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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廖亦武:凄凉的慢板(上)——为藏书家冉云飞而作 [打印本页]

作者: 菜鸟搬家    时间: 2011-8-14 22:16     标题: 廖亦武:凄凉的慢板(上)——为藏书家冉云飞而作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更新时间:7/29/2011 8:15:35 AM  



冉云飞失踪了。

很奇怪,自1980年代我们认识,他还从来没失踪过。可眼下,他的手机和座机都不通了,令人纳闷,就想亲自跑他家看看。不料我的一只脚才跨出门,电话响了,紧接着,两辆警车嘎吱停靠楼外,几个警察,抽着烟,在底下无比深情地仰望。我只得骂骂咧咧地龟缩回屋,吹一段洞箫,平息起伏的心潮,再继续写德国人特约的《中国人的生存之术》。

就这样捱了几天,国保李同志请我喝茶,顺便宣布解除软禁。我也顺便问问冉云飞咋个了。他说冉云飞颠覆国家政权,被正式逮捕了。我说你们他妈的搞错没有?他说国家咋会错?国家是从来不会错的。好几年前,冉云飞突然鬼迷心窍,人大代表不当了,社会名流不混了,觉得反动起来过瘾。于是乎天天反动。博客封掉一个,又开一个;再封,再开。啥子“日拱一卒,不求速成”,自以为有资格和共产党下象棋,尾巴翘上天了,可笑。零八到零九年,他勾搭艾未未那帮人,搅得水翻河翻,被网络粉丝拥戴为“意见领袖”,终于引起上面重视,才派我们找他喝茶。我们老师长老师短,相当客气地请求他“不要冒过底线”。知识分子嘛,有吃有喝有面子,何必跟政府作对?他当时听进去了,可转头又忘了。我说冉云飞的记性是不好,难道不长记性也该坐牢喽?他说胡扯。我说胡扯出又一个文字狱。他说啥子文字狱?我们忍耐他好久。

于是又捱几天,我从温江郊区进城。沿途堵车,耗掉两个半小时,才靠拢成都大慈寺对面的四川省作家协会宿舍。四围建筑连绵,车流不息,一派经济腾飞的假象。冉云飞曾经躲在假象的背后,冲着电脑,干些戳穿谎言的勾当。由于情绪一贯昂扬,他的眼珠子就一贯前凸,即使散步,姿态也如开弓射箭。而与他同处一幢楼的体制内文人们,男女老少,都经历太多世事,看淡了,眼珠子就一贯后凹,人也活得跟树影一般,随社会风气摇晃。

顺着熟路熟门,我深入楼群夹缝,抵拢倒拐,再穿过丁字形楼脚,直取那阴森森的入口。底层到顶层,一到八,无电梯,无尘埃,无任何动静。一只猫窜出水泥窗格,我也学猫,缩着爪子爬楼,却感觉每扇门后都有人窃听。记得老右派流沙河曾对我讲,在1980年代,文艺被捧得高,省市两级宣传部官员,一个星期至少要来文联和作协两次,或视察,或指导工作,或开座谈会,弄得左派文人情绪持续高涨,小报告也打得勤;可转眼信息时代来临,我党的意识形态重心扭向报纸、电视、网络,其次才是出版,昔日卖弄风骚的文联和作协,地位一落千丈,犹如人老珠黄的二奶,年头盼到年尾,也不见肾亏的高官来勉强宠幸,大家披肝沥胆的小报告没处递,告密积极性受挫折,就只领工资,懒得上班了。

冉家到了,红彤彤的篆字春联,笔划古朴,如同堆砌起来的柴火,显示着主人的好客天性。我一遍又一遍按门铃、敲门、拨电话,均无应答。这咋可能呢?冉云飞不在,他的老婆小孩也该在;老婆小孩不在,他的两个侄儿也该在。冉云飞是土家族,家里从没断过人。为了闹热,他甚至不远千里,自老家将老母接来,供奉多年。我还品尝过冉母精心炖制的绿豆玉米排骨汤,内浸银发数根,被我逐一抽出,由此可见,八十高龄的老人家对儿子损友的偏爱。

