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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民因“扇了毛主席三个耳光”成“钉子户之祖”

年底,要过春节了。在外辛劳了一年的寇学书要“荣归故里”,回家过年了。他特意买了半扇猪,挂在架子车把上,洋洋得意地回村了。他故意拉着车绕村一周,似乎是在向“公社”示威:“你们不叫我种自己的地,可我有办法比你们过得滋润!”——当时,生产队在过年前杀一两头猪,每家能分到三斤二斤的就不错了,寇学书的半扇猪确实叫人看了眼绿,也使社员们心乱如麻。

  这是1966年的开春,村里的工作队已经撤离了,当政的是大队党支部。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思想武装起来的支部书记从中看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当然不能置之不管。于是他学着当年工作队的腔调,向寇学书宣告:“这猪肉是你的,但村里的井是人民公社的!你要煮肉做饭,不准从公社的井里打水!”

  老办法:派民兵拿着棍子站在井边,见寇学书来打水,就给他一顿棍子!

  寇学书傻眼了,又差点被气疯了……

  寇学书当时无法知道,刚开始的1966年可不是个吉祥的年头。报纸上在批《海瑞罢官》,接着又批“三家村”、“四家店”,中国上空浓云密布,一场空前的政治风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降临了。

  村里开大会,形式也变了。会场中间立起个巨大的毛主席像,人人手举“红宝书”,先要喊“万寿无疆”,再念“最高指示”……可寇学书却悄悄地挤上台去,一直挤到毛主席像下面。当主持人宣布大批判开始时,这位老农民却突然站起来,跳着脚,举着巴掌向毛主席像脸上扇去,一连扇了三巴掌,每扇一巴掌,嘴里还喊一句:

  “叫你不让我下地……”

  “叫你不让我打水……”

  “叫你收走我的地……”

  据寇店的人说,当时,全场的人都惊呆了,好久没有动静。突然有人喊了声:“反革命——”人们才醒过神来,群呼:“打死反革命!打死反革命!”寇学书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打翻在地,打得血肉模糊。最后被用绳索紧紧地捆起来,送往县看守所。在“文化大革命”中,这叫“被革命群众扭送公安机关”。

  巴掌扇在纸上,这叫什么罪,新老刑法上似乎都没有规定。但是“文革”中规定的“公安六条”中,有一条是“攻击伟大领袖”,那可是弥天大罪,足以杀头的。寇学书就是据此被投入牢房的。

  寇学书被投入牢房,却多年没有判决,一直在看守所里“待决”,这是为什么?我出狱后才从看守所的工作人员那里听说,是因为没有档案。被群众扭送来,看守所就收了。但“文革”中先是“砸烂公检法”,接着又进驻“军管会”,后来主管的又换成了“革委会”,看守所的主管走马灯似的轮换,谁也没见到寇学书被捕的审批文件。有人抓,没人管,但也没人敢放。于是,寇学书就在牢房里“沉底”了,多年来连审问也没有,终于成了那里“资格最老”但无人过问的在押未决犯。

  1976年夏天,我终于有段时间和这位老农民住在一个监号里了。本来,看守所里似乎有条规矩(这是我经过长期观察发现的):政治犯只能单独关押,或者和形形色色的刑事犯关在一起,两个政治犯是不能关在同一个号里的,大概是为了防止他们思想交流和互相串联。但是,到这年夏天,不知道外面又搞什么运动了,进来的人突然增加,牢房里人满为患,一间十来平方米的监房,原来最多关五六个人,现在增加到十二三个,晚上睡觉都无法翻身。政治犯不能同号的规矩已无法维持了。一次在“查号”之后进行了“调号”(这是犯人都熟悉的专用名词,“查号”大约每月一次,所有犯人都突然在机枪和刺刀下,被赶到院里蹲下,让看守进到监号中彻底搜查,气氛十分恐怖。而“调号”则是重新宣布进住各监号犯人的名单)。我和寇学书居然住到了一起。

