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976年,《宽恕?!》一书的英文版由体肯图书公司第一次在美国出版。该书
出版时,许多大学,中学和讨论班开始把(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Holocaus
t)的问题列入课程表。由于《宽恕?!》是一本鼓励大家对该问题进行讨论的书籍,
所以不久就在教学中被广泛采用了。西蒙·威森塔尔(Simon Wiesenthal)讲述了
他在集中营中的一次亲身经历,并问如果你处在他当时的位置你会怎么做。这个问
题涉及到宗教,政治,道德和个人的价值取向。许多神学家,政治领袖,道德领袖
和作家分别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回应了他所提出的问题。不出所料,回应的看法形形
色色,各具特色。不过,每一位回应者都得设想他自己是集中营的一个囚徒,面对
的是纳粹的滔天罪行,并要考虑自己作出的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在这样一个场合,
选择宽恕合适吗?这些罪行对受害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对犯罪者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欣逢《宽恕?!》在美国出版20周年之际,我们又推出了该书的新编本。新版
的《宽恕?!》新收入了32位回应者的文章。其余14篇文章中,10篇保持了上一版
的原貌,一篇(爱德华·H·弗兰纳里的文章)经过作者修改后收入。其余3篇——
让·阿迈里,克内希主教和阿尔伯特·斯皮尔的3篇——从1981年德文版中翻译过来,
第一次以英文发表。
为什么要重新编辑出版《宽恕?!》一书?因为过去的20年发生了很多事,我
们觉得听一听年轻一代的反应会很有意义。一方面,时间已冲淡了记忆;另一方面,
随着教育的增加,我们对大屠杀又有了很多新的看法和认识。即使对大屠杀没有直
接记忆的人也已经认识到,大屠杀意味着一个民族失去其三分之一的人口,失去其
文化,语言与历史。这个独特的历史事件已经渗人到了大众的意识中去了。而且,
这些年来在犹太人问题上,天主教教会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加上这些年来不同
信仰间相互交流与发展,我们认为这肯定会对新一代产生影响,会使他们对这个问
题有着与第一代回应者非常不同的回答。最后,这个世界还到处都能看到恐怖的集
体屠杀——在波斯尼亚,在柬埔寨,在全球其它问题丛生的国家,这件事还在一再
发生——,经常有整个的民族被犯罪政权机作灭绝的对象。西蒙·威森塔尔在这本
书中提出的问题还在我们身边,它已经超出了它原来的范围,促使我们对当代所面
临的同样问题作出思考。
很少有人会反对把犯罪领袖和政策制定者交付审判。自战争结束以来,威森塔
尔的“文献中心”(致力于寻找纳粹凶手)已经成功地把1100多名纳粹送上了法庭。
由于他的工作,威森塔尔已受到了美国,荷兰,意大利和以色列政府的表彰。威森
塔尔认为履行国际法是很有必要的。1995年7月,威森塔尔写信给美国总统克林顿,
敦促他惩办前南斯拉夫恐怖事件的组织者:“在波斯尼亚,正如传媒向我们报导的
那样,正发生着一些反人性的罪行——种族清洗,屠杀平民,掳掠穆斯林妇女——
这虽然不是一场“大屠杀”,但恐怖程度庶几无异……我认为有必要对卡拉季奇和
穆拉季奇作出谴责——在把他们送上法庭前,应先书面对他们作出谴责。我希望能
告诉他们,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必将遭受惩罚,我希望能中止这两个人和他们的士兵
所从事的犯罪勾当。”强调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应为其罪行负责,这一点是无可辩驳
的。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宽恕?!》所提出的问题更微妙,更复杂。无名小卒
在他们上级的命令下对别人犯下了罪行,这样的人我们怎么看?一般群众,屈服于
当时的意识形态所形成的压力,对罪恶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数人日后或许还
对当时的行为感到歉疚并完全否定自己当时的做法,如何看待这些人的个人责任?
有些人对他们政府的不道德行为表示蔑视并暗中破坏(尽管这种抵抗会有生命危险),
对这样的英雄个人我们大声赞扬——但是也有一些人和这些人的做法刚好相反,对
于他们,我们怎么看?
而且,当屠杀停止时,一个人怎么能和不久前生命上的敌人和平共处?宽恕的
限度是什么?(宗教的和世俗的)悔改对于宽恕来说已经足够了吗?只宽恕不忘记
是可能的吗?受害者怎么才能够平心静气地面对过去,同时坚守自己的人性与道德?
所有这些问题都隐含在这本简单质朴的书中。这本书(和这些问题)源于两个
人一次异常特殊的会面。他们一生中只碰到过这一面。而这一面的发生令人难以置
信,充满了悲剧色彩。
波尼·V·费特曼
1996年10月
我生命中那段忧伤的故事
阿瑟昨晚说什么?一下子真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件很重要的事。唉,要是当时
没那么困就好了!
我站在阅兵场上。囚犯们刚分领完早餐,正在慢腾腾地排队。所谓“早餐”,
不过是一种带苦味的黑汤。也亏集中营厨师们说得出口,他们把这种汤叫做“咖啡”。
为了赶上点名,囚犯们一边喝着这种黑汤,一边排队集合。
我没有去领我那份儿“咖啡”。我不想在人堆儿里挤。对于党卫队中的虐待狂
们来说,厨房前的这一小块儿空地是个理想的狩猎场所。通常,他们总是藏在小屋
里。一旦有需要,他们就会像老鹰扑食一般冲向无所依恃的囚犯。每天都有这样的
受害者,这已经成了一个固定节目。
大家一言不发地排着队,等着点名。这种场合不免萦绕着各种危险。不过,现
在我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危险。我陷入了回忆之中,想尽力记起昨晚的谈话内容。
噢,想起来了!
※ ※ ※ ※ ※
深夜,四周黑漆漆的。我们躺在床上。到处有呻吟声,低语声。间或有人翻身,
压得木板床嘎吱嘎吱响。黑暗中分不清谁是谁的脸。不过,只要一听声音,自然就
知道是谁。白天,我们屋有两个人回了趟居住区(Ghetto)。是哨长批准他们去的。
哨长会批准他们去?真是个不合情理的怪念头。一个囚犯,会拿什么去贿赂哨长?
现在,这俩人正在给大家讲述他们的见闻。
阿瑟使劲儿往人堆儿里挤,要尽量靠近这两个人,生怕漏掉一个字儿。他们带
回了外边的消息,有关战争的消息。我实在困极了,朦朦胧胧,似听非听。
居民区的人们能够听到大量消息,我们这些在集中营里的人只能从他们那里了
解其中很少的一部分。那些白天外出做工的人带回来的消息少得可怜。不过,偶尔
也能从波兰人或乌克兰人的谈话中听到点儿什么。听到的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谣
传。有时候,街上的人出于同情,也会向他们小声嘀咕两句,传递一点儿消息,安
慰他们一下。
很少听到好消息。就是听到了,也会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认为这只不过是一
种自我安慰的想法。反之,只要是坏消息,我们总会不加思索地接受;我们早就习
惯这样来接受消息了。坏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惊人。今天的消息比
昨天的要坏,明天的消息比今天的要更坏。
小屋内空气窒闷。白天劳动一天,汗衫全湿透了。到了晚上,大家又穿着这湿
汗衫挤在一起睡觉。大部分人困得连靴子也来不及脱就睡着了。晚上不时有人尖叫
一声,可能是因为做了恶梦,也可能是因为邻床踢了他一下。小屋原来是个马厩,
天窗只有通常房间一半儿大小。高低床上密密麻麻挤满一百五十多人,根本得不到
足够的氧气。
人们虽然操着不同语言,但通常都要划分为不同的社会阶层:高知阶层和文盲
阶层;宗教信仰者与不可知论者;热心的人与自私的人;勇敢之人与愚钝之人。现
在,共同的命运把他们都拉平了。不过,他们不可避免地要分化出一些小团体,小
圈子。在别的场合,或许他们陌若路人,而在这里,他们却凑到一起来了。
我所隶属的圈子包括我的老朋友阿瑟和一个叫约塞克的犹太人。他是新近送进
来的。他们是我最亲密的伙伴。约塞克很敏感,不过信仰坚定。营房的环境,包括
他人的椰榆与讥讽,都对他的信念是一个伤害,但是这一切绝不会动摇他的信念。
我对他只有羡慕的份了。他对什么都有一个确定的看法,我们其他人则只是徒劳地
抓住一些解释,经常陷入绝望之中。他心情平静,这有时反倒让我们感到不安。阿
瑟对生活总是冷嘲热讽,所以约塞克的平静反而会激怒他。他甚至变着法儿挖苦约
塞克,冲着约塞克发脾气。
我半开玩笑地称约塞克为“拉比”(Rabbi)①。他当然不是一个“拉比”;他
原来是一个商人。不过信仰渗透了他的生活。他知道他要比我们优越。我们都是信
仰上的穷人。他愿意随时与我们分享他的智慧与信仰,他愿意与我们分享神力。
①指犹太教教士。——译者注。
可是,知道了我们不是第一批受害的犹太人,这能给我们什么安慰呢?约塞克
老是给我们讲一些故事轶闻,向我们证明,每一个人从他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受
难。这又能给我们什么抚慰呢?
约塞克一讲起话来,就彻底忘掉了(也不顾)他是在什么地方。根据我们的看
法,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一次,我们几乎因此争吵起来。
那是一个星期天晚上。我们中午就歇了工,躺在铺上休息。有人在谈论听来的
消息。当然,消息一如往常,让人沮丧。约塞克似乎没有在听别人谈论,而且什么
问题也没问。忽然间,他坐了起来,满脸放光。他开始发话了。
“我们的学者说,上帝造人之初,有四个天使作为人类的义父母站在那里。这
个四个天使分别是怜悯,真理,和平与正义。关于上帝是否应该造人,他们老是争
执不下。反对最激烈的是真理天使。上帝被惹恼了。作为惩罚,上帝把真理天使流
放到地球。其余的天使恳请上帝宽恕他。最后,上帝听从了这三位天使的话,召真
理天使回天堂。因为从天堂流放到地球,真理天使流了很多眼泪,眼泪中积存了一
大块儿泥土。就是利用真理天使带回的一大块儿泥土,上帝创造了人。”
阿瑟这个债世嫉俗的人被激怒了,他打断了约塞克的话。
“约塞克,”他说,“我可以相信上帝用这块泪水浸泡过的泥土创造了犹太人,
但是你是否也希望我相信,上帝用同一块儿材料制造了我们集中营的指挥官威尔豪
斯?”
“你忘了该隐。”约塞克辩解道。
“你忘了你是在什么地方了。该隐一怒之下杀了亚伯,但是他并没有折磨亚伯。
该隐和他哥哥间有一种人格的联系。但是,在杀害我们的凶手眼里,我们不过是异
乡人。”
我明白约塞克受到了伤害。为了避免争吵,我加入了谈话。
“阿瑟,”我说道,“你忘了已经进化了几千年,都知道人有了进步。”
他们俩只是苦笑——现在这种老生常谈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阿瑟的问题也不能说全无道理。我们真的都是由同一种材料制成的?如果
是这样,为什么有的人成了凶手,而有的人成了受害者?在凶手与受害者,营官威
尔豪斯与受折磨的犹太人之间有一种人格联系吗?
昨天晚上,我似睡非睡地躺在铺上。我脊背受了伤。我有些昏头昏脑地听着从
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我听到了一小段来自伦敦BBC广播电台(也可能是来自莫斯
科电台)的消息。
阿瑟突然抓住我肩膀,摇了摇我。
“西蒙,你在听吗?”他叫道。
“嗯,”我喃喃道,“我在听。”
“我希望你支起耳朵来听。你眯缝着眼,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你真应该听到那
位老妇人说过的话。”
“哪一个老妇人?”我问道。“我还以为你说我从BBC广播电台听到的消息呢?”
“这事儿早了。你该已经打过瞌睡了。那位老妇人说……”
“她能说什么?莫非她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还是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杀掉
我们?”
“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不过她讲到了别的问题。我们或许应该及时像她那
样去想这些问题。在她看来,上帝已经离去。”阿瑟停顿了好一阵子,以便让我理
解他说的每一个字眼。“你怎么想,西蒙?”他问道,“上帝已经离我们而去。”
“让我睡上一觉,”我说道,“上帝回来的时候,请告诉我。”
自从我们住进马厩以来,我第一次听到我朋友的笑声。难道不过是我在做梦?
※ ※ ※ ※ ※
我们还在等着入列。显然排队遇到了些障碍。所以我还有时间问一问阿瑟我到
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谈过话。
“阿瑟,”我问道,“我们昨晚谈的什么?谈到了上帝?谈到了'上帝已经离
我们而去’?”
一约塞克昨天去了居住区。他向一位老妇人打探消息,老妇人抬头望着天,很
严肃地说:'噢,万能的上帝,请您不要离去。您回来吧,再回来看一看您的大地。’”
“瞧,这就是消息?我们生活在一个已经被上帝放弃了的世界里?”我总结道。
我认识阿瑟已经多年了。从我成为一个年轻的建筑设计师起,他就成为我的高
参和朋友。我俩就像一对儿亲兄弟。他曾是律师,作家,嘴角总挂着一丝嘲讽的笑
意。我则渐渐变得宿命起来,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建造房屋了,人们也不再可能自由
而幸福地居于其中了。在国营里,我们的想法总是两岔。阿瑟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
提前就去想甚至多年后也不大可能发生的事。不错,他确实认为我们不可能幸存,
但是他又坚决地相信,德国人终究逃不脱惩罚。也许他们成功地杀害了我们和其他
成千上万无辜的人们,但是他们自己最终也会因此而毁灭。
我更多的是生活在现实中:品尝着饥饿,疲惫,对家人的担忧,屈辱……尤其
是屈辱。
有一本书上曾经说,人的坚定信念不可动摇。如果说我曾经还相信过这句话的
话,集中营的生活也会彻底改变我的想法。在这个地方,每天发生的事反复在“证
明”着,一个人不再是一个人。在一个不再把人当人的世界里,什么也不可能让人
相信。所以人就开始怀疑,不再相信世界的秩序,不再相信上帝在世界中的确定地
位。我们真正地开始认为上帝已经离去。不然的话不可能是这样一个现状。上帝一
定是走了。而且他也没有留下代理。
老妇人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让我感到吃惊,她不过说出了我早就认定了的事实。
我们又回到集中营待了一周。在东部铁路线工作的营所又进行了新的一轮“登
记”。登记包含着在正常状态下生活着的人所难以想象到的新危险。他们越是频繁
地对我们进行登记,我们就变得越少。用党卫队的语言来说,登记不仅仅是盘点。
它还意味着别的,再分配劳动力,拣选不再具有实际劳动能力的人,把他们扔出去
——通常是扔进毒气室。根据有限的个人经验,我们信不过字面上听起来似乎是无
害的词句。德国人从来没有对我们无害的意图。对任何一件事情我们都存有疑心。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
不久前我们中有两百多人被送往东部铁路线去工作。在那里工作一点儿也不轻
松,只是不需要每晚返回集中营,还是感到自由了一点儿。饭还是从集中营带来的,
所以口味依旧。不过放哨的是铁路警察,我们也就不必老担心营房的党卫队巡逻了。
在德国人眼里,工头和领班不过是二等公民。日尔曼少数民族受到的待遇要好
上一些。但是波兰人和乌克兰人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被夹在自命为优等民
族的德国人和低贱的犹太人之间。一想到如果犹太人不复存在了,他们也会感到不
寒而栗。到了那个时候,疯狂的灭绝机器注定要开向他们。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日
尔曼少数民族都会感到不安。他们中的一些人为了摆脱不安,极力要装作比一般的
德国人更像“德国人”。少数人出于同情,不时会偷偷给我们塞几片儿面包,希望
我们不至于劳累致死。
其中有一个叫得罗什的醉汉,他年纪较长,对我们不是那么凶残。不过只要他
没酒喝,他就会借殴打囚犯打发时间。他管的那一队犹太人经常拿钱买酒精贿赂他。
有时,囚犯会给他讲述犹太人的悲惨命运,借以激起他脆弱的同情心。这一招通常
会管用,他真的“被感动了”。他得意的俏皮话和他对犹太人的欺负一样为人所熟
知。他知道有些囚犯的家庭在居住区已经被杀完了,每次有人向他讲述这类故事,
他就回答说:“总得留他几千个犹太人去参加里木堡最后一个犹太人的葬礼吧!”