不久,冉母沉疴不起,儿子儿媳尽孝送终;他缓过神儿,又继续操持现代都市里的传统生活。2008年5月12号,大地震,满屋的书架转瞬坍塌,四万多册书籍如废墟瓦砾,差点将睡午觉的藏书家活埋。一丝不挂的冉云飞,挣扎起身,甩了甩红肿的膀子,觉得无大碍,就弯腰抱起电脑,嘀嘀哒哒打起字来——这就是所谓的“每日一博”,无论刮风下雨,天塌地陷,从不间断。冉云飞说,既然上了网,充当了公共知识分子,就必须天天监督政府,揭露社会阴暗——这话让我惊愕,随即也成为冉云飞的粉丝。虽然不爱看时事评论,可我晓得,当代中国,就时评产量,恐怕只有刘晓波和余杰能够与之匹敌。可刘和余照行规拿稿费,而冉不拿稿费,却比拿稿费还春情四射,还一意孤行,乃至泰山或书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我挖不出赞美词汇,就直呼他“每日一勃起”,学术上称“本能性民主诉求”。他欣然领受。

冉云飞老家酉阳县,靠近湘西,属乌江流域的偏僻山沟。据说1958年全民上山砍树大炼钢铁之前,老虎还偶尔进城觅食。冉氏一脉,发端于何时,我没考证过,但其祖先图腾,就是插翅的白虎。在整个酉阳地区,冉姓过半,且都是冉土司的后代。民间传说里,甚至把冉土司和三国时的诸葛亮联系在一块,认为冉土司学诸葛亮,死后也在方圆百里的乡土搞七十二座疑冢。

民国之前,土司代代世袭,可共产党改天换地,冉氏立即衰败,到冉云飞这辈,得饿肚皮了。为将来“天天吃白米饭”,冉云飞拼命读书,拼命朝大山外面蹦,如古代秀才频频赶考,而最终金榜题名,考取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四川文学》杂志社,当编辑吃皇粮。

1980年代诗人辈出,潮流中的冉云飞,混杂其中,当然也饮酒作诗。稍后诗名没留下,酒名却长存至今;再稍后,藏书之名又盖过酒名。十几年前我刚写《底层》那阵儿,曾登门采访。在顶天立地的几堵书墙间,冉云飞说,时常有人惊讶,哇,你屋里这么多书啊?这算个啥,就像你走进某某屠宰场,见里面挂满几百把亮晃晃的杀猪刀,奇怪么?你会称某某屠夫为藏刀家?还是搬出庄子《疱丁解牛》的典故,论证一把刀解一头牛,就绰绰有余了?人家钱钟书学识渊博,但家里并不堆许多书;你老廖也是目中无书,照写不误嘛。所以我之藏书,颇有点借书壮胆的“形式主义”意味。

自比屠夫的冉云飞,二十余年,从各种新旧书摊上,淘得各类书籍四万余本,包括好些堪称珍稀的古代线装或绝版书。大家都明白,藏旧书如同藏古董,目标就是升值,不过冉云飞的升值目标不是金钱,而是思想。倚靠日日苦读,他比照古今圣贤,为自己量身定制浩繁的写作计划——多卷本的《中国告密史》。仅仅搜集资料(含各类检举、揭发、诬告、诽谤、奏折、坦白书、悔过书、具保书、交心材料、挑拨离间案例等),他就耗费近十年功夫。1998年,我编辑地下刊物《知识分子》,冉云飞参与,并奉献了《告密三篇》。他开宗明义道,告密是中国人继火药、指南针、造纸术、活字印刷之后的第五大发明。我这么说,不怕有人找我拼老命。

《中国告密史》一直没完稿,因为中国乃至世界范围的告密,直到今天还远未中止;因为自古以来,只要是独裁统治,都公开或暗地鼓励告密。文革中,毛泽东要让阶级敌人消失在“群众的汪洋大海”,也就是“告密的汪洋大海”,而眼下,谁也搞不清楚,安全部门耗掉多少纳税人的钱,在所谓的知识精英群体,安插了多少眼线。冉云飞自己,大约也被告密若干次,比如日常起居;经常与谁联络——是男是女?海内海外?敏感聚会的时间地点人物,危害的等级;转过多少“茉莉花革命”的帖子,等等。

不知多年之后,冉云飞出狱,《中国告密史》还打不打算继续?而他自己的惨痛阅历,能不能够用作全书的结尾?抑或独裁统治的结尾?

