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同學，女生，小學是我的同班同學，中學還是。

上小學時，班裡悄悄流傳著趙同學家裡只有她母女二人的說法，說她沒有爸爸，沒有兄弟姐妹。起初，我不相信。那時候不像現在，誰家沒有父親？誰家沒有兄妹？我們班有叫五一、五二的雙胞胎，兄弟姐妹整七個。星期天家長帶著上街，先鋒已出大院門，殿後的老大還在家門口系鞋帶。上了公共汽車，前呼後擁的，能佔半個車廂。 

上中學後，與趙同學有了來往。到她家看，不光母女二人，還有趙哥，一家三口。但不知為什麼，幾次去，確實不見趙叔叔。心裡就疑惑，也不敢問。文革開始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黑五類”我家佔首尾兩端，常覺心灰意冷，眼前一片迷茫。趙媽媽那時就勸我，想開些，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想開了眼前還有一條路，想不開就無路可走了。等漸漸大了些，知道怎麼將心中的煩惱說出，趙媽媽也告訴我些她家的事，借以勸導我。

原來，趙叔叔早年念大學工科，抗戰時投筆從戎，參加國軍。到抗戰勝利時，已經是陸軍中校。

1946年，趙叔叔調入空軍，授上校銜，從技術職。趙叔叔雖出身微寒，但是為人正派，工作認真努力，與上下級關系很好。又是空軍，屬軍中驕子。不久，經人介紹，三媒六証，趙叔叔與趙媽媽結為連理。趙媽媽家雖不是望族，但是，她的兄弟姐妹中多有行伍者，在軍界各處都有人，官爵雖不甚顯赫，但位置很重要。

1949年2月，趙叔叔隨國軍退守上海，因被列為人才，隨即便上船送往台灣。開船後，月夜沉寂，大海風平浪靜，趙叔叔想到趙媽媽獨自一人在大陸，已經有孕在身，自己是個男人，撇下妻兒逃命，心裡很慚愧。到了台灣，雖世道艱難，靠著眾親友齊心協力，趙叔叔也謀得不錯的位置。畢竟人心是肉長的，趙叔叔時時惦記妻兒，日日心生回大陸的念頭。但是，幾位親友極力勸阻，說，國共交惡二十余載，此怨非一時能解開，你若連此都看不清，回去無疑自投虎口，雖妻兒見面有一時歡樂，但前途莫測，恐終究釀成後悔。

趙媽媽的兄長，將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留在大陸，盡管萬般揪心，也無勇氣返身回來接人。此時，他也屢屢勸說趙叔叔，暫時不要回大陸，待兩岸形勢穩定，再作計議。

再早些時候，趙叔叔在上海期間，曾與中共地下人士有過接觸，也聽過他們的宣傳，知道他們彬彬有禮，全無宣傳的“匪”氣。夜半人靜時分，趙叔叔思量再三，一則實在放心不下趙媽媽，又覺得還是可以相信中共，便不再聽別人勸說。於1949年7月，悄悄返回大陸，向共军投誠，終於與趙媽媽團聚。趙叔叔隨即進入共军空軍工作。

 與龍應台女士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裡講的故事一摸一樣，趙叔叔這一步邁出去，他的人生便走上另外一條路。現在的人若評說當年趙叔叔返回大陸的決定，是笑他痴？還是怪他愚？後來，曾聽趙媽媽說趙叔叔返回大陸的動機，他覺得自己是一家的男人，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親，亂世之下，理應回到家裡，回到妻子身旁。他從小受到的就是以家庭為中心的傳統教育，而不是“黨國利益高於一切”的教育。趙叔叔相信共產黨，並非單純從政治上考慮，而是他沒有把黨派利益，黨派之爭看得很重。

1949年以後，趙叔叔在共军的航校就職，勤勉工作，全心全意。那時共军空軍弱小，趙叔叔看在眼裡，急在心頭，恨不得一天幹二十五個鐘頭。但是，趙叔叔還是天真了。他在前面幹著活，後面有人仔細盯著，伺機收集材料。