有一天我们听他把这话一连说了几遍儿,他对自己这与众不同的妙语感到非常自豪。
等到分排成几队后,我们几个特别想出去做工的人看来注定要留在集中营里了。
在营里不断气地搞着建筑,每天都要死上几个人。他们用绳子把犹太人吊起来,把
他们踩在脚下,放驯犬去咬犹太人,用皮鞭抽打他们,羞辱他们,所有能想到的方
式都用出来了。很多人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便自愿地放弃了生命。他们少活了几
天,几周,几月,但他们也免受了无数的折磨与暴行。
在集中营里会有不止一个的党卫队员在监视你。经常有卫兵一个作坊一个作坊
地来回串,拿皮鞭抽囚犯取乐,或者向指挥官报告说囚犯在搞所谓的“破坏活动”。
这样的汇报总会招致对犹太人的严厉惩罚。要是一个党卫队员说囚犯没能好好工作,
他的话总是被接受的,即便是囚犯能够指出他已经把活儿干完了也不行。党卫队员
说得话总是对的。
指定的工作已经快干完了,我们这些从东部铁路线撤下来的人沮丧地站成一圈。
很显然铁路线上已不再需要那么多人了。忽然有一个下士过来点了50个人。我被选
上了,阿瑟被留在了后边。我们被分成3组,开向里边的那个门儿。那里有6个“阿
斯卡里”被分派来站岗监督我们。这些人是志愿为德国人服务的俄罗斯逃兵和囚犯。
“阿斯卡里”本是指一战期间在东非为德国人服务的黑人士兵,不知什么原因,党
卫队也拿这个名称称呼俄罗斯的辅助人员。这些俄罗斯人被用来在集中营里协助放
哨。德国人希望他们做什么,他们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其中的许多人也不负所望。
只是由于贿赂才使他们的凶暴稍稍收敛了些。“营头”和“领班”与他们交涉,保
证给他们提供酒和香烟。所以出外工作的人如果是在阿斯卡里的看管之下,可以享
有很大程度的自由。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阿斯卡里非常喜欢唱歌:在集中营的生活里,音乐占
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还有一个乐队。其成员包括里木堡和附近的许多一流乐师。
党卫队中尉理查德·罗基塔曾经是西里西亚咖啡馆的一名小提琴手,他对“他的”
乐队非常着迷。这个人,平时对囚犯又是骚扰又是屠杀,同时却又只有一个雄心—
—领导一支乐队。他特别为乐师们安排了房间,变着法子对他们表示关心,但是又
从不让他们离开集中营。一到晚上,他们就演奏巴赫·瓦格纳与格里格的作品。有
一天罗基塔带回了一位名叫蔡蒙特·施莱希特的作曲家。他让这位作曲家创作一首
“死亡探戈”。每当乐队奏起这个旋律时,这位虐待狂罗基塔的眼中就会满含泪水。
一大早,囚犯们离开集中营去工作的时候,乐队就奏起乐曲送他们出去。这位
党卫队员坚持要我们及时出发,以便赶上音乐。经过营门的时候,我们就唱起歌来。
集中营的歌曲很特别,混杂着忧郁悲伤,病态幽默和下流词句,是俄语、波兰
语和德语的奇怪混合。下流淫荡迎合了阿斯卡里们的需要。他们老是要求大家唱一
首很特别的歌。他们只要听到这首歌就会大咧着嘴笑,平素脸上挂着的凶残表情一
扫而空。
一旦我们走出带刺儿的铁丝网,空气就似乎突然清新了许多;铁丝网后的人和
房屋渐渐看不到了,掩蔽到了一片瞭望塔之后。
行人常常停下来,好奇地盯着我们。有时,他们向我们打起手势来,不过很快
就会停下来,担心党卫队员会看到这种表达友好的手势。
街上的交通似乎未受战争影响。前线在700英里以外,只有眼前的少数士兵提醒
这不是和平时期。
只要有一名阿斯卡里唱起来,尽管大家都没有心情唱歌,也都只好跟着唱了起
来。妇女们站在目瞪口呆的人群中,一听到下流的歌词,就害臊地扭过脸去。自然,
阿斯卡里们看到这一幕,会感到非常开心。有一位阿斯卡里离开队伍,跑到边道上
和一个姑娘搭讪。我们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不过小女孩儿一听到他说话,涨红
了脸,飞快地走开了。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了。
我们的目光都在边道上的人群中扫来扫去,迫切想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当然
也有人只顾低着头走路,担心遇到熟人。
从行人的表情上你可以明白,我们已经命定要被勾销掉。里木堡的人早已对受
折磨的犹太人熟视无睹了,他们就像看一群被赶往屠宰场的家畜一样看着我们。每
当此时,我总觉得这世界好像是早已谋划好了要与我们作对,我们只能毫无反抗地
接受命运,得不到一丝同情。
就我个人而言,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旁观者脸上冷漠的表情。他们中是否有人
想过还有犹太人活在世上?他们是否想过,只要有我们在,只要纳粹还在忙于对付
犹太人,他们就不是唯一的居民?我忽然想起几天前的一次经历。在回营的路上,
我原来认识的一个男学生刚好路过,他现在是一名波兰工程师。他不敢公开朝我点
头,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面带诧异,似乎是在惊诧我为什么还活着。对他来
说,我们无异已经死了;我们每个人都背着一张签发过的死亡证书,只是死期尚待
确定。
队伍忽然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停下来,不过我注意到了街道左边的一溜军人坟墓。一圈儿
低低的铁丝栅栏把它围了起来。栅栏下星布着杂草和灌木,不过隐约还是可以看出
坟墓一线排开。
每一个坟头上都种着一株向日葵,像接受检阅的战士一样挺直立着。
我看得出了神儿。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望过去,向日葵的花盘儿像镜子一样吸
纳着阳光,然后把它们反射到油黑的地面儿上。光线似乎穿透地面,直让你看到了
下界。眩目的阳光下,蝴蝶在向日葵花盘间飞来飞去。它们是在一个坟墓一个坟墓
地传递消息?它们是在向每一朵花低语些什么?是要通过花儿告诉地下的士兵?没
错儿,它们就是要做这个,它们要把阳光和消息传递给地下的死者。
我忽然有些嫉妒这些死去的士兵。每一位士兵都有一株向日葵和这个世界联系
着,又有蝴蝶去拜访他们。而我不可能有一株向日葵。我会被埋在万人坑中,尸体
摞着尸体。没有向日葵把阳光带进我的黑暗世界,没有蝴蝶在我可怕的坟墓上边旋
舞。
不知道队伍站了有多久。后边有人推了我一下,队伍又开始往前走了。我边走
边回头看坟墓上的向日葵。向日葵不计其数,无法一一分辨。但是埋在向日葵下边
的人们仍然通过它们与世界保持着联系。他们就是死了也要比我们优越……
我很少去想死亡。我知道它在等着我,迟早会来。我也渐渐习惯于它的到来,
甚至对它如何到来也没有丝毫想法。死亡的可能性也太多了。我只希望它快来。至
于它如何到来,那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然而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向日葵激起了我新的想法。我觉得我会再遇到它
们。对我来说,它们是一个象征,具有一种特殊的含义。
我们来到了雅诺斯加大街,把坟墓远远地抛到了后边。我回过头去,最后看了
一眼远处的那一片向日葵。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要被带到什么地方。我旁边的人朝我嘀咕道:“说
不定他们又在居住区建了工厂。”
有这种可能。有传闻说正在建一些新工厂。越来越多的德国商人移居里木堡。
他们倒不是特别急着获利。能继续从事他们的职业,保证他们的雇员,留在相对安
逸的里木堡不去军队服役,远离前线,这才是更重要的。这些工厂主只需从德国带
来书写纸,一个橡皮图章,几个领班,以及一些办公家俱。不久前里木堡还控制在
俄国人手中。俄国人把大部分建筑公司都国有化了,这些公司原先大都是犹太人的。
俄国人撤退的时候,机器设备带不走。所以他们留下的东西都送到“战利品仓库”,
新来的德国工厂主们正在瓜分这些“战利品”。
劳动力怎么也不会缺的。只要还有犹太人,就不难获得廉价的,并且几乎是完
全免费的劳动力。只要工厂生产的东西被认为有利于战争就可以了。不过要取得保
护,还是有必要搞一些贿赂。这些工厂主经同意可以把分厂开到占领区去,他们可
以从成百上千的犹太人中挑选廉价劳动力,也有权支配许多机器仓库。他们从德国
带来的人不必那么忙碌。他们在里木堡的德国人居住区内安家,住进富有的波兰人
和犹太人放弃的豪华房子里。
对于犹太人来说,这么多德国工厂建在波兰是很有好处的。工厂里的工作没有
那么艰苦,工厂主得保护“他们的”犹太人,这已经成了一条规矩。因为,如果没
有这些廉价的劳动力,工厂就不得不搬到更靠近前线的地方。
我听到周围的人在焦急地小声谈论:“我们要去哪儿?”
“去”意味着迈动双脚完成大脑已经作出的决定,但是对我们来说,我们并没
有作出决定。我们只是机械地跟着最前边的那个人走。他走大家就走、他停大家就
停。
我们向右拐,到了雅诺斯加大街;我过去经常在这条街上闲逛,先是一个学生,
后来是一个建筑师。曾经有一度我还和一个来自普热梅希尔的男生在这里合租一间
房居住。
现在,我们机械地沿着大街走——一队命定的人。
还不到8点,街上却已经热闹起来了。农民们正赶进城来交换商品;和通常遇到
战争和危机时一样,他们已不再相信货币。没有农民注意到我们这个队伍。
当正要走出这个市镇时,刚才扯着沙哑的嗓子唱歌的阿斯卡里们休息了一下。
一群刚下车的士兵背着包裹沿着雅诺斯加大街匆匆往前走;党卫队走了过去,满含
鄙夷地看着我们。有一阵儿,有个军官停下来盯着我们看。他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
机,但是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给我们照上一张。相机从一个手换到另一个手,犹
豫了一阵儿后,他还是走了。也许他不想在党卫队眼皮下惹出麻烦来。
已经能望到雅诺斯加大街尽头的教堂了,这是一栋高耸入云的红砖方石结构的
建筑。领头的阿斯卡里要把我们往哪个方向带?往右,去往车站方向?还是往左,
沿着萨皮依大街往朗基监狱方向走?
我们拐向了左边。
我太熟悉这条路了。高等技术学校就坐落在这条大街上。多年来我每天都要沿
着这条街走上几趟。那时我还在努力学习,要考取一张波兰学校的毕业证书。
就是在那时,萨皮依大街对于我们犹太人来说仍是一条不幸的大街。那里只住
了几家犹太人。为了避免混乱,犹太人一般不来这个地区居住。这里住着波兰人—
—世袭公务员,专家,工厂主和官员。他们的儿子是里木堡有名的“阔公子”,大
都在高等技术学校和高等农业学校就读。其中大部分是流氓,好斗,反犹。犹太人
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总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把剃须刀片夹在木棍顶头,用这种
武器来欺负犹太学生。晚上在大街上走非常危险。即便你只是外表上看起来像犹太
人,也会招致危险。尤其是在年轻的国家民主党和激进国家党把他们的反犹口号从
理论付诸实践以后,情况就更严重了。警察很少站出来保护受害者。
不可理解的是,当希特勒来到波兰西部边境,准备兼并波兰领土的时候,这些
波兰“爱国者”仍然只在想着一件事:犹太人和犹太人对他们的仇恨。
那时,在德国,德国人正在建造新的工厂,把军事能力提高到极限;他们正在
修建直通波兰的战略公路,正在召集越来越多的德国年轻人服军役。但是波兰议会
却很少关注这些即将来临的危险;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比如颁布新的犹太
人屠宰法,把犹太人的日子弄得再难过一些。
类似的议会争论总伴随着街头殴斗。因为在反犹太主义者看来,犹太知识分子
无异于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拔去不可。
战争爆发前两年,激进分子发明了一句口号,叫做“没有犹太人的时代”。他
们想减少犹太学校的数目,干扰犹太学生的学习,让他们无法参加考试。在这些日
子里,一些兄弟会的学生公然身披刺有“没有犹太人的日子”字眼的缓带在校园里
边聚会。他们总是在临近考试的时候这么做。“没有犹太人的日子”因此成了一个
流动节日,高等技术学校的校园成了一块儿飞地,不经校长邀请警察不得干预校内
事务。而校长基本上是不邀请的。虽然激进分子只占学生的20%,但是由于大部分
人的怯懦和懒惰,少部分人占了上风。大部分学生不关心犹太人,也不关心秩序与
正义。他们不愿意暴露自己,他们缺乏意志力,他们为自己的事所缠绕,犹太学生
的命运与他们毫不相关。
教师团中反犹的比例与学生中的比例大致相当。有些人是很坚定的反犹主义者,
不过即便不反犹,犹太学生也很难从他们那里获准一个补考机会,来弥补“没有犹
太人的日子”爆发以后他们失去的考试机会。来自贫穷家庭的犹太孩子,只要耽误
上一个学期,就不可避免地得结束他们的学习。所以即使是在反犹节日里,他们也
不得不到高等学校去。当然,这就导致了荒诞的一幕。在考试的日子,沿街总停着
一溜救护车,他们总有事可做。警察也在围墙外等着,防止校园内的暴力扩散到街
道上。经常有一些野蛮的学生被逮捕被判刑,但是他们从监狱里边出来时却像英雄
一般,衣服翻领上佩着监狱之门图案的徽章。他们是为了他们的国家事业而受难!
他的同志们为他感到骄傲,
在阿斯卡里带领下,我走过熟悉的小屋,脑海中翻腾着往昔的许多记忆。我扫
视着人行道上的一张张面孔,心想,或许能看到以前的学生。我肯定能马上认出这
些学生来,因为,只要他们看到犹太人,脸上会明显表现出一副憎恨和鄙视的表情
来。在我是一个学生时,这样的表情也看得太多了,永远也不可能忘记。
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呢?这些曾梦想着一个“没有犹太人的波兰”的高贵的爱国
者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没有犹太人的日子或许不远了,他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只
是到了那时,也不再会有波兰了!
我们在高等技术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一切都没有变。主楼是一栋黄褐色的新古
典建筑,矗立在离道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堵低矮而带有高高的铁栅栏的石墙,
把它与街道分隔开来。考试期间我经常穿过这扇栅栏,注视着激进学生为等待他们
的迫害对象而设置的栏杆。大门入口处是一面绣有“没有犹太人的日子”口号的旗
帜。从大门到主楼入口处,全副武装的学生组成了一道警戒线,检查每一位想进入
主楼的人。
现在,我又站到了这个门口。这一次没有了旗帜,没有了让犹太人饱尝铁拳的
学生,只有几个德国哨兵,入口上方的板子上写着:“战备医院。”集中营来的党
卫队员朝哨兵嘀咕了几句,然后门就开了。我们穿过修理得很好的草坪,从大门左
转,绕过主楼到了内院。内院坐落在一片阴影之中。救护车进进出出,我们不时停
下来让救护车通过。然后把我们交给了医药组的一名警卫,由他给我们分派任务。
尽管我在这里待过好多年,现在仍不免有一种很奇怪的陌生感。我记不起来我是不
是来过这个内院。要是来过,是为了什么事才来的?我们那时总能不受干涉地进进
出出,也用不着搞清里里外外的结构,那是多么惬意的时候呀!
内院放满了混凝土垃圾箱,里边全是血迹斑斑的绷带。地上到处是空盒子,麻
布袋,包装材料,一群囚犯正在把这些东西往卡车上装。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水
味,消毒水味和腐烂的味道。
红十字会的女孩子们和医院的杂工正在前前后后地忙。阿斯卡里们离开了阴凉
刺鼻的后院,跑到很远的草坪上晒太阳去了。有几个正慢吞吞地用报纸卷烟——这
是他们在俄国已经养成的习惯。
有几个伤势较轻或正在恢复健康的士兵也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一边注视着那些
阿斯卡里们。尽管这些人穿着德国制服,一看就知道是俄国人。还可以听到他们也
问到了我们。
有一个士兵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朝我们走来。他扫视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动
物园里的动物。大概他想知道我们还能活多久。然后他指指自己的胳膊,胳膊吊着
绷带。他朝我们嚷道:“你们这些犹太猪,看看你们该死的共党兄弟干的好事。不
过你们也活不了几天儿了,都得送死了。”
其他几个士兵似乎并不附和他的咒骂。他们同情地看着我们,其中有一个还无
奈地摇了摇头。不过谁也没说一句话。朝我们走来的那个士兵又咒骂了几句,然后
又坐回到椅子上晒太阳。
我自己在想,早晚有一天,会有一株向日葵种到这个下流家伙的坟头上来看护
他。我扭过头去仔细打量他,我马上看到了一株向日葵。他似乎很讨厌我盯着他看,
所以就捡了一块儿石头朝我扔来。石头打偏了,向日葵也不见了。那一刻我感到非
常孤独,真希望阿瑟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后来,管我们的勤杂工又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地方。我们的任务是把装满垃圾
的纸箱运到房子外。这些垃圾显然是手术室里的。垃圾的臭气熏得人透不过气儿来。
我站到门外换口气儿时,发现一名个头不高的胖护土径直朝我走来。她身着蓝
灰色制服,外罩白褂子,头戴小白帽。她带着很古怪的神情看着我。
“你是犹太人吗?”她问。
我很吃惊地看着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从我的服装和表情不就能看出来吗?莫
非是想羞辱我?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意?
或许是出于同情,我想。或许她想塞给我几片儿面包,但又不敢当面塞,怕被
别人看见。
两个多月前,我在东部铁路线干活儿,装卸氧气筒。一名士兵从停在路边的一
辆卡车里钻出来,朝我走来。他说他已经观察我们好久了,我们好像不够吃。
“我那边儿背包里有几片儿面包;你去把它拿走。”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拿来给我?”
“给犹太人东西是不允许的。”
“我知道,”我说道,“不过你要想让我吃的话,你就自己拿来给我。”
他笑了。“不行,你得自己去取。这样我就可以良心安宁地发誓我没有给你。”
想到这件事,我就遵从了红十字会护士的指示,跟着她进了大楼。
大楼的墙壁很厚,楼内有些凉爽。护士走得很快。她要把我往哪儿带?她要是
给我东西的话,就在这里,在楼梯前就可以给,谁也不会看到。而她只回了一次头,
示意我跟上。
我们开始爬楼梯。奇怪的很,我居然记不起来到过这个地方了。在二楼,一群
护士迎面走来,一位医生严厉地看着我,似乎是在说:这个家伙来这儿干什么?
