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状态下的道德畸变(三)
陈行之
5.道德说教能否矫正道德?
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德说教历来极为厌恶,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看到了太多的反差,看到了太多的残酷,太多的虚假,太多的不义。不要说更为严重的社会事件,我们只以上面说到的事情作为参照,你再听一听古人的说辞,会做何感想?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朱熹:《四书集注?大学章句》意思是:古代那些要使美德彰明于天下的人,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国家的人,要先整顿好自己的家;要整顿好家的人,要先进行自我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的人,要先端正他的思想……思想端正了,自我修养就完善;自我修养完善了,家庭整顿就有序了;家庭整顿好了,国家安定繁荣;国家安定繁荣了,也就天下平定了。
听起来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听起来很好的东西放到严酷的现实生活当中是不是仍旧很好,却完全是两码事,比如,就像早晨做早操一样大家都从床上爬起来“修身”,是不是每一个人的“身”都能够被“修”的很好呢?我很怀疑。
永远逆来顺受的我的同学李忠厚应当是很“修身”的了吧?然而他遭到了怎样的对待呢?那些本本分分在农村插队的知识青年应当是很“修身”的了吧?有谁知道他们为了活下去、为了子女的境遇比他们好一些而遭受的无休止艰辛呢?他们“修身”接受任何命运安排的时候——譬如被无端剥夺工作权利而下岗,譬如房子被与政府勾结的开发商用推土机推平,譬如因为贩卖小商品被城管人员追打——权力以及权力的拥有者在做什么?他们“修身”了吗?他们在裁减工人的时候手软了吗?他们在向社会巧取豪夺、动辄贪污受贿成百上千万的时候犹豫了吗?当他们开着宝马车远远地看着站在30米高塔架上讨薪民工的时候,不是还制造出了“恶意讨薪”这个违背逻辑、违背常理、违背公德的说法,而国家法律不是竟然就真的紧跟上来,出台严厉的惩治条例了吗?
可见,凡是进行道德说教的人,古人不足信,今人亦不足信。举一个并不遥远的例子:1999年8月6日,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主持了昆明“世博会”江西馆日的开馆仪式,接受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当天晚上,在《新闻联播》的世博会专题里,胡长清气定神闲,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学习江泽民关于“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体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然而翌日上午这位令人尊敬的胡副省长却突然不见了。1999年8月8日凌晨4点钟,有关部门从广州中国大酒店把换了名字的胡长清找出来带到北京,一桩大案开始露出端倪。经查,风光无限的胡长清副省长从1995年5月至1999年8月间先后收受、索取他人钱物折合人民币544万元,多次为行贿人谋取利益,还对明显超过其合法收入的价值人民币161万元财产不能说明合法来源……2000年2月15日,胡长清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2000年3月8日上午8点46分,随着一声枪响,胡长清扑倒在了枯草地上。
这事值得说吗?我认为值得说,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这样一个腐败分子竟然是能够占据国家电视台讲坛向人民夸夸其谈的人,是曾经编辑出版《胡长清文选》,是政府动员所有宣传机器号召全省干部群众进行学习的人……假设你是胡长清治下的一个小民,你响应政府的号召认真学习过胡长清的思想,而最后这个人却被枪毙了,你的品性能不受到冲击,灵魂能不被震撼吗?或者我们把话反过来说:胡长清之流的道德畸变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对于善良民众的欺骗和侮辱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党和政府如何让民众保持道德的高洁?这种保持高洁的道德要求是不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虚伪和对公众智力的辱弄?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不管愿意不愿意,你都曾经学习讨论过你的上司的讲话,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够留在体制之内得一碗饭吃,然而事情常常让人瞠目结舌:不久前还被你无限尊重的人其实愚蠢之极,既没有深刻的思想,亦没有高尚的道德,他站立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支撑就是权力,别的什么都没有;当然,那个被你敬重的人更有可能像胡长清那样是一个灵魂深处肮脏腐臭、道德畸变的人,被你学习和领会其思想之时已经贪污了上千万元、甚至已经把几亿、十几亿资财转移到了国外,而这个人却还作为道德楷模被权力覆盖下的所有人顶礼膜拜,因为他是所有这些可怜人唯一的权力和利益来源……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读者只要想象一下自己的经历就能够找到证据,我这里不再赘言。
道德本身并不虚伪,虚伪的是道德说教。让人迷惑不解的是,越是虚伪的人越是热衷于道德说教,这样的人随着政府人数的膨胀在无限制膨胀,他们已经漫延在社会各个角落,目前,你从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听到“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和“科学发展观”的喧嚷,与此相伴生的是,你从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和感受到腐败。这就是说,道德喧嚷已经成为不道德人群得心应手的武器,他们维护的是贪腐的特权,打击的是坚守道德良知的人的信心,摧毁的是试图保持人的本性不被兽性侵袭的人的耐力,他们无往而不胜,于是,社会终于成为了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
政治哲学的一般常识告诉我们,人类群体总是充满了冲突,引起冲突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就是利益,精神利益和物质利益,所以政治哲学总是把社会冲突表述为利益冲突。利益冲突的最简单说法是:你从社会多拿一分就意味我少拿一分,反之亦然。所谓自由和民主,与主义不主义的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它的意义在于它正视了人类社会这样一种难以避免的状况,为之做了相对来说最好的制度设计和选择,给权力套上了缰绳。在没有这种制度的地方,也就成了霍布斯描述的“人类丛林”,在这个丛林中游荡的最残忍的力量就是权力,大大小小的权力——当权力处心积虑以非道德手段向社会攫取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的时候,你难道还认为他们有什么道德可言吗?当官场堕落到明码标价、“人民公仆”奋勇向前“前腐后继”的时候,那些不择手段谋求职位的人的道德能不发生畸变吗?你能指望这些道德畸变的人以德治国、以德治省、以德治市、以德治县、以德治乡、以德治村吗?你不能指望,你没有办法指望。
应当结束本文了。
我们重新回到前面讲述的故事——我很不佩服我的同学李忠厚容许儿子用“地沟油”给顾客做饭的行为,我印象里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一个那么忠厚老实的人怎么也加入到堕落群体中去了呢?怎么也发生了令人切齿的道德畸变呢?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答案让我自己吓了一跳:这个人的变化是从张延生把鼻涕涂抹在他身上开始的,是从被张延生剃了阴阳头回家那天开始的,是从张延生因为父亲官复原职而被中央军委派来的吉普车接回北京开始的,是从张延生经过几次转制而成为叱诧风云的富翁开始的,是从张延生在中央电视台大谈特谈学习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的体会,信誓旦旦说要“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开始的……这些变化不为人知地发生在李忠厚的内心深处,道德栖息的地方——道德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看你是啥玩意儿?你甭以为你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你其实什么也不是,你什么用也没有……人生境况不断给那个声音提供证明,道德也就真的认为自己什么东西也不是,没有任何用处,很抑郁,很犹豫……经历一个漫长漫长的过程,后来它终于承认那个声音是对的,结果,一种畸变了的东西充溢了心灵深处那个本应当盛满善良和美好人性的地方。
道德死了。
可惜的是谁也没有看到它那蜷缩着的干瘪尸身,就连我们这些近在身边的同学也没有看到。
(2008-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