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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在共产主义大楼身影下 [打印本页]

作者: wistreer    时间: 2011-6-17 19:35     标题: 在共产主义大楼身影下


  黄昏时分,斜阳照着安化楼,大楼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罩住了老徐的身影。是回到小屋的时候了。

  □ 记者 李光敏

  上午10点以后,老徐按时离开他8平方米的小屋,下楼来到安化楼与毗邻的铁路楼之间的空地。

  小屋里有几盆绿萝和吊兰,是妻子去世后留下的。老徐不善于侍弄,有些已经凋残。有时心境矛盾:愧疚,却又想索性抛弃。

  除了植物,小屋里没有鲜亮的颜色。墙壁靠天花板的部分,浸染着陈旧岁月的蜡黄,下半部分则稍显白净。妻子个子不够高,只刷了够得着的地方。

  小屋里的生活总是这样,开了头却半途而废。比如和妻子商议的那个计划:离开这个小屋,离开这幢大楼,去郊区买个房子,养畜弄蔬,安度余年。但妻子去年突发脑溢血走了,把老徐留在了停摆的时光里。

  空地上聚集了附近居民小区的老人,有人在玩扑克牌,争上游,赌注是一张牌一毛钱。下象棋的多是老头们,旁边看的一大堆,有时候下着下着就会吵起来。老徐觉得这样的胜负输赢很无聊。但他偶尔也下下。

  老徐更想找人聊天,聊天内容主要来自他家里订的报纸和杂志。老徐说:“我的眼睛快要看瞎掉了。”

  但接话者越来越少,邻居不买账,“他讲那些,都是报纸上犄角旮旯里一般人看不上眼的东西。”

  老徐觉得,人们在背后议论他,因为他从不掩饰。“我不喜欢社会有阶级和阶级斗争。不喜欢私有制。这就是我的信仰。”当初搬进安化楼,原因之一是冲它“共产主义大楼”的显赫名号。

  老徐不会像住在楼下的妇女,在雪天骂街:“地这么滑还不找人把雪扫了,非得摔死个人才好呢?每月交的卫生费都哪儿去了?”

  对于身后日见破敝的大楼,老徐的感情要深刻得多。

  老徐去看过两次心理医生。

  他说:“怎么能说没有阶级了呢?当初号召我们打倒大地主刘文彩,可现在有些‘地主’,比刘文彩大多了。”

  他又说:“我住的那栋楼,原来是公家的,人民大众的财产,可是后来的住户可以转租给别人,可以卖居住权,还到房管所去办手续。这什么意思啊?”

  这些,是令老徐“始终睡不着觉”的问题。

  医生束手无策,说这不是心理医生能解决的问题。他建议老徐“找搞理论的人多聊聊”。

  但老徐不认识“搞理论”的人。

  老徐住的“那栋楼”,因附近的安化寺而得名,位于北京市广渠门内大街14号。诞生之初,它还曾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公社大楼。

  大楼落成的具体时间,已经莫衷一是,但有两点是清楚的:它是“大跃进”的产儿;刚盖起来,就遇上了“困难时期”。

  1958年,借“大跃进”之东风,毛泽东提出在中国城乡建设共产主义人民公社。当年10月底,全国的人民公社达到2.6万多个。11月,中共八届六中全会通过决议,人民公社“在城市中应当继续试点”。

  什么样的城市建筑才能适应人民公社的生活?

  上级的指示是人民公社化,家务劳动社会化。围绕这两条,北京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工程师金诚和同事们发挥了集体智慧。

  “要让人们不为家务劳动操心,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必须有大食堂。”

  “大人们都忙工作,得有托儿所专门照顾小孩。”

  “人民公社经常开会,得有专门的会议室。”

  “来了客人,得有地方住,楼里要修宾馆��”

  “虽然一切有供应,针头线脑总需要买,最好每层有个服务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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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种设计在国内外“史无前例”,金诚们心里也没谱,建议先搞一个三四层的综合楼做试点,成功了再成批复制。

  但方案获得北京市一位领导激赏,试点改为在北京市四个区各盖一栋“公社大楼”,其中三幢大楼最终落成。

  当时的广渠门内一带,还是成片的菜园子,菜园子再往南是一片乱葬岗。安化楼的落成,彻底改变了这个地方的天际线。“站在楼顶就能看到天安门。”楼顶还装有当时北京城唯一的警报器。“演练的时候,那警报器一响,呵,全北京都听得见。”老住户王守恒说。安化楼建成后,他第一批住了进来,负责楼里的水暖工作。