我们爬上了顶楼大厅。不久以前,我就是在这儿接过毕业证的。
这位护士停了下来,和另一位护士交谈了两句。我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溜掉。我
太熟悉这块地方了。要想逃走很容易,每一条走廊通向何处我都十分熟悉。不管她
想干什么,都让她找别人去吧。
突然之间我忘了我在什么地方了,忘掉了护士,甚至也忘掉了集中营。右边,
有一条通道通往巴吉亚斯基教授的办公室,左边,有一条通道通往德尔达
办公室。两位都是很有名的憎恶犹太学生的教授。我曾在德尔达
毕业论文——设计一处疗养院。巴吉亚斯基改过我很多论文。他与犹太学生打交道
时,总是结结巴巴,几乎都快要透不过气儿来了。我至今还忘不了他那戴着图章戒
指的手拿着粗铅笔在我的设计图样上勾来勾去的情景。
护士打了个信号让我等着。我收回了思绪,倚着栏杆,低头看楼下大厅忙忙碌
碌的人群。伤兵们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进来。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有些伤兵柱着拐杖
一瘸一拐地走过。一个伤兵平躺在担架上,瞪着眼看着我,满脸痛苦。
我又想起了另一幕情景。1936年学生骚乱时,一群反犹学生把一名犹太学生抬
过栏杆扔下了大厅,他那时就像这名士兵一样痛苦地躺在地上,很有可能也正是同
一个位置。
栏杆那边有一道门通往建筑系主任办公室。我们经常去那里,把作业交给教授
批改。不管什么时候,这位主任总是非常沉静,非常有礼貌,非常温和。我们从来
不知道他是支持犹太人还是反对犹太人。他总是淡淡地礼貌性地接受我们的祝贺。
你几乎可以很自然地感觉到他很冷淡。当然,或许我们是过于敏感了,总要把人分
成两类:喜欢犹太人的和不喜欢犹太人的。对犹太人的长期欺压导致了我们这种想
法。
护士又回来了,再次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她
很高兴我还待在这里。
她带我绕着大厅围栏转了一圈儿,在原建筑系主任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
“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叫你。”
我点了点头,站在那里往楼梯方向看。杂工们正在把一个已经毫无反应的人放
在担架上往下抬。大楼从来就没有电梯,德国人来后也没有装。过了一会儿,护士
从主任的房间出来,抓住我胳膊,把我推进了房间。
我四下扫视,寻找我曾熟悉的摆设:写字桌,放我们作业的茶几。但是旧有的
摆设都不见了。眼下室内只有一张白色小床,旁边放着一张小桌。白白的床上有一
个白白的东西从毯子一端看着我。我一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护士俯在床边嘀咕了几句,我听到了几声低沉的声音,显然是在回答。尽管这
房间不是特别亮,我还是看到有个人浑身缠着绷带,静静地躺在床上。我睁大眼睛,
辨认出床单下这人的轮廓,然后又去辨认他的头。
护士直起腰,小声说道:“就在这儿。”然后她就出去了。
床上的人带着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请你站近点儿,我不能大声说话。”
现在我看得更清楚了。床铺上的人头上裹满绷带,只露出了嘴巴,鼻子和耳朵,
双手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这真是一个很怪的地方,那一双死尸般的手,满头的绷
带,我居然会在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遇到这么一桩奇怪的事。
我不知道这个受伤的人是谁。不过很明显,他是一个德国人。
我犹犹豫豫地坐到了床边。病人察觉我坐下了,便轻声说道:“请坐近一点儿,
我说起话来很费力。”
我稍稍坐近了些。他想坐起来一些,伸出毫无血色的手来抓住我。
我的思绪一下子乱了起来。我搞不清眼前的一幕到底是实还是梦。我,一个集
中营的囚犯,衣衫槛褛,坐在前里木堡高等学校主任的办公室里,而现在这里成了
一座军事医院,我坐在了事实上是一个太平间的病房里。
我眼睛开始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白色绷带上黄色的斑点。是药膏,
还是脓汁?再看那缠满绷带的头,简直跟幽灵一般。
我神思恍惚地坐在床边。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伤员,看着绷带上灰黄的斑污。
污点似乎动了起来,在我眼前组成了不同的图案。
“我活不了几天了。”伤员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说完这话,他沉默了。他是在斟酌该说什么,还是被死亡的征兆吓住了?我又
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非常瘦小。衬衫下他的骨胳清晰可辨,几乎要从他干巴巴的
皮肤里迸裂出来。
我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我在集中营的强制生活已经彻底破坏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与情感。
疾病、苦难和宿命永远伴随着我们犹太人,这样的事情再也吓不住我们了。
大约两周前,我偶然走到一个扔满水泥袋的仓库前,听到有呻吟声,就跑进去
看个究竟。我看到有个囚犯躺在水泥袋之间。我问他怎么了。
“我就要死了,”他硬咽着说,“我要死了,这世界上没一个人帮助我,没一
个人会为我的死感到悲哀。”他又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我22岁。”
我跑出仓库,找到了国医。他耸了耸肩,转过了身去。“今天有两百多人在这
儿干活儿。有6个人都要死掉了。”他甚至没问一声快要死去的人在什么地方。
“你起码应该去看一看他。”我抗议道。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回答道。
“但是你是医生,可以自由地来回走动,你可以向哨兵解释你为什么离岗。我
不能随便动。一个人像被人抛弃了一样孤孤单单地死去也太可怕了。求你帮一帮我,
他是快死的人了。”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他说道。
可是我知道他不会去。他也完全失去了对死亡的同情。
晚上点名时有6具尸体。事情未加解释就了了。医生的估计是正确的。
“我知道,”病人咕咕哝哝地说道,“这么个时候,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死去。
到处都有死亡。死亡既不罕见也不特别。我注定要死掉了。可是有一些经历老折磨
着我,我实在想把它们讲出来。否则我死也不得安宁。”
他喘着粗气。我感觉到他正透过头上缠着的绷带在看着我。或许他透过黄色的
斑污能看到我,我却看不到他。
“我听一个姊妹说犹太囚犯在后院干活。她才给我带来了我母亲的一封信……
她把信给我读了后才走掉。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三个月了。于是我做出决定。我是考
虑了很久后才得出决定的……
“这个姊妹回来后我请她帮我。我希望她帮我找一个犹太囚犯来,不过我提醒
她要小心,不要让人看到她。这名护士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提出这个要求,一声没吭
就出去了。我不再指望她会为了我来冒这个险。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她弯下腰低
声告诉我,有一个犹太人在外边。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要满足一个临死的人的最
后一项要求。她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我在太平间里,这我也知道。他们让没希望的
人孤单一人待在一个屋里边死去。或许他们不想让别人难过。”
给我说这些话的是个什么人?他想给我说什么?难道他是个假装成德国人的犹
太人,临死前想再看到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中都盛传说,在德国人中,有一些
外貌上非常像雅利安人的犹太人。他们利用假造的档案参了军,有些甚至还混进了
党卫队。这是他们寻求生存的办法。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个犹太人吗?或者他是半个
犹太人,是两个种族人通婚后生下的孩子?他动了一下。他另一只手下压着一封信,
身子一动,信掉到了地板上。我弯下腰,把信捡起来,放回到床单上。
我没碰着他的手,他不可能看到我动——不过他还是有反应。
“谢谢——这是我妈妈的来信,”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马上,我又感觉到他是在盯着我。
他伸手攥住信,把信往回拿,那架势似乎是想从与纸的接触中获得一点儿力量。
我想起了我母亲,她再也不会给我写信了。五周前居民区搞了一次突然搜索。经过
多次掠夺后,我们只剩下了一件有价值的东西,那是一块金表。我把金表留给我母
亲,以便在有人抓她时用它来打通关节脱身。后来我邻居言之凿凿地告诉我这块金
表的下场。我母亲把这块金表送给前来逮捕她的乌克兰警察。他拿着表走开了,但
随后又回来,把我母亲和其他人扔进卡车。卡车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地方,从此后就
再也没收到我母亲的信……
时间似乎要凝固住了。我听到这个濒死的人在说话。
“我叫卡尔……我志愿加入了党卫队。当然,你听到党卫队这个词儿……”
他停下来说不动了。他喉管发涩,似乎在吃力地咽下一块儿东西。
现在我明白了,他绝不可能是一个藏在德国制服下的犹太人或半犹太人。我怎
么会想到了这个地方呢?然而在那个时代,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
“我必须把一些可怕的事情告诉你……一些非人的事。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已经有一年时间过去了?”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没错,有一年了,”他继续说道,“我犯下罪行已经有一年了。我必须给谁
讲一讲这事,或许这样能好一些。”
他抓住我的手,手指紧紧勾着我的手指,似乎觉得我一听到“罪行”这个字眼,
我就会把手抽走似的。什么时候他开始有这么大的力量?还是因为我太虚弱了,连
把手抽走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必须得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告诉你——我告诉你是因为……因为你是犹太人。”
难道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恐怖事件?
一个病态的大脑,什么样的暴行和折磨都会想象出来。这一点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自己生病时有过这种体验,在集中营里我也在别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情况发生。这
个病人还能告诉我什么样的恐怖事情呢?再恐怖的事情,我也在集中营难友们晚上
的交谈中听到过了。
我对他的故事没有一点兴趣,我只希望护士别忘了告诉阿斯卡里我在这里。不
然的话他们会到处找我。或许还会以为我跑掉了。
我有些不安。我听到门外有声音,不过我马上听出来是那位护士的声音,我有
些释然了。床上的人仍然用低沉的声音在说:“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我
犯下了罪行。”
我盯着缠满绷带的头。我不知道他想向我坦白些什么事,不过我知道,在他死
后,他的坟头上会有一株向日葵。已经有一株向日葵转向了窗户,透过窗户,阳光
撒进了太平间。为什么向日葵转过脸来了?因为它要伴他到坟墓,站在他的坟头上,
维持着他与生活的联系。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嫉妒他。我嫉妒他,还因为他在临
终之时还可以挂念着他的母亲,挂念着会为他怕死而悲伤的活着的母亲。
“我并非生来就是杀人凶手……”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开始大口喘气,沉默了片刻。
“我是斯图加特人,我今年21岁。我死得太早了。我还没怎么生活。”
21岁就死去,确实也死得太早了些。但是纳粹在把我们的孩子送进毒气室时,
是否问过他们是不是死得太早了些?他们是否问过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已经认真生活
过了?当然,谁也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
他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我知道你会怎么想。我理解。但我是不是还应该说,
我太年轻了……?”
一阵沉默之后,他又说道:“我父亲曾是一个工厂的经理,他是一名坚定的社
会民主党员。1933年后,他陷入了难堪之中。不过像他这种情况的人也太多了。我
妈妈把我从小培养成一个天主教徒,事实上,我还是教堂的一名辅祭,牧师也非常
喜欢我,希望我有一天会学习神学。然而事情完全没有按原来的样子发展;我加入
了希特勒青年会,自然,我的教堂生活结束了。我母亲非常伤心,不过后来也就不
再责备我了。毕竟我是她儿子。对于此事,我父亲从来未置一辞……
“他担心我会把在家中听到的情况报告给希特勒青年会……我们的领袖要求我
们无论在何处都应该推行我们的事业……甚至是在家里……他告诉我们,无论听到
谁低毁这个事业,都应该向他报告。许多人也确实这么做,但我没有这么做。不过
我父母还是非常担心。只要我在他们身边,他们就缄口不谈任何事情。他们对我的
不信任态度让我感到非常烦恼。不过,非常遗憾,那时也没有时间反省这些事。
“我在希特勒青年会找到了朋友和同志。我的生活非常充实。放学后我们大部
分同学都匆匆忙忙去了俱乐部和体育场。我父亲很少跟我说话。就是有事要说,也
非常谨慎,只是有保留地说。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了——我经常看到他一连几
个小时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在那里呆想……
“战争爆发了,我志愿人了伍,当然是进了党卫队。我们部队中远不只我一人
这么做;过半儿的人是志愿入伍的——不加丝毫思索,就好像是要去跳舞或去远行。
我离家走时,我母亲哭了。我关上家门时,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他们把我们的儿
子从我们身边夺走了。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对他的话感到很生气。我想回去和他理论一番。我想告诉他,他根本不理
解这个时代。不过我还是算了,不想让大家都不愉快地分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我父亲说话……后来他偶尔在我母亲写给我的信上附上几
笔。不过通常我母亲总是很抱歉地说他还没有从工厂回来,而她又急着赶这班邮件。”
他停了下来,伸手去拿床头桌上的茶杯。虽然他看不到,但他知道它在什么地
方。他端起杯喝了一大口,我没来得及帮上忙,他又把杯子稳稳当当地放回原处。
事情真的会像他刚说过的那样糟糕吗?
“我们先被送到了一个军事基地的集训营,在那里我们热情地收听波兰战场的
消息。我们贪婪地阅读报上的报道,担心我们还来不及派上用场战争就会结束。我
渴望亲身去体验一下,去看一看世界,去冒一冒险,这样就有资格去跟别人讲我的
冒险经历了……我叔父有很多在俄国战斗的经历可讲,他经常给我们讲他们如何把
伊万赶进马苏里亚恩湖,讲得我们大家都非常激动。我也希望在那样的事件中扮演
一个角色……”
我如坐针毡,老想挣脱手走掉。可是他想跟我聊,不但用嘴对我说,而且用手
抓着我。他越抓越紧……好像肯求我不要舍下他一个人走掉。或许他的手就是在发
挥着眼的作用。
我环视房间,瞥了一眼窗户。窗外,后院有一半儿已经沐浴在阳光中,房顶的
影子影影绰绰洒在地上——光线与阴影间有一条清晰的界限,没有任何过渡。
这位濒死的年轻人又讲到了他在被占领的波兰的时光,提到了一个地方。这地
方是莱希舍夫吗?我没有问。
为什么搞这么长一段时间的铺垫?何不直接说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根本没
有必要这么温和。
他的手开始发抖,我趁机要把我的手抽走。可是他又抓住了我的手,低声说道:
“求你了。”他是想为自己,还是想为我鼓劲儿?他到底要说什么?
