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
众所周知,毛泽东当国最突出的特点,是他的好大喜功之荒诞离奇,到了无从想象、难以置信的地步。他不但抱负远远超出能力,理想完全脱离实际,而且以其政策之违背简单生活常识而独步古今中外。毛泽东时代以“小高炉炼钢”、“亩产十四万斤粮”、“谁说鸡毛不能上天”、“巧妇能为无米之炊”、“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千古笑话名垂青史。上下两千年,环球八万里,下令全国农民将田地深翻一米,每亩施上一万斤肥,将秧苗密植到因无法通风而腐烂的地步;命令全国人民无论三百六十行的哪一行,统统改行去炼钢,而且日日夜夜不许睡觉、必须通宵苦战的皇帝,唯此一人而已,当真是“千古一帝”,谁也没指望能跟他攀比。
这构成了我几十年的困惑。自1970 年代初觉醒后,我就一直在琢磨:毛在当国前那么明智,那么谨慎,事事量力而行,从来反对各种各样“左倾机会主义者”们形形色色的冒险行径,处处强调“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为何在当国后会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转变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过去那个既“反左”、又“防右”的精明的现实主义者,会变成了一个梦游病患者?
很明显,成功的陶醉与权力的毒化并不能解释这种天性的实质性变化——岂不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斯大林就是个最雄辩的反例。同为大独裁者,论个人拥有的权势,他远远超过毛——毛不过是一国之君,而他是全世界共产党国家的共主;论臣民的无限崇拜,个人迷信就是他发明的,毛不过是从父皇那儿学过来而已;论功业,斯大林将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变成超级大国,战胜了纳粹德国,极大地扩张了疆域,在20 世纪还复制成吉思汗的故事,拥有11 个子汗国,其丰功伟绩根本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毛泽东可以梦见的。然而斯大林至死也未丧失其精明而谨慎的天性。
虽然苏联在二战后拥有的庞大武力绝非西欧可以匹敌,但他仍然深知美苏国力差距,只敢在安全限度内作最大限度的扩张,从不敢越过安全线去,引发苏美直接对抗。为此,他几次在冲突行将爆发时忍辱后退,1948 年的柏林危机与1950年爆发的韩战就是生动的例证。那时他已在晚年,无论是苏联的国际声望,还是他本人在国内外的威望,都因战胜纳粹德国达到了顶峰,然而他并未因此而冲昏头脑,作出有可能殃及国家民族的蠢事来。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毛也喜欢搞边缘政策,可每次都不知当在何处止步,因而使得中国三次险遭超级大国核打击(第一次是麦克阿瑟建议用原子弹轰炸东北,并沿鸭绿江施放核废料;第二次是1958 年金门危机期间,艾森豪威尔威尔总统一度考虑对中国大陆使用核武器;第三次则是1969 年珍宝岛事件发生后,苏联曾准备对中国实行全面核打击)。如果说他因衰老而丧失了往昔的精明,那他把中国拖入韩战乃是登极不久的事,为什么还会干出这种蠢事来呢?
直到近年我开始阅读中共党史资料,才发现过去的困惑完全是个伪问题。原来,咱们的政治教科书、历史教科书、革命回忆录,乃至一切官方出版的虚构与非虚构作品描绘的伟大统帅,不过是个神话形象,犹如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般,根本就不曾存在于世间。毛的“左性”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除了大革命那段时间,他从来都是“左”的,有的远大理想,诸如以两三万人的兵力千里迢迢地从陕北打到南京去,其宏伟壮丽丝毫也不亚于后来的大跃进。
因此,我原来假想的毛当国之后发生“性格突变”的问题根本也就不存在。他当国前后的区别只在于:
第一,当国前,他头上还有父皇在关键时刻为他把舵,多次为他拨正船头,指引航向,避开了激流险滩。当国后,尤其是在苏共20 大后,他便唯我独尊,为所欲为,再无上司约束。
第二,战争与建设不同。前者的偶然因素更多。即使是不顾一切的豪赌,也可能歪打正着。北上投奔苏联的孤注一掷最后竟然逢凶化吉,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在毛的一生中,这并非绝无仅有的一例,不能不让后人怀疑冥冥之中是否真有天意在焉。跟所谓“红羊劫”应于“洪杨劫”一般,“朱毛劫”有可能是上天注定了中国人民必须承受的苦难。与此相反,经济建设不是赌博,其成败由必然因素决定,胡来一气只能招致大饥荒。
第三,打仗与治国的后果不一样,前者弄不好会危及毛泽东本人的身家性命,而后者则任由他再怎么胡折腾,饿死的也只会是草民。因此,在打天下时,毛不能不强迫自己收束“浪漫”天性,毕竟不敢天马行空,任性胡来。例如在所谓“第二次反共高潮”中,他一度准备以15-20 万精兵突袭国府后方。若那只是个经济决策,那么不管会引出多大灾难,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付诸实行。然而因为那涉及到抢天下的大业,他就不能不戒慎恐惧,反复筹思,如痴如病,提醒同僚和自己:“鲁莽不得,错误不得,此时错一着,将遗尔后无穷之患”1,最后还是没敢动手。这也是他何以在当国前能“虚怀纳谏”,当国后便再听不得半句逆耳之言——后果不同使之然也。
同理,中共大员们可以在和平时期先意承旨,为讨圣上欢心“大放卫星”,“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造出来”,反正饥荒来了也饿不着他们,但在战时因为性命交关,就不能不委婉抵制毛的乱命,从而限制了毛瞎指挥的恶果。
原来的伪问题消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再自然不过的疑问:这么一个连脑子都不大正常的浑人,何以还会备受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狂热崇拜,被吹成“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
细想答案是令人痛苦的。剥去那些无耻捏造的神话,毛泽东真正超出同侪之处,是其厚黑学功夫天下无两。他赢得党内一致的衷心钦佩,使得延安整风有了发动的可能,完全是因为他在抗战初期力排众议,主张将内战伪装为外战,而正是这一战略方针,使得在此后两三年内以奇迹般的速度崛起,向大众证明了他的高瞻远瞩。
可这一主张之无耻,就连坚信“为了实现崇高目的,可以使用最下流的手段”的共产党人都难以接受。张国焘同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共党魁首,“白雀园大肃反”就记载了他的丰功伟业,其报复政敌的残酷狠辣也为他杀害曾中生等人充分显示。然而他在抗战之初耳闻目睹毛的言行时,也不能不愤怒地感到:“毛泽东的想法和由此出发点而来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帮助日本侵略,毛泽东将会遗害中共和八路军以及整个中国,简直是一个披着共产主义外衣的汉奸。”
我相信这愤怒是真诚的,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由于权力斗争的失败,而是他残存的天良底线被无情突破引出的愤怒呐喊。可决定胜败存亡的,恰是政客们底线的破除程度。与受过五四影响的张国焘不同,王明并没有什么国家民族观念,但他却有“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底线。而正是他对莫斯科的忠诚,构成了他覆亡的重大原因。说到底,毛泽东从一个脑子不大正常的怪物变成了大英雄与智多星,是毛式革命那种汰优存劣的强大负筛选的必然产物。
(摘自《毛主席用兵真如神?》芦笛著,明镜出版社201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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