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凄凉的慢板(上)——为藏书家冉云飞而作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更新时间:7/29/2011 8:15:35 AM
冉云飞失踪了。
很奇怪,自1980年代我们认识,他还从来没失踪过。可眼下,他的手机和座机都不通了,令人纳闷,就想亲自跑他家看看。不料我的一只脚才跨出门,电话响了,紧接着,两辆警车嘎吱停靠楼外,几个警察,抽着烟,在底下无比深情地仰望。我只得骂骂咧咧地龟缩回屋,吹一段洞箫,平息起伏的心潮,再继续写德国人特约的《中国人的生存之术》。
就这样捱了几天,国保李同志请我喝茶,顺便宣布解除软禁。我也顺便问问冉云飞咋个了。他说冉云飞颠覆国家政权,被正式逮捕了。我说你们他妈的搞错没有?他说国家咋会错?国家是从来不会错的。好几年前,冉云飞突然鬼迷心窍,人大代表不当了,社会名流不混了,觉得反动起来过瘾。于是乎天天反动。博客封掉一个,又开一个;再封,再开。啥子“日拱一卒,不求速成”,自以为有资格和共产党下象棋,尾巴翘上天了,可笑。零八到零九年,他勾搭艾未未那帮人,搅得水翻河翻,被网络粉丝拥戴为“意见领袖”,终于引起上面重视,才派我们找他喝茶。我们老师长老师短,相当客气地请求他“不要冒过底线”。知识分子嘛,有吃有喝有面子,何必跟政府作对?他当时听进去了,可转头又忘了。我说冉云飞的记性是不好,难道不长记性也该坐牢喽?他说胡扯。我说胡扯出又一个文字狱。他说啥子文字狱?我们忍耐他好久。
于是又捱几天,我从温江郊区进城。沿途堵车,耗掉两个半小时,才靠拢成都大慈寺对面的四川省作家协会宿舍。四围建筑连绵,车流不息,一派经济腾飞的假象。冉云飞曾经躲在假象的背后,冲着电脑,干些戳穿谎言的勾当。由于情绪一贯昂扬,他的眼珠子就一贯前凸,即使散步,姿态也如开弓射箭。而与他同处一幢楼的体制内文人们,男女老少,都经历太多世事,看淡了,眼珠子就一贯后凹,人也活得跟树影一般,随社会风气摇晃。
顺着熟路熟门,我深入楼群夹缝,抵拢倒拐,再穿过丁字形楼脚,直取那阴森森的入口。底层到顶层,一到八,无电梯,无尘埃,无任何动静。一只猫窜出水泥窗格,我也学猫,缩着爪子爬楼,却感觉每扇门后都有人窃听。记得老右派流沙河曾对我讲,在1980年代,文艺被捧得高,省市两级宣传部官员,一个星期至少要来文联和作协两次,或视察,或指导工作,或开座谈会,弄得左派文人情绪持续高涨,小报告也打得勤;可转眼信息时代来临,我党的意识形态重心扭向报纸、电视、网络,其次才是出版,昔日卖弄风骚的文联和作协,地位一落千丈,犹如人老珠黄的二奶,年头盼到年尾,也不见肾亏的高官来勉强宠幸,大家披肝沥胆的小报告没处递,告密积极性受挫折,就只领工资,懒得上班了。
冉家到了,红彤彤的篆字春联,笔划古朴,如同堆砌起来的柴火,显示着主人的好客天性。我一遍又一遍按门铃、敲门、拨电话,均无应答。这咋可能呢?冉云飞不在,他的老婆小孩也该在;老婆小孩不在,他的两个侄儿也该在。冉云飞是土家族,家里从没断过人。为了闹热,他甚至不远千里,自老家将老母接来,供奉多年。我还品尝过冉母精心炖制的绿豆玉米排骨汤,内浸银发数根,被我逐一抽出,由此可见,八十高龄的老人家对儿子损友的偏爱。
