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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孙乃修:妓女、洋人、《金陵十三钗》及其他 [打印本页]

作者: 紫蓝弯刀    时间: 2012-7-25 12:02     标题: 孙乃修:妓女、洋人、《金陵十三钗》及其他

说来不幸,女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向受歧视。反讽的是,到了中国民族危难时刻,往往是女人挺身而出,似乎在那个历史时刻,巾帼忽然胜过鬚眉,“男尊女卑”忽然变成“女尊男卑”,于是女人受到文人们的空前捧抬和彰扬。最初,这些女人往往是朝廷命妇或贵冑门第,自然是朝廷兴亡命妇有责。两个极端可以相逢,两种极端心态亦可相融。

举个例子吧。自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虽然防止了唐代武将那类尾大不掉和藩镇割据,却滋生了文官的腐败贪鄙和阴谋手腕。宋代政权从骨子里就是一副无能、内斗性格,採取对内残酷镇压、对外屈辱求和政策,割地、称臣、输金、送帛,把一副卑贱奴相和堕落痞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其无可救药性只能等待一场飓风来彻底收拾。这个腐败政权沦丧半壁江山,由偏安一隅走向彻底覆灭。蒙古大军挥戈南下,一举实现当年金主完颜亮“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誓言。

北宋时期国人在辽国和西夏的军事进攻面前损兵折将、屡战屡败,将军百战身死,奸佞左右逢源,乃至朝廷命妇、一群女人挥戈上阵,保卫大宋江山。后代文人据此而驰骋想像、饰败为胜、演义出一番轰轰烈烈历史故事。诸如《十二寡妇征西》(《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卷七有《十二寡妇征西》,后人改题为《十二寡妇出征》,独立为历史小说和长篇评书)、《畲太君挂帅》、《穆桂英挂帅》、《杨门女将》等等,甚至杨府的灶下婢杨排风也有幸成为历史戏曲主角。

中国民族有这么一群巾帼英雄奋起保卫国土,自然令人敬佩,却不免令人感到一缕悲凉:大厦将倾,靠十二寡妇奋力支撑;国难当前,中国的男人哪里去了?

治国、败国,是男人;亡国之际,却要靠女人。这似乎是一个可怜民族的自我羞辱、历史揶揄和荒诞故事。



平民女性地位卑下,妓女身份尤为低贱。晚唐诗人杜牧感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反讽的是,后世恰恰显示商女更知亡国恨,她们在亡国之际尤见情志,胜过一群庸碌的文人政客,创造出更多奇蹟,直如民族精神性格的代表和国民生命的守护神,为这个民族的文化添姿添色。

例如,清初剧作家孔尚任名作《桃花扇》中那位真实的明末秦淮名妓李香君,她对于爱情、政治、异族侵略持的忠贞、清流、刚烈立场,她的言行显示的个人道德精神、政治道义态度和民族尊严立场,把一群政界男人比得灰熘熘。

与李香君齐名的同时代另一位秦淮名妓柳如是对于民族危亡之沉痛感、对道义是非之真率态度,使身边的文坛领袖人物黯然失色。一群患得患失、畏畏缩缩的文人,在这位思想俊爽、态度果决的年轻女子面前那么窝囊。这位在历史巨变面前表现出非凡性格的女子,三百年后竟使史学家陈寅恪大为感动,研究起这位女性的点滴行止,以十年之功写出八十万言书稿《柳如是别传》。

二十世纪第一年,中国又到了严峻历史时刻,严格地说,中国专制政权又一次到了崩溃时刻—八国联军长驱直入,谈笑之间佔领中国首都,满清帝国实已倾覆。当此之时,一位艺名赛金花的妓女挺身而出,拯救四亿同胞,拯救满清帝国,使它得以苟延残喘十一年。中国朝廷内外的高官显爵们、朝野山林的大男人们哪里去了?他们那些崇论宏议、满腹经纶哪里去了?严峻的历史时刻,一位有民族沉痛感的妓女救了一个堕落民族及其腐败政权,嘲弄了整个民族及其各类精英。一个中国妓女胜过整个民族,一位弱女子胜过鸦片战争之后四十年来清帝国富国强兵、发愤图强的军事现代化努力。

三十年后,日本侵略军大举入寇,中国面临最深重的民族危机。一时间,以抗日救国、唿唤民族意识为主题的文学作品纷纷涌现。剧作家夏衍痛感中国人之自私、狭隘和内斗,挥笔写出剧作《赛金花》,针砭民族心灵和性格之堕落。三十年前,一位妓女挺身而出,拯救国民,如今国人若有血性,岂能坐视民族苦难、国家危亡?