“随后——随后就发生了恐怖的事情……不过我先得给你讲一讲我自己。”
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安。他是不是注意到我正看着门?因为他突然说道:
“没人会进来。护士答应在外边看着……
“海因兹是我中学同学,他也和我一起到了波兰。他老说我是个爱做梦的人。
我一直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叫我,或许是因为我永远都是又快乐又幸福的——至
少在那件事发生以前……也好,海因兹听不到我讲这种事了。我母亲永远也不该知
道我都做了些什么。不应该让她失去她有一个好儿子的想法。她老是把我叫做她的
好儿子。她应该永远像她希望我的那样看待我。
“她曾经把我的信念给邻居们听……邻居们都对她说,我为元首和祖国光荣负
伤,他们都感到非常骄傲……你明白,这都是一些套话……”
他的话变得尖刻起来,似乎是想伤害他自己,刺痛他自己。
“在我妈妈看来,我还是个没有牵挂的快乐男孩儿……满脑子的崇高想法。噢,
这就是我们制造的笑话……”
他讲起他年轻的伙伴和同事时,我也想起了自己酷好玩笑的岁月。我想起了我
的老朋友们……想起了我在布拉格的老同学。我们经常在一起开着玩笑,我们都是
年轻人,未来的生活正等着我们。
然而我的年轻朋友和他的年轻朋友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难道我们不是来自不
同的世界吗?来自我这个世界的朋友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有的还在集中营,有的
已经葬身于叫不上名字的万人坑之中了……他的朋友又在什么地方呢?他们还活着,
即便是死了,至少他们的坟头上还会有一株向日葵和一个刻有他们名字的十字架。
我又开始反问自己,一个犹太人干吗得听一个行将死去的纳粹士兵的忏悔。要
是他真的重新发现了他对基督教的信仰,那就应该派一个牧师来,牧师可以帮他平
安地死去。假若我快要死了,假如我确实有什么需要忏悔的地方,我应该向谁忏悔
呢?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不可能像这个人这样有这么多时间来忏悔。就像我之前的
几百万人那样,我的生命将会以非常暴力的方式结束。也许会让你意想不到地吃惊,
也许我还来不及准备枪就响了。他仍在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年轻朋友,就好像是在
大声读书一样,这只能勾起我对我自己的年轻朋友的回忆。然而这一切也走得太远
了,显得不那么真实了。似乎我生来就应该是在集中营里,似乎我生来就是为了受
这披着人皮的野兽的虐待,我成了毫无反抗能力的牺牲者,成了他们发泄怨气和民
族仇恨的对象。回忆逝去的光阴只会使我丧失力量,而我需要保持力量,因为只有
有了力量,才有希望在这个恐怖的时代里生存下去。我仍然坚信,总有一天,这个
世界会报复这些残暴的人们——尽管他们胜利了,尽管他们在为战争的胜利而欢呼,
尽管他们非常傲慢自大,总有一天,绞索会套到纳粹的脖子上,今天犹太人的命运
总有一天要落到纳粹头上……
本能驱使我不再去听这临终辩白。我想走掉。这位濒临死亡的人肯定感觉到了,
因为他扔下手中的信,伸出手来试图抓住我的胳膊。这举动是这么的无助与可怜,
突然间我感到有一丝歉意。尽管我想走,我还是应该留下来。他又开始平静地讲了
下去。
“去年春天我们明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被告知要准备做一
些大的事情。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表现出他是一个男子汉……他必须刚强,这里不
允许人道主义者的胡说。元首需要真正的男子汉。这种教育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与俄国的战争开始了。出征前,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收听希姆莱的演讲。他讲
到元首任务的最后胜利……讲到把劣等民族驱除掉……我们拿到了许多有关犹太人
和布尔什维克的文字材料,我们贪婪地阅读《冲锋》杂志,很多人还把上面的漫画
剪下来贴在床上。不过我不关心这些……一到晚上,我们就聚在餐厅里,喝着啤酒,
兴奋地谈论着德国的未来。像在波兰一样,向俄国的进攻无疑是一场闪电战。感谢
天才的元首,战线不断地向东推进。向前,向前,德国需要更多的空间生存。”
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显然是有点儿累。
“你会发现我一生从事的是什么样的一个职业。”
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内疚。他的话变得有些痛苦,有些认命。
我又朝窗户外看去,看到光与影的界线现在已经移到了内墙的另外几扇窗户上
了。太阳已经升得更高了。有一扇窗户反射的光线非常耀眼,让你觉得窗子离你非
常近。过了一会儿,光的闪烁变得像信号一般。那时候,我们愿意把每一件事都看
作一个象征。那个时代神秘主义和迷信非常流行。我集中营的国友们经常讲鬼的故
事。对于我们来说,每一件事都是不真实的,都是不确定的:地球上的人充满着神
秘的形态;上帝已经离去,在他缺席的地方已另有掌管者,给我们传递着信号,给
我们以暗示。平时,无论谁相信超自然的力量,我们都会哈哈大笑。但是现在,我
们反而希望他们能干预整个事情。我们贪婪地听信所谓的清醒的预言者们所说的每
一句话。只要他们能给予我们改善生活的一线希望,我们就完全愿意附合这种无谓
的解释。犹太人永远是乐观主义者,自认比任何理性都要优越。然而现在,即使是
理性也没了其位置。纳粹当道的世界会有什么理性和逻辑可言呢?人们会陷于奇想
之中,而这不过是为了逃避可怖的现实。在这样的气氛下,理性反而成了障碍。我
们躲人梦中,不想从梦中醒来。
我走了一会儿神。一阵嗡嗡声把我惊醒。一只青蝇,可能是闻到了气味,正在
这位濒死的人头上盘旋。他看不到苍蝇,也看不到我挥手赶走了苍蝇。
“谢谢你。”尽管他看不到,他还是觉察到了。
第一次,我意识到,我,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下等人,已经在无意中让一个同
样毫无抵抗能力的高等人轻松了很多。
谈话又进行了下去:“六月末,我们加入了一个突击大队,被装上卡车运往前
线。我们驶过大片麦田,麦田一望无际。我们的排长说,希特勒有意在这时对俄国
人发动进攻,以便我们能够抢收粮食。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决定。我们
一路看到许多死去的俄国人,被炸毁的坦克,被破坏了的卡车,大批死去的马匹。
也有一些俄国伤兵,无助地躺在路边,没有人照料他们;我们一路上都能听到他们
的惨叫声和哀号声。
“我们有一个同事朝他们啐唾沫,我抗议他不要这么做。他用我们军官常用的
话回答我:'不要同情俄国人……’
“他的话听起来很像严肃的军事命令。他以战地记者的口气说话。他的话无异
于鹦鹉学舌,一点也不动脑筋。他说的全是从报上抄来的陈词烂调。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乌克兰村庄,我们第,次与敌人交上了火。我们朝一个废
弃的农舍开火,俄国人早已把这个农舍改造成了防御工事。我们冲进去后,只发现
几个伤兵躺在地上,我们没法管他们。我是说,我没管他们。可是我们突击队的头……
给了他们致命的一击……
“我现在躺在医院,这些细节老是反复出现。我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
遍清晰,一遍比一遍具体……现在,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
“战争是非人的。许多人都忍受不了。比我们大的人看到我们是这个样子,就
冲我们嚷嚷:'你们得相信自己,俄国人对待我们的人不也是这样吗?你只需要看
看他们如何对待他们自己人的。我们遇到的囚犯大都遍体鳞伤。他们带不走囚犯,
就用枪炮把囚犯射倒。谁选择了创造历史,谁就不应该拘泥于细节。’
“有天晚上,有个同事把我拉到一边儿,想对我诉说他内心的恐惧。但是话刚
开了个头他就又停下来了。他信不过我。
“我们继续创造历史。一天又一天,捷报传来,老有人告诉我们说,战争很快
就要结束了。希特勒这么说,希姆莱也这么说……对于我来说,恐怕真要结束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又呷了口茶。我听到身后有声音,转过身一看,门已经开了。
他已经听到了声音。
“大姐,请你……”
“没事儿,我只是想看一看……”
她又关上了门儿。
“盛夏,我们来到了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到处都是丢弃的汽车枪支。许多
还原封未动。很显然俄国人迅速撤退了。房屋正在燃烧,大街被堵了起来,改成了
防御工事,但是没有人留下来抵抗。市民中有伤亡。我看到人行道上有一具妇女的
尸体,两个小孩儿正蜷缩在她身旁……
“传来命令要我们原地休息。我们把枪靠在墙上,坐下来休息抽烟。忽然间一
阵巨响,我们四处张望,但是没看到飞机。随后我们看到有好多间房子被连根儿炸
毁了。
“俄国人撤退前在许多房屋下埋下了炸药,部队进城后,房屋就炸毁了。有一
个同事说俄国人是从芬兰人那里学到这种诡计的。我很高兴我们是在休息,我们再
一次幸免于难。
“忽然有一辆指挥车在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位少校钻出车叫我们上尉
上车。随后又来了几辆卡车,把我们拉到了城市的另一个地方。那里也是一片狼藉。
“车停到了一个大广场上,我们下了车,四处张望。广场的另一头,有一群人
在被看管着。我以为他们是被赶出城来的市民,因为战斗还在继续。忽然间人群中
在到处传着这样的话:'他们是犹太人’……以我这么大年纪,我平生还是第一次
看到这么多犹太人。当然,以前也见到过一些,但是自从希特勒掌权以来,他们中
大部分都已经迁移走了。少数留下来的很快也就消失了。据说他们被送进了居住区。
随后他们就被忘掉了。有时候我母亲会提起我们的家庭医生,他是个犹太人,我母
亲非常怀念他。她小心地保存着他开的所有处方,因为她绝对相信他的医学知识。
可是有一天药师告诉她,必须换一个医生开处方,他不接受一个犹太医生开的处方。
我母亲非常恼火,我父亲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不用说你也知道报上是怎样谈论犹太人的。后来我在波兰看到了犹太人,他
们和我们斯图加特的犹太人完全不同。在德贝克军事基地,有一些犹太人在那里工
作,我经常给他们一些吃的。不过突击队的头发现后,我就没再给他们了。犹太人
得清扫我们居住的地方,我经常故意在桌上留下一些食物,我知道他们会找到的。
“我对犹太人的了解仅限于从广播上听来的,从报上读到的东西。我们被告知
说他们是一切灾祸和不幸的根源……他们总想踩在我们头上,是他们导致了战争、
贫穷、饥饿、失业……”
我注意到这个濒死的人讲到犹太人时,口气非常温和。我从来没听到一个党卫
队员用这样一种口气说话。他比别人要和善些?还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下达了命令,”他继续说道,“我们朝犹太人站着的地方开了过去。大约有
150到200个犹太人。包括一些小孩儿,他们正焦急地看着我们。有人在抽泣。有几
个婴儿还在他们母亲的怀抱里,没有年轻男子;大部分是妇女和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们越走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的眼神——他们满怀恐惧,莫名的恐惧……
他们显然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
“运来了一卡车油桶,我们把油桶卸下,搬进了屋子。犹太人中强壮一些的被
叫出来,要求他们把油桶搬到顶楼。他们听从了命令——他们无精打彩,没有丝毫
个人意愿,像一个机械人。
“随后我们就把犹太人往屋里赶。一位士官手里拿着鞭子,谁走得慢他就给谁
一鞭。一时诅咒声和脚踢声乱成一片。房屋不大,只有三层。我本来以为挤不下这
么多人。可是过了几分钟,街上已经没有一个犹太人了。”
他停了下来,我的心开始咚咚直跳。我完全想象得出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
我太熟悉这一幕了。我仿佛置身于其中,不得不拿着汽油桶往屋里挤。我能感觉到
他们不得不使劲儿地挤在一起的情景;我仿佛能听到他们疯狂的喊叫声,他们肯定
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位濒死的人又接着往下讲道:“又拉来了满满一卡车犹太人,他们也被塞进
了这栋房屋。然后门锁了,一挺机枪架在了对面。”
我明白这故事是怎么收场的。我自己的国家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一年多,我们
听到了很多类似事件在比亚利斯托克,布罗狄和格勒得克发生。总是同样的手段。
我没必要再花时间听他讲述这恐怖的一幕了。
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可是他恳求道:“求你坐下,我必须把后边的事讲给
你听。”
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留下。不过他声音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阻止我听任
直觉离他而去。也许我希望能听他用自己的话亲口讲出纳粹的恐怖行为。
“我们被告知一切就绪,我们退后几尺。我们接到命令,要我们打开手榴弹保
险栓,从窗户把手榴弹扔进屋去。接着是一声声巨响……天啊!”
他说不下去了,从床上微微抬起身来,浑身都在颤抖。
不过他还是继续讲了下去:“我们听到里边人的惨叫声,看到火苗一层一层地
添食着他们……我们端起来福枪,准备射击任何从火海里边逃出来的人。
“房屋里的惨叫声非常恐怖。浓烟拥了出来,呛得我们……”
他的手湿漉漉的。他被自己回忆到的情景吓呆了,他停下来,抽出手去擦汗。
我的手稍稍放松了些,但是他马上又抓住它,紧紧地攥住它。
“请你,请你,”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要离开,我还有话要给你讲。”
我再也不用怀疑了,就是这么一个结局。我看到他正鼓起全身最后的力气,要
把这个故事的悲惨结局告诉给我。
“我看到二楼的窗户后边,有一个人挟着一个小孩儿。这人的衣服正在燃烧。
他身边儿站着一位妇女,毫无疑问是孩子的母亲他空出的一只手紧捂着孩子的眼睛……
随即他跳到了街上。紧随其后,孩子的母亲也跳到了街上。随后,其它窗户也有很
多浑身着火的人跳了出来……我们开始射击……噢,天啊!”
这位濒死的人用手捂着绷带覆盖着的眼睛,似乎想从脑海中擦去这些画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奋力跳出窗户,可是有一家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尤其
是他们的孩子。黑头发,黑眼睛……”
他已经精疲力尽,说不下去了。
他讲到黑眼睛的孩子,这让我想起了埃里。埃里住在里木堡居住区,6岁左右,
长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一双难以理解的眼睛——一双充满责备的眼睛——一双
永远难以忘怀的眼睛。
居住区的孩子长得似乎都很快,他们似乎意识到他们的生命非常短暂。对他们
来说,一天就是一月,一月就是一年。我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玩具时,一点儿也不像
个小孩儿,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像一个老头在玩小孩儿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埃里?我什么时候第一次和他搭?这我都记不得了。他
住在居住区门口附近。有时他会溜达到门口。有一次我偶然听到一名犹太警察和他
讲话,所以也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埃里。很少有小孩敢跑到居住区门口。埃里也
知道这一点。他是凭直觉感觉到这一点的,他不知道原因。
“埃里”是他的小名。他的全名是以里亚·以里亚胡·哈那维。先知的意思。
想起了这个名字,就不由得又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在逾越节的喜宴上,桌上
的盘子里放着一个巨大的,装饰华美的酒碗,谁也不能碰这个碗。这碗酒是为以里
亚胡·哈那维准备的。经过了一系列祈祷后,就派我们中的一个小孩儿去打开门:
据说这时先知就会进来喝这碗为他预备的酒。我们小孩儿瞪大了双眼,非常好奇地
盯着门看。不过,当然,没有人进来。而我祖母老是对我说,先知事实上已经进来
喝了酒。我跑去看看杯子,它还是满的,于是祖母就会说:“他酒量超不过一滴泪
水!”
为什么祖母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为先知以里亚胡奉敬一滴眼泪?自从出埃及
以后,多少代以来,我们都是凭记忆庆祝逾越节。从这个伟大的事件中,慢慢演化
出了一个传统——为以里亚胡·哈那维留上一杯酒。
我们小孩儿把以里亚胡视作我们的保护神,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会以任何可能
的形式出现。我祖母告诉我们说他是很难被认出的;他可能化身为一个村夫,也可
能化身为一个店员,一个乞丐,甚至是一个小孩儿。为了感谢他对我们的保护,在
逾越节的喜宴上总是用最好的杯子为他留下最好的酒——不过他只喝一滴泪水那么
多的酒。
小埃里在居住区里奇迹般地躲过了对小孩的多次搜查。小孩儿被认为是“没有
工作,没有用的多余的嘴”。成人整天在居住区外工作,党卫队经常趁他们不在,
突然袭击小孩儿,把他们带走。部分小孩儿总能想办法逃脱搜捕,因为他们总知道
想办法躲起来。大人们在地板下,在炉子边儿给他们挖洞藏身,或者在壁橱旁给他
们做个假墙。他们及时地产生了一种对危险的第六感觉,不管危险显得多么微小,
他们都会及时发现。
可是慢慢地,那些最聪明的藏身之地也被党卫队发现了,他们成了这场事关生
死的捉迷藏游戏的赢家。
埃里是我在居住区看到的最后一个孩子。每次我离开居住区——我一度获准进
出居住区——,我都要四处看一看埃里。要是我看到他了,我就明白那个时候不会
有危险。那时居住区也闹起了饥荒,满街都有饿死的尸体。犹太警察经常警告埃里
的父母不要让埃里到大门口。但是没用,因为在居住区大门口的德国警察经常给埃
里食物。
有一天我进居住区,埃里不在门口,不过随后我就看到了他。他正站在一扇窗
户下,伸出小手从窗台上扫东西,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我走近一些后明白他在做
什么了,我一下子流出了眼泪:他在收集别人放在窗台上用作鸟食的碎屑。毫无疑
问他认为鸟儿们可以从居住区外找到营养,而现在即使城里最友善的人也不敢给饥
饿的犹太孩子一片儿面包了。
居住区门口,经常有妇女提着成袋的面包或面粉与居住区里边的人交换,拿食
物换衣服,换银盘或地毯。不过已经很少有犹太人有什么东西可换了。
埃里的父母当然没有东西可换,即便是换一片儿面包的东西也没有。
党卫队的头目凯茨曼——臭名昭著的凯茨曼——知道,尽管反复搜查了这么多
遍儿,居住区里肯定还有小孩儿。于是他那残忍的大脑想出了一个邪恶的计划:他
要开一个幼儿园!他对犹太人委员会说,如果他们能找到一个地方,并且找到一个
妇女来管理,他就可以建一个幼儿园。这样的话,在成人外出工作时,小孩儿就有
人照顾。犹太人那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又起了作用,他们把这视作一个比较人道的
态度的表示。他们甚至互相告知说,已经颁布了新法令,禁止枪杀。有人还说他听
到过美国电台说,罗斯福已经警告过德国人,假如再杀犹太人的话,美国就会对德
国进行报复。所以以后德国人会更人道一些。
还有人说,有一个国际委员会要参观居住区。德国人要建一个幼儿园给他们看
——以显示他们对犹太人的体贴与关心。
一位名叫恩格尔斯的盖世太保官员,长着灰白的头发,带着一个犹太人委员会
的人来了,说是要看一看幼儿园建的地方是否合适。他说他相信居住区还有很多孩
子想进这个幼儿园。他答应增加粮食配给。盖世太保也的确拉来了很多罐可可和牛
奶。
于是那些还心存疑虑的儿童父母被慢慢说动了,把他们又饥又饿的孩于送进了
幼儿园。人们还焦急地等待着红十字会派来的一个委员会。可是这个委员会一直没
来。相反,一天早上,来了3辆党卫队卡车,把所有的孩子都带走,送进了毒气室。
那天晚上,父母们收工回家,整个废弃的幼儿园登时充满撕心裂肺的哭喊。
然而,几周后,我又见到了埃里。他的直觉又救了他。事情发生的那天早上,
他留在了家里。
在我看来,床上那个人说的黑眼睛小孩儿就是埃里。他的小脸将永远留在我的
记忆中。他是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犹太小孩儿。
从这时起,我对这个濒临死亡的人开始有些同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捏
得我手生痛,我把手抽了回来。
不过我还没想走。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对这一点儿我很确信。他的故事还没有
完……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的思绪已经飞向了别处。尽管我
是坐在这里听他焦急地给我讲一些事,然而似乎他已经忘了我在场,我也似乎忘了
他在场。他一个人在独白。生病的人经常独白。他还要把他的故事讲下去吗?还是
他虽然想讲,但是不敢用合适的词句表达出来?谁知道他还会讲些什么?根本猜不
出来。我只知道一点:没有无法超越的邪恶行为。
“没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喃喃道。
他说什么?他怎么能看见?他的眼上和头上全是绷带。
“我看见那小孩儿,他父亲,他母亲。”
他呻吟着,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们跌到人行道上时或许已经死了。太可怕了。到处是喊叫声,子弹一排一
排打了出去。似乎是故意要用枪声盖住喊叫声。永远也忘不了——我头脑里老是出
现这声音。我花了这么长时间去想,不过那恐怖情景还没想够……”
我现在听到枪声了吗?要是我们已经熟悉了枪声,恐怕谁也不会再注意到它了。
可是我却能听到枪声。在集中营里经常能听到枪声。我闭上眼睛,记忆中听到和看
到的恐怖细节一下子涌了上来。
听他断断续续的说话,我自己也好像在现场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发生的每一件
事情。我看到可怜的人们被赶进了房屋,我听到他们的惨叫,我听到他们为孩子们
祈祷,我看到他们从火海里跳了出来,摔在了地上。
“不久我们就又出发了。在路上他们告诉我们,对犹太人进行屠杀是为了报复
俄国人埋下的定
时炸弹,这些炸弹炸死了我们30个人。我们杀了300个犹太人作为报
复。没有人问杀死犹太人与俄国的定时炸弹有什么关系。
“晚上每人发了份儿白兰地。白兰地能帮助我们忘掉白天发生的事……收音机
里正在报道前线情况,报道炸掉的船只数量,俘虏人数,打下了几架飞机以及新征
服了什么地方……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有白兰地壮胆儿,我们开始坐下来唱歌。我也跟着唱了。我反问我自己,今
天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也许我想麻醉自己。我也确实让自己麻醉了。事情离我
越来越遥远。可是到了夜里,白天的事又涌上了心头……
“睡在我边儿上的同伴是彼得,他也来自斯图加特。他老是睡不着觉,翻来覆
去地念念叨叨。我站起来瞪着他。可是天太黑,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说,'不,
不,’又老在说'我不能,我不能。’早上起来,我看看其他一些同伴,很显然他
们也都没睡好。可是没有人谈论这件事。他们都互相回避这件事。甚至连我们突击
队长也注意到了。
“'你们也太感情脆弱了!男子汉们,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战争!你必须坚强。
他们不是我们的人。犹太人不是人!犹太人是一切不幸和灾祸的根源!你开枪打死
他们和开枪打死自己人是不一样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小孩儿,这都没关
系。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毫无疑问你应该干掉他们。要是我们心肠太软,那我们就
注定还是别人的奴隶,而元首说……’
“都是这些话,你也知道。”他引了个开头,没再引述下去。
他还要讲些什么?或许还要讲一些能安慰他自己的话。或许还要讲一些能解释
他为什么给我讲他的身世的话?但是,他没有再回到这个话题。
“我们没休整多长时间。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又开始行军,现在我们成了冲
锋大队的一部分。我们登上卡车,被送往火线。但是这里也见不到多少敌人。他们
已经从小村庄和小城镇撤退了,没有交战就放弃了这些地方。只是在敌人撤退时,
偶尔有小规模的交火。彼得受了伤,卡尔·海因兹战死。于是我们又休整了,留出
时间来洗衣写信。各种话题都谈论到了,但是很少有人提起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
克发生的事。
“我去探望彼得。他腹部受伤,但神志还清楚。他认出了我,眼泪汪汪地望着
我。我在他身旁坐下,他告诉我说,他不久就得送往医院了。他说:'那间房子里
的人们,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说完他就昏死过去了。可怜的彼得。他临死还
忘不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次经历。”
我听到走道里有脚步声。我望了望门。门随时都有可能打开。我站了起来。他
拦住了我。
“求你等一会儿。护士在外边,没人会进来。我不多耽误你,不过我还有很重
要的事要说……”
我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决心等护士一回来就走。
这个人还要给我讲什么?不是他一个人杀了犹太人,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凶手!