  安化楼高11层,层高三米,都是超常规格。大楼底部的墙比上层厚,是稳固的梯形结构。据说,公社大楼用的建筑材料,含有盖人民大会堂的下脚料。楼面刷成洋红色,门前带着两个小花园,进门四根红色大柱子,每个柱子上四个壁灯,墙壁雪白,地上铺的是红花方砖。每层走廊都悬着五盏明煌煌的吊灯。不知情的人路过,往里探探头,“都不敢进,以为是大机关”。

  大楼的布局呈“U”型,一通到底的走廊分四段,靠东第一段是招待所,每层两个大食堂,此外包括托儿所、小卖部等公用房屋,九到十一层则是俱乐部和会议室,“将来要在这里开会、议事、跳舞。”

  人们猜测,什么样的人能住进去。

  王守恒说,这幢楼挑的是优秀人才。当时住进安化楼有一个规定,就是家庭个人平均收入不得低于30块钱。“你得交得起房钱。”被分配住进这楼里时,王守恒心里还有些不乐意,因为房租太贵,“一个月得交四五块。”

  老徐时任北京机床电器厂厂长,算个不小的干部,但他说住进大楼的都是住房困难户。他自己是拿房子换的。老徐当时住在花市一带的平房,晚上下班迟,回四合院得叫人起来开门,很麻烦。大楼这边离机床电器厂也近。权衡之下,老徐用三十多平方米的平房换了大楼8.7平方米的面积。

  当时的老徐30多岁,已经有一个孩子。房间面积小,但老徐觉得值,“别人羡慕得很。北京没有高楼啊,高楼就是北京饭店。”老徐家毕竟是单间,大楼里多数的房间是两室不带厅的,分给两家合住,一家出入须经过另一家的房间。

  老徐1938年参加革命,打过国民党,开过战斗机,抓过肃反,又改行筹办机床电器厂,一个月只休息一天。在他看来,都是为了这一天,“工人住进了高楼大厦,人人平等了啊。”

  在散文《九层大楼》中,史铁生这样记述当年他对大楼生活的遐想:

  那儿的人连钱都不要挣了。为什么?没用了呗。你们想想看,饿了你就到食堂去吃,冷了自有人给你做好了衣裳送来,所有的生活用品也都是这样——你需要是吗?那好,伸伸手,拿就是了。甭担心谁会多拿。请问你多拿了干嘛用?卖去?拿还拿不过来呢,哪个傻瓜肯买你的?

  搬进安化楼的人们,好比把手伸进了魔术师的帽子下面,什么也没摸到。

  老徐说,公社大楼生不逢时,上级曾想改作他用。做办公楼、旅馆、招待所什么的,但都不行。公社大楼的设计太独特了,不好改。“成了个四不像。拖了一年的时间,就一直空在这儿。”

  老徐带进安化楼最大件的家具是一张床,床板用几排约半米长的碎木条拼成。一家三口,儿子还不大,8.7平方米的房间,勉强住得下。后来又添了两个儿子,只好住到姥姥家。

  设想中的宾馆和每层楼的小卖部没有开张,宾馆充作了普通住房。托儿所无从办起。

  大楼只能用九层,上面两层设计的俱乐部和会议室从未派上用场。1964年前后,房管所租给了伍华医疗器械厂办夜校。“原来说是当会议室啊,开大会啊,大家跳舞啊。”老徐说。

  大楼比别处好的是有暖气和电梯。电梯是用手摇发电的,动静很大,引得远近的人来参观。但三层以下电梯不停。

  “以前我们这儿有病人,打着吊针,抬着,也只能从楼梯上下来。我们跑了三趟,前年才改过来了。”老徐说。

  住宅设计里没有家庭厨房,吃饭成了大问题。老徐和别的人家一样,在门口摆了个煤炉子,生火做饭。每到饭点,整个楼道的上半层悬停着浓重的烟雾,形成明显的分界线。人们弓背而行,“和地铁里讲的逃生方法一样”。雪白的墙壁很快变得乌黑。

  有了煤气灶后,房管所在每层两头各腾出一个房间,用作厨房。后来,一层楼两个厨房不够用,中间的大厅也改成了厨房。

  各家吃饭烧水都在一块。“比如这一层有十户人家,就有十个灶台。厨房里很热闹,谁都知道今天中午他家吃什么东西。一直延续到现在。”

  住户们轮流值日打扫厨房卫生,值日牌挂在灶台上方。每到周末大扫除,“每户出一人,冲洗、清洁地面。”