曾几何时,在四川省作家协会机关,无需告密,大家都晓得,最反动者,老有流沙河,少有冉云飞。流沙河写《草木篇》,被毛泽东点名批判,劳动改造二十余年,已成为无上光荣的历史;而冉云飞后生可畏,雄辩滔滔,在上世纪末,就一跃而蹴,为本城“异类名流”。电视报纸、学院讲坛,都纷纷转播其愤世嫉俗的口水战争。电影、川剧、足球、教育危机、民族意识、经济递增、皮肉买卖等等,均顺溜纳入他的言论口袋。某次我在电视节目里,看见他冲着两个衣冠楚楚的房地产老板,指指戳戳:你们掏银行的腰包,银行掏老百姓储户的腰包,房子就这样建起来。卖了你们赚;卖不了你们不赔;见势不妙就立马溜海外。耍国家的钱,硬是舒服哈。

就这样频频露脸,冉云飞赢得大把粉丝,号称“冉迷”。通过网络持续扩张到五湖四海,竟有人发下“英雄帖”,号召去成都开“冉迷会”,大伙儿下烂饭馆喝烂酒,通宵达旦,海吹国事。本来有一段时间,冉云飞身体不适,打算戒酒,至少戒掉白酒和啤酒,只喝红酒,可为了言论自由的千秋大业,也就唾沫乱溅地豁出去了。只要与酒沾边,哪怕是酒精,哪怕是刀子般刮喉咙的假酒,甚至掺和酒味儿的毒药,在滔滔不绝的当口,也来者不拒。再趁着脸红筋胀,痛砭时弊,指东打西,嗓门之大,一两里之外都听得见——幸而八九年前之共党,还没认清其真面目,作协机关的冷清院子,也因他的一再搅动,平添太多人气——于是昏头胀脑的冉杂皮,竟意外众望所归,被单位推举为成都市人大代表。

开过几回人大会议的冉云飞,本可顺水推舟,汇入“赢家通吃”或“腐败通吃”的社会浊流。饮点美酒,作点诗文,画点行画,发表点挠痒痒的探索高论,像当今众多在海内外游刃有余的艺文名士。这个朝代这个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连张艺谋那样的砸钱能手,党都养得起,区区一个冉云飞算啥?反正是卖土地卖房子卖老百姓的银行存款迅猛增长起来的经济,随手给一堵砖墙,也够摆平一片穷酸文人。作为见证者,我是一路盯着,1980年代没倒下的热血青年,1990年代作为冷血中年倒下;而在2000年代,不仅倒下,而且还替自己的倒下编造各种理由,各种与时俱进舔权势痔疮的生存理由。

但冉云飞有血性。大凡酒鬼,多少都有些血性,可往往只局限于杯中。我曾说过,如果百分之六十的中国人成天泡在酒里,民主理想早就实现了,只要烂醉,连平时谨小慎微的草民,也转眼变成党国劲敌,挺身而出,拍案骂街,连警察也拖不走。冉酒鬼与普通酒鬼的区别,是藏书读书兼写书,他的血性不在于酒后发泄,而在于燃烧后的思考、选择,我行我素。

六四大屠杀是一条界线,只要跨越过,只要读过几本史书,都会思考和选择:怎样活下去?活下去的意义何在?铁幕下的中国人民,猪狗一般蹲着趴着,熬着盼着,过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独裁朝廷哗啦一声崩溃,大伙儿再度上街,告慰亡灵,弹冠相庆。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独裁没变,独裁下的我们却被改变。听说张艺谋也曾经血性,在六四后拍出《菊豆》那样愤怒而畸形的电影,当然遭禁。于是某某高官对他说:你可以这样拍下去,直到破产,啥也拍不了;也可以改变策略,往人性美艺术美方面靠,充分发挥你的才华,大家都不起冲突。国家出大钱,国际名利归你,不行么?

