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交锋
民族主义是个危险概念
国家弱的时候,煽动点民族情绪没什么;国家强的时候,特别要防止民族情绪蔓延。
新京报:看来你与自由派和“新左派”都有理念上的分歧?
李泽厚:1999年我在《己卯五说》里面有篇文章,讲到我跟自由派、新左派的区别,现在十年过去了,有必要进一步引申。借此机会,我想详细谈一谈我跟这两派的“同”和“异”。
我和自由派的相同观点,就是肯定中国学西方还不够到位,“西体中用”里的“西体”还不够。当然我也讲过“情本体”,这是“中用”,但现在觉得还不是“情”的问题,而是理性不足。中国急需建立公共理性,所以我反对儒学热、国学热,这些对建设公共理性都没有帮助。甚至可以说,整个“国学热”都是在维护专制。
但是我也不同意自由派提出的“天赋人权”,不同意他们主张现在就搞一人一票的普选。外国有很多失败的例子,比如海地,就搞得一塌糊涂。一大串体制和社会问题,搞个普选就能解决?那就天下大乱了。
新京报:为什么不同意“天赋人权”呢?
李泽厚:其实没有什么天赋人权,西方也没有。古希腊奴隶社会,奴隶被认为是“会说话的工具”,可以随便杀掉,哪有什么人权?“天赋人权”恰恰是近代人想出来的概念。
新京报:那么你怎么看新左派的观点?
李泽厚:我和新左派相同的地方在于,中国要走一条自己的路,现代化不是美国化。但是这十年来,我和新左派的距离拉大了,为什么呢?他们讲的东西就是照搬西方的后殖民、后现代,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是恢复毛时代的传统。我所讲的走中国道路,恰恰不是这种。
目前的情况就是,新左派搞文化相对主义,否定普世价值。在他们看来,文化没有绝对价值,每种文化都有道理,所以裹脚也是好的,伊斯兰极端主义也是好的——我反对这种文化相对主义,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新京报:本报前些时候发表过你和易中天的对话,你指出问题的严重性,要警惕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合流。
李泽厚:这不是学理意义上的讨论,我是想通过传媒说几句刺激点的话,引起大家注意这个问题。现在新左派已经向民族主义靠拢,一切民族主义我都反对。这里再补充一点:我们谈民族主义,这方面概念都是不清楚的。1992年我写过一篇文章谈民族主义,2002年又写过一篇,两篇文章现在看来都不过时。
新京报:可是打民族牌的学者和相关书籍现在很多,有些还非常流行。
李泽厚:听说《中国不高兴》就卖得很好嘛,看来知识界狂热于民族主义的还不少。要知道民族主义是个危险的概念,因为其含混多义,搞不好就弄成煽动情绪的旗帜。我讲在宗教国家,宗教情绪很容易渲染;在非宗教国家,就是民族情绪容易被煽动起来,这是中国的特点。国家弱的时候,煽动点民族情绪没什么;国家强的时候,特别要防止民族情绪蔓延。这个基本观点,二十年来我就没变过。
西方观察 中国文化大有希望 只要将来政治决策的每步棋都能走好,用不了十年、二十年,中国文化将会在全世界发挥了不起的作用。 新京报:今夏你去了趟德国,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感受如何? 李泽厚:我这次到德国,最大的感受是,中国的确很有希望——不仅在经济上,还在文化建设上。只要将来政治决策的每步棋都能走好,用不了十年、二十年,中国文化将会在全世界发挥了不起的作用。 新京报:怎样得出这一结论的? 李泽厚:哲学研究人类的命运,现在西方已经有人提出“回归柏拉图”。伴随着经济的正常发展,特别是区域经济形成之后——当然还早得很,我估计一百年以后,中国这个整体,会在世界范围发挥更大的影响,文化可能还要走得更快。事实上西方在近代以前,比中国人生活差得多。中世纪西方很悲惨的,很多人对西方真是缺乏知识,中世纪的基督教统治有多么黑暗?甚至有神父奸淫妇女。