到了1956年，航校借“審幹”將趙叔叔的舊賬重提，細節調查清楚，但提在手裡，按下未表。到了第二年“反右”時，便借口“說了一些錯話”，將趙叔叔定性為“歷史反革命分子”，戴上帽子，開除公職，送回原籍勞改；第二年，又說趙叔叔“不服從領導”，公安局便過來逮捕，送到地方勞教所；在勞教所教養期間，1961年，正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地方公安通知趙媽媽，說，趙叔叔在“勞教期間病故”。

 趙媽媽是個醫生。她接到丈夫“病故”消息，心生疑慮，能猜出原因，卻無處訴說。那邊公安又不讓見人，就那麼糊裡糊塗把親人送走。

因丈夫故，趙媽媽多年來戴著“歷史反革命分子家屬”帽子，只能多幹，不敢多說，小心翼翼做人，辛勤工作，任勞任怨，經她手治療多少病人，雖不敢說有起死回生之妙，但是，杏林春暖，遵照毛主席教導，竭盡革命人道主義，是當之無愧。 

 轉眼到了80年代中期，改革開放春風吹遍祖國大地，大批台灣同胞思念親人，紛紛回鄉探親。

國慶四十年大慶前夕，趙媽媽在台灣的親人結伴回大陸尋親。地方政府忙不迭接待，遍嘗中州小吃，遊覽四處景觀。左鄰右舍，莫不“嘖嘖”稱讚，祝賀趙媽媽苦盡甘來，以後定居台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提前進入共產主義。 

一天， 我去看望趙媽媽，見家裡高朋滿座，熱鬧非凡。趙同學告訴我，台灣的親戚今天都聚在一起，省裡統戰部門、政協領導、民主黨派都有人來，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我在走廊，只聽見屋裡有人用“國語”說，大陸建設一日千裡，變化巨大，看了洛陽八大廠、三門峽大壩、平頂山煤礦、黃泛區農場，又參觀學校、工廠，很受鼓舞。

地方領導忙站起來回應，希望各位回來投資，別的地方三通一平，本地五通三平，還有減免稅、貸款，對外資優惠多多，只怕不來……

大家都很高興，其樂融融。後來，又出去吃飯，說是省裡請客。去金水河的“水上漂”。出門時，滿院子都是看熱鬧的人。小轎車擠滿一條街。 

 待人們走盡，我才進屋，卻發現趙媽媽沒有去，一人在家坐著。

我問她，親人幾十年不見，現在團聚，怎麼不多陪陪？

趙媽媽不以為然，說，不想去，看著他們煩。

我以為趙媽媽又想起丈夫，心裡不痛快。就說，事情已經過去了，想開些。 

趙媽媽沒有說話。停了一會，說，那些當官的，整天請他們吃飯，太熱情了，太熱情了，陪著他們到處玩，唉…… 

我默默看著趙媽媽，不做聲。這一聲“唉……”包含多少掩藏在心底的辛酸、苦難、屈辱，絕望的等待和無望的掙紮啊！

屋子裡靜靜的，只有慶祝國慶遊行隊伍操練的口號聲傳過來。 

 過了好一會，趙媽媽抬起頭，對我說，你不知道，現在回來的這些人，是真的不相信共產黨啊，我閨女她爸，是真的相信共產黨才回來的啊！

假作真時真亦假。有多少事，至今還在真假中叫人莫辯。

於是，我想起一位建築學家的故事。50年代初，她斥責那些隨意拆毀古舊建築的官僚們：你們現在拆掉的都是真的，等五十年後你們再建起來，都是假的！ 

 （本文作者喬海燕做過紅衛兵、知青、醫生、記者和編輯，現為鳳凰網副總裁。本欄目所述僅代表他的個人觀點。您可以通過新浪微博與作者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