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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一个废娃子和七个老知青的故事 [打印本页]

作者: 菜鸟搬家    时间: 2012-10-9 21:02     标题: 一个废娃子和七个老知青的故事

老乐


   (引子)
   
    每回吃大鱼大肉,我就要想起可怜的废娃子,这段尘封的往事我本来不愿提起,但是我已经老了,我不能把这段往事带进坟墓,废娃子的哥哥如今也不知晃荡到哪里去了,他如果看见我摆出这段记忆莫要恨我,我相信他也是忘不掉的?
   
   (一)
   
    今天又是星期天,我们七个老知青轮流背起废娃子朝县城赶路。废娃子是个少年,还是个瘸腿,他害的是小儿麻痹症,勉强能走路。他的身材像晾衣竿,大腿和小腿没有肌肉,胸脯的排骨一根一根的朝下斜着,排骨之间是凹槽。他的面皮清瘦、干涩苍白,这苍白可不是先天白皙,而是后天的病态和营养不良。与这张面皮相去甚远的是他的眼睛乌黑清亮,透着一股静气和灵气----像古代的书童。他跑到乡下来是因为他的哥哥在这里当知青,他哥哥姓费,叫费小华,绰号费三,跟我们是一伙的。费三的弟弟当然也姓费,但却被叫成了废娃子,废娃子的真名叫啥,我至今都不晓得。他被起个废娃子的绰号让人喊来喊去,说明那个年代的人很坚韧,没有现在的人脆弱。直面人生么首先就是直面自己的残废,要啥子尊严不尊严啰。忘了交待,费家是城里运输社的家属,你不要一听到运输社就以为是汽车拖拉机什么的,告诉你,没有。运输社的运输设备都是板板车,也叫人力车,是脏笨活儿、体力活儿。运输社的体制也不是全民,是集体,员工们都很自觉地把自己看得比别人矮一截,一点没有优越感。
    现在背着废娃子的是荆门板,荆门板名字叫荆连明,他的肩背阔如门板,所以得了这个绰号。荆门板双手往废娃子屁股底一扣,废娃子趴躺在这块门板上就很舒坦,眼下,他翻起连环画《铁道游击队》看得津津有味。废娃子的脖颈略带偏僵,所以他把连环画铺展在荆门板的右肩胛上看。为啥我们七个知青要在每一个星期天背起废娃子朝县城赶路呢?还得倒回几句话办个交待:废娃子在老家重庆读完初一就逃学了,逃学是一个很难听的说法,其实在废娃子身上,就是空洞的知识不能锲合他的潜质。每一个人都有某一方面的天才,学校那些东西唤不醒废娃子天才的一面,他感到别扭,不愿意压抑自己,所以就逃学。今天再来分析娃娃们主动的逃学和辍学现象,就会发现,有很大一部分的天才爱逃学、辍学或者学习成绩很差,他们后来却成了有名的发明家、创造家、作家、艺术家、犯罪集团骨干或首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上帝在人体里预设的潜能遇到外界的对应信号会发生共振,进而苏醒并发育。废娃子是个什么天才呢,他是个扒窃天才。废娃子的一手扒窃绝活是什么时候习得的,连他哥哥费三都不晓得,因为费三早已下乡了。废娃子只给他哥哥说他被运输社街头那个摆书摊的又干又瘦的蔡老头牵到后屋里训练出来的。废娃子有一个特质就是神经敏感,他敏感到什么程度,如果路上有喇叭响,几乎同时他的头就转过去了;他拿一样东西,掉了,他的手可以超过东西掉的速度去兜底接住。这样的机敏作用于眼睛就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发现商机,说商机太文明,其实就是油水。他只要出手而那兜里正好又有现钱和粮票,那就一定会得手。蔡老头训练他的基本功是在脸盆里掺一盆烫水,再往水里投一小块肥皂,他得用中指和食指把肥皂拈起来,水烫,速度必须要快;肥皂小,判断必须要准确;肥皂滑,拈夹必须稳准狠。他还学了一些障眼法,但从来不用。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矮小精瘦,不必使用障眼法;二是他的模样总是令人掉以轻心。模样在前,速度在后,他的得手率在扒手里算得上最高。蔡老头把他培养出来后就放了敞马儿,不要他进贡。他说,我摆书摊的钱够喝稀饭了。
   
   (二)
   
