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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大富谈文革

蒯大富谈文革

节选自 蒯大富访谈录《岁月流沙》


泽东发动文化革命,他的根本动因是什么?一个就是刘少奇在文化革命之前,已经把持了毛泽东不能容忍的那么大的权力,他们有时候反对毛泽东的决策主张也是很坚决,也很激烈的。比如彭真说,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北京一个字不许发,那一个字不许发就是不许发。这是毛泽东所不能容忍的。更主要的在于,当时毛泽东提出来,就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理论,以后呢,又提出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他实际认为共产党内形成了一个特权阶级,或者说是特殊的利益集团,这与老百姓的利益是矛盾的。我们觉得毛泽东当时思想的精华就是这个,所以就死追这个。我大一的时候就给中央写信反映农村干部的腐败,所以对此深有体会。我自认为对毛泽东的这条吃得很透了,坚决相信毛泽东搞文革的目的是为了反修防修,是一心想把共产党搞成清正廉洁的政府。

今天用“全盘否定文革”这一句简单的话来总结文革,这显然是不够科学的。这样一个伟大领袖发动领导的,几亿人口参加的,搞了十年的运动,一句话就全盘否定不符合事实。应该采取一种科学的态度,就是用马克思主义扬弃的态度,应该否定的否定,不应该否定的就不能否定。文化革命的目的还是很真诚的,毛泽东的意思是想动员人民起来监督政府,不腐败。但是这个方式错了,所谓大民主的方式,没有法制的保障,不仅根本达不到目的,而且必然演化到暴民政治。结果要么就是暴政,要么就是暴民,这两个极端,都不能长治久安。但是如果因为害怕暴民,就把“四大”这些大民主的手段全部否定掉,又不建立法制监督,那么人民就失去了监督政府的手段,像现在的情况,那就放任当官的腐败下去。为什么总会有突发性事件,就是人民失去了监督的权利。

没有力量能把共产党打垮,如果共产党将来垮台那一定是自己内部腐烂透顶,导致自己的灭亡。而当前这种严重的大面积腐败,恰恰就是不科学地全盘否定文化革命的后果,这是我的一个重要的反思。如果真是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呢,文革中很多东西可以经过科学的改造加以利用,七亿人口,这么大的党,这么伟大的领袖,搞了十年时间,说这里面没有一点好东西,那是不对的。好多人怀念毛泽东,实际是怀念那个时代干部的廉洁,人民有说话的机会。现在几乎完全没有,最后导致邓玉娇把干部捅死了,或者通化钢厂的工人把一个什么经理打死了,这是很恶性的。由于缺乏渠道,要不就没地方说话,要不就恶性爆发。怎么能搞出一套让人民充分实行当家作主权利的,在法律保障下有序参加的,能监督公仆们让他没有可能腐败,而且让他腐败了以后能受到严厉惩罚,以至于他不敢腐败,这样一套制度的建立,就应当吸取文革正反两方面的东西,那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路。这是总结文革教训需要真正认识到的。

现在的领导人思维啊,有些不可理解,怎么就让目前这种状况维持下去呢?胡、温基本态度就是拖,想把这些问题矛盾往后推,挪到下一届让他们解决。有的东西就是害怕乱,但是真的要害怕乱,就要把乱的根源解决掉。乱的根源没解决掉,那将来还是要乱的。好比简单的,处理“六四”平反的问题,有人会操作的话,得分会很高的,而且并不是很困难。但是也不动,这事拖到什么时候,拖多久也得平反。不然全世界人民面前也说不过去啊。北京人民是记得很牢的,说北洋军阀、蒋介石全部加起来杀的老百姓,什么“3.18”惨案、什么“12.9”啊,整个加起来也没有六四杀得多。你怎么能想象共产党军队向老百姓开枪呢,这没法解释啊。完全用一种实用主义取代了共产党人的理想。

毛泽东是一个有想象力、有魄力的领袖,他为了实现他的理想王国,他不惜打碎自己的家当。他这个人,无论无何,我说他是一个空前的民族英雄。他了不起,不信邪,敢和美国人斗,敢和苏联人斗,敢于硬碰硬。美国之所以和中国平起平坐,或者对中国友好,实际上和两场战争非常有关系,一场是韩战,一场是越战。好多人都讲什么“抗美援朝”打错了,怎么怎么的,你要脱离当时历史情况就不能理解这个。美国人你不把他打得知道疼啊,他就不会买你的帐;在越南战场上你不把美国人打趴下打走了,尼克松不会到中国来的,而且见到毛泽东的时候毕恭毕敬。中国这些年有这样的国际地位,离开毛泽东根本不可能。

毛泽东另一方面是同情弱者,同情弱势群体,同情草根阶层,所以现在的弱势群体呢,工人呢,农民呢,还怀念毛泽东。那时是强调工人掌权,工农掌权,当然实际上那是不完全真实的,但那个时候工人农民说话还是有机会的,不像现在这样。我非常欣赏毛泽东、崇拜毛泽东,当时坚定地跟着毛泽东,就因为一个看毛泽东确实反腐败,另一个看毛泽东比较能维护弱势群体。

