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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哥

老大哥

喬海燕

1962年初,鄭州郊區有幾位農民,到新華社河南分社公幹。進了分社大門,各辦公室溜達著看看,見記者們多面有菜色,有些萎靡不振者還伏案瞌睡。幾位農民便對分社領導說,你們記者也太可憐了,吃不飽吧?分社領導撐著說,沒事……農民大概見過幾個這種死要面子的領導,也不較真兒。等領導“沒事”完,便說,這樣吧,我們今年種了幾十畝黃豆,分出一塊給你們,等秋後收了,分給大家度飢荒。分社領導這才知道農民是好心,馬上站起來唉聲嘆氣,又千恩萬謝。

到了秋天,農民便托人帶信給河南分社領導,說,趕快派人來看著你們的黃豆吧,現在階級鬥爭很復雜,階級敵人蠢蠢欲動,地主富農妄想變天,蔣介石還想反攻大陸,另外,你們自己在地裡看著,也免遭孩子和豬們禍攪。

於是,分社領導就派了兩個人去郊區看黃豆地。說,只看一個星期,就收割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剛勞改回來的“右派分子”,叫老周;一個是剛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叫小樊。老右派老周那年四十多歲,小右傾小樊是從部隊轉業過來的,才二十多歲。

分社領導交代了任務,再三解釋,抽簽抽到的,絕對沒有其它意思。又給二人發了一個馬勺,一塊帆布,一人一輛自行車,說,去吧。

老周和小樊到了郊區,看看自家那片黃豆長得還可以,豆莢漸黃。再四顧左右,天也蒼蒼,地也茫茫,沒有風吹,也沒有牛羊。兩人紮好車子,拿帆布搭在車把上,做成一頂帳篷,就這麼住下了。

住下後,每天看著豆地,很是無聊。兩人各自帶了窩頭、雜面餅之類當幹糧,餓了便拿出來幹啃幾口,喝點溝裡的“天水”,權作一頓飯。一日只要吃夠三次,便睡覺。

又過了幾天,老周對小樊說,咱們得找點菜下飯啊,煮黃豆,怎麼樣?小樊連連叫好。於是二人規定,每次摘豆,不許超過一百個豆莢,就馬勺裡煮熟了,放點鹽,就手撮著吃。

有一天午飯,兩人煮豆。因為豆莢已經枯黃,他們就燒豆莢煮豆。

老周問小樊,你怎麼被打成右傾分子?人家打右傾至少要十六級幹部,你才幾級?

小樊一聽有人問,便連呼冤枉,遂細細道來。

原來,小樊是從海軍轉業到新華社工作的,當攝影記者。初入新聞門,見誰都是高手,便有點手足無措,搞不清楚東西南北。一位十六級幹部,自稱“老大哥”的,平時多有指點,也有小恩小惠給他,雖不是大忙,小樊已經萬分感激了。廬山會議以後,全國開始抓右傾,不知是真是假,小樊就聽說領導把他也算進去。老大哥暗示小樊趕緊找領導,領導說,先寫個檢查吧,檢查好了就沒事。

小樊不懂事,既不會分辨,也不知道運動水坑的深淺,人家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小樊很認真的寫完檢查,就去找老大哥,意思是給看看詞句,盡量一次通過。老大哥看了檢查,大加讚賞,連連夸獎寫得好,深刻。小樊得意起來,便將哪一段是抄哪本雜志哪篇文章,哪幾句是中央誰的講話,統統告訴老大哥。老大哥又稱讚他學習的好,對中央領導的精神領會的深。

第二天單位開大會,小樊上台檢查。等他念完檢查,老大哥首先發言,起頭便揭發小樊不老實,企圖蒙混過關,又揭露檢查多是抄錄雜志文章和領導講話,某段檢查是抄錄某文章,某句檢查是抄錄某領導言論。接著便嚴厲呵斥小樊。

小樊如五雷轟頂,當即呆若木雞,萬沒有想到自己最信任的老大哥,這麼反戈一擊。

事後,有人對小樊透露,這次運動,本來老大哥岌岌可危,自身難保,抓住這個機會反戈一擊,馬上躋身積極分子,進入“動力”隊列。

老周聽了小樊的哭訴,嘆口氣,說,老鼠扛旗窩裡橫,都是自己人禍害自己人,和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差不多。

老周說著,就著煮豆的馬勺,朝火堆添了幾把豆莢。看那火頭熊熊燒起,便問小樊,你知道 “煮豆燃豆萁”的故事嗎?

小樊說,不知道。

老周便給小樊講曹植“七步詩”的故事。講完就念:“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小樊大致猜出點意思,又不很明白,便向老周請教。

老周又抓了把豆莢扔進火裡,說,煮豆燃豆萁,就是用豆莢燒火,煮豆子。

又指著馬勺裡滾開的豆子,說,水開了,煮著豆子,等豆子煮熟,就要被人吃掉,豆子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就在馬勺裡哭泣。

老周又說,豆子哭什麼呢,它不是哭自己要被吃掉,它對豆莢說,咱倆本是一條根上生,現在被人家摘了來,把我放在鍋裡,叫你燒火煮我,你就不能慢點燒嗎?幹啥搞恁大火,你燒同根生的兄弟,急什麼呀?

多年後,小樊對我講起這個故事。他說,聽老周講完這個故事,那個激動,當時就想著翻身給他跪下,結結實實磕三個頭。他對老周說,你幹嘛把事情點得那麼透呢?你咋不給我留下點糊塗呢?

老周笑瞇瞇地看著小樊,又往火裡添了把豆莢,低聲吟唱起來:煮豆燃豆萁……

那歌唱得,五音不全,調門不準,既不蒼涼,也不慷慨,只是幾句念白式的低吟,在兩人之間晃來晃去地回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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