    对,你已经猜出几分了,我们几个知青就是把废娃子背到到县城里放出去扒窃。我们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打牙祭。
    在乡下,我们面临的最大危机是吃不饱饭,能搜刮的粮食以外的资源我们都搜刮尽了:红苕藤、蕨根、马齿苋、芭蕉根、折耳根、野桑泡、野葱、南瓜花、麦麸、豆渣、螺丝、蚌壳、黄鳝、泥鳅、野兔、獾狗、聋子猪儿(一种听觉很糟糕的小野猪)……有一次,我在一个姓陈的“本家”农民屋头吃过路饭,我喝包谷羹,一口气吃下八块又大又辣的豆腐乳,那顿饭不是豆腐乳下包谷羹,而是包谷羹下豆腐乳,莫得办法呀,桌上只有豆腐乳绵扎一点,不是稀的。我们这伙知青,王建雄块头最大,他饿得心慌,就打农民的猫和狗来吃,消息传回老家,传到他当干部的爸爸耳朵里,爸爸就冒火了,孩子在农村干坏事,那还了得。于是向单位请了假赶下乡来教育儿子。王建雄听着爸爸严正的教育也不吭声,他没办法向爸爸解释。爸爸说:“这里的贫下中农祖祖辈辈都这么过下来了,你为啥过不得?”这么一句话就相当于农村走路抵拢田坎,没有回旋余地,王建雄还有什么说的呢,他无话可说。到了晚上,王建雄在屋后土里扯了一把青菜,打起井水淘了几下放进锅里掺水煮,又加了点包谷面。他把桌子上的油灯吹熄了才把碗端上桌子给爸爸吃。爸爸吃了几口就说:“把灯点起嘛。”王建雄说:“闭起眼睛吃香些。吹了灯就等于是闭起眼睛吃。”爸爸吃完了,把碗放上灶台,往锅里一瞧,才发现稀汤汤上头浮满煮熟的菜青虫,感到一阵恶心。他问王建雄:“你为啥不把菜洗干净?”王建雄说:“菜都遭青虫吃得差不多了,不把梗子合着菜青虫一起煮就没得吃头了。”从这时,也就是从这顿饭开始,一直到离开,王建雄的爸爸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王建雄本来不相信废娃子会扒窃,费三就叫废娃子表演一回,废娃子出手在王建雄的胸脯上一晃,王建雄胸脯上的扣子就被解开了,王建雄吃了一吓,又要废娃子表演一回扒钱。他没有钱来设局,于是就把墙上一幅何孔德和严坚画的珍宝岛战士《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撕一点下来裁成一块钱那么大,对折起来放进衣兜,废娃子跟他走对过,然后,那张《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假钱就夹在废娃子的指头上了,这一招把王建雄打懵了。废娃子说,他拇指和食指尖尖捏着怀表链一捻,链条就会断,然后把怀表从兜里提出来。王建雄大骇不已。他立马把握这个商机,怂恿费三把废娃子投放到县城里去找钱。
    这样的事情,一两个人是干不下来的,一个是风险太大;二个是需要劳动力来背废娃子,几十里山路,天不亮就要起床,走三个半小时才到县城。于是,费三和王建雄邀约了附近的荆门板、康祖兵、赵宝、杨二娃和我老乐一起干。我们把废娃子背到灌溪沟市场附近的大东门把他放下,他自己一跛一跛地走到市场去,我们就在旁边的望江茶馆喝茶。茶钱都是上一次或上两次扒窃到手用过后的余钱。
   
   (三)
   
