抢政治家或思想家的饭碗。事实早就证明,自从作家想当医生以来,一直力不从心,也就无从称职了。如果就着这个比方,那么作家充其量只能提供一把把化验单,一张张透视底片,诊断的责任还是留给人民和历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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