  “这楼叫世界大楼,你随便进去,哪儿都能穿。”老徐说。一条大走廊,家家的房门朝着走廊开,像是办公室,没有对面不相识的情形。大走廊也是孩子们从小的游戏场,堆积的白菜、煤球、废旧家具,成了他们捉迷藏抓特务的天然掩体。

  老徐家的面积虽小,但装有专用电话,身份是厂长,邻居碰头都会问个好。老徐上班忙,平时不苟言笑,但大扫除会带头,“当个干部,说话做事不合身份,会有人报告到单位去。”

  大楼里的平静时光为期不长。

  去年,老徐的妻子去世后,儿子对他说:“爸,妈走了,在我心灵当中,我感觉不到有什么父爱。”

  老徐回答:“你这话说得很正确。在那个时代里面,我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请你原谅吧。”

  老徐在厂里被打为“走资派”,每天站台批斗。人们在他周围烧了一圈火,烤得他全身淌汗。有一次,一个人踢了他留有子弹的胯骨一脚,他“血管爆裂”,一下趴在地上,磕掉了两颗牙齿。游街是家常便饭,楼里的小孩跟在他后面看热闹,邻居与他擦身而过,像回避一种疾病。

  五层有一个电机厂的工人,是“黑五类子女”,跳楼死了。老徐记忆里,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同样从这栋楼跳下去的,还有一个姑娘。

  老徐的大儿子当时在崇文小学念书,因为有一个“走资派”的父亲,在校常被同学打骂。一天遭受欺负之后,他回到家,找不到一个家人。伤心之下,他在大床上结束了自己12岁的生命。

  老徐获准从牛棚赶回,孩子已经昏迷。老徐抱着儿子下楼,拦了一辆大公交,把孩子送到医院。孩子死在手术室里,公安拿走了尸体,让老徐签字。老徐没敢提出保留骨灰。

  这无疑是老徐一生中最重的受挫。

  老徐陷入恍惚之中。“这个社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原来跟日本人打,跟国民党打,跟美国人打。到头了,自己人跟我打。”

  1938年,老徐还是一个叫金明的13岁少年,家住江苏无锡农村。鬼子来了,老徐的姐姐被强暴,当晚上吊自杀。

  金明放牛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反复几次聊天之后,金明跟他走了,获得一个新名字:徐钦敏,成了新四军通信员。后来是勤务兵、侦察兵。

  老徐跟随部队“赶走了日本人,打败了国民党”。在河北澧县的土改运动中,他曾主持农民斗地主,地主被打死了,老徐没有制止,还得带头喊口号。因家贫没读过一天书的老徐,这时已学到了很多知识,比如农民打死地主是阶级斗争,这是为了消灭阶级,实现共产主义。

  1949年,老徐进入空军,学开战斗机。在1950年10月开始的抗美援朝战争中,老徐和战友们协助苏联飞机保护鸭绿江大桥。在小屋的墙上,还挂着一张老徐穿空军制服的相片,照片上的人英俊干练。

  1957年,老徐所属部队被认为“右倾”,精简50%,他到了崇文区肃反办公室。一年多后,又被派到北京机床电器厂当领导。在强调重工业发展的当时,机床电器厂的地位十分重要。老徐虽然一个月只休息一天,但“从无怨言,只想奔着共产主义干”。

  老徐感到,“文革”是要推倒从前的一切。有几年时光,老徐成了楼里没有名字的人。有次老徐在楼道里碰见一只老鼠,正要跺脚吓跑它,突然意兴索然—他想到了一个成语“无名鼠辈”。

  大楼设计完美新生活时,没考虑会有老鼠。公共厨房使老鼠麋集。老鼠咬断电线,撕破暖气管的保暖泡沫,一直使老王头疼。一直到封闭楼内垃圾通道,鼠患才缓解。

  70年代末,老徐获平反,又被人叫做“厂长”。

  他再次成为楼里的带头人,家里有了大楼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邻居们都来蹭着看,小屋里挤了一床一地;买彩电也在大多数人之先。

  80年代中期,老徐还代表厂里,多次到国外考察,直观接触了资本主义。

  “在法国巴黎,路上的小车像蚂蚁一样,红的绿的白的,看得人羡慕。”那时候的北京,小车还稀罕。老徐所在的厂里有两辆吉普,只有他和另外两个领导能坐。

  “我看到路边堆着很多旧家具,导游说那都是一些人家里用不了的东西,谁需要谁就去拿。”这让老徐匪夷所思又不得不服。他产生了疑惑,“共产主义讲的,不也就是各取所需吗?”

