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因此被列入中共在当时宣布要通缉的“十大文化战犯”之一,其中列为首犯的,就是十分器重他的同乡陶希圣。顺便提及这个旧案,是要提醒大陆背景的殷海光热者,除了赞赏他那些畅谈自由主义理论的文字,还应注意到他曾写过不少有关“共产党问题”的论著,而且是一个具有反共骨鲠的学者。也正因他坚持这一政治立场,早在大陆沦陷前,他就到台北教书去了。此后,他剖析和鞭笞赤潮赤祸的书写工作中从未中断,在这一方面,他投入精力甚多,值得一提的还有几本有关“共产党问题”的译著。殷海光在大学是主讲逻辑学的教授,早在十七岁中学读书时就翻译过逻辑学方面的书籍。按说,他的译述方向应特别专注这一领域,但他在那时候用心翻译的却是这三本有助于广大读者认清苏俄及其共产主义运动危害性的英文著作:《共产国际概观》(The Rise of Modern Communism by Massimo L. Salvadori)、《怎样认识苏俄》(Problems of Analyzing and Predicting Soviet Behavior by John S. Reshetar, Jr)和海耶克的名著《到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
这一段话初步涉及到中共颠覆价值序列的问题,也表现出在该书前半部纵笔批判传统文化的殷海光一旦触及到赤潮滔天,中共乱邦的全面失序状况,也会有悚然的醒悟,终于认识到,五四以来,把传统与现代绝对对立起来的观念是一个重大的失误。殷海光这部大书,与其说是作出了对中国文化的展望(prospect),还不如说说是对现代中国文化变迁的重估(Reappraisal of Cultural Change in Modern China)。由于在观念上未滤清五四反传统论述的局限,又受到中国/西方和传统/现代两极对立说的束缚,殷海光忽视了一个很少有人注视的事实,那就是面对西方的冲击,中国社会所作出的反应中一直都潜在着一种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努力。而传统社会重德操的价值观乃是中国社会伦常秩序的骨干,是民国人成长为“国民”或“新民”不可缺失的底气。中共集团在其发起之日,大量地裹挟了中国文化失序状态下涌起的社会沉渣,将那些既不见容于传统社会规程,又不具备现代社会质量的成员啸聚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号之下,从此把“传统”统统贬为“封建”,给“现代”安上“资产阶级”的罪名,用他们的暴力革命切断正在形成中的良性过渡,结果把百年中国的社会转型引上了一条既反传统又反现代的通向奴役之路。如果说,每当殷海光在其文字自由主义的情绪激荡下讨论问题时很容易发出苛责传统的论述,那么一到他面对“共产党问题”,目睹那“群众性的革命运动……要吞食一个社会的一切才智、真诚、希望,以至于生命”时,他的“知性真诚”便唤起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和道德勇气,促使他对自己和他人发出“注重德操”和“献身真理”的呼唤。这本书写到了最后几页,殷海光才明确指出,从清末到1949年之前,“中国人自动起来做了许多社会改革、教育普及、学术提高、物质建设的事”,才进而肯定中国应该走“和平的、渐进的、自生自长的及自发演变的”英国式道路。(同上,页608、617)这一逐渐明晰起来的展望,直到该书的末尾才露出了熹微的光亮。
全世界在中共面前的自我绥靖做法在今日已成为很普遍的现象:美国政府因身负重债而对北京说话嘴软,台湾社会因两岸的经济热络而把武力犯台的危机推卸到似乎不会发生的遥远年代,学者们多因要到中国去从事各自的活动而变得说话都十分谨慎小心了。尽管如此,不怕戴上“反共”帽子的人士依然为数不少。至少,就黎安友敢于参加那个会议,并踊跃发言的行动来看,他本人应该是无所畏惧的。就我个人有限的了解而言,经常在《纽约书评》上发表批共文章的林培瑞教授(Perry Link )也是无所畏惧的,而普林斯顿大学荣退的余英时教授,可谓最无所畏惧的一个:多年以来,他每一周都在“自由亚洲”电台上的时评访谈中发表他那些一定会被北京指斥为“反共”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