    康祖兵原来是中学篮球队后卫,下乡后到大队铁匠铺打了一个篮球圈圈固定在山墙上,又到公社完小偷了一个胶皮球,下了班就拍皮球跨步上篮,后来,他肚子没得油水补充,人就渐渐垮下来了,瘦得跟猴子似的。伙食跟不上去,他也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农民恨他又不敢当面发作,于是在一个夜晚他又去鸡笼摸鸡时把他套上麻袋黑打一顿。事情报上公社,公社派人来调查,刚好那阵福建莆田张庆霖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为知青儿子鸣不平的信,毛主席把这封信公开了,还给张庆霖寄了三百块钱。知青在农村的地位又回升了起来了、又惹不起了。不晓得公社是如何调查的,反正那几个黑打他的农民把自家的鸡杀了炖了给他端来。那天,他冷清的桌子上摆上了一碗鸡汤、一碗煮红苕、一碗泡菜、一捆莴笋、一把鸡血藤(活血化淤的草药)。
    废娃子来了,康祖兵参加了几回扒窃后心思就活泛开了,他说以后要用废娃子扒的钱买一个真皮篮球。这个私人意图立即遭到大伙儿嘲笑,原因很简单:费娃子是集体财产。康祖兵不死心,说教大家打篮球,以后代表公社出去比赛,吃油大。油大就是福席的意思,油水大,一般指吃公家的伙食。这个一文不值的建议引来大伙儿更大的嘲笑,原因也很简单:吃了餐馆的小炒,谁还稀罕公家席桌上的大锅菜和三蒸九扣。
    吃伙食跟抽烟一样,上了档次很难再降下来。刚开始时,我们只是想吃碗饱饭、吃碗红烧面、吃碗抄手,再有一盘回锅肉和鱼香肉丝摆在桌子上就很不错了。后来,废娃子得手多了,就有一些积攒,积攒多了就会拿一个星期不扒窃,专程出来聚餐,就要点一些高档菜。现在的人一说起川菜就跟麻辣挂钩,其实这是严重误会,川菜有不少菜品讲究鲜味、讲究本味(原味),是吃食材的味道。大把大把的海椒花椒朝锅里投都是近十几二十年的海派杰作,在不断寻求刺激的年代,强烈的麻辣合着啤酒白酒,把食客燎得舌头起泡、屁眼冒火,还不住地说好吃好吃,利口不利身啊,看着实在是揪心。还是说回档次来吧,先前,我们吃饭基本是在街边小餐馆点菜,菜也比较固定,就是回锅肉、渣肉、鱼香肉丝、烧白、酥肉、宫保鸡丁之类。渣肉是四川话,官话叫粉蒸肉。这里的“渣”是代用字,字典上查不到这个渣肉的渣。烧白也是四川话,官话叫扣肉。这几道菜无论是下酒还是下饭都不错。用烧白里的宜宾芽菜下饭、把回锅肉的油水和鱼香肉丝的汁水倒进饭碗里拌饭,都是很有滋味的、很有满足感的,至今想起来都要流口水。
    城里有一家缙云餐厅很有规格,是县饮食服务公司的招牌餐厅,一般人不敢进去。后来我们去吃过几顿,全是点的高档菜,这些菜的名字就不得了:鸡茸银条、凤眼鸽蛋、金鱼闹莲、鸡皮鱼肚、玉兰海参。这些菜比较淡雅、软糯、化渣,吞咽起来也很滑润,在嘴里慢慢抿得出细腻的滋味。老实说,如果在废娃子刚上市扒钱时吃这些菜,我们还真吃不出滋味,一定是狼吞虎咽的扫荡下去。现在吃就不一样了,温饱解决之后就是酝味道了,跟我们把白板“经济”烟换成现在的“大前门”是一个道理,慢悠悠地吸进去,再细丝丝地吐出来,巴不得值钱的烟子灌满身体每一个细胞。我们的嘴巴越吃越刁,味蕾也逐渐被激活了。菜品讲究的是色、香、味,可是我们还发明了触,触就是触觉的物理感受,专门掂量菜的软、硬、滑、糯、粗、细、爽、滞。吃到这个份上就是要品味道的微差。一道菜上来,我们第一眼是看火候和卖相,评议一番才下筷子,全都是一副餐中老饕的样子。菜里味精多了一点我们能感到夹口;发干货(海货)的碱放重了我们能感到漤舌头。我们的舌头已经能轻易分离出每一道菜里的复合味。
    有一次,缙云餐厅没开门,我们去了红光餐厅,上响铃海参这道菜时,海参倒进去没有嗤嗤响,赵宝要餐厅重做一次。话刚传进厨房,厨师就提起一把大片刀出来问是哪个要重做。赵宝一看,站起来把衣服一掀,露出腰间别的火药枪。他左手端起盘子,右手握住枪把子,一声不吭地把厨师逼向墙壁,说:“你这个杂皮,整它妈个哑巴抄手还想来找死。跟你讲,兄弟伙掏钱就是要听这个抄手唱歌。不是为了把肚儿魁圆,是为了叫耳朵高兴。你行是,你有不有缙云餐厅行是,缙云餐厅都不敢跟我踩假水。”厨师不知道我们的来头,吓得缩回厨房给我们扎扎实实重新做了一盘。
   (四)
   