  老徐发现身边的世界在变。大楼里的下一代长大了,有人出门练摊,有大发有小发的。最发达的是到潘家园卖古董,后来买了一幢楼。

  老徐眼见一个叫狗子的孤儿,跟着姐姐长大的,最先靠给楼里的小卖部搬货维持生计,后来帮人从石景山贩水果,再后来辞职买车跑运输,自己开了运输公司,在寸土寸金的西单买了房,搬离了安化楼。

  老徐曾对狗子说,“你99%比我差,1%比我好,会捞钱。”

  老徐是80年代后期退休的。退休以后他发现,自己错过了机遇。“文革”以前当干部不好“捞”,顶多出差时在路边多买些发票,老徐不会干这样的事。80年代中期出国考察,他节约下3万美金的包干费用,退给了工业局。厂里盖了职工宿舍楼,老徐考虑到自己是工业局的干部,房子可以在局里解决,没有参与分房评分。

  几年等待之后,工业局分给他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老徐出了2万块买下给了大儿子。以后大儿子结婚买房,老徐拿出十几万积蓄。小儿子夫妇至今仍住在从单位租来的房子里。眼下孙女在加拿大留学,老徐每月的退休金都打给她,自己只留500。

  但老徐又说,再来一次,他仍然会放过“捞”的机会。

  退休之后,专用电话撤去了,家庭电话普及。起初价格很高,老徐装的时候已经比较便宜,却逗他生气,觉得电信公司在欺诈。

  装电话的同时,大楼里也兴起装修潮。王守恒家是楼里第一批装修的,10年后看来仍旧舒适大方。王守恒得意的是进行了优化又未破坏房屋结构,“很多人家都上我这儿看模子。”

  王守恒的房子从最初5楼一间北房,换到一间南房,再到换成如今八楼的两间南房,面积50多平方米,是“楼里最好标准的”。这多少有赖于他的管理者身份。10年前,王守恒从房管局包下了安化楼附近片区的供水和供暖,成为一家水暖公司的经理。

  老徐的小屋一味破敝。窗玻璃裂了缝,需要用几块旧纸板遮住挡风,地砖失去了颜色。唯一的变化是妻子自己粉刷的半截墙壁。

  走廊里堆满了废旧的家具和电器,落满尘埃。墙上的一口时钟十多年前停掉了,此前那里是毛泽东像。这里成了全楼时光走得最慢的角落。

  但在妻子手里,小屋似在抽枝发芽。一盆盆的绿萝、吊兰和紫荆从冒头到绽放,妻子似乎善于唤出它们隐藏着的灵魂。

  她更长于养育动物。在楼道里,妻子曾用母鸡孵野鸭蛋,野鸭在楼里走来走去,引起居委会上门干涉。她为老徐养过一只公鸡“咕哒”,老徐出门,“咕哒”就会跳到他肩上,一起去散步。“咕哒”每天打鸣,邻居们不胜其扰,妻子又坚决不肯宰吃,只好送走了事。

  老徐是妻子豢养事业的终结者。鸡鸭被禁之后,剩下一只通人性的家猫。“你指着让它跪在哪,它一直到你指示才起来。”但它后来又生了两只小猫,常抓坏沙发,老徐强行将它们送给了龙潭湖卖猫的。妻子流着泪回顾,老徐拉着她转身的时候,看见那只猫的眼角也流下一滴眼泪。

  妻子去世后,老徐想到了这滴猫的眼泪,心里一热。他想起了“文革”批斗会上的情景,老徐脖子上挂着打叉的牌子,被人拳打脚踢,妻子突然从不起眼的角落跳上台来,大呼“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台上一时沉寂,老徐垂着头,只看见妻子瘦小的双腿,和一大群粗壮腿脚的对峙,热泪滚烫地砸到脚背上。

  妻子死于突发脑溢血,打120之后来的医生却只顾检查心脏,后来送到医院,又在走廊上等做CT,就在等待中去世了。这让老徐心里堵得慌。

  心里堵得慌的时候越来越多。去对面不远的家乐福超市买支牙刷,他都会觉得不开心。“就买支牙刷,我要兜好几圈才能找到。都说以人为本,为什么就不能设计合理一点?”