他又开始剖自他的心理:“随后几周我们朝克里米亚开进。谣传说要有一场更
激烈的战斗,俄国人已经挖好了战壕;不再是靖蜒点水式的战斗,而是一场近距战,
肉搏战……”
他停下来喘气。他换气儿更频繁了,很显然力气已经耗尽。他的呼吸变得不规
则起来,喉管发涩。他伸手去拿玻璃水杯。
我没有动。他意识到我还在,显然有些宽慰。
他拿着了杯于,猛喝了几口。
随即叹口气,低声嘀咕道:“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他在谈论上帝?可是上帝已经不在了……正像居住区的那位妇女说的,上帝已
经走了。可是我们还需要他,我们盼望着看到他存在的迹象。
然而,因为这个濒死的人,因为他对好恶的选择,已经不可能使上帝存在了。
元首代替了上帝的位置。只要他们的暴行没有得到惩罚,他们就会坚信上帝不过是
一个虚构,不过是可恶的犹太人的发明。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要“证明”这一点。
但是现在这一个人,这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却在寻求上帝!
他继续讲道:“在克里米亚的战斗持续了好几周。我们伤亡惨重。各处的军人
坟墓都在增加。我听说他们被认真地掩埋了,每一个坟头上都种满花。我喜欢花。
我叔叔的花园里有很多花。我经常一连几个小时躺在草地里看花……”
他知道他死后坟头上也会有一株向日葵吗?凶手即使死了也拥有一些东西……
而我呢?
“我们挺进到塔甘罗格,那里已经被俄国人牢牢把守。我们潜伏在山头间,离
他们只有
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我们等待着进攻命令。终于开始进攻了。我们冲出战壕装塞
弹药。可是突然间我定在了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攫住了我。我的手,举着枪端着
刺刀的手开始发抖。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烧着了的一家人,父亲,孩子,随后是母亲——他
们都朝我跑了过来。'不,我再也不朝他们开枪了。’我脑海里满是这些想法……
随即,一发炮弹在我身边爆炸。我失去了知觉。
“我在医院里醒来时,发觉我已经双眼失明了。我的脸和上体被炸得血肉模糊。
护士告诉我,医生从我身上取出了满满一盆儿弹片儿。我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个奇
迹了——就是现在,我也觉得我无异于是个死人……”
他叹了口气。他又完全想到自己身上去了,充满了自怜。
“越来越痛得难以忍受。我浑身都是打止痛药留下的斑痕……从一个野战医院
转到另一个野战医院,但是他们就是不把我送回家……这才真正是在惩罚我。我想
回家,想看到我母亲。我父亲一向严厉,我知道他会怎么说我。但是我母亲……她
会用另一种眼神看着我。”
我明白他是在拷问自己。他是下了决心不掩饰任何事情。
他又过来抓我的手。但是我早已把手抽开,并坐在上面他够不着了。我不想去
碰一双死人的手。他寻求我的同情,可是他有权利得到同情吗?他这样的一个人值
得任何人同情吗?他有没有想过,要是他那么自怜的话,他能赢得人们的同情吗……?
“你瞧,”他说道,“那些犹太人很快就死去了,他们不会像我这样得忍受痛
苦——尽管他们不像我这样充满罪恶。”
听到这句话,我站起来就要走——我,是他一生最后碰到的一个犹太人。但是
他伸出他那苍白无血色的手一把抓住了我。一个耗干了气血的人从哪里来的这么大
的力量?
“他们把我从一个医院转到另一个医院,但是就不送我回家。不过我先得告诉
你,……我很明白我的处境,我躺在这里,一刻也不停地在想着发生在第聂伯罗彼
得罗夫斯克的恐怖事件。要是我一下子就被炸弹炸死就好了——可是我没有死,虽
然我一直想死……有时我希望医生给我打个注射,让我彻底摆脱这种惨状。我也确
实要他帮助我睡过去。可是他不可怜我。我也知道他已经利用注射的办法让许多濒
死的人摆脱了痛苦。或许他是碍于我还年轻。我脚头挂的牌子上不仅写有我的名字,
还写有我的出生年月,或许就是这个让他打消了想法。结果我只好躺在这里等死。
我身上的痛苦真是可怕极了,不过更可怕的是我还有意识。我总禁不住回忆起那燃
烧的房屋,那从窗户跳下来的一家人。”
他陷入了沉默中,似乎是在搜寻词句。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想。我不相
信他仅仅是在找一个听众。
“小的时候,我全身心地相信上帝,相信教堂的诫律。那时,一切都是平静的。
要是我还有信仰,我相信我不会这么害怕死。
“要是没有悔罪……我就不能死。我一定得忏悔。但是该怎样忏悔呢?只讲一
堆没有应答的空话……?”
毫无疑问,他是指我的沉默不言。可是我能说什么呢?这儿是一个濒死的人,
一个不想成为凶手的凶手,一个在可怕的意识形态指导下成为凶手的人。他在向我
这样一个人悔罪,而这个倾听悔罪的人可能明天又会死于和他一样的凶手手下。他
确确实实为他的罪恶而感到悔恨了,尽管在他说的这么多话里他不想承认这一点。
也不需要他来承认,他说话的方式和他对我说话这个事实就足以证明他的悔恨。
“相信我,要是痛苦和折磨能换回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死去的人的生命,
我愿意忍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每天都有许多和我一样年轻的德国人在战场上战死。
他们在与一支武装了的敌人战斗,并且不得抽身,而我……我却留在这里,带着我
的罪恶留在这里。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你和我在一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谁,
我只知道你是个犹太人。这就足够了。”
我什么也没说。事实上,在他上战场时,他不仅与武装了的军队作战,他还与
手无寸铁的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作战。我想象得出他们被包围在火海中,从窗
户跳下来,然后被打死。
他坐了起来,双手合十,似乎要祈祷。
“我希望安心地死去,所以我需要……”
看得出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不过我也没心思帮他。他一言未发。
“我知道我给你讲的那些事是非常可怕的。在我等待死亡的漫长黑夜里,一次
又一次地,我希望把这事讲给一个犹太人听,希望能得到他的宽恕。只是我不知道
是否还有犹太人幸存着……
“我知道我请求你的宽恕是一个过奢的愿望,但是如果没有你的回答,我不可
能安心地死去。”
现在,整个房间静得出奇。我向窗外望去,对面的建筑已经全部沐浴在阳光之
中。太阳已经升到了正空。后院只剩下一小块儿三角形的阴影地带。
这是怎样的一种对比啊!室外阳光灿烂,而太平间内一片野蛮时期的阴冷。在
这里,在这张床上躺着一个人,他想安宁地死去——但是他不可能安宁地死去,因
为他犯下的恐怖罪行让他永远也不得安宁。在他身边,坐着一个同样注定要死去的
人——然而这个人并不想死,因为他渴望看到恐怖时代的结束,看到使这个世界日
渐枯萎的恐怖时代的结束。
命运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走到了一起,他们在一起度过了非常奇怪的几个小时。
一个人寻求另一个人的帮助。而另一个人自身也无所助靠,根本不可能去帮助他。
我站了起来,朝他看了看,他正双手合十。在他双手之间,我似乎看到了一株
向日葵。
最后我下定了决心,一言未发,离开了房间。
护士没在门外。我忘掉了我是在什么地方,没有沿着护士带我上来的楼梯往下
走。和我做学生时候一样,我顺着楼梯来到了大门。直到我看到医生和护士脸上吃
惊的表情时,我才意识到我下错了楼梯。但是我没有退回会。没有人阻拦我。我走
出大门,走到外边的空地,然后又找到了我的同伴……骄阳当空,那阳光,正洒在
地上。
我的同伴们正坐在草地上端着饭盒喝汤。我也非常饿了,正赶上最后一份儿汤。
医院给我们一人送了一份儿饭。
我还在想着这个濒死的党卫队员。遇到他让我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他的忏悔扰
得我心烦意乱。
“你去什么地方了,这么长时间?”有人问我。我叫不上这个人的名字。早上
从集中营到医院的路上,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儿。
“我开始以为你逃走了。要是那样的话,就有理由把我们打发回集中营了。”
我未加解释。
“你找到什么东西了?”他边问我,边偷偷地看了一眼我的面包袋。和其他囚
犯一样,我的面包袋也是空的。我耸了耸肩。他狐疑地看着我,似乎是在说:你肯
定找到什么东西了,你不想和大家分享,所以才不想承认。
他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什么也没有解释。
“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他问道。
“不觉得。”我说。我不想和他说话——这个时候不想说。
休息了一小会儿,我们又开始工作。似乎有倒不完的垃圾箱。卡车把垃圾拉到
某个开阔的地方去烧,然后又不断地开回来装。他们把垃圾都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实话说,我并不关心这个。我只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们停止了工作。我们被告知第二天得再来,还要装运
垃圾。听到这个消息,我表情冷漠。
回集中营的路上,阿斯卡里们似乎也没了唱歌的情绪。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在我
们身边,甚至也没督促我们快走。我们都很疲惫,就是我也很累,虽然在病房里待
了大半天。真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我的思绪总忍不住又回到这场骇人的
会面。
我们路过的地方,人们站在人行道上看着我们。我辨不清哪一张脸是哪一张脸,
它们看起来似乎都一样——或许是因为他们对我们都非常冷漠。
不过不管怎么说吧,为什么他们就应该有另外一种不同的方式呢?他们早已习
惯于这么看我们了。我们与他们有何相干呢?或许只有少数人日后会痛苦地意识到,
他们曾是这么冷淡地呆看着这群不幸的人,只有少数人才会在日后为此而感到不安。
前边有马车挡着我们,我们没法走快。我在猜想,在这些旁观的人群中,是不
是有很多人一度陶醉于高等学校的“没有犹太人的日子”的运动。我在想,是不是
不只是纳粹在迫害我们。那些对人类蒙受的令人震惊的屈辱只是一言不发地旁观而
不进行抗议的人是不是也是非常不道德的?不过在他们眼里,我们还是人吗?
两天前,几个新来的囚徒给我们讲了一个让人非常伤心但又非常典型的故事。
三名犹太人处绞刑后被吊在了公共场合。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在每一个上边系了一
个纸片儿,上写着“犹太肉”。旁观者对这个聪明的玩笑报以疯狂的大笑,还有人
不断地尖叫着,打着口哨来取乐。一名妇女对这些邪恶下流的字表示抗议,却当即
遭到了毒打。
我们都知道纳粹在公开处决人时,总希望有更多的旁观者。他们希望吓住公众,
把各种可能的抵制压制下去。当然他们也很清楚许多旁观者是有反犹情绪的。这些
处决和古罗马的“面包与马戏”一样,由纳粹上演的恐怖场面绝不会招致憎恨。在
集中营中我们大家都不厌其烦地描述我们看到的恐怖场景的每一个细节。有些人一
讲起来就好像是刚看了一场马戏回来。或许有些现在站在路边盯着我们看的人正是
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绞死犹太人的人。我听到笑声正满足着他们的想象力。这
笑声就像他们在旁观犹太肉时发出的笑声。
走到格罗得兹卡大街的尽头,我们又左转,走上了雅诺斯卡大街。队伍停了一
下,让一列满载煤矿工人的矿车经过。矿工们一群一群地簇拥在车门口,就好像一
串一串的葡萄。他们虽然显得很疲劳,但是却能够很幸福地匆匆忙忙赶回家与家人
团聚,他们可以在一起打牌,讨论政治,收听收音机——或许还可以听听违禁的外
国台。他们在一件事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有梦想,都有希望。而我们,却得匆匆忙
忙地赶去参加晚上的排队点名,视军官情绪而定做一些体育练习。通常是做一些冗
长乏味的屈膝练习,一直做到军官对他设计的这种玩笑感到厌烦为止。或者做一种
名叫“维生素B”的练习,一连几个小时我们得搬着厚木板穿过党卫队组成的队列。
晚上工作被认为是在给我们增加“维生素”,但这并不真的是在给我们增加什么维
生素,这不过是在变着法儿杀掉我们而不是在增进我们的健康。
要是在点名时发觉有人不见了,他们就会一遍又一遍儿地反复点。他们会让缺
席者的十个同伴走出队列把他们处死,借以吓住那些想缺席的人。
同样的事第二天还会发生,或许后天仍会发生,直到我们全部被消灭掉。
想一想明天……由不得我想起那个头上缠满绷带的党卫队员。明天,也可能是
后天,他就可以有一株自己的向日葵了。而对于我来说,明天,也许是后天,等待
我的可能是万人坑。的确,随时都有可能下达命令,把我和我同伴们,把我们一屋
的人全部清除掉——也极有可能,我有可能成为那十个中的一人,被用来枭首示众。
有一天有谣传说从其它省又送来了新囚犯,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屋就没有地方
了,要是集中营当局没来得及建造新房屋,他们就会用别的办法来搞。办法很简单,
他们只需要清除掉老囚犯——一个屋一个屋地挨个儿清,给新来的囚犯腾出地方来。
每两个月都会这么清理上一次。这加速了我们自然消亡的速度,目的是要使加利西
亚和里木堡的“解放犹太人”的速度接近。
雅诺斯卡大街的面房店,屋又窄又脏,一片灰蒙蒙的,满是战争破坏的痕迹,
门面墙上弹痕累累,窗户都被打得稀碎,已经用破板子挡住了,有的地方干脆只用
纸板挡了一下。雅诺斯卡大街是里木堡的主要干道,德国人夺取这个城市时,这里
曾发生了激烈的战斗。
穿过了一排排房屋,我们又从军人坟墓旁走过。坟墓一溜一溜的,排得很长。
不过向日葵看起来已经和上午有些不一样了。它们都把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夕阳
给它们抹上了一层红色,它们在晚风中微微颤抖。他们似乎彼此在小声交谈。它们
是被这群衣衫槛楼,步履瞒珊的人吓住了吗?向日葵或枯黄,或淡黄,或金黄,或
铜褐,各种色彩在我眼前飘荡。它们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上,得到了最好的培育。它
们背后是粗壮的大树,构成了一道阴森的背景,再往上就是幽蓝晴朗的天空。
快到集中营时,阿斯卡里命令我们唱歌,同时调整步伐,整理队形。司令官可
能看到他的囚犯们回营,他坚持要他们一定得边走边唱,并且要(显得)很高兴。
来回都要这样。阿斯卡里不得不协助他做好样子。我们必须精神焕发——而唱歌就
是这种状态的一个部分。
要是我们表现得不合司令官的意,我们可就要倒霉了。我们已经多次受过了这
种折磨。阿斯卡里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也会笑不起来——毕竟,他们只不过是俄国人。
很幸运,没见到司令官。我们顺利进营,跟着另一个队到操场上等待点名。
我看到阿瑟排在另一队中,就很急切地跟他打招呼。我急于要把我在医院里的
经历都告诉他,同时也告诉约塞克。
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两人的看法肯定有很大差别。我同时也想给
他们讲一讲有关向日葵的事。为什么以前我们就没注意到?它们已经开花好多周了。
难道就没有人注意到它们?难道它们只对我来说才有意义?
今天很幸运,点名比平时都要结束得早。我走过去,伸手搭住阿瑟的肩膀。
“喂,怎么样?活儿重吗?”他笑着问我。
“不怎么重。你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去了高等技术学校。”
“真的?那儿比过去要空旷多了吧!”