    日子就这样很滋润地过着,我们渐渐地安于现状了。其实,人不在乎在哪里生活,重要的是生活状态怎么样。我们占到了废娃子,有一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感觉。可是,这样的感觉始终伴着一个阴影:我们害怕哪天早晨一醒来废娃子不见了,回重庆老家了。这样一来,我们又要回到从前的日子,杨二娃又要唱那首知青歌:“路上遇见了狗队长,我要来算帐,吃的是包谷羹,喝的是酸菜汤……”我们心里都埋着一句不愿道明的话:废娃子呀,你就在这里陪着大哥哥们哟,莫要走哇。
    废娃子每次得手后,总是蓦地闪现在茶馆门口。这家茶馆是明清老木建筑,门槛半尺高,两寸厚。废娃子进来要拿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去搬动瘸腿。每当这时,康祖兵就要快步上前把他搂入怀里抱进屋子放在条凳上。然后替他擦汗、揉腿、捶背,捏到关节处就小心翼翼地掰一掰、捋一捋。他在做这些殷勤的动作时,两眼紧盯废娃子的鞋帮(那里头是藏钱的地方)。废娃子心里明白他想的啥,就伸出指头比个数字。这时候,康祖兵会捏得更勤快。
    有时候,废娃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一脸沮丧、两颊白里泛青。这意味着他还没有得手。没有得手退回来是迫于无奈。因为他是一个残废人,在外边转的时间长了,体力消耗很大,要回来坐一坐,喝口茶,缓口气。还有一个是安全问题,一个人在人多的地方转久了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特别是被扒过的人很敏感。废娃子对下过手的人都挂得住相,碰上了不会再下第二次手。废娃子空手回来,费三就要心疼地把他抱到凳子上安顿下来。这个时候桌子上的气氛就有一点沉重,废娃子是个高手,高手空手而归,他自己是要在心里骂自己的,这在他的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而我们不但不能阴起面孔,反而还要想办法宽慰他,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吃不吃肉那都是小事一桩,肚子里头结的板油还没化完呢。废娃子出道早,醒事得很,他对我们的话跟本不上心,只是一个劲地盘算着等一会出门后的打算。缓过一口气了,他就会说:“等着。”就梭下凳子一瘸一瘸地又出去。这个时候对我们而言,比废娃子空手回来更难受。我们这伙人都是搞过武斗的,下乡又把心子炼硬了,全是老油条,哪样事情看不开。可这个时候,我们的眼睛都朝桌子中间看,心情和情绪都很别扭。最难受的是费三,是他把弟弟约来玩的,后来禁不住王建雄的死缠烂打,答应叫弟弟进城捞钱改善生活。我们都捏起拳头向毛主席保证了,决不让废娃子受半点委屈,要让他开开心心上班,安安全全下班。每回菜递上桌我们都让他第一个下筷子,我们戏称“剪彩”。废娃子一个残废少年在我们中间享受的是舵爷的待遇。说起安全,我们每个人都不敢松懈,那年头不比现在,那时一个扒手翻了船是要当场被打得半死的,如果扒手要跑,只要有人喊一声:“抓偷二!”满街的人都堵上来痛打。一边打一边还要骂:“打死你个龟儿,上回老子遭你摸脱五斤粮票,你狗日的摸!你狗日的摸!看你摸!你还摸!摸!摸!”赵宝腰上别的那把火药枪就是保护废娃子的。我们身上也都揣了龙水刀。
   
   (五)
   