毛泽东当年就想在他的领导下,建立一个长期的让政府不腐败的办法,就是能创造这么一种制度。但是,毛泽东理论上陷入了自己的悖论,他想创造这种全民的清正廉明的社会制度,而这种社会却维系在他的领导之下,一旦没有他的领导,这个制度也就不存在了。再有,他这个制度下面是极端的大民主,上层却是极端的集权专制,这两个极端存在于一个共同体当中。在文化革命中,我们有时候也感到迷惘,或者说觉得毛泽东的做法有道理吗?因为毛泽东的理论再往前走,他本人也做不到了。他的理论是一种很不彻底的理论。比如说“造反有理”,如果是以真理为标准,那谁的反都应该可以造的啊。但我们那时反康生,后来也反陈伯达,他都不答应,更别说反林彪、反他本人了。这就是个悖论,就是对有的人可以造反,对有的人不能造反。他这个划分是以他自己为标准,而不是以客观为标准。结果呢,真理是对别人的,而不是对自己的。当时我也很难理解这一点。

文革当中群众蜂拥而起,这个发动的深度广度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是自下而上的。毛泽东这点上又有一大失误。你把群众从基层发动起来攻击政府,攻击党的各级干部,如果不在一个很严密的法制范围来控制的话,那肯定就会出现暴民政治。这实际上就和武斗一样,他搞文化大革命失败的问题也就在这上面。

再者,毛泽东得罪的人,得罪的太多了。就是在文化革命当时,我们也感到很恐惧。心里也在想,主席怎么打倒这么多干部呀?几乎百分之九十,各省、各县都没什么好人了,简直太厉害了。如果这些人团结起来,向你反扑,你肯定挡不住。我们也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感到迷茫,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顺着他的这个路子走的。几乎毛泽东指到哪,我们就打到哪;我们打到哪儿,哪儿就垮了。为此我们曾经也特得意。

文革中,我觉得全国这个力量对比,基本上我们这边的人,属于我这个观点和立场的,也就是比较符合文革思想主流的造反派,占三成,所以我们是光荣的孤立;保守派能占到四、五成,保守派和我们差不多是五比三的势力对比;另外两成是出身不好的或逍遥派,就基本不参加运动了。当时我们也真感到心虚,有可能会失败,就是觉得我们能真正依靠的人太少了。尽管如此,我当时认为,即使毛主席领导的第一次文化大革命失败了,我们也会跟着毛主席一起上山打游击。当时就有心理准备,觉得文革可能失败。当时在我们很猖狂的时候,心里也觉得没底。毛泽东当时依靠和信任的那一部分人,也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被打倒了。像我们这样的,应该说是他比较信任的,最后在其他势力的压迫下,他也不得不抛弃我们。我从1968年开始就这么理解,我们下台虽然是牺牲品,但是在右派压迫下,毛泽东没有办法。包括王力、戚本禹都是一样,毛泽东其实很欣赏他们,但是为了平息右派的愤怒,就把他们拿下了。回头看自己这一生,是一种什么心境?我不为自己在那个历史环境下曾积极参与了文革这个“试验”过程而后悔,但是也深有忏悔,特别对于由于个人错误导致的损失而内疚不已。


对于文革中的暴力和人道主义,要在当时的那个大背景下去看。

文革中打人,最早起来打人的是高干子弟,包括八.一八后的“破四旧”、“红色恐怖”,这树立一个很坏的榜样。后来在大学生揪斗干部的时候,也动手打人,好像是从第一次在工人体育馆斗彭真那次开始的。那时是所谓革命利益至上,根本不讲什么人道主义,尤其后来毛泽东发表的文化革命思想,认为这场政治大革命是国民党和共产党斗争的继续。那么我们这些人的理解就是一场战争的继续,打人、武斗、暴力这个都是很自然的事。在没有法制约束下的大民主,它肯定要变成暴民政治,或者叫什么“群众专政”。群众没有法律约束,就叫无法无天啊,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毛泽东说的无产阶级专政是群众专政,那时的群众专政绝对是暴民专政,完全不讲理的。就是什么程序都没有了,抓过来就算。比如说当时清华井冈山下面有保卫组和专案组,抓人一般都是我最后拍板的,我下命令抓谁那肯定跑不了。打人的事我也管过,给专案组强调过,不准打人,但是下面也偷着打,后来我们有过三次检查,都被掩盖过去了。这样的事情不少,直到后来发生堵死罗征启弟弟的恶性事件。