我在国外看那个大教堂,看到那些黑暗的角落,不堪设想那里曾经发生过多少罪恶。当然基督教文化有一些东西是超过其他文化的,比如把情和欲分开,追求灵魂上的圣洁。中国文化怎么能够吸收基督教文化正面的东西,这个问题还没解决。中国传统文化也有一些病态缺陷,但是文化的本质,令我对中国充满希望。 新京报:现在西方哲学思潮的主流是怎样的? 李泽厚:西方基本上还是分析哲学为主,美国和欧洲很多人在研究现象学,还有后现代主义的一些东西。西方是多元社会,各种学术派别都可以在学校里存在,不同地区不同学校的主流都不一样。至于海德格尔属于欧洲哲学,进入美国很迟,即便在一些正规大学里面也很少讲到,但影响在逐渐扩大。就西方哲学的整体情况来看,到现在为止,我想还没有人超过海德格尔。 新京报:在西方哲学思潮对中国的影响里,有哪些趋向是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 李泽厚:我知道有人在中国大讲卡尔·施密特,这个人我就不点名了。施密特是最有名的纳粹法学家,他反对议会制度,反对英美民主,而主张重要的是“善恶永远的斗争”。他强调要斗争,认为分清敌我是首要问题。 新京报:阶级斗争的味道很浓。 李泽厚:这已经不是一般的阶级斗争。我并不反对适度的阶级斗争,但目的是为了达到和谐。施密特宣扬基督教就是上帝与魔鬼的永恒斗争,强调行动、冲突,这套东西你到中国来讲是什么意思?从海德格尔到施密特,西方这个线索很清楚,尽管海德格尔不信上帝,其实他背后有上帝的因素。 历史进程 重视秦始皇和慈禧 慈禧晚死十年,不会有袁世凯作乱。要么她就早死十年也好,戊戌变法就成功了。 新京报:八十年代后,整个社会不崇尚学术,转而投向商品经济,你寂寞吗? 李泽厚:这涉及到价值判断,大家以为我在八十年代的观点最有价值,其实我70岁以后写的书,比八十年代有价值得多,只是当代人不会理解。比如《伦理学纲要》,比如《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我认为在这代学者里面,我是真正抓住了中国文化的神。 新京报:这个“神”是什么? 李泽厚:和西方哲学相比较,中国文化里没有上帝与魔鬼的永恒斗争,中国人讲阴阳互补,互补才能生存,而互补的个人之间也都是有差异的。所以我讲“和而不同”,要维持和谐。至于现在好多人讲国学,我就不讲了,他们讲得太离谱,那是“形”的东西。我为什么写《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就是要跳出上帝和魔鬼的永恒斗争。 新京报:中国历史上的人物,你对谁比较感兴趣? 李泽厚:这个说出来又和很多人看法不同:我对秦始皇的评价极高。我认为有两个人对中国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一个是孔子,一个是秦始皇。 新京报:可是秦始皇开启了中国封建专制的传统。 李泽厚:对,其实当时的专制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没有秦始皇,中国现在可能分裂成几十个国家。你看欧洲那么小块地方,为了欧盟搞个共同市场,费了多大的劲?两百年前康德说要“永久和平”,他感叹一个君王因为一点小事情,比如一顿饭没吃好,就打起仗来,因为欧洲都是好多个小国家。中国在春秋时期也是好多个小国,打得一塌糊涂,最后变成七个大国,秦始皇再把这七个大国统一起来。中国这么大,统一很重要。 秦始皇建立郡县制的专制体制,有了中央集权。同时削藩,不让地方势力强大起来,这在当时都是必要的。而且那时候的专制也不像后人说的全是残暴压迫,其实还有各种力量形成牵制。尽管皇帝高高在上,宰相也能牵制一下,这样行政能够有效。 而且秦始皇统一了文字。我有个非常重要的看法是,中国的文字不是语言的复写。西方到现在为止,都是语言一变,文字就跟着变。中国的方块字一直强调象形,文字统治着语言的发展,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我是湖南人,八十年代有一次到广州去,听不懂广东话,只好写字和人交流。