  老徐手里建起来的机床电器厂,如今转制成了私企,公司有时还邀请老徐几位老领导回去看看。老徐也会应个景,但心里不是滋味。“其实跟你没关系了。”

  最近,居委会按照北京市对离休老干部的统一政策,给老徐免费安装“小帮手”呼叫机,却被老徐拒绝。老徐气的是要收1月15块钱服务费。街道发了一部老人电话机,也撂在柜子上。儿子和妻子去世的经历让老徐觉得,这些都靠不住。

  妻子去世一周年前后,老徐给儿子写了一封遗书,要求自己死后,儿子将他的遗体捐给医院或护士学校做研究。儿子将遗书撕了个稀巴烂。

  老徐常想念曾经的战友们。在南京跟国民党打仗,正值大热天,战友上午倒下,下午就生蛆了。还有被关在渣滓洞的同志,他们签个字悔过就能出来。可他们宁愿去死,因为信仰。

  经济的发展,国家的强大,老徐说他都看见了。但他觉得,共产主义还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邻居劝他:“你别瞎说,你做梦!”也有人说:“你还没有醒过来吧?”

  大楼老去了。

  公交站牌上,它恢复了“安化楼”的本色称呼。杂乱不堪的过道,满布灰尘的楼梯扶手,油腻不堪的公共厨房,空荡的门厅,拥挤的地下室。什么人都能进来,却没有了好奇的参观者—它像是在这个时代逗留过久的外人,格格不入。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安化楼里的居民发现这栋楼完全不适合居住。“不方便”是命门。

  公共厨房里没有暖气,冬天寒冷,去厨房做饭得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做好后马上就得端回屋里。碰到水龙头漏水,瞬间厨房地上就结了冰,得踩着踏板进去。夏天酷热,人的汗水淌进炒锅,不搁盐菜也咸咸的。

  住在老徐隔壁的秋兰80年代进楼,轮班值日制度已不存在。厨房的地面很少有人张罗打扫了,夏天进去做饭,地上的油渍能粘住拖鞋。蟑螂多得恐怖,秋兰曾和几个邻居凑钱买杀蟑螂药,洒药后第二天一早起来,到处都是翻着肚皮蹬腿挣扎的蟑螂,火烧过后有一簸箕。据说,1998年安化楼大清理时,总共拉走了一百多车垃圾。

  “楼道战争”让人闹心。大扫除的时候某家没出人手;按人头分摊电费哪一户少报了人头;晾衣绳不够用;卫生间多家混用,有人不讲卫生弄出了臭味��件件是导火索。

  楼道里黑洞洞的,进来时眼睛要适应半天。刚搬进大楼的时候,每年都会有师傅挨家挨户检查,换灯泡水龙头。现在整条走廊只剩下一两颗电灯。

  偷盗应运而生。在厨房做着饭,回屋里拿瓶酱油,回来锅没了。坐壶水丢了水壶。“我们家丢了好几个锅,”秋兰说,“还有人偷用煤气。”

  老徐曾撞见别人在他的煤气灶上做饭。对方很尴尬,说自家煤气灶恰巧坏了。

  偷盗的起因,是大楼里住户日杂。有些人自己搬出去住,却不放弃楼里的公房,转租给了别人。反正房租便宜,眼下不过一月一百多元,转手却是十倍的租金。目前,安化楼里约有三分之一的住户是二道租客。地下室被房管所整体承包出去,对外出租。

  最让老徐不解的,是一些租户把公房私卖出去,双方还到房管所找人办理过户。交2万元手续费,只说转让出租权,手续费不入账,实际上房子卖了几十万元。老徐觉得这对住户是挺有好处的,买的人也不觉得贵,因为比商品房便宜些,算是两厢情愿。但道理说不通。

  老徐的道理没人爱听,人们感兴趣的话题是拆迁。

  在大部分地段已经拆迁改造的广渠门内大街上,安化楼的身形有些落单。人们都在合计,以北京寸土寸金的行情,安化楼怎么也得拆个两三万元一平方米。

  问题是大楼体量大,住户众多,远超过一般老式居民楼的安置。由于是公房,居户不能拿钱走人。安置以后,个人也不能拥有产权,只是继续租住。当时一起建造的三幢“公社大楼”,北官厅大楼已不复存在,福绥境大楼2005年起开始拆迁,至今仍未落局,即因住户安置困难。

  老徐也觉得大楼该拆,最好能按公摊面积补偿。妻子生前隐居乡下的计划,也来自于拆迁的设想。可是他觉得这楼不大可能拆迁,不相信自己晚年会还有什么转机。

  黄昏时分,斜阳照着安化楼,大楼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罩住了老徐的身影。是回到小屋的时候了。随便热点饭吃,唯一不能错过的事是看新闻联播。不看新闻,老徐心里就不安,觉得自己“一直在受骗”。

  问他受了谁的骗,老徐想了半天,轻声说:“社会!”

  转载请注明《凤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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