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知到鄙视——钱钟书和文怀沙(转)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钱钟书与文怀沙,两个人关系好起来的时候可谓形影不离,但是一旦坏起来就形同陌路。为什么会这样?乃是由于共同的爱好和悬殊的志趣使然。
彼此能够交朋友的,往往是由于生活中有着世俗的“共同语言”,关键不在于真才实学的多少。钱钟书与文怀沙,都生于1910年(按照后者自称的说法),时代背景大致相同,两人都在学术界“混”得了一定名声,具备了交朋友起码的条件。
钱钟书一门心思做学问,因此桀骜不驯,蔑视权贵,比较理想主义,对于世俗多半持批判态度。
而文怀沙尽管是学问上的杂家,但是并不专精,且此人一向攀附权贵,他巴不得世俗生活能够出现“腥臊并卸”、“阴阳易位”(屈原《涉江》)的局面,以便自己浑水摸鱼。此公是钻营高手,一方面以屈子自勉,一方面却蝇营狗苟,且擅长巴结逢迎。这样的人尽管张狂而且人格分裂,但却往往“朋友”很多。人格分裂的人,往往在说话的时候灵光乍现,听起来好像亦不乏思想。这对于清高孤傲,尖酸刻薄,不喜交际,曲高和寡的钱锺书来说,正是他所需要和弥补的。因此,钱钟书曾经赠给文怀沙一首诗,诗中有“非陌非阡非道路,亦狂亦侠亦温文”一联,这算是对文怀沙某方面比较确切的刻画。据说,此联现在仍然挂在文怀沙的家中。
于是乎,我们可以简单地初步概括钱锺书与文怀沙交往的共同起点:喜欢骂社会、讥讽人物,尽管两人的动机和出发点不尽相同。然而,两个人之间能够建立起亲密关系,一定还有更多的生活细节上的联系。男人之间在一起,往往谈女色。对女色的关注是人性的体现,也是进一步交往最好的桥梁。它可以在人性的表面上,填平高雅与低俗的鸿沟。
因此,钱锺书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文怀沙曾说:“读书人分为四种,一是从不通到不通;二是从通到不通;三是从不通到通;第四种最罕见—— 是从通到通,天纵之资是也,钱默存其学也博。”文怀沙还曾经这样夸奖钱锺书:“《谈艺录》是《管锥编》的先驱之作,我们可以领略著者钱锺书先生学贯中西之学。他被视为20世纪的一代硕儒是毫不奇怪的。读钱先生书最令人受益的是:使人感到‘学,然后知不足’。默存公其‘学’也博。”“钱对我维护备至,劝我要慎蓄锋芒……”
有资料表明,钱锺书及其夫人杨绛二人一度引文怀沙为知己。1963年2月27日杨绛写给文怀沙的信云:“锺书每日必念你至少三遍,爱而‘ 打彭’之……”。(陈注:“打彭”音dangbang即吴语“开玩笑”的意思。)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很多人都知道,文怀沙曾经是钱锺书府上的常客。钱先生身边的人都有印象,当时钱老对此公奖许有加。
然而,好景比较不能长久,因为“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人的一生中,真正的知己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有共同的志趣,友谊一样要破灭。钱锺书是一整瓶醇厚甘冽的老酒,而文怀沙却是半瓶荤腥的水醋。文先生肚子里的货色倒空之后,钱锺书也就不肯再同他交往下去了。于是,文公立刻转过头来说钱先生的玩意不行,最终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作践他人。
一旦翻脸反目,文怀沙就被搬出自己杜撰的“学兄”鲁迅贬抑、攻击钱锺书了。文怀沙说:“鲁迅既有学问也有见识,而不是有学无识。”他认为,“中国有许多饱读诗书的文化人,虽然读破万卷书,但并无见识,而鲁迅把学和识结合得完美,并把它变成行动。”此公直截了当地说:“我所说读破万卷书,但并无见识的文化人是指钱锺书。”
文怀沙此时又说:“我和钱锺书是好朋友,我很了解他,他书读得很多,很博学,但缺少见解,他总是客观的,带点讽嘲性,却没有爱得那么深沉。”“钱锺书的主要学术著作《管锥编》又是拉丁文,又是希腊文,运用了几种语言,读者就算全部读下来也不一定看得懂。鲁迅被一些人评为刻薄,是因为他爱得深沉,他爱自己的民族,恨铁不成钢,他看问题很尖锐,尖锐得叫人受不了。钱锺书是博学,读得很多,但他像图书馆一样,卖弄他的学识,卖弄的痕迹可以看到,鲁迅则是个拥有卓越见识的人,两个人不能比。”
不管文怀沙如何攻击钱锺书,也不管钱锺书的学问究竟有多深、多少社会价值,我们可以负责任地断定:钱锺书是真正的学者,是学品高尚之人,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具备知识分子品格的人,是对中国学术、中国社会有重要贡献的人。而且终生矢志不渝,孜孜以求真学问。相比之下,文怀沙则是一个各个方面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这样的人,能够依靠权贵,钻营于社会,并以“国学大师”的面目示人,且被骗拜倒在其脚下者竟不可胜数,实则是中国之不幸,文化之羞耻。
1988年,一位领导曾经赠诗《致文怀沙先生》:“骚作开新面,久仰先生名。去岁馈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九嶷出,有如九嶷云。明知楚水阔,苦寻屈子魂。不谙燕塞险,卓立傲苍冥。闭户惊叶落,心悲秋草零。心悲不是畏天寒,寒极翻作艳阳春。艳阳之下种桃李,桃李芬芳春复春。哲人畅晓沧桑变,一番变化一番新。如今桃李千千万,春蕾一绽更精神。”
文怀沙已经声誉冲天,不知道他能否意识到“如今桃李千千万,春蕾一绽更精神”的更多含义。“国学”、“大师”的争论可以休矣!中国的希望在于吐故纳新。当然,文怀沙过去的历史是一笔值得保护的“文化遗产”,同时,现在的他也是我们社会的一面镜子。也许,正是他的不甘寂寞,才让我们正视他、甚至有点儿悲悯他,理解他,与此同时,我们才有机会进行更加深刻的反省,包含着对我们自身的反省——或许,在我们自己的根子里面,会有一点钱钟书、也有一点文怀沙的影子?似神、似鬼?而我们自己,照照镜子反躬自问,切忌装神弄鬼,而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一个像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