可怜赛金花,此时正在北京一间寒冷小房里贫寒交迫,无人救济,孤独死去。她的坟墓在北京陶然亭,后来在“文革”中竟被红卫兵平毁无迹、尸骨无存。

对于一个缺乏沉痛感和道义心的民族,这一切都是容易理解的。



妓女有情有义,胜过男人;妓女救国救民,亦胜过男人。以妓女为题材的作品,成为中国文学和戏曲中的一个特殊门类。从冯梦龙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到夏衍剧作《赛金花》,可谓洋洋大观。眼下,电影《金陵十三钗》(TheFlowersofWar)承袭这一秦淮妓女题材,让十三位妓女联袂出场,发挥妓女团队精神,扮演赴汤蹈火、捨己救人、承担民族大义角色。

传说中赛金花的救国救民行动,需要与八国联军之德军统帅瓦德西有一夜情才救了北京,使拯救国民的伟大义举变成粗俗低贱的卖身故事,以迎合小市民口味;《金陵十三钗》中的妓女竟效仿这种小市民臆想中的赛金花故事,也设置一个洋人,让一群妓女中的花魁与这位色迷迷的美国男人春风一度,一晌贪欢,以金陵妓女的肉体献身,对这位美国男人的拯救行动预先支付报答之情,从而毫不走样地落入百年前国人传说中的赛金花与瓦德西故事俗套。这种故事情节和构思,陈腐下贱、俗不可耐,似乎在危难时刻中国女人不脱裤子、妓女不使用肉体就不能表现她们的道义、情感和牺牲精神;这种情节设置,似乎无意识中透露这样的文化信息:你有枪砲,我有肚皮;你有男人的野蛮,我有女人的温柔。这样的情节处理,不仅糟蹋了那位有道义精神的美国男人,糟蹋了救人行为的高尚性质,而且糟蹋了中国女性,糟蹋了这部电影。

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导演、荣获奥斯卡七项大奖的美国电影《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List)表现的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位德国商人辛德勒出于道义良知而拯救受德国纳粹迫害的一千多名犹太人,如果电影中有这类性报答或性交易情节,那位男主人公的道德形象会因此得到昇华呢,还是大打折扣?斯皮尔伯格不俗、不蠢、不取媚、不迎合,故能成其大、高、远。动不动就上床,动不动就脱裤子,这种思维和习惯会使一个民族及其文化堕落得一钱不值。在一切都是买卖和交易的国度里,容易出现各行各业竞相卖身现象,容易滋生这种卖身思维定式,于是道德和道义似乎没有独立存在的地位,不表现为金钱,就表现为性交易。中国电影制作中那种粗俗低贱的性思维和那类意在诱发观众性慾的镜头,颇类妓女卖弄色相的勾人手段,学的不过是好莱坞电影中的糟粕。文化的迷失,文艺的堕落,显示一代知识者的深重心灵弊端。



《金陵十三钗》以一群妓女取代赛金花,以一九三七年日寇残酷屠杀三十万南京人民做背景,取代一九零零年八国联军佔领北京,一群秦淮妓女成了民族危难时刻的护国娘娘、替一群少女去献身的圣女。这群妓女义勇献身故事,被编导者趁机添加了大量的性感镜头。她们走起路来腰肢婀娜、如风摆柳,举手投足、言谈话语,处处透露着轻佻和低贱,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现中国妓女的浪、骚、嗲和卖弄。电影镜头多次表现她们裹着旗袍的纤细腰身和一扭一颤远去的背影,电影最后还要让她们回顾性地重现舞台,一字排开,集体亮相,满面春风,向观众走来,直如一群参加选美的女郎在谢幕,不知这种游离悲剧情节之外的电影语言是在以妓女的性感和春情诱惑观众呢,还是在不适当地、急切地渴望显示中国女性的魅力?是在展示这群妓女的身材高挑、风情万种呢,还是在愚蠢地自我消解这部电影故事的悲剧性和严肃性,抑或是暴露编导者本意就是要一群中国女人卖弄风情、展示性感以吸引和取悦观众?