“就请到你要这么说。”
“你好像有点情绪不好。”阿瑟关心地问道。
我没有解释。人们正往厨房里挤,我们也很快去排队解决吃饭问题。
约塞克打了满满一盒饭从里边出来。他冲我们点了点头。
我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吃饭。操场上人们三五成群地站着,互相在讲述着白天
的见闻。有人可能白天出营工作时偷到了一些小东西,现在正在互相交换。
我扫眼看到了“管道”,这是一条被遮蔽起来的狭长通道,一头连着集中营,
一头通往沙丘。经常是在沙丘那里枪毙人。
有时候在被枪毙前,这些人要在管道里待上两三天。党卫队员从我们的小屋里,
从城里把他们逮出来,把他们藏在这里。党卫队要凑够“足够合理的”枪杀数目,
所以先速到的人就得在这里待上好多天。等着执行死刑的党卫队员把他们拉到沙丘
那边去。
而那一晚,“管道”里一个人也见不着。阿瑟告诉我里边之所以没人,是另有
原因的。“今天又要杀死5个人,他们等不了多久了。考瑟尔抓到了这5个人。听咱
们小屋里一个人说,他们是在了城里某一个很好的隐蔽处被发现的。”
阿瑟说话的语气非常平淡冷静,好像是在描述一件很常见的事。
“这中间还有一个小孩儿,”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声音略显得有些忧伤。
“小孩长着一头金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犹太人。如果他父母把他送给雅利安人
家庭,永远也不会察觉他是犹太人。
他一提起小孩儿,由不得我就想起了埃里。
“阿瑟,我一定得跟你讲一件事。他们已经把高等学校用作了军事医院,今天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件事,刚才我没有给你讲完。你要是听了,可能会觉得好笑。不
过我想听一听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我相信你的判断。”
“你讲吧。”他说。
“不,现在不讲。过一会儿再讲。我希望约塞克也来听一听。”
给他们讲那些悲惨的事情合适吗?我想到了那天在“管道”里被枪杀的5个人。
在我眼里,是不是对这一个党卫队员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或许最好对我在医院太
平间里听到的一切缄口不言。
我担心阿瑟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会说:“看他看他,无数的犹太人在忍受着折
磨,每一小时都有犹太人被枪杀,他还忘不了一个快要死掉的党卫队员。”或许他
还会加上一句说:“你恐怕已经受了纳粹的流毒。你开始认为日尔曼人多少是有些
优秀的民族,所以你就开始为一个快要死掉的党卫队员担心。”
要是听到他这样说的话,我无疑会很伤心。毫无疑问,阿瑟会告诉我很多纳粹
犯下的不可告人的罪行。我会为我自己而感到羞愧。所以最好还是把在医院里遇到
的一切放在心里不说为好。
我在操场上逛来逛去,和一些熟人闲聊着天儿。
忽然有个人嘘了一声:“6个!”这是在警告我们党卫队来了,我匆忙回去找阿
瑟。我挨着阿瑟坐下,两名党卫队员朝乐队乐师的小屋走去。
“你要给我们说什么?”阿瑟问。
“我想了好多遍儿,我不想讲了。或许你不理解,或许……”
“噢,什么事?给我们讲吧,”阿瑟追问道。
我沉默了。
“好了,随你便儿。”阿瑟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两个小时后,我还是给他们讲了。我们坐在各自铺上,屋子非常问人。我给他
们讲我们如何穿过市区,我如何看到向日葵。
“你们谁注意到过这些花?”
“当然我注意到过,”约塞克说,“有什么别样?”
我不愿告诉他们我看到向日葵时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我不能说我对死了的德
国人拥有向日葵感到嫉妒,我不能说我一直有一个孩子气的梦想,想有一株自己的
向日葵。
阿瑟插话道:“嗯,向日葵确实是种宜人眼目的花。德国人毕竟是伟大的浪漫
主义者。不过对那些正在地下腐烂的东西来说,花儿不会有更多的用处。向日葵也
会像地下的东西一样腐烂;来年它们也会了无影踪,除非有人来年再栽一株新花。
可是谁又知道来年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嘲弄般地加上了一句。
我继续讲我遇到的事。我讲到护士如何抓到我,如何把我带到主任室,然后又
详细讲到这位濒死的党卫队员,讲到我在他桌边坐了几个小时,讲到了他的悔罪。
在讲到随父亲一起跌死的孩子时,我提到了埃里。
“这人怎么会知道小孩儿的名字?”他们有人问。
“他不知道。我提到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里木堡居住区的一
个孩子。”
他们都被我讲到的恐怖情景惊呆了。我停下来整理思路时,他们催促我赶快继
续往下讲。
最后我讲到这位濒死的人如何恳求我原谅他的罪过,我如何一言不发地离开,
我看到约塞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我敢肯定他是赞成我的做法,我冲他点了点
头。
阿瑟先打破了沉默:“一个太少!”他感叹道。
这话正合我们那些天的想法,不过阿瑟这时候这样说,多少有些打断了我们的
思路。有一个叫亚当的,他平时很少废话,这时候深思熟虑地说:“所以,你就看
到了一个就要死掉的凶手……我愿意一天碰上10个。可惜我不能常去医院。”
我理解他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亚当是学建筑的,战争一爆发,他不得不放弃他
的职业。俄国人占领时,他在一个建筑工地工作。他的所有家产都被俄国收归国有。
1940年夏,掀起了一场驱逐浪潮,许多人因为“出身不好”,(尤其是出身在富有
家庭)被驱逐到西伯利亚。他和他家人躲了好几个星期才躲过驱逐。
他到集中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你看,躲过俄国的驱逐还是有必要的
嘛。要是俄国人逮着了我,我现在肯定就在西伯利亚了。俄国人没逮着我,我现在
就还能在里木堡。塞翁失马……”
他对周围的一切非常冷漠。他的未婚妻在居住区,但他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她
肯定已经被编人了某个军事形式的劳动队。
他深爱他的父母。他父母在德国人最初占领时就已经都死去了。有时候,亚当
对周围环境不管不顾的态度让我觉着他好像是个梦游人。他越来越跟人疏远。起初
我们还搞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逐渐地,我们都开始理解了。因为我们大部分
的亲戚也都逝去了。
我的故事显然激起了阿瑟的感情。不过有很长一阵子都没有人再说什么。
随后阿瑟站了起来,去听一个人在讲他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消息。其他的人也起
身去忙自己的事。
只剩约塞克和我。
“你知不知道,”他说道,“你讲你遇到了那个党卫队员时,我一开初很担心
你已经宽恕了他。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因为这些人没有授予你权利以他们的名义这
么做。人们针对你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原谅他们,也可以忘掉
他们。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过要是让你的良心去承载别人的苦难,那会是件非常可
怕的罪恶。”
“不过,难道我们不都是处在同一命运的共同群体中吗,一个人必须代别人回
答。”我插嘴道。
“要小心呀,朋友,”约塞克继续往下讲道,“每一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些永
留史册的时刻。这种时刻很少发生。而你今天就遇到了。这不仅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我看得出你对自己所做的事不很满意。可是我要告诉你,要是我遇到这样的事的话,
我也会这么做。可能有一个区别,我会非常审慎地公开拒绝原谅他,我会非常有意
识地去这么做。你更多的是无意识地去这么做。所以你现在搞不清是对是错。不过
请你相信我,你做的没错儿。你不会因为他而蒙受痛苦,而且,既然他已经对别人
犯下了这么多罪过,你根本没法儿去宽恕他。”
约塞克讲得动了容。
“我相信来世——相信死后的生活,相信有另一个更好的世界。我们死后都要
在那个世界重聚。要是你宽恕了他,到那时会怎么样呢?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
死去的人会过来问你:'谁给了你宽恕凶手的权利?’”
我思虑重重地摇了摇头。“约塞克,”我说道,“让你讲起来这事似乎非常简
单。这可能是因为你有非常坚定的信仰。我也不想去改变我的做法——尽管我能够
改变,不过我还是有很多问题,可以和你讨论上几个小时。我只想讲一件事,我非
常希望知道你怎么想:这家伙确实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后悔了,他根本不想去为自己
原来做过的错事辩护。我看得出,他真的是在忍受着心灵的折磨……
约塞克打断我的话头:“这种折磨不过是他应受的惩罚的一小部分。”
“可是,”我继续讲我自己的,“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悔改,也没有时间去补赎
自己的罪过了。”
“你说'补赎’是什么意思?”
这正是我想让他问的。我没有去解释。我抛开这个话题未加讨论,又讲起了另
一个话题。
“这位快死的人把我看作一个代表,把我看作其他犹太人的象征。他再也见不
到他们,再也没法儿和他们谈话了。而且,他完全是很自然地流露出海改之意的。
很显然,他并非天生是个凶手,他也不想成为凶手。是纳粹驱使他去杀害手无寸铁
的人们。”
“所以你认为你还是应该宽恕他?”
这时候阿瑟回来了。他只听到了约塞克最后这句话,他用很平静的语调对我说:
“一个高等人要求一个低等人去做高等人应做的事。要是你宽恕了他,你一辈子也
不会原谅自己。”
“阿瑟,”我说,“我已经断绝了一个临终的人最后的希望。我没回答他最后
一个问题!”
“不过你肯定知道有一些请求是人们不能,也不敢保证满足的。他本应该去请
一位他们自己教堂的神父。他们会很快达成一致。”
阿瑟用词非常巧妙,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讽刺意味。
“为什么?”我问,“难道没有一个统一的罪与赎罪的标准?难道每一个宗教
都有其自己的道德标准,自己的答案?”
“或许确实是这样。”
这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在那样一个环境下,在那样一个可怕的时代,能说的也
都说了。话题也该打住了。
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阿瑟给我们讲了好多他听来的新闻。不过他的话并没有
怎么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还在想着那个太平间。
或许阿瑟讲得并不对。他说高等人要低等人做什么事,高等人不过是一个词儿,
听起来非常明了,却并不真正解决问题。那位党卫队员的态度并不像那种傲慢自大
的高等人的态度。或许我没有把我的感受很好地表达出来:一个注定要死的低等人
坐在一个注定要死的党卫队员身边……也许我没有把他在言谈中表露出的对他的罪
过的绝望态度和当时的气氛清楚地表达出来。
忽然间我对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我那天确定到过主任的办公室吗?
这就像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对自己存在的真实性也会产生怀疑一样……一切都有
可能是不真实的;很可能这是因为饥饿和绝望而产生的幻觉……这太不合逻辑了—
—而我们整个生活本身本来也就不合逻辑。
囚徒们任人驱赶,他不得不学会让自己毫无个人意愿地任人驱赶。在我们生活
的世界中,每一样事都不再符合日常生活的逻辑。在这里,每一件事都自有其自己
的逻辑。在囚徒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样的法则会继续有效呢?只有一条法则还保留
着,可据以作如下判断的可靠基础,这就是死亡的法则。只有这条法则是合乎逻辑
的。非常确定,无可辩驳。所有其它的法则都相形失色,毫无意义,结果就是处处
被动。我们经常提醒自己,这是一条无可避免的法则,你无能为力,不可能改变它。
这些想法导致了我们心理麻痹,导致了我们无可抚慰的消极态度,我们置身其中。
而这种态度,正是我们大部分人绝望心理的最好表述。
夜里,我梦到了埃里。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他的眼神似乎是在无声地追问着这
个难以回答的永恒问题:为什么?
他父亲把他抱到我面前来。快走到我跟前时,他用一双小手捂住了眼睛。两个
人身后是一片火海,他们刚刚从火海里逃了出来。我想去抱埃里,但是那里只有一
片血淋淋的东西……
“你在叫什么?你会招来哨兵。”
阿瑟在摇我的肩膀。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他的脸高高地“悬在房顶。
我还没有完全清醒。我眼前晃动着一个缠满绷带的头,绷带上污迹斑斑。这也
是在做梦?我看什么都好像是在透过模模糊糊的玻璃在看。
“我去给你倒杯水,你可能是发烧了。”阿瑟又把我摇了摇后说。随即,我看
清了他的脸。
“阿瑟,”我结结巴巴地说,“阿瑟,我明天不想去医院劳动了。”
“首先,”他解释道,“已经是今天了,其次,你可能被编到别的队里去。我
会代你去医院。”
阿瑟尽量让我镇静下来。他讲话的口气就好像我是个小孩儿。
“你突然害怕死亡出现在你眼前了?仅仅是因为你看到了一个濒死的党卫队员?
你已经看到了多少被杀死的犹太人;就是因为这些你才在晚上大叫?死亡永远伴随
着我们,你难道忘记了?死亡甚至也不会放过那个党卫队员。”
“你刚睡着,哨兵就进来逮走了一个人——这人就睡在那个角儿上。他们就在
小屋门口逮着他。随即他就倒下了。他死掉了。赶快醒过来,跟着我。去看一看这
一个人,你就会明白你琢磨你的党卫队员也琢磨得太多了。”
为什么阿瑟强调说“你的党卫队员?”难道他故意要伤害我?
他注意到了我的畏缩态度。“这个时候,任何美好的感情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
品。你付不起这个代价,我也付不起这个代价。”
“阿瑟,”我又说道,“我不想再去医院了。”
“要是他们把你派到那儿去,那你就只好去。这你是无能为力的。很多人巴不
得整天都别留在营里。”阿瑟似乎还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还没给你讲过街上的人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想再见到了。他们也不应该
再看到我。我不想要他们同情。”
阿瑟不再说什么了。他回到自己的铺上继续睡觉。我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睡着。
我担心自己还会做梦。忽然间我又看到了街上的人。我意识到现在我彻底与周围世
界割裂开了。他们不喜欢我们犹太人——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们的父辈们
偷偷走出了居住区,走入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他们勤奋工作,尽其所能想让和他
们一样的人们来认同他们。但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假若犹太人把自己封闭起来,
把自己与周围世界隔开,那他们是外来人。要是他们离开自己的世界,顺应外边的
世界,那他们又是让人不舒服的移民,他们遭人憎恨,遭人排斥。在我很年轻的时
候我已经意识到,我不过天生就是一个二等公民。
一位智者曾经说犹太人是大地上的盐。但是波兰人认为他们的大地上盐太多了,
会毁了他们的土地。因此,和其他国家的犹太人相比,我们对纳粹的做法可能有更
充分的心理准备。因此也可能更有抵御能力。
从出生那天起我们就住在波兰,和波兰人一起成长,和他们~起上学。可是对
于他们来说,我们永远是外国人。在犹太人与非犹太人之间很难搭起一座理解的桥
梁。即使波兰人自己现在被别人征服,也很难改变这一点。即使有共同的悲惨经历,
我们之间仍有隔阂。
我再也不想见到波兰人了;不管怎么说,我宁愿待在集中营。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排队点名。要是我不得不去医院的话,我希望阿瑟能和我
一起去。这样的话,假如护士再找我,我就可以让阿瑟去。
集中营司令到了。他并不是每次都来点名;昨天他就没来。他手牵着一只又大
又黑的德国种短毛猎犬。他身边站着一名军官(军官正在点名)和几个党卫队员。
首先是清点囚徒数目。幸好,数目没错。
随后司令命令道:“像昨天一样,去劳动的开始整队。”
这命令让人相当困惑。囚徒们都以为是按照住屋整队。现在重新安排去劳动的
人显然快不起来。司令官一着急,便大声吼叫起来。
那条狗开始躁动起来,使劲儿挣着链条。司令官随时会把它放开。不过这次我
们仍然很幸运。一名军官从司令的办公室出来,带来了好消息。因为司令急着把狗
拖走,这样我们就得以避免像平常那样见到可怕的一幕。不至于有人被狗咬伤,也
不至于有人被司令点出来枪毙。
大门内乐队奏起了动听的进行曲。党卫队紧盯着我们的队列。不时有人被拉出
队列。这人可能显得有些过于显眼。可能是踏错了步子,也可能看起来比别人体弱。
被拉出来的人随后就被送进了“管道”。
还是昨天的那几个阿斯卡里监送我们。一名党卫队员从哨兵室里出来,站到了
我们队前面。我在纳闷要是那名护士再来找我,我该往哪儿藏。
墓地和向日葵又出现在我们队列的左前方。医院那名垂死的党卫队员不久就也
要和他的同伴埋在一起了。我在想,到底哪一块儿地方是留给他的呢?
昨天我的同伴儿像着了魔一样地紧盯着向日葵,但是今天他们根本没去注意这
些花。只有几个人往那边扫了一眼。我目不转睛地一排一排地看了过去,几乎踏着
了前边的人。
格罗德斯加大街上,小孩儿们正在用心地玩耍。最起码他们见了穿制服的人不
用躲藏。他们该是多么幸运啊!
同伴提醒我注意路上的一个行人。
“看到戴着提洛尔帽的那个家伙了吗?帽上有毛的那个。”
“当然是个德国人。”我说道。
“某一类德国人罢了。现在他是个纯正的德国人。但是在三年前,他是个狂热
的波兰人。我太了解他了。我就住在他附近。抢犹太人商店时有他,学校里殴打犹
太人时也有他。俄国人寻找合作者时,他肯定也志愿参加了。他永远站在掌权者那
边。或许现在他又从某个地方找到了他的德国人祖籍。不过我敢打赌,不久前他还
连一句德语也不会说。纳粹就需要他们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人,他们寸步难行。”
事实上我们经常听说属于少数民族的日尔曼人总在努力让他们自己百分之一百
五十地成为德国人。在劳动小组里我们经常得小心避免碰到这些人。他们总想急切
地证明他们配得上他们那张特别配给卡。他们中许多人总在尽力掩盖他们对德国人
的无知,所以他们就更残暴地对待波兰人和犹太人。他们非常高兴波兰人和犹太人
成为牺牲品。
我们一到高等技术学校后院,阿斯卡里们就躺到了草坪上去卷他们的烟抽。两
辆运货卡车已经在等着我们。到处又都是废弃的垃圾箱。墙边靠着一溜锨,我们每
人去拿了一把。
我尽量挤着去装卡车,这样护士就不大会愿意去叫我了。可是勤杂工已安排了
四个人去干这个活儿。
随后我就看到护士在囚犯中间来回走,瞪着眼儿看他们。昨天的一幕又要发生?