张艺谋通宵失眠,不得不投降认命。许许多多类似的六四过来人,也是这样,被按质论价地赎买。你跟刽子手有仇,跟名利没有仇吧?跟院长、教授、别墅、课题费、论坛、展出、拍卖没有仇吧?只要回避沸腾的民怨,睁眼说几句盛世瞎话,就啥都有了。

冉云飞也爱名利,可他说不来瞎话,且一听瞎话就横眉竖目,要日瞎话的先人。所以在那个趋炎附势的上流场合,扑腾几回就没法混了,只得放纵天性,与我等反动下流为伍。四川人里,他最投契的朋友是余杰和王怡,两位七零后的儒雅书生,不抽烟不喝酒,读书的劲头,以及对党国的危害,却与他不相上下,甚至大有超过他这个六零后的趋势。冉云飞心有不甘,就奋起直追,已经超过了,还是不歇气,但见国内每日每桩民生事件,都有他马不停蹄的揭露和点评,嬉笑怒骂,妙语连珠,直到前不久,他呼啸而去,嘎然失踪。

若干网站的博客,若干推特,尚回荡着他的旧脚印、旧烟尘、旧体温,如果全部编辑成书,恐怕有好几大卷——这是他的屡败屡战的罪状,还是言论冲击波的记载奇观?

(待续)
作者: 菜鸟搬家    时间: 2011-8-14 22:17     标题: 廖亦武:凄凉的慢板(下)——为藏书家冉云飞而作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更新时间:8/12/2011 11:34:31 PM  



(续)

我与冉云飞在酒桌上曾多次讨论中国正走向黑社会的问题,我们都感到不寒而栗。政府是最大的黑社会,见风使舵的商人们,为利益的最大化,向政府黑社会靠拢,或自己以黑社会的形式和手段,对付竞争对手,对付麻烦制造者。而流动进城的农民工,为生存而打拼,往往拉帮结派,形成初级的底层黑社会。潜规则无处不在,可公义在哪里呢?追求社会公义的知识分子的出路在哪里呢?为报仇雪耻而手刃六名警官的杨佳,为抵抗暴力拆迁而自焚身亡的唐福珍,为寻求大地震真相而入狱的谭作人,还有众所周知的师涛、胡佳、高智晟、郭飞熊、刘贤斌、邓玉娇——冉云飞一再深入到这些受害者的经历中,却不明白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他曾幼稚或侥幸地想,被黑社会对付的命运,不会降临到自己头顶——如果在国际上,至少在作为第四媒体的网络上拥有较大的知名度,当局在整治时,将会有所顾忌。

维权律师滕彪被绑架是个不祥的信号。滕彪是北京大学的法学博士,得过法国总统授予的人权勇士奖,在维权领域,介入比冉云飞早。上世纪末,大学生孙志刚大白天在深圳街头遭执法城管盘查并殴打致死的案件,经媒体曝光,激起全国民众的公愤。二十多岁的滕彪应时而出,与两位同仁一起上书全国人大,要求惩办凶手,借此取缔通行了几十年的恶法。中央电视台以“三博士上书”为题,滚动报道,令滕彪一举成名。随后,“收容审查制度”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果真被废除,受害者孙志刚的名字,也载入了中国当代史。

滕彪本可以顺势进入体制,名利双收,但他却走上“底层维权”的不归路:先是作为高智晟的助手,调查法轮功受害者;接着为盲人律师陈光诚奔走呼号,当警方抵拢他家楼下抓人,滕彪竟然抱住陈光诚,同警方展开拉锯战。滕彪还接下我“多年被禁止出国”的案子,我们曾两次结伴,去重庆市涪陵区出入境管理处讨说法。可没过好久,他的护照也在出关时被没收。我的出国权律师连自己的出国权也没法保障,气得他猛挽袖子,要与海关人员掐架。

在四川大地震前夕,某天下午,滕彪正要过马路,两辆黑色轿车突然刹在身旁,七八条大汉跳出来,扭住他,将黑头套一罩,就朝车里塞,滕彪只来得及叫出“你们”,就彻底暗无天日了。