  就近观察这位老人,我发现他的精神似乎已经失常了。对别人的问话,他反应迟钝,目光空洞,很少回答。

  我问他,胳膊是怎么残废的,他低头不语。

  我问他,多大岁数了,他两眼茫然。

  惟一能引起他注意的是开饭的哨声。他吃饭的样子惨不忍睹:由于双臂双手瘫痪,他不能端碗拿筷,就由别人把汤盛到碗里,放在墙角的地上,把馍放在碗边,他趴在地上,像猪一样用嘴去拱着吃。一日三餐,都是如此,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了这么多年的。至于大小便,那就更没法说了,全靠别人帮助……

  他也有说话的时候,多半是自言自语,而且总和种庄稼有关。外面出太阳了,他会说:场上的麦子该扬场了……外面下雨了,他会说:这雨好啊,玉米该拔节了……只有一次,他说出了令我吃惊的话——他眼中突然亮光一闪,毫无缘由地说:“我当皇上了,全国一个县给我上贡一粒米,就够煮一锅饭了……”

  一个当时已经关了七年、名叫韩栓紧的老“投机倒把犯”告诉我,寇学书的胳膊是进看守所后,被“上绳”捆坏的。他说,那时寇学书很不老实,天天胡喊乱叫,说反动话。看守把他提到院里,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他还颇为内行地说,别小看“法绳”这刑具,“上绳”的学问可大了,绳子的粗细,捆的部位和劲道,以及“上绳”的时间,都大有讲究。最狠的就是“五花大绑”,用小拇指粗细的绳子,狠狠地捆进肉里,再从背后收紧,没有人能扛过15分钟。超过15分钟,两臂就变得黑青,神经就坏死了,解开后也无法恢复了。寇学书就是被捆成这样的。

  他还告诉我,寇学书比他大8岁,进来的时候大约是62岁,现在住了10年,应该是72岁了。他还说,这些年来,没见有人来给寇学书送过衣服和日用品。

  我和寇学书同住一号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来月。

  这年夏天的气候似乎格外闷热,一个监号里睡了十多个人,只有一扇小窗通风,人挨人,肉挤肉,热得大汗淋漓,室内汗气尿气熏人,让人几乎窒息。没有几个人能睡得着。昏昏沉沉中,我突然发现躺在身边的寇学书有点异样,脸色铁青,毫无生气。伸手一摸,已经没有呼吸,浑身冰凉。我连忙爬起来,向外面执勤的哨兵喊道:“死人了!寇学书死了!”哨兵叫来看守,看守隔着小窗看了看,说:“喊什么喊,死了就死了,放在那里吧。看守所有规定,夜里不准开监号门。等天亮再说吧!”说完就走了。
身边挨着一具死尸,这一夜是怎么熬到天明的,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寇学书那瘦骨嶙峋的躯体越来越僵硬,刻满皱纹的面孔似乎越来越狰狞,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他。

  我是一个在城里长大、在学校里成人的所谓知识分子。尽管曾参加过“四清”,还到河南农村接受过几年“再教育”,但是,真正开始严肃地思考农村、农民和农业问题,是在铁窗下,在寇学书的尸体旁的这个不眠之夜。

  好不容易,天终于亮了。看守来打开牢门,让我和几个犯人把寇学书的尸体抬到院里。那里停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寇学书被扔在车上,由一个农村模样的人拉出看守所的大门了。我突发奇想:这架子车是不是寇学书拉大粪的那辆?来人是他的亲戚,还是他拉大粪的同伙?这位72岁的老贫农,在熬过十年的铁窗生涯后,终于获得自由了,真让我羡慕。而我还要在这里呆多少年呢?将来我将如何走出这个大门呢?或许也要像寇学书一样……

  两年多以后,我竟然活着走出了这个铁门紧锁的大院,并且意外地获得了“平反”。不过,我始终没有听说有人为瘐毙在这里的寇学书“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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