这位濒死的纳粹有什么事忘了交待了?突然间,护士站到了我面前。
“请你,”她说道,“跟我来一下。”
“我得在这儿工作。”我拒绝道。
她走到专管我们的勤杂工面前,朝他嘀咕了几句。随后她指了指我,又朝我走
了过来。
“放下锨,”她简略地说道,“跟我来。”
我跟着她,心中满是恐惧。我不愿意再听到忏悔了。我没有这个权利。我最害
怕这位即将死去的人会再请求我宽恕。这一次或许会因为我太孱弱而让步,如果这
样的话,这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不过护士没沿着昨天的路线带我上去,这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我不知道她要把
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或许是去停尸间?她从一串钥匙里挑了一个出来,打开了门。
我们进了房间。这里似乎是一个储藏室。一只木凳几乎要通到天花板,屋里堆满包
裹和盒子。
“在这儿等一下,”她命令道,“我马上回来。”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绿布包着的包裹。上边缝着一个写有地址
的亚麻布条。
有人在走廊里走动。她四下里看了看,显得有些紧张,然后把我带到了储藏室。
她带着征寻的眼光看着我:“昨天和你谈话的那个人昨晚死了。我答应他把他的东
西全转送给你。除了他行坚信礼时的那块表,我得把这块表送给他母亲。”
“我什么也不想要,姑娘。把这个也带给他母亲。”
她什么也没说,把包裹推给了我。我碰也不想去碰。
“请把这些全都送给他母亲,地址就在上边。”
护士犹豫地看着我。我转过身走了。她没有再留我。很显然她对昨天这位党卫
队员给我讲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回到后院继续工作。一辆灵车驶过。他们已经把那名党卫队员运出去了?
“嗨,你,都快睡着了。”勤杂工叫道。
一名阿斯卡里听到吆喝,过来抽了一鞭子。他的眼睛透露着虐待的得意神情。
不过传令兵又把他打发走了。
今天医院没提供午餐。从集中营送来了囚徒常吃的食物——一种叫不上名字的
气味难闻的黑汤。我们狼吞虎咽地喝着。士兵们站了一圈儿看我们吃饭,就好像我
们是一群被喂食的动物。
后来我一直是在恍恍惚惚地劳动。那天晚上我再回到操场时,已经记不得是怎
么回来的了。我一眼也没看向日葵。
晚上,我告诉我朋友们那名党卫队员死了。他们对此没有兴趣。我头一天给他
们讲完,事情也就算完了。不过他们都认为我没接下这名党卫队员的遗物是对的。
约塞克说:“昨天你给我们讲了这事后,似乎还有几点需要进一步考虑。我本来很
想跟莱伯·施洛姆讨论讨论,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很容易就可以向你证明,
你做得是对的……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估计你老在挂着这件事。不过不要绞尽脑
汁去想了。你没有权利去宽恕他,你不能宽恕他,不接受他的东西也是非常对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犹太教法典》告诉我们……”
阿瑟一反他平时那种冷静态度。他对约塞克说道:“别再逼他着魔了;他已经
在梦里梦见这事,睡觉时候还叫了起来。这样下去会招来灾祸的。只要有一个哨兵
听到叫声,他就会给你一枪。以前不就有过这种事吗?
“你,”阿瑟转过身对我说,“你也不要再讨论这事了。抱怨和呻吟不会带来
什么好结果。要是我们能在集中营里活下去——我不相信我们能活下去——要是世
界又恢复正常了,互相能把人当人看了,到那时候有足够的时间讨论宽恕的问题。
到那时可以投票表示赞成或反对,到那时或许会有人因为你没原谅他而不原谅你……
不过不管怎么说,谁如果没有我们这样的体验,谁就不能完全理解。我们要是在这
里争论这个问题,我们就是在滥用一项奢侈品,处于我们这样的位置,我们肯定是
享用不起这项奢侈品的。”
阿瑟说得对。我也明白这一点。那一晚上,我睡得很香,没有梦到埃里。
早上点名时,来自东部铁路线的检查官在等着我们。我们又可以回去干我们原
来的工作了。
两年多过去了。这两年多完全是被苦难和死亡的幽灵纠缠着。有一次我差点儿
被击毙,但是我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有了这一次经历,我也就明白了人在面临
死亡时的想法。
阿瑟已经不在世了。一场流行性伤寒带走了他的生命。他死在我的怀中。他在
死亡线上挣扎时我紧紧搂着他,用一块布揩去他口边的白沫,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
小时,高烧使他昏迷不醒,他很悲惨地结束了生命。
随后有一天,亚当在工作时扭伤了脚踝。在他和劳动小组一起前行时,哨兵发
现了他有一点儿跛。他马上被淘汰出来送进了“管道”。在那里他待了两天,随后
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被枪毙。
约塞克也死了。不过我只是在很久以后才听说的。我们这个队被送到东部铁路
线并驻扎在那里。有一天从集中营又派来了一支劳动队伍。我发现约塞克就在这个
队里。我可以关心他一点儿了。我们和外界有些联系,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我请
求我们的“犹太工头”把约塞克和我们安排到一起。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又
想法说服监工,让我们多在铁路线上工作。但是这也失败了。
随后有一天,那支增派的劳动队伍里没有了约塞克。他生病了,被安排到了集
中营工作。他发了高烧,经常体力不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党卫队员一走近,他
的同伴就提醒他打起精神。可是约塞克太虚弱了,已经站不起来了。一梭子弹结束
了他的生命——据说是为了惩罚他的“懒惰”。
那些年我认识的人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话下来。我的死期显然还没有到,死神
还不需要我。
苏联红军向西挺进时,德国人向后撤退。我们撤出了集中营,一大队囚徒和党
卫队哨兵向西往其它集中营转移。我被送进了恐怖的普拉绍夫集中营;我开始知道
格罗斯一罗森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最后,经过无数次辗转,经过无数个临时集中
营,我被送到了茅特豪森。
我被直接送到了第6营,死亡之营。虽然毒气室在全力运转使用,但是仍赶不上
等待送进毒气室的人数的急剧增加。从早到晚,焚尸炉上空总悬挂着一大团烟云,
证明死亡工业在全力进行。
没必要把死亡的“自然”进程提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炉的尸体?缺乏营养,
疲劳,疾病,这些东西自身常常是无害的,但是却可以带来一大批身体虚弱的囚徒,
可以更缓慢,更稳定地把尸体源源不断地送进焚尸炉。
我们第6营的囚徒不再需要去工作。我们也几乎见不到党卫队员,只能见到死尸。
每隔一段时间,就由那些还有些力气的同伴把死尸运进来。随后,新来的人就又代
替了他们。
我们饿得几乎无法忍受。每天的食物特别少。我们每天可以在外边待上一小会
儿。一到室外,我们就一头扎在地上,去拔地上那少得可怜的青草,像牲畜那样把
它吃掉。经过这样的“放风”,搬尸工就更忙了,因为很难有人能消化掉这种“食
物”。尸体被码在手推车上,不断线儿地推走。
在这儿的集中营里,我有时间去想了。很显然,德国人的末日已经临近。可是
我们的末日也快到了。凶杀机器已经自己在疯狂地运转了,正在清除着这可怕罪行
的最后证人。我的推测后来被证实了:确实有一套完整的计划,准备在美国人赶到
集中营之前把我们全部消灭掉。
“只有半个小时就要自由了,但是只有15分钟就该我们死了。”有一个人这么
说。
我躺在自己的铺上,瘦得像一具骷髅。我看什么都看不清,就像是隔着帘子在
看。我想,这大概是饥饿所导致的。随后我就一直处在昏昏迷迷的状态。一天晚上,
似睡非睡的,在里木堡医院里碰到的那位党卫队员又出现了。我几乎已经全把他给
忘了,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况且,饥饿也已经使人思维迟钝。我意识到我只能再
活几天,至多再活几周。就在这时候,我又记起了那名党卫队员,记起了他的忏悔。
他的眼睛不再隐蔽;一双眼睛从绷带的小孔露出来,直盯着我。眼神里满含着愤怒。
他把一样东西提到我面前——那是我拒绝从护士手里接过来的包裹。我在梦中肯定
惊叫了起来。那天晚上是一名医生值班儿。这名医生来自克拉科夫,是一位年轻的
犹太人,我经常和他谈话。
直到今天我还搞不明白,为什么第6营里还会有医生。他帮不了我们,因为他全
部的药物不过就是些叫不上名字的红粉片儿和一些小纸团。不过对当局来说这已经
足够了,因为他们可以谎称还有一个医生在照看第6营的1500名囚犯。
“你怎么了?”医生问。我发现他站在我床边。我们4个人睡一个铺。很显然,
其他3个人已经醒了。
“你怎么了?”他又问道。
“我做了一个梦。”
“做梦?我倒真希望我还能做梦。”他安慰道。“我睡觉时老希望我能做一个
梦,能够把我从这里带走。可是我总是做不来梦。我睡得很香,但是从来不做梦。
你做了一个好梦吗?”
“我梦见了一名死去的党卫队员。”我说。
我知道他不理解我最后说的这句话,我身体又太虚弱了,没力气把整个故事讲
给他听。不过给他讲了又有多大意义呢?我们谁也不能从这间死牢里逃脱。
于是我就没再说什么了。
就在我做梦的那天晚上,我们屋里有一个人死掉了。他曾经是布达佩斯的一名
法官……因为他的死,我们拥挤的小屋就可以多一点儿空间,所以我们就犹豫着是
否应该报告他的“死讯”。不过事实上到了最后,一个空位是掩盖不住的。
两天后,又新来了一批囚徒,一名年轻的波兰人被安置到我们屋。他叫勃洛克,
他从奥斯维辛集中营来。由于俄国的进攻,他被转到这里来了。
勃洛克性格坚强,什么也动摇不了他,什么也打扰不了他。他在最恶劣的环境
里也表现得泰然自若。某种意义上,他让我想起了约塞克,尽管从体格上说,他一
点儿也不像约塞克。起初我把他当成了一名有知识的乡村青年。
在茅特豪森,谁也不问同室的囚徒从哪里来,过去是什么职业。他愿告诉我们
什么我们就听什么。过去已经不重要了。这里没有阶级差别,我们全都是一样——
只有一点不一样,每人与死亡约定的日期不一样。
勃洛克告诉我们说,在从奥斯维辛往茅特豪森转移过程中,很多人都死去了。
有的人因为在无休止的铁路周转过程中饥饿而死,有的是在整日不停的徒步迁徙时,
因过度疲劳而倒下。走不动的人就被枪毙了。
有天早上,我听到勃洛克在用波兰语祈祷。这真是个不寻常的发现。我们已经
很少有人祈祷了。一个人如果老是无辜受折磨,他就会很快失去信仰……
逐渐地我了解到勃洛克曾学过神学,他是在华沙的神学院外被逮捕的。在奥斯
维辛,他受尽了最惨无人道的虐待。因为党卫队知道他是一个受过训练的牧师,所
以就老翻新花样来羞辱他。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弃信仰。
一天晚上,他挨着我睡。我把我在里木堡医院的经历讲给他听。
“不管怎么说,他们并不都是一样的。”听完了我的话后,他说道。随后他站
了起来,紧盯着前方,一言不发。
“勃洛克,”我继续说道,“要是纳粹不进攻波兰,你现在还是一个牧师,你
认为我该怎么做?我该宽恕他吗?我有权利宽恕他吗?依你的宗教,这件事该怎么
做?你要是处在我这个位置,你该怎么做?”
“停,停,等一下。”他拦住了我的话头。“你的问题把我压得都喘不过气儿
了。放松一下。我能理解,这事儿深埋在你记忆中。尽管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别的事,
你还是忘不掉这件事。我认为你潜意识是对你那时的态度感到不满意。从你的言谈
中我得出这个印象。”
他说得对吗?难道我的不安源自我的潜意识?难道是潜意识驱使我一遍又一遍
地去思考在医院里碰到的这件事儿?为什么我老是放不下?为什么这事儿还没完,
还没处理好?对我来说,这似乎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了好几分钟。勃洛克一直在盯着我,不过他似乎也忘了时
间,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我认为几大宗教对宽恕问题的态度不会有太大不同。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
那也只是实践上的区别,而不是原则上的区别。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你只能宽恕
一件针对你而做出的错事。不过还有另一面的问题:这名党卫队员还能向谁求助呢?
他做了错事的对象没有一个还活着。”
“这就是说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是不可能被满足的?”
“他转而求助于你,或许是因为他把犹太人视作命定的一个整体。对于他来说,
你是这个群体的一员,从而也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勃洛克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在听这位濒死的人的忏悔时体验到的感情:那时候我
确实是他接受赦罪的最后机会。
在和约塞克讨论这件事时,我要向他尽力表述的就是这个观点。但是他那时想
法用另一种观点来说服我。难道这只是一个错觉?
勃洛克继续对我说道:“我认为他没对你撒谎。一个人与死亡面对面打交道时,
他是不会撒谎的。在临死时,他显然又恢复了孩子时期的信仰,他能安心地死去,
那是因为你听了他的忏悔。对他来说,这是真正的忏悔——即使没有神父……
“就像你知道的,这不是正式的悔罪。但是通过忏悔,他的良心得到了解放,
你听了他的忏悔,他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他又重新获得了信仰。就像你所说的,
他又重新成为与教会关系密切的孩子。”
“你似乎完全站在他那边儿。”我抗议道,“很少有党卫队员生下来就是无神
论者,但是他们却没有一个记住教会的教诲。”
“这不是问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时,我对这个问题想了很多。我在那里也和
犹太人讨论。要是我在集中营里能活下来,要是我有幸被授予圣职,成为一名牧师,
那我一定会重新考虑我就犹太人问题讲过的话。你知道,尤其是在波兰教会里反犹
气氛很浓……不过还是让我们先来讨论你的问题吧。就是说,在里木堡的这个家伙
显得确实有悔改之意,对他所做的错事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懊悔——这肯定
是你描述的吧?”
“我是这样描述的,”我回答道,“我至今还相信他是真诚的。”
“那好,”勃洛克严肃地宣布,“那他就值得宽恕和怜悯。”
“但是谁去宽恕他呢?我吗?没有人赋予我权利去这么做。”
“你忘了这样一件事实:可以让这个人补赎他的罪过,但他的时间却不够了;
他没有机会赎回他所做的一切。”
“或许是这样吧。但是他就成为健全的人了吗?我没权利以别人的名义宽恕他。
他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勃洛克毫不犹豫地解释道:“在我们的宗教里,悔恨是寻求宽恕的最重要的因
素……很显然人家感到悔恨了。你应该这样想想:这儿有个人就要死掉了,而你却
没有满足他最后的请求。”
“我就是为此而感到担忧。但是有一些请求是肯定不能满足的。当然我承认,
我还是有些同情这个家伙。”
我们谈论了很长时间,不过并没有得出结论。相反,勃洛克开始不那么坚持他
开头时的看法了,他有点儿拿不定我是否应该宽恕这位即将死去的人。在我这一面,
我也越来越不敢确定我做得是否对。
不过,交谈对我们两个人都是有帮助的。他,作为一个准天主教牧师,我,作
为一个犹太人,互相交流了我们的看法,互相都对对方的观点有了进一步理解。
自由的一刻终于到来。但是我们中许多人却赶不上了。幸存下来的人成群结队
地返回家乡。勃洛克也回了家,两年后我听说他病了。但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
到他的消息。
对于我来说,我已经没有家可回。波兰是一个坟场。我要想开始新生活,就不
可能到坟场去开始。那里的一木一石都触动我对那场悲剧的回忆,我差点儿活不到
这场悲剧结束。我也不想碰到那些对我们的苦难负有罪责的人。
所以在解放不久,我就加入了一个委员会,专门调查纳粹犯下的罪行。积年的
苦难已使我的信仰充满创伤,我对世界上是否有正义在也产生了怀疑。要让我这么
简单地重新开始那被粗暴地打断了的生活已经不可能。我觉得委员会的工作或许能
帮助我恢复对人性的信仰,或许能使我相信人除了物质生活之外还需要有的那点东
西。
1946年夏,我妻子,我的几个朋友和我一起去林斯地区。我们在山坡上铺了块
地毯,坐下来观赏阳光下的风景。我借了一副望远镜,仔细研究周围的地貌。这样,
起码我就不需要拖着一双虚弱的双脚来回跑就可以欣赏到目力所及的风景。
环视四周,我忽然看到我下边有一束灌木丛,灌木丛下有一株向日葵。我站了
起来,慢慢朝它走去。我很快又看到那儿有更多的向日葵。我的思绪一下子纷乱起
来。我想起了里木堡的士兵墓,想起了医院,想起了那名死去的党卫队员。在他的
墓上,一定长有一株向日葵……
我回来时,朋友们都很关切地望着我。“你为什么面色苍白?”他们问。
我不想把萦绕于心头的那一幕告诉他们。已经很久没再想到在里木堡医院的经
历了,然而一株向日葵提醒了我。提醒了我什么?难道我有什么需要责备自己的吗?
我再次回想起与这位陌生人见面的细节,我想起他满怀爱意地谈及他母亲。我
甚至还记得她的姓名和地址。这些都写在他遗留的小包裹上。
两周后我去慕尼黑,抽机会去了斯图加特。我想去看一看这位党卫队员的母亲。
假如我跟她聊一聊,或许我能对他的人格有一个更清楚地了解。不是好奇,而是一
种说不清的责任感驱使我去这么做……或许还希望能借以把我生命中最不愉快的体
验永远地驱除掉。
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在想办法更确切地了解纳粹暴行。一开头的时候人们都觉
得难以置信,这主要是因为不相信会有这么大的罪恶存在。慢慢地,活生生的事实
证明,这样大的罪行确实是真的。后来人们恍然大悟,原来纳粹犯下的罪行如此巨
大,以至于听起来简直是件不可信的事。
可是过了不久,神父,慈善家和哲学家们开始恳求世人们宽恕纳粹。这些利他
主义者的话恐怕是永远也不会中听的,不过却表现出对屠杀过千百万无辜者的凶手
们的同情。神父们说,在神的审判来临之前确实会出现犯罪,所以我们就可以不必
在生世对他们进行判决。这种论调特别适合纳粹的宣传。因为他们不信神,所以他
们并不怕神的审判。他们只害怕尘世审判。
我发现斯图加特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到处都是炸碎的瓦砾,人们住在被炸弹炸
毁后的屋檐下,头顶上只有一片屋顶。我记得在“水晶之夜”他们烧毁了犹太教堂
后,有的就曾经说:“今天他们烧毁了我们的教堂,总有一天他们自己的房屋也会
变成一片瓦砾和废墟。”
柱子上和墙上到处都是告示,被拆散了的家庭正在相互寻找。父母在寻找孩子;
孩子在寻找父母。
我向人打听这位党卫队员的母亲可能在那里住的那条大街,人们告诉我城市的
这一块儿地方已经被炸平了,这一带的居民已经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没有公共交通,
我只好徒步去找。最后我来到了一栋几乎全被炸毁的房屋前,只有下边的几层似乎
还可以住人。
我顺着肮脏破旧的楼梯上了楼,敲了几下破术门。开始没有回音,我想可能会
令我失望,我今天跑了空腿了。突然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位瘦小孱弱的老太太出现
在门口。
“你是玛丽亚·S夫人吗?”我问道。
“我就是。”她回答道。
“我可以跟你和你的丈夫谈一谈吗?”