在这种自我卖弄中,三十万中国人惨遭日军屠杀这幕历史惨剧和日军的战争罪恶化成舞台上的一群中国妓女轻飘飘地摆腰扭肢、花枝招展地炫耀性感。



艺术可贵之处在于独创性。可惜,《金陵十三钗》不脱西方末流电影中的性与暴力。你们爱看残酷和流血么?这里有。你们想看性慾和性爱么?这里有。你们喜欢人性中的向善之心与性慾渴望之纠缠么?这里也有。西方人喜欢的各种趣味佐料这里似乎都能找到,于是一个杂烩拼盘被一群东方美女裊裊婷婷地给你托着送过来了。

电影《金陵十三钗》是一个取巧的仿制品,它缺乏深刻的文化思考、严肃的艺术态度,它缺乏自己的艺术灵魂。

这部电影开头相当长的一段战争场面和南京巷战场景,使人立刻想到斯皮尔伯格导演的获奖电影《拯救大兵莱恩》(Saving Private Ryan)大段巷战的激烈场景。

这部电影中的一群少女在教堂中由那位美国人指挥的圣诞歌曲合唱、日本军曹亲临教堂恭听演唱的场景,似在仿效西方那部脍炙人口电影《音乐之声》(The Sound of Music)中的一个情节:

正直的父亲指挥全家子女合唱队在故乡奥地利陷落之际被迫为纳粹军队演唱。

这部电影中那个日本军曹毫无表情地静听女生合唱、随后走到风琴前弹唱一曲日本民歌以抒异国怀乡之感、借以表现杀人者的人性一面,使人想到法籍波兰人罗曼波兰斯基(RomanPolanski)导演的获奖电影《钢琴家》(The Pianist)中那位德国纳粹军官攻陷华沙后毫无表情地静听天才的波兰钢琴家的一段激情演奏。

这部电影以秦淮艺妓为主角,不仅沿袭中国以往的妓女题材、加以各种佐料进行一番改装(这部电影的英文名称The Flower sof War,酷似仿效晚清文人金天翮、曾朴以赛金花为主人公的小说《孽海花》之名),而且追步六年前好莱坞那部以日本艺妓为主角、一度走红的电影《艺妓回忆录》(MemoirsofaGeisha),却刻意矫揉造作、拼凑拿捏、意在迎合,没有后者的艺术真诚、心态纯净、文化本色。有如一个汽车装配厂,使用外来图纸、技术和零件加以综合,这部电影经过一番拼凑、改装,打上“中国制造”戳记出口西方。各位看官,不可小觑这部电影,人们还要靠它去捧奥斯卡金像奖呢。

这里有爱国,有献身,有战争,有鲜血,有暴力,有性爱,有女人,有性感,有残酷,有人性,你们喜欢的,我这里都能伺候,你们还要什么呢?


眼下,“大国崛起”之说尚未式微,尽管太多黑暗和贪腐,太少正气和雄风,却可重拾妓女旧题之遗风余绪,靠一群秦淮妓女大振雌风于世界,重新包装妓女文化,重新打造一身行头,进军美国好莱坞,实现中国电影的翻身之梦。



这个电影不免勾起一番题外的感慨。中国之不振,文化之没落,道义之泯灭,往往在于聪明人太多。有以假冒伪劣产品冒充正牌货者,有以良心和人格换取金钱和地位者,有以二两拨千斤者,有在可怜的夹缝里求生存、讨荣誉者。人人都揣着明白装煳涂,为一个弥天大谎再尽一份力,为它涂上黄昏的最后一抹虚幻彩色。

当今中国社会每日发生成千上万悲剧事件、那么多英雄侠胆愤怒抗争的男男女女,每一个真实故事、真实男女,若能被有识之士写出纪实作品、拍为纪实电影,无须向壁虚造,无须描眉画眼,只需真情实写,只需一颗艺术良心,皆能立刻震惊世界影坛。何须去爬梳陈年谷子烂芝麻,大吹大擂地冒充新鲜货?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金陵十三钗》中悉心拼凑的那支国际杂牌演员队伍中,偏偏那位英国演员贝尔(Christian Bale)显示出非同凡响的正直和良知。电影中的他,面对七十年前日军封街、屠城,他能够腾挪应对,跑出教堂,去秦淮青楼找到罹难的两位歌妓的遗体;然而,当贝尔先生走出电影《金陵十三钗》,专程去山东,渴望会见那位坚守正义、维护人权、捍卫中国公民人格尊严而全家备受迫害的中国盲人律师陈光诚,却遭到一路盯梢、无理阻拦而无法见面。电影中的历史角色与眼下的真实境遇所构成的强烈反讽和对照性,把虚构的电影和当代的现实一同粉碎。

《金陵十三钗》电影拍摄之外的这个冷酷却真实的现实,是最雄辩、最具批判性的当代历史证据,它超越文艺作品中的一切矫情和虚伪,棒喝人们睁开眼睛,对自身文化处境做一番真切反思。

2012年1月14日于多伦多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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