滕彪被拉到郊外,秘密审讯三天三夜,自始至终,他都没弄清这伙人的身份。今年初,一次维权律师聚会之后,回家途中,同一伙人以同一种手法,再次抓走他和另外两位律师——与“茉莉花革命”有关么?这发源于遥远的阿拉伯世界的民主革命,通过网络席卷而来,令中国独裁者夜半惊魂。

警察一再威胁滕彪,要挖个坑把他埋了。此类语调从哪儿来的?上海滩的流氓那儿,还是被打掉的重庆黑社会那儿?滕彪不是杀手,而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那么这话的潜台词,是不是又要仿秦始皇“焚书坑儒”了?

和滕彪一样,冉云飞也有妻儿老小。男人为理想可以豁出去,可女人呢?我是离婚两次了,再结再离的话,恐怕会给同志们增添笑料。前前妻阿霞,陪我渡过四年牢狱之灾,崩溃啦;前妻宋玉,陪我坐了十年无形的监狱,抄家、监视、羁押,朝不保夕的人生,也受不了啦;现任女友小金屡经折腾,算个娘子军,可能否持久?刘晓波同志说:老廖你不适合中国国情,就别他妈的祸害良家妇女了。可他自己呢?入狱四次以上,可把老婆祸害得不浅。刘霞是个艺术家,写诗、摄影、绘画,都极有天赋,但她的多半生活,却耗在“犯人家属”这个角色上,头发白了掉了不少,就只得经常刮前卫光头。余杰老婆刘敏,算个超级女人精,见老公的言论姿态凶猛,已成长为国家公敌,靠不住了,就转身找上帝帮忙。这一来,两口子都有信靠,早晚床头祷告,家庭阵脚就迅速稳住。紧跟着,王怡夫妇也有了信靠。而早年的王怡,是和我一模一样的自由主义者,虽然结了婚,却一再写文章,提倡不要孩子,因为他没有办法把孩子与这个法西斯环境隔绝——比如上小学,个个要戴红领巾,要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他没有办法去阻止,除非不让孩子上学。王怡的深谋远虑真令我服气。2003年隆冬,也是全国抓人,网络一片惊呼,王光泽写了《今夜无人入眠》,而王怡写了《冷兵器时代的政治》,他说——我不知道一会儿敲门进来的,是朋友还是豺狼——可始终没谁敲门,电话铃却响了,并且响了许多天许多次。是匿名电话,不找王怡,专找王怡老婆蒋蓉,要如何如何,咋样咋样,如果王怡不收手,她将成为寡妇等等。蒋蓉哭了,我不晓得坐卧不安的王怡,是怎样安慰老婆的,我只听说不久,他俩都受洗归主,且转眼雨过天晴,如释重负,还一门心思来催促我奔赴万里无云的天国。

基督教对中国家庭、特别是异见知识分子家庭的稳定作用,我和冉云飞都看在眼里。他晓得自己恶习深重,一时半会儿没法根除,如果皈依受洗,势必天天祷告,日日悔改,弄得上帝老人家心烦,于是一拍脑门儿,动员老婆王伟去家庭教会。这下可找到组织了,在王怡做长老的“秋雨之福”,异见氛围浓厚,老婆遇老婆,犹如老乡遇老乡,一倒家常苦水,一谈不识时务的老公们,都两眼泪汪汪。王伟在蒋蓉的开导下,如愿以偿受洗了,冉云飞也如愿以偿亲临现场,并在十字架前,发表了感人至深的《在内人受洗仪式上的讲话》,说自己向往信仰已久,但错误很多,迷惑不少,成为信徒的时机和条件尚不成熟。

将老婆交给上帝托管的冉云飞,不再担心中国式的黑社会,他义无反顾且浑身轻松地投身网络民主。除了“每日一博”,他还沉迷于推特发言,甚至在酒桌旁,冲着手机屏幕,他的两根大拇指也在飞快翻动。在刘晓波入狱前后,他的崛起速度惊人,异见知识分子的网络号召力,冉云飞肯定在前五名之内。