“我丈夫已经去世了。”
她请我进了屋。我四下打量了一下。墙壁已经裂了缝,天花板上的膏灰也已经
剥落。壁橱上方挂着一张照片,照片没挂在正中。照片上是一位眉目清秀,金发碧
眼的男孩。照片的一角儿缠着一条黑带。不用说这照片儿上的人就是恳请我宽恕的
那个人。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我走过去看着照片,要看一看我从来没见到过的这
双眼睛。
“那是我儿子,卡尔,”这位妇人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道,”他在战场上死去了。”
“我知道。”我自言自语道。
我还没告诉她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确实,我还没下定决心,拿不定主意自己该
说些什么。在来斯图加特的路上,我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开始,我想把他告诉我的
所有情况都如实地告诉他母亲。不过我暗自在想,要是先不讲他告诉我的事,我是
不是还可以听到一些矛盾的说法?这样的话,对我来说,事情就要更简单一些。这
样的话,或许我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同情感就会消失。我开始责怪自己没准备好开
场白。现在我见到他母亲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对她说了。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卡尔像前:我禁不住老想看着他。她母亲注意到了。“我只
有这一个儿子,他是一个可爱的好孩子。他这个年龄的很多年轻人都死去了。一个
人能有什么办法呢?生活中有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只剩下我一人了。”
许多母亲也都只剩下一个人了。我这样想道。她邀请我坐下。我注视着她那张
饱经苦难折磨的脸,对她说道:“我是代你儿子来问候你的。”
“真的吗?你认识他?他已经去世四年了。我是从医院得到的消息。他们把他
的东西捎回来给我了。”
她站起来,打开了一只旧箱子,掏出了护士在医院里要塞给我的那个包裹。
“我一直把这些东西留着,他的手表,他的笔记本,还有其它一些小东西……
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我犹豫了。我不想破坏她对她“好”儿子的印象。
“4年前我在里木堡东部铁路线工作,”我对她说道,“有一天,我们在那里工
作时,一列医疗火车从东边运回了很多伤兵,我们从窗户和他们聊天儿。有人递给
了我一张条子,上边有你们的地址,递条的人希望在我有机会时,代他的同伴来问
候你。”
我对自己的临场编凑感到满意。
“就是说,你事实上从来没见过他?”她问道。
“没有见过,”我回答道,“他可能伤得太厉害,没法儿到窗口来。”
“那他怎么能写呢?”她问道,“他眼睛受了伤,他给我邮来的信一定是他口
授,让护士代写的。”
“或许他让他同伴写下你们地址的。”我迟迟疑疑地说。
“没错,”她想了一下后说,“肯定是这样。我儿子非常爱我。他和他父亲关
系不好,虽然他父亲和我一样爱他。”
她停顿了一会儿,往四周看了看。
“真抱歉,没什么东西给你,”她很抱歉地说,“我很想给你准备点什么,可
是你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什么呢?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商店里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我又站了起来,去看他儿子的照片。我不知道该怎样把话题再引到他儿子身上。
“你想看的话就把它取下来,”她向我建议道。我小心地取下照片,把它平放
在桌子上。
“这是他穿的制服?”我问道。
“是的,那时他16岁,参加了希特勒青年会。”她解释道,“我丈夫一点儿也
不喜欢这个组织,他是个坚定的社会民主党人,他遇到了很多麻烦,因为他不加入
党。现在回头看,我很高兴他没加入。那些年他一直没有得到提升;他一直受人忽
视。只是在战争时他才做了个经理,那是因为年轻人都被征走了。他被提升为经理
才几周,也就是我们接到我儿子的死讯一年后,他所在的工厂被炸毁了,许多人都
被炸死了——我丈夫也在其中。”
她做了一个绝望无助的手势,双手交叠到一起。
“于是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生活在对我丈夫对我儿子的记忆中。我或许应该
搬到我妹妹家去,可是我不想离开这间房子。我父母住在这里,我儿子也在这里出
生。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使我回忆起昔日的幸福时光。要是我走掉的话,我觉得我
是在忘掉过去。”
我瞥了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老太太看到了我的眼神。
“我在一栋房子的废墟中看到这个十字架的。它被埋在瓦砾中,只有一边露了
出来,好像带着责难的样子指着天空。没人想去拣它,我就把它拿走了。我不再感
到自己被遗弃了。”
难道这妇人也曾想到上帝曾经离我们而去了,只是看到这些废墟,他才又重回
这个世界?我还没能仔细想上一想,她又继续说道:“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
上帝对我们的惩罚。希特勒上台执政时,我丈夫就说最终会是一场灾难。这真是非
常有预见性的话:我一直在回味他说过的话……
“有一天我儿子说他参加了希特勒青年会,我们听了吃了一惊。我一直严格按
宗教的要求把他带大。你可能注意到了房间里的圣像。1933年后,我不得不把大部
分圣像都取掉——我儿子要我这么做。他的同伴们老拿他曾经狂信教会来开他玩笑
一他带着责备的口气给我讲起这些事,好像这是我的错。你也知道在那些日子里,
他们是怎样教唆孩子对抗上帝和他们的父母。我丈夫是个宗教信仰不怎么强的人。
他很少去教堂,因为他不喜欢神父,不过他不许谁说低毁教区神父的话,因为教区
神父很喜欢卡尔。我丈夫很喜欢听神父夸卡尔……”
老妇人眼中满是泪水。她拿起照片仔细端详,泪水滴到了玻璃上……
我曾在美术馆看到一张画像,画像上一位母亲正拿着她儿子的照片在看。而在
这里,同样的场面在生活中出现了。
“唉,”她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儿子是个多么好的小伙子。他随时准备帮
助别人。在学校他真是个模范学生——直到他参加了希特勒青年会。自他入会后,
他就彻底变了,他再也不去教堂了。”
她沉默了半晌,好像是又回到了过去。“结果,我们家庭开始有些分裂。我丈
夫话说得很少,当然这和往常一样,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很难过。要是他想谈论
某个被盖世太保抓起来的人,他首先会四周观望一番,确信他儿子没在旁边听着……
一头是我丈夫,一头是我孩子,我真是为难极了。”
她又陷入了回想之中:“随后战争就爆发了。我儿子回到家,宣布他志愿人了
伍。当然,是参加了党卫队。我丈夫被吓坏了。他没有责备卡尔,但是也不再谈论
卡尔……直到他起程出发。卡尔临上战场前,没从他父亲那里得到一句话。
“卡尔集训时邮回了很多快照,但是我丈夫总是把照片推到一边儿。他不想看
到他儿子穿着党卫队制服。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们不得不生活在希特勒的统治下,
成千上万的人也都是这样生活的。你要明白邻居们会怎么想。你在工厂里会遇到麻
烦的。’
“他只回答说:'我装不得假。他们已经把我们的儿子从我们身边夺走了。’
卡尔走时,他也是这么说的。他似乎已经不再认卡尔是他的儿子。”
我全神贯注地听她讲,不时地点一点头,鼓励她继续讲下去。我总希望她能再
多讲一些。
这之前我也曾和许多德国人和奥地利人谈过,从他们那里了解到国家社会主义
曾影响到他们。许多人都说他们曾经反对过国家社会主义,但是却害怕他们的邻居。
他们的邻居也像他们一样害怕他们。这样的恐惧不断递加,结果就越来越强化了猜
忌与不信任。
许多人就像卡尔的父母一样。但是,是不是也有另外一些因为已经准备接受这
个新制度,不需要向这个制度屈膝的人们又怎样呢?因而对于他们来说,国家社会
主义满足了他们最重要的愿望。这个制度把他们从无意义的生活状态中拉了出来。
这个制度要掌权,就得以许多无辜的牺牲者为代价,这一点他们并不担忧。他们是
处在胜利者阵营的,他们已经切断了自己与这个制度受害者的关系。他们对弱者表
现出了强烈的鄙视态度,这是一个高等人对低等人的鄙视。
我看得出来,这位老妇人是个好心肠的人,是一位好母亲,也是一个好妻子。
毫无疑问,她也经常对被压迫者显示出同情,但是她自己家庭的幸福对她来说还是
最重要的。成千上万的家庭都只是在关心着自己小圈子的和平与安宁。这就为凶手
上台和保住政权搭好了台基。
现在我应该把这样一个真理不加掩饰地告诉给这个.老妇人吗?我应该告诉他,
他的儿子在元首的名义下所做的一切鸣?
我,差一点也成了他儿子的一个牺牲品。而她,是叫个在废墟中为自己家庭变
成了一片废墟而感到悲伤的妇女,在我们二者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呢?
我明白她的苦恼,我也知道我自己的苦恼。悲伤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联系吗?苦
恼会是一种粘合剂吗?
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老妇人忽然又开始回忆了。
“有一天他们把犹太人带走了。我们家庭医生也在其中,据宣传说,要给犹太
人重新安置定居。据说希特勒给他们划了整整一个省,他们犹太人自己可以不受打
扰地在那里生活。可是不久,我就听说党卫队残暴地对待他们。那时我儿子在波兰,
人们到处在谈论着那里发生的骇人的事情。有一天我丈夫说:'卡尔和党卫队正在
那里。或许位置已经颠倒过来了,过去是我们的大夫治疗他,现在该他来治疗大夫
了——”
“我丈夫没讲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我知道他很伤心。我也非常难过。”
老妇人忽然紧盯着我。
“你不是德国人?”她贸然问道。
“我不是,”我解释道,“我是一名犹太人。”
她显得有点儿尴尬。那时候,德国人遇到犹太人时都感到有些尴尬。
她马上告诉我说:
“在我们这个地区,我们一直都是和犹太人非常和平地相处的。我们对他们的
命运不负有责任。”
“我知道,”我说道,“现在他们都这么说。我也相信你说的话。不过还有些
人,他们说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德国人的罪行问题或许永远也讲不清楚。但是有
一点是肯定的:德国人谁也摆脱不了责任。即使他个人无罪,他也得感到羞耻。作
为一个犯下罪行的国家的一员,他不可能像一个过路人想什么时候下车就什么时候
下去一样,简单地一走了之。德国人有责任发现谁是罪犯。不是罪犯的人也必须公
开断绝和罪犯之间的关系。”
我感觉到我说得太激烈了一些。这位孤独的寡妇悲伤地望着我。和她不适合讨
论德国人的罪孽与罪行。
这位早已心碎的女人,身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根本接受不了我的责备。我感
到有些抱歉。或许我不应该提出罪行问题。
“他们给我讲了好多事,我听起来都不相信,”她继续往下讲道,“他们说了
好多有关犹太人的事,我不能相信。在战时会有很多不同的故事。只有我丈夫似乎
知道真相。他们厂里有些工人被派到东边去装配机器。他们回来后告诉他好多事情,
虽然我丈夫知道这个党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但是连他也觉得这些事听起来不可信。
他不怎么告诉我他听到的事情。或许他害怕我无意中会传出去,那样可就要惹到盖
世太保了。他们已经对我们表现得有些不友好,经常注意着我丈夫。不过由于我们
卡尔在党卫队,所以他们也就没骚扰我们。我们的一些亲戚朋友都遇到了麻烦——
他们被最好的朋友告发了。
“有一次我丈夫告诉我,一名盖世太保官员曾到了他工作的地方。那里雇佣了
很多外国人。这位官员来调查一桩蓄意破坏生产的案件。他和我丈夫谈了很长一段
时间,最后他说:'你不受怀疑,因为你儿子是党卫队员。’
“我丈夫回来后把这件事讲给我听,他很痛心地说:'他们已经把这个世界掀
了个底儿朝天。我现在居然也受到了他们的保护,什么事儿也没这件事更让我感到
难受。’他实在不能理解这种情况”
老妇人忧伤地坐在那里,陷入了回忆之中。我凝视着她。我开始理解她是怎样
生活着的了。我知道,她肯定会不时拿出她儿子的包裹,把它抱在怀里。这是他最
后的遗物,就好像就是她儿子自己。
“我确实能相信人们讲到的事——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不过有一点是肯定
的。卡尔永远也不会去做坏事。他是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我丈夫也已经去世了,
我现在非常想念他……”我见到许多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我也理解她们的心情。
但是他儿子没有对我撒谎;他的家庭就是他描述的那个样子。可是我的问题还
没有能够解决,还没有一丁点儿进展……
我就这样走了,没忍心去破坏支持这位可怜的妇人活下去的最后安慰——她坚
信她儿子是完善的。
或许没告诉她真相是不对的。或许她的泪水有助于冲刷去这个世界的不幸。
我能想到的远不只这些。我明白我给这位母亲讲不了什么。不论我怎样给她讲
她儿子的罪行,她都有可能不信。
或许她宁愿相信我是在毁谤她儿子,而不愿相信我知道卡尔的罪行。
她老是重复说“他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似乎是想让我肯定这一点。但是我
肯定不能这么做。要是她知道了真相,她还会坚持自己的看法吗?
在卡尔年轻时,他无疑是个“好孩子”。但是他生命中那段不光彩的时代已经
让他变成了一名凶手。
卡尔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基本上已经全部出来了。他的真实相貌我也清楚了,因
为在他母亲那里,我已经看到了他的面容。
我了解他全部的童年生活,也知道他犯下的全部罪行。我很高兴没把他做下的
邪恶行为告诉他母亲。我相信我做得对。就她目前的处境,夺去她最后的希望无疑
于也是犯罪。
现在,我不时会想起这名党卫队员。每一次我进了医院,每一次我看到护士,
或者遇到一个头缠绷带的人,我就会想起他。
有时甚至是在我看到向日葵时……
我在想,像他这样的人还在不断出生,还可以被灌输以邪恶的想法。表面上人
们总是在努力避免灾难;医疗进步已经使我们有希望有一天会战胜疾病,但是将来
我们能够避免生产出大批凶手吗?
我从事的工作使得我能够与许多著名的凶手接触。我找出凶手,我参加听证,
我在法庭上出示证据——这样我就得以看到在受到指控时,这些凶手们是怎样表现
的。
在斯图加特审判纳粹时,只有一个被指控的罪犯表现出有悔改之意。他甚至坦
白了没人看到的一些罪行。其他的罪犯都极力反驳事实。许多人居然只对一件事感
到遗憾——他们遗憾证人还活着,现在能出来告诉真相。
我经常在想,要是那名党卫队员还活着,25年后对他进行审判,他会怎么去做。
他还会像他在主任办公室里一样,会像他当时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一样在法庭
上那么讲吗?他会把他在临终前向我忏悔的一切都公开地讲出来吗?
或许我大脑中形成的对他的印象太过善良了些。我从来没见到过他在集中营中
手拿着皮鞭,我只见到了临死前的他——一个想要人赦免其罪过的人。
难道他是个例外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找不到答案。要是他还活着,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再犯下罪
行?
我非常了解许多纳粹战犯的生活经历。他们很少天生就是凶手的。他们大部分
曾经是农民,手工业者,职员,或者是官员,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碰到这样的人。
年轻时,他们接受宗教教育;以前谁也没有犯罪记录。可是他们都变成了凶手,变
成了信仰坚定的职业凶手。他们从衣柜里取出党卫队服装。换上这样的服装,他们
也就换掉了他们的良心,他们换掉了自己的良心就像换掉了他们的平民服装一样。
我不知道他们第一次犯罪时的心理反应是什么样的,但是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
随后就成批成批地杀死人。
我经常见到一些受到指控的人非常傲慢无礼地对他们的罪行进行解释,或嘲弄
般地露齿一笑,我很难相信那名非常悔恨的年轻党卫队员也会这么做……可是我本
该宽恕他吗?今天,世界上有人要求我们宽恕和忘掉他们对我们犯下的恐怖罪行。
这种论调建议我们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划一条线出来,做一个结论性解释。
我们这些人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忍受着各种苦难,我们无法忘掉我们经历的地
狱般的生活。而现在有人却建议我们永远地保持沉默。
的确,当一名年轻的党卫队员在他的病榻前请求我接受他的忏悔时,我保持了
沉默。后来,我遇到他母亲时,我又保持了沉默。我不愿让她发现她死去的儿子其
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好,她说她儿子一贯好不过是她的一个幻象。而且当犹太男
人,犹太女人和犹太孩子被送往欧洲的屠宰场时,有多少旁观者不也是这么一言不
发,驻足观看的吗?
沉默的方式有很多种。没错,沉默胜于雄辩,但是沉默会以多种方式被加以解
释。
我在这位濒死的纳粹身边保持沉默是对还是错?这是一个非常不好处理的道德
问题。这个问题曾经冲击着我的心灵,也一定会冲击着各位读者的良心。有人理解
我的窘境,赞成我的态度,也有人会谴责我,会认为一名凶手如果真的悔改了,那
么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不应该还不让他轻松。
自然,问题的关键还是:是否应该宽恕。遗忘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宽恕却
是涉及意愿的行动问题。只有承受了苦难的人才有权作出这个决定。
亲爱的读者,你刚刚读完了我生命中这段令人忧伤的悲剧故事,你是否可以将
心比心,设身处地地从我这个角度问一问你自己这样一个严酷的问题:“我要是遇
到这样的事情,我会怎么做?”
|
欢迎光临 ::电驴基地:: (https://www.cmule.com/) | Powered by Discuz! 6.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