罗征启老师是原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文革中属414一派,据说有不少反江青、反林彪、反文革的言论,我们这一派曾把他抓起来,整得很厉害。结果他逃跑了,我们怎么也抓不住他。他有个弟弟,是北京仪器厂的普通工人,在一次抄家行动中把他弟弟抓了起来,想通过他弟弟找到他的下落。抓人的时候,他弟弟喊叫,抓他的人就用棉丝塞他的嘴,结果塞得太深了,使他弟弟窒息而死。此事件有关的三个同学去自首了,当场就给关了起来。我知道后也支持他们去自首,后来他们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清华大学在文化革命中凡是有人命的人,包括武斗,不管是打死工人,打死学生,或者打死干部的几乎都判刑了,基本上都不少于15年。

罗老师是一个思想非常深刻、胸怀坦荡、非常正直的人。文革后,他曾支持一位伤害过他和他弟弟的同学上研究生,在清华内外引起很大反响。胡耀邦总书记曾看中了罗征启,准备提拔他当团中央书记。但是,罗老师这时却提了一个常人看来很不合时宜的意见。当时一位中央领导人的孩子在清华读研究生,想出国留学却要挤占别人的名额,他针对此事给这位领导同志提意见,说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子女容易搞特殊化,还是应当先放到基层锻炼锻炼。他还以为这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会支持他的意见,结果反而是他自己没能上去。另一件事是“六四”的时候,他当时是深圳大学的校长。他公开站出来支持学生,以深圳大学党员的名义给中央发了一封公开信,并带头签字,反对邓小平垂帘听政。此信在港、台、日本等境外媒体上发表了。事后整肃的时候,他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甚至荒唐到被开除了深圳户口。他对我说:蒯大富,你当时整我的时候,大喇叭一广播就召来几千人参加。而深圳大学决定开除我党籍的时候,要有个支部大会的程序通过,但这个支部大会就是召集不起来,大家都找借口不参加。后来党委开除他党籍只能是违章处理的。我看过他写给中组部的信,那么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因为得罪了中国最有势力的两个人,那么忠于党也没用啊。他党籍被开除了,也没有了收入,他就自己开了一个公司。不过他坚决不离开深圳,深圳的户口后来总算给恢复了。

现在每年逢年过节,我都要去看望罗老师,真诚地向他表示赔罪和道歉。罗老师等于说是原谅我了,他说你们当时是小孩嘛。我们有些活动也请他参加,他也给面子。我感到罗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境界高尚的人,为人楷模。我们把他弟弟整死了,还把他差点整死,他还能宽恕我们这些人,并且帮助我们这些人。

我对武斗这个事,对清华武斗中死去的那些人,我再三地忏悔。我们当时很少找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进行比较深入的谈话,去了解他们的想法,以建立共识。当年由于不了解对方,最后就想象他们如何如何,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事后虽有些沟通,但很晚了,后果已经造成了。由于我的错误导致的损失太大了,最严重的是武斗。清华搞武斗,那肯定是我的罪过啊。当时我完全可以控制局势,要是我坚持不打,实际上清华武斗打不起来。因为当时在我那一派我的话是起决定作用的,后来因为我变了,就煽动打起来了。后来虽然知道这步走错了,又不愿意认错,就坚持着。再到后来,想停止也停止不下来了。

因为我的错,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内疚。武斗造成的后果非常严重,和我自己相关的人就死掉十几人吧。我的一个同学,和我不是一个系,他跟我私人关系非常好,叫谢晋澄。他就是武斗期间被汽车轧死的。文化革命初期,工作组把我打成反革命,他当时坚决支持我,在我大字报上写批语:你是好样的!坚决支持!人在困难的时候,有人支持是很难忘的。但是分成两派以后,他参加了四一四。武斗中双方抢粮食,我们这边的汽车过来,414的人要阻拦,汽车往前冲,乱哄哄的,一下子撞上他就当场轧死了,纯粹就死于非命。那是非常好的同学,我非常难过。

文化革命期间,我也整过很多人,包括中央高层和清华的干部,或者对立面的群众都有。但我可以说,我没有因任何私利去做这些事,都是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下造成的,认为他们是毛主席的敌人,是公敌。学校有个饶慰慈老师,她当时教我们党史,她讲毛泽东四渡赤水的故事,讲得非常好。文化革命中,她支持四一四,关键是他们私下议论的时候,议论到江青、林彪啊,就说了些当时被认为很反动的话。她最后被我们团派的专案组抓住了,打得很重,受伤比较厉害,被打残了。前几年,我通过她的朋友向饶老师表示对不起,我想看望她,就是表示认罪的意思。她不想见我,我也理解她不愿再回忆起这段历史的痛苦。

回过头来看,文革是一场政治改革试验,也可以说是一个伟大的社会试验,但它完全脱离了实际,也许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是错误的思想,错误的道路,也造成了许多无法挽回的损失。我现在还是特别关心中国政治改革的模式,我就想知道中央领导人关心不关心这个。中国人民是很聪明的,你只要让专家、让明白人研究的话,肯定能找出条路来。不要再像文化大革命那样,而既要保证社会平稳的发展,人民过上好日子,又能监督共产党不腐败,或者是不那么腐败。否则文化大革命的学费就白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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