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转自人人网:他是一名反革命
[打印本页]
作者:
舌在足矣
时间:
2011-4-8 22:52
标题:
转自人人网:他是一名反革命
昨天是爷爷的头七,丧事也告一段落了,现在我是该写点什么纪念这位老人了。爷爷没有留下什么财物,仅有为数不多的资产就是存折里的几千块钱。而他留下最大的遗产,就是用他身为“反革命”所遭受的苦难告诉我们这个社会是有些问题,有些东西是我们必须改变的,有些东西又是我们必须坚持的。
爷爷尚未病重时,偶尔会和父亲争论家里的事情。每次争吵到激烈之处,爷爷就会说:“我连老虎凳都坐过,我怕什么?”老虎凳算是毛泽东时代比较常用的酷刑之一,刑具是一根垂直的柱子和一条长凳。用刑的时候,施刑者们把受刑者的身子绑在柱子上,双腿并排绑在长凳上,接着就在长凳和脚后跟之间垫砖块,随着砖块数量增加,几乎要把受刑人的腿生生折断。当我在网上搜寻“老虎凳”的具体资料时,却发现这个刑具成了国民党反动派在白公馆、渣滓洞折磨地下工作者的证据。
按照爷爷在回忆录中的记载,1959年后的一段时间,他是好几次被老虎凳折磨到休克。此前爷爷已经因为地主家长子的身份被扣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他在看到毛泽东“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的口号后以为毛泽东已经认识到了“肃反扩大化”的错误,向有关部门提交了“申诉”材料。结果大家应该也猜到了,只是一次成功的钓鱼执法,对毛泽东还抱有幻想的人们都被罪加一等打成了更严重的“现行反革命”。爷爷由于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清白得按不上什么罪名,最后被单位以“到处喊冤叫屈”罪处理给了老家山沟里的生产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看出这个罪名有多可笑,然而今天类似的罪名依然存在,叫做“非法上访罪”,好些背着这罪名的上访者们被抓进了“截访黑监狱”,他们遭受的酷刑或许还更可怕些。
1959年前后是爷爷还进监狱前被折磨得最痛苦的几年,冷血、无知、残暴的人们每天对他开批斗大会,大会时常伴随着毒打、用刑。沉浸在暴力中的人们享受着野兽般嗜血的满足感,却不知道一场巨大灾难即将来临——大饥荒。说起这场灾难不得不说说更早的大跃进,1958年爷爷刚被下放到生产队时,那年大跃进的方式是搞“大兵团作战”。所谓的“大兵团作战”就是把两三个相互间隔十多里路的村集合到一起,然后大家一起劳动,等县领导检查完了就收工回家。在参加了好多次这种讲排场不务实的劳动后,爷爷几乎预料到即将发生的大饥荒了。每天仅有的红薯和藤菜汤是大饥荒的预兆,那时候爷爷向村里的记分员提到了粮食短缺的问题,以下是摘自《回忆录》的原话:
“……解放前,这里普遍种大烟,每到烟会上,城里的商人要运好多吃的、用的东西来赶烟会,不用说,每家每户都要买很多大米、腊肉、粉条、面条和各种布,买来堆起,日子好过得很……一家一户生产时,由于土地多,各自起早贪黑得苦干,秋收后,不少人家还用玉米去换大米吃(2斤玉米换1斤大米),黄豆大多数是运到街上去卖了,多余的玉米,普遍用来养猪,每家至少两头,多则七八头……自从成立合作社以后,生产队要养那么多闲干部,队里又要卖不少的余粮,因而挫伤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社员除了下地磨洋工外,再也没有一家一户时起早贪黑的苦干精神了。特别是成立高级社后,本来生产队的粮食亩产量还不如初级社的高,可是上报数字却夸大了很多,说是‘高级社’肯定比‘初级社’优越。结果,除交公购粮下来,社员就连口粮都分不够了……”
爷爷在《回忆录》中对大跃进的评价如下:
“……如此贫乏的社会主义,能持久吗?毛泽东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干部群众为什么不起来抵制呢?一句话,大家都怕当“反革命”,因为“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是毛泽东提出来的“三面红旗”。谁反对,谁就是“现行反革命”,必须打倒……”
1960年,大饥荒初现。大年三十时,集体食堂蒸了很多大米饭。因为是过年,食堂开恩准许大家吃一顿饱饭。爷爷拿着大碗,一口气吃了三碗半。第二天食堂就不给发口粮了,说是社员们昨天一顿吃完了六天的口粮,要等到大年初六才发口粮。爷爷找人借了些喂猪的红薯藤才马马虎虎挺过了六天,其间还吃了一只闯入家里的野猫。过完年没多久,爷爷就受不了毒打和饥饿的双重折磨,提前逃荒了。那几年饿死了很多人,泥土、草根、树皮、老鼠、蚯蚓,能吃的都吃完了,好些逃荒的人还在城乡的关卡被军队活活打死。后来爷爷被抓进监狱时,一位狱友还跟他说起那时候吃死人的事,饿死的老人们成了后辈们的食物,延续了下一代的生命。
爷爷是1960年逃荒离开老家的,1966年时被人指认,随后被安上“腐蚀拉拢干部,破坏机体经济”的罪名扔进了监狱。由于爷爷读过大学,所以在监狱里被安排给狱友读报。有一次读报,他把“蒋介石是个大坏蛋”读作“毛泽东是个大坏蛋”,指导员让他改口认错写检查,他死活不肯,最后在一阵酷刑过后加判八年。监狱里生活虽苦,其实也必外边差不了多少,毕竟那是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
红卫兵暴乱时期,外边乱成一团,各种派别的红卫兵抢夺了军火相互攻击。外边的人莫名其妙死了一大堆,犯人们都害怕出监狱。爷爷所在的监狱在河边,犯人们每天都要在河边搬石头劳改,河对岸就是两拨对打的红卫兵,一些犯人就这样被来自对岸不长眼的子弹打死了。各种势力的红卫兵已经占据了整座城市,大米运不进监狱,只能送到指定地点,叫犯人们自己去取。晚上都有一队犯人在夜色下潜行,来回冲过机枪封锁线去背大米。我很奇怪没听爷爷说起过有谁乘乱越狱了,回头想了想,跑出外边随时可能被红卫兵打死,还不如躲在监狱里安心。我很难想象外边得乱到什么地步才能让犯人自愿放弃各种越狱的机会。
从监狱里出来后的几十年里,爷爷因为早年的酷刑害了不少病,一直没好过,直到离世。在他下葬后的那晚,父亲说小时候他会恨爷爷,因为他没能保护好这个家。其实,这不是爷爷的错,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不过是出生在地主家庭里罢了,没做过什么坏事,清白得连诬陷他都只能用“到处喊冤叫屈”的罪名。他用一生苦难告诉了我那个时代的荒唐,而这个时代却在继续荒唐。若能让这个时代停止荒唐,那算是最能慰藉他在天之灵的事了,我也理应为此做些什么。
作者:
herobruce
时间:
2011-4-9 11:50
向老人家致敬,默哀。
欢迎光临 ::电驴基地:: (https://www.cmule.com/)
Powered by Discuz! 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