不久,冉母沉疴不起,儿子儿媳尽孝送终;他缓过神儿,又继续操持现代都市里的传统生活。2008年5月12号,大地震,满屋的书架转瞬坍塌,四万多册书籍如废墟瓦砾,差点将睡午觉的藏书家活埋。一丝不挂的冉云飞,挣扎起身,甩了甩红肿的膀子,觉得无大碍,就弯腰抱起电脑,嘀嘀哒哒打起字来——这就是所谓的“每日一博”,无论刮风下雨,天塌地陷,从不间断。冉云飞说,既然上了网,充当了公共知识分子,就必须天天监督政府,揭露社会阴暗——这话让我惊愕,随即也成为冉云飞的粉丝。虽然不爱看时事评论,可我晓得,当代中国,就时评产量,恐怕只有刘晓波和余杰能够与之匹敌。可刘和余照行规拿稿费,而冉不拿稿费,却比拿稿费还春情四射,还一意孤行,乃至泰山或书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我挖不出赞美词汇,就直呼他“每日一勃起”,学术上称“本能性民主诉求”。他欣然领受。
冉云飞老家酉阳县,靠近湘西,属乌江流域的偏僻山沟。据说1958年全民上山砍树大炼钢铁之前,老虎还偶尔进城觅食。冉氏一脉,发端于何时,我没考证过,但其祖先图腾,就是插翅的白虎。在整个酉阳地区,冉姓过半,且都是冉土司的后代。民间传说里,甚至把冉土司和三国时的诸葛亮联系在一块,认为冉土司学诸葛亮,死后也在方圆百里的乡土搞七十二座疑冢。
民国之前,土司代代世袭,可共产党改天换地,冉氏立即衰败,到冉云飞这辈,得饿肚皮了。为将来“天天吃白米饭”,冉云飞拼命读书,拼命朝大山外面蹦,如古代秀才频频赶考,而最终金榜题名,考取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四川文学》杂志社,当编辑吃皇粮。
1980年代诗人辈出,潮流中的冉云飞,混杂其中,当然也饮酒作诗。稍后诗名没留下,酒名却长存至今;再稍后,藏书之名又盖过酒名。十几年前我刚写《底层》那阵儿,曾登门采访。在顶天立地的几堵书墙间,冉云飞说,时常有人惊讶,哇,你屋里这么多书啊?这算个啥,就像你走进某某屠宰场,见里面挂满几百把亮晃晃的杀猪刀,奇怪么?你会称某某屠夫为藏刀家?还是搬出庄子《疱丁解牛》的典故,论证一把刀解一头牛,就绰绰有余了?人家钱钟书学识渊博,但家里并不堆许多书;你老廖也是目中无书,照写不误嘛。所以我之藏书,颇有点借书壮胆的“形式主义”意味。
自比屠夫的冉云飞,二十余年,从各种新旧书摊上,淘得各类书籍四万余本,包括好些堪称珍稀的古代线装或绝版书。大家都明白,藏旧书如同藏古董,目标就是升值,不过冉云飞的升值目标不是金钱,而是思想。倚靠日日苦读,他比照古今圣贤,为自己量身定制浩繁的写作计划——多卷本的《中国告密史》。仅仅搜集资料(含各类检举、揭发、诬告、诽谤、奏折、坦白书、悔过书、具保书、交心材料、挑拨离间案例等),他就耗费近十年功夫。1998年,我编辑地下刊物《知识分子》,冉云飞参与,并奉献了《告密三篇》。他开宗明义道,告密是中国人继火药、指南针、造纸术、活字印刷之后的第五大发明。我这么说,不怕有人找我拼老命。
《中国告密史》一直没完稿,因为中国乃至世界范围的告密,直到今天还远未中止;因为自古以来,只要是独裁统治,都公开或暗地鼓励告密。文革中,毛泽东要让阶级敌人消失在“群众的汪洋大海”,也就是“告密的汪洋大海”,而眼下,谁也搞不清楚,安全部门耗掉多少纳税人的钱,在所谓的知识精英群体,安插了多少眼线。冉云飞自己,大约也被告密若干次,比如日常起居;经常与谁联络——是男是女?海内海外?敏感聚会的时间地点人物,危害的等级;转过多少“茉莉花革命”的帖子,等等。
不知多年之后,冉云飞出狱,《中国告密史》还打不打算继续?而他自己的惨痛阅历,能不能够用作全书的结尾?抑或独裁统治的结尾?