有了统一的文字,就避免了语言变化的困扰,这都是秦始皇的功劳。 我对慈禧太后的看法也跟别人不一样。废除科举就是慈禧太后做的,这是很大的胆识,把以前读书人做官的途径都打断了。我觉得她死得太早,晚死十年才好。慈禧晚死十年,不会有袁世凯作乱。要么她就早死十年也好,戊戌变法就成功了。 新京报:哈哈,可她偏偏死得不早不晚。 李泽厚:所以嘛,历史有很大的偶然性,我不赞成人家讲的“一切都是必然”,没有那么多必然,历史上的偶然因素特别多。领导人的个人品质、性格都能影响历史进程。 改革之路 经济力量推动社会进步 《甲申文化宣言》错在文化相对主义,文化相对主义恰恰是新左派的一种。所以中国还是需要启蒙。 新京报:八十年代至今,中国学术界发生了许多变化。如果臧否人物,你愿意从谁说起? 李泽厚:当年讲到美学,大家都不知道宗白华,开第一次美学大会的时候,都没有邀请宗白华参加,而且连一个位置都没给他留,这是20年前。现在看来,对宗白华的评价恐怕比对朱光潜的评价要更高。学术地位、学术贡献还是要靠时间来检验啊。 新京报:能站得住的学者应该具有什么特质? 李泽厚:宗白华,包括钱锺书也是这样,主要靠一种中国式的点悟,一种价值的宣示。或者你如果听刘再复讲话就知道,为什么他讲出来有信服力,在于他能够点破一些大家都看得出来、却都没有这么讲的事情。以前我讲“儒道互补”,大家也都知道,但就是没有人承认这个东西有学术价值。其实“儒道互补”这些词都是我造的。 新京报:现在如何看待新儒家呢? 李泽厚:我不赞成搞什么新儒学。如果说继承传统,要转换性地创造。当年我就说过,“儒藏”不能成立。还有编纂清史,属于我所说的“项目学术”。我反对搞这些东西,曾经开玩笑说你们要编“儒藏”,那么所有的中国文献都可以编进去。 新京报:你讲过“挤”比“冲”要好。 李泽厚:对,中国的许多事情,你一“冲”,门就关死了,前功尽弃。凡事有个过程,是慢慢“挤”开的。比如“文革”之后要解放思想,美学就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 新京报:现在常见学术丑闻,乃至政界贪腐,往往都归因为个人品质问题。 李泽厚:道德不是不能讲,板子要打在屁股上才管用,主要还是靠追究法律责任。比如你们揭发张悟本,张悟本能闹这么大,恐怕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了。 新京报:在你看来,中国转型路,今后怎么走? 李泽厚:重要的就是靠经济力量来推动社会进步。实际上民间资本能够发挥的作用很大,要大力扶持民营企业、中小企业。美国这么一个强国,中小企业是发挥重要作用的,大量解决劳动力就业问题。 新京报:以前你讲“四步走”: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今天似乎有点微调? 李泽厚:我在国外遭到最多反对的就是这个“四步走”,很多人说必须先搞政治民主,以后再说经济发展。我感觉到,首先发展经济才是正路,世界上很多国家的例子摆在那里。我还是希望通过中国经济实力的发展,促使政治体制不得不改革。 其实说老实话,对于政治体制改革,民间有需求,官方也有需求,因为大家都看到了问题。现在问题是要改的话,朝哪个方向改?注意有一种声音就要求更加集权,研究历史要注意,即便希特勒这样的人,曾经都是得到全民拥护的,包括发动战争时候也获得民众支持,这里面深层的问题尤其值得思考。有些人大讲后现代,反对启蒙理性,这是不行的。 我讲的这些话并没有无的放矢,例如那个《甲申文化宣言》就是错误的,我发表文章谈过。《甲申文化宣言》错在文化相对主义,文化相对主义恰恰是新左派的一种。所以中国还是需要启蒙。 采写/本报记者 武云溥 摄影/本报记者 郭延冰 (感谢中央民族大学博导赵士林教授的大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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