    杨二娃是川剧团的家属,喜欢抱一把吉它自弹自唱,把洪湖赤卫队的歌改成:“娘啊娘,儿在打烂仗,你要把儿埋在那高坡上,将儿的坟墓朝家乡……”在痨肠寡肚的时侯,他唱得最多的歌是江湖上的《好吃歌》这个“好”的发音是爱好的好,就是喜欢的意思。这首歌的谱子挂靠的是“骑兵进行曲”,但是有改动,只是取了它的旋律。歌词我已经记不全了,大概是这样唱的:“钟水饺,陈麻婆豆腐!成都凉粉担担面,好吃个张鸭子!芙蓉餐厅芙蓉包,龙抄手!金钩包子雅包汤圆,夫妻肺片,小笼汤包油炸锅巴猪油花生米,还有精神干碗山西刀削面!山东煎饼火烤馍,春风味香的猪杂粉条真好吃,滴口水!东吃个凉粉西吃个酥面,贪起了豆花面,龙眼包子,竹林小包夜晚里买汤圆,荷叶的包子山东的素面香蕉炖芋头,卤肉夹锅盔酒米泡油条,真好吃,滴口水!”现在,就是在废娃子第二次走出茶馆后,满桌子情绪低迷,杨二娃就拿手敲着桌子打节拍唱了起来,唱的时候完全拿出了骑兵的气质,节拍快疾、高亢有力。这首歌,如果你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熟悉骑兵进行曲,你完全可以自己唱一把,真的很好听,它有一种穷倒底之后的幽默,可以把饿唱饱,也可以把饿唱得更饿。它有国歌的效果,一唱,满腔的热血就要沸腾,要为吃喝而斗争……
    换掉的茶母子又泡过五开,废娃子还没回来,我们有些按捺不住了,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外边出现了骚乱,一群一群的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跑去,隐隐听到喊:“摸包贼!” “扒手!”我们一下子紧张起来,踢开凳子朝外冲去。
    城东方向的电影院门前围了黑压压一片人,我们越跑近,越听到里边传来暴烈的打骂声,我们狂乱地举起肘拐子撬开人群,奋力挤进去,挤拢一看,眼前的情形把我们惊呆了:五六个人正对着地上的废娃子狠踢猛打。废娃子痛苦地哭嚎着滚来滚去,周身糊满血污、灰尘和口痰。他的腰腹挨了脚尖的踢击后,人就蜷成了大虾。这时,一个穿皮鞋的中年人在废娃子后脑勺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一脚下去,废娃子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力,直挺挺地摊开躺着。赵宝气得呲牙咧嘴脸色发青,他拔出火药枪举向天空狂吼:“想活命的给老子滚开!再打,老子送他上西天!”赵宝的火药枪来不及装炮纸(引火物),所以他没法开枪,不然,那个中年人的命运很难说是什么结果。
    我们趁着众人愣怔的时候抢了废娃子就朝城外跑。
    废娃子在费三的背上喘息,脑袋耷在一旁不停地吐着粘糊糊的血。他的腿脚已不能像往日那样弯曲,只是软软地垂着,费三每走一步,这双细腿就随着惯性浪一次,像稻草人吊在空中的笋壳。他的身子也朝下坠,我按住他的背,不让他朝后面仰。费三走得很急,汗水挂满他黑青的脸。渐渐地他背不动了,脚步慢了下来。康祖兵说:“给我!”在费三身边弯下腰杆把废娃子接过来,他拔腿就跑,边跑边说:“废娃子,你忍着点,哥回去喊胡玲给你看,她是赤脚医生,给你擦碘酒、给你擦红药水,给你上消炎药,给你扎银针……还有、还有止痛片,吃了就不痛了。你忍住啊,要回家了。”
    天已擦黑,月亮升起,四周的水田响起蛙鸣,路边树上有归鸟的扑腾声……突然,废娃子发出一阵噎呛,手和腿颤了几下就往横斜里坍,我急忙喊放下。康祖兵蹲下来把废娃子平放在地。他的身子像一滩稀泥巴,团不起,没有挣扎也没有痉挛。额上脸上豁开的几道大口子皮肉外翻,还在冒血;他的嘴唇发乌,眼睛肿得像桃子,眼缝成了一条线。现在,他出气多、进气少。每出一口气,胸脯就急遽细碎地颤一阵。吸气的时候胸脯微微顶起一点点,马上又塌下去。他的嘴角不断有血沫噜出,费三给他擦了又出来、擦了又出来。恐惧使空气凝结成木板板,人人都感到堵闷,没有人说话,谁都明白,废娃子这个样子是不敢再背起颠路了。时间仿佛也躺了下来,周遭突然死一样沉寂。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废娃子的呼吸越来越弱,噜出的血沫越来越少,胸脯细碎的颤栗慢慢在变短、变短,直到最后停止不动。
    月光打在废娃子身上,冷幽幽的。他周身稀烂,唯有几根指头完好如初,还是那样的细嫩和有灵性。我这才想起,废娃子在肚子挨了脚尖后蜷缩身子时,手是合起来夹在大腿之间的,他没有拿手去抱紧自己的头,而是在保护自己的手,所以才被中年人踢了后脑勺这致命的一脚。杨二娃一把抓起这双纤细的手狠狠贴在自己脸上,说:“吃个锤子呀,我日你个妈哟。”
    废娃子就这样摆在我们中间,像一条飘落在地上的柳树叶子。月亮悬在空中纹丝不动,像一块银元。
   
   尾子:
   
    当天晚上,废娃子被我们背回大队,悄悄埋在了姚湾的一个山沟里,我们在一个布满蕨蕨的背风坎子上发现了一个小洞子,我们把废娃子送进去,挖来土石把它填满,又种上蕨蕨。
    第二天,废娃子的哥哥费三不见了,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晓得他在哪里。
    (2012、4、1老乐于澳洲)
   
   
   
   
(一个废娃子和七个老知青的故事 全文完

此文于2012年04月02日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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