曾几何时,在四川省作家协会机关,无需告密,大家都晓得,最反动者,老有流沙河,少有冉云飞。流沙河写《草木篇》,被毛泽东点名批判,劳动改造二十余年,已成为无上光荣的历史;而冉云飞后生可畏,雄辩滔滔,在上世纪末,就一跃而蹴,为本城“异类名流”。电视报纸、学院讲坛,都纷纷转播其愤世嫉俗的口水战争。电影、川剧、足球、教育危机、民族意识、经济递增、皮肉买卖等等,均顺溜纳入他的言论口袋。某次我在电视节目里,看见他冲着两个衣冠楚楚的房地产老板,指指戳戳:你们掏银行的腰包,银行掏老百姓储户的腰包,房子就这样建起来。卖了你们赚;卖不了你们不赔;见势不妙就立马溜海外。耍国家的钱,硬是舒服哈。
就这样频频露脸,冉云飞赢得大把粉丝,号称“冉迷”。通过网络持续扩张到五湖四海,竟有人发下“英雄帖”,号召去成都开“冉迷会”,大伙儿下烂饭馆喝烂酒,通宵达旦,海吹国事。本来有一段时间,冉云飞身体不适,打算戒酒,至少戒掉白酒和啤酒,只喝红酒,可为了言论自由的千秋大业,也就唾沫乱溅地豁出去了。只要与酒沾边,哪怕是酒精,哪怕是刀子般刮喉咙的假酒,甚至掺和酒味儿的毒药,在滔滔不绝的当口,也来者不拒。再趁着脸红筋胀,痛砭时弊,指东打西,嗓门之大,一两里之外都听得见——幸而八九年前之共党,还没认清其真面目,作协机关的冷清院子,也因他的一再搅动,平添太多人气——于是昏头胀脑的冉杂皮,竟意外众望所归,被单位推举为成都市人大代表。
开过几回人大会议的冉云飞,本可顺水推舟,汇入“赢家通吃”或“腐败通吃”的社会浊流。饮点美酒,作点诗文,画点行画,发表点挠痒痒的探索高论,像当今众多在海内外游刃有余的艺文名士。这个朝代这个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连张艺谋那样的砸钱能手,党都养得起,区区一个冉云飞算啥?反正是卖土地卖房子卖老百姓的银行存款迅猛增长起来的经济,随手给一堵砖墙,也够摆平一片穷酸文人。作为见证者,我是一路盯着,1980年代没倒下的热血青年,1990年代作为冷血中年倒下;而在2000年代,不仅倒下,而且还替自己的倒下编造各种理由,各种与时俱进舔权势痔疮的生存理由。
但冉云飞有血性。大凡酒鬼,多少都有些血性,可往往只局限于杯中。我曾说过,如果百分之六十的中国人成天泡在酒里,民主理想早就实现了,只要烂醉,连平时谨小慎微的草民,也转眼变成党国劲敌,挺身而出,拍案骂街,连警察也拖不走。冉酒鬼与普通酒鬼的区别,是藏书读书兼写书,他的血性不在于酒后发泄,而在于燃烧后的思考、选择,我行我素。
六四大屠杀是一条界线,只要跨越过,只要读过几本史书,都会思考和选择:怎样活下去?活下去的意义何在?铁幕下的中国人民,猪狗一般蹲着趴着,熬着盼着,过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独裁朝廷哗啦一声崩溃,大伙儿再度上街,告慰亡灵,弹冠相庆。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独裁没变,独裁下的我们却被改变。听说张艺谋也曾经血性,在六四后拍出《菊豆》那样愤怒而畸形的电影,当然遭禁。于是某某高官对他说:你可以这样拍下去,直到破产,啥也拍不了;也可以改变策略,往人性美艺术美方面靠,充分发挥你的才华,大家都不起冲突。国家出大钱,国际名利归你,不行么?
张艺谋通宵失眠,不得不投降认命。许许多多类似的六四过来人,也是这样,被按质论价地赎买。你跟刽子手有仇,跟名利没有仇吧?跟院长、教授、别墅、课题费、论坛、展出、拍卖没有仇吧?只要回避沸腾的民怨,睁眼说几句盛世瞎话,就啥都有了。
冉云飞也爱名利,可他说不来瞎话,且一听瞎话就横眉竖目,要日瞎话的先人。所以在那个趋炎附势的上流场合,扑腾几回就没法混了,只得放纵天性,与我等反动下流为伍。四川人里,他最投契的朋友是余杰和王怡,两位七零后的儒雅书生,不抽烟不喝酒,读书的劲头,以及对党国的危害,却与他不相上下,甚至大有超过他这个六零后的趋势。冉云飞心有不甘,就奋起直追,已经超过了,还是不歇气,但见国内每日每桩民生事件,都有他马不停蹄的揭露和点评,嬉笑怒骂,妙语连珠,直到前不久,他呼啸而去,嘎然失踪。
若干网站的博客,若干推特,尚回荡着他的旧脚印、旧烟尘、旧体温,如果全部编辑成书,恐怕有好几大卷——这是他的屡败屡战的罪状,还是言论冲击波的记载奇观?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