他的酒量也同名声一般,水涨船高。最近半年我们碰面,添酒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这明显是酒精中毒的征兆,可他照旧每喝必醉。因为大伙儿在一块,言论不仅自由,而且猖狂,这就是我们幻觉中的理想社会啊。未来中国的参众两院,不就这样拍桌子打板凳、畅所欲言么。而当曲终人散,各自回家打开电脑时,却有那样多的苦闷,那样多的冤屈,那样多的绝望。于是冉云飞说,酒精中毒是为民主付出的最小成本。

有一次,我在成都玉林南路的小酒馆搞地下演出,本地老哥们儿蜂拥而至,冉云飞、王怡、李亚东、蒋骥、汪建辉都夹杂其中。一派乌烟瘴气,我把洞箫、转经钵、口琴、算盘轮番弄了一遍,还吟唱了《八九悲歌》,引起大伙儿的强烈共鸣。精神抑郁的地下歌手曹草居然在台下与我即兴应和。太他妈飞了,冉云飞起立喝彩,接着勒索谢幕的我,将卖艺所得的六百元钱,悉数给大家买酒喝。那夜我们灌了几箱打折啤酒,连滴酒不沾的王怡,也象征性舔了两口,而冉云飞更是如虎添翼,估计一人就干掉一箱。我说:王怡他们有教堂,我们也有。冉云飞会意,立马接嘴:我们的教堂就是酒馆。我说:你把老婆送王怡那儿,自己充当基督徒家属,把着上帝的门槛,就是不跨进去,原来是想撒开蹄子喝酒,撒开蹄子抵抗一个不苟言笑的党国。冉云飞哈哈大乐,说:你狗日的悟性也太差了,难怪离婚两三回。以后遭遇家庭危机,就来向老子讨教嘛。

往事如河,眼皮眨两眨,似乎还有波纹。而坐牢的冉云飞,对于墙外的你我,犹如不拘礼法的远行侠客,袖手而去,自此多年不会在一块喝酒了;也许意外重逢时,彼此都喝不动了,可那种猖狂而宿命的酒意,那种让他失去自由的自由的酒意,将永在。

有审美价值的人都进了监狱。

剩下的都是些索然无味的人。

听说前几天,王伟跪倒在四川省作协门口,仰天嚎啕,吁求上帝让冉云飞回家。宿舍楼里住了几十位文人墨客,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此时却一个不见。王伟跪了两个多小时,元气耗尽,即将昏厥,幸得流沙河夫人外出归来,急忙救助。不料警车接踵而至,排开几层看客,强行将王伟带往附近的派出所。

天擦黑了。我等不来王伟,只得转身离开,灰溜溜地下楼。我想,王伟后来咋样?当晚回家没?还有他们的孩子小冉,该如何理解这类事情?

出了楼缝,汇入滚滚车流,我又耗两个半小时返回温江。中途接一海外电话,采访对抓捕冉云飞的看法。已经烦透了,我能有啥看法。记得前年,也就是党国六十周年,十一国庆节,盲流诗人曾德旷突然来电话,说他正在锣鼓喧天里,噼哩啪啦拍苍蝇。我说:你真无聊。他说:不无聊,我要拍够六十只,然后一一吃掉。我说:你不恶心么?他说:不恶心,新中国六十岁,我感觉幸福,感觉苍蝇很香。

我也感觉苍蝇很香,因为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垃圾场,你我有时活得像苍蝇,有时还不如苍蝇——敢冒吃巴掌的危险,始终以自由的嗡嗡去骚扰和谐社会。

苍蝇们长期逍遥法外,而冉云飞却被绳之以法——我把这故事讲给海外的采访记者听,她受不了啦,我还要坚持讲完。

有审美价值的人都进了监狱

剩下的都是些索然无味的人

酒可以喝,但不多喝

烟可以抽,但适可而止

男女关系要爽,但不能亏了身体

该吃不该吃,心中得有数

据说爬行动物最长寿,比如乌龟王八

所以养生专家教导我们

在社会上走动,在网络上发言

同流氓政权打交道

注意伸缩有度

否则龟头挨了刀

如冉云飞这号

下一次政局阴转晴

就失去折腾的机会

2011年3月23日,星期三,完稿于不自由的成都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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