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剛剛開放探親時,我曾陪一位長輩回他的安徽老家探親。在那貧困的大地上,這個長輩想起以前家鄉的土地因地主、小自耕農、分財產等因素,分割得相當零細,以致於要上學都必須穿過許多水沼、田埂。如今,土地劃分得整齊寬大,馬路建起來了,家鄉有了新面貌。他回憶起一九四五年,抗戰結束不久,國民政府調查戶口,有些人家為了怕被拉伕去當兵,還謊報人口,尤其是家有男丁的人,總要少報幾個。他就是不在戶籍內的一個。後來因為有一個長輩在國民政府當個部隊小官,需要一個小文書,他擅長寫字,就投靠親戚的部隊去了。這才有了他的戶籍。至於當時全中國到底有多少人口,連國民政府也不清楚吧。
在安徽貧困的鄉間小路上,我終於比較了解黃仁宇。他也是離鄉背井,去部隊當兵。在貴州、雲南的崇山峻嶺間,隨著部隊流浪,有時補給未到,就到老百姓的鄉村裡找東西吃。說是老百姓的貢獻也可以,說是搶來的也可以,部隊有槍,誰敢不給?有時缺乏兵員,就要老百姓奉獻男丁出來當兵。當時的國軍和軍閥又有什麼兩樣?蔣介石對那些不是嫡系的部隊,只是給一個番號,人和錢自己去想辦法籌集。地方上的老百姓就因此遭殃了。他們當然要想辦法隱藏人和錢。整個抗戰,就是在這種半部隊、半土匪、半流民的狀態下完成的。
因此,抗戰初起,蔣介石所喊出來的口號「四萬萬的同胞站起來!」事實上是毫無根據的。整個滿清末年至抗戰,中國未曾安定過,戰爭與天災人禍的死亡隨時發生,誰又知道中國有多少人口、幾萬萬同胞?即使到了抗戰結束後的戶口普查,都得不到正確的答案吧!
這就涉及到一個古老的課題,也正是黃仁宇終生找的答案:為什麼中國無法走上現代化之路。或者,也正是自三十年代以降,無數歷史、經濟、社會學者不斷在爭論的問題:為什麼中國未曾由封建社會,走向資本主義社會?在那長達數十年的論爭裡,中國資本主義的萌芽是起於那一個朝代?或者資本主義應該由技術面的工業分工看(例如南宋時期的紡織業)?還是由市場、資本流通程度看?這些都構成我們討論中國近現代歷史的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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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宇論述的可貴,即試圖擺脫這些盲點,而由自己流浪在雲南邊境當兵的歷史經驗為出發點,去尋找中國未曾走向資本主義化之路的根源。他所發現的,不是什麼偉大的哲學思想,複雜的理論架構,而是回歸到最本源的:中國無法在「數目字上管理」。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但對解開中國資本主義起源的迷障,卻是石破天驚的發現。
今日要說數目字容易,但由中國歷史看,即使是抗戰之後,中國的人口、資源、土地、耕地、牧地等等,都還搞不清楚,更不要說每年糧食產量多少、需要供應多少人口食用、以及如何才能維持全國性的生存了。沒有數字基礎,就根本談不上有效管理,更不必說資本主義化了。
台灣其實也沒有好到那裡去。一九八五年之後,日本帝國殖民台灣的第一步,所謂「台灣的資本主義化」,即是先在數目上作清楚的計算。它把人口普查一遍,土地重新丈量,把耕地的性質作細部區分,以計算其生產數量,再調查山地林野的資源。為了深入山地,日本人甚至派出人類學者去調查記錄原住民的語言文化(誰能比原住民更了解台灣的山地狀況),以真正掌握台灣的所有資源。自此台灣才有所謂「資本主義化」的開端。
這中間當然還可以涉及道德問題,例如日本的殖民台灣,到底要以何種態度看待。有人可以感激日本人的「現代化」。但由資本主義的角度看,要計算一條乳牛的產量之前,先檢驗清楚它的生理狀態、可食用的部位與肌肉,再餵以必要的食料與管理,也是必然的吧。
黃仁宇所指出者,卻是中國大陸連這個計算的數目字都沒有。人口不知道,生產力當然不清楚;土地與生產資源無法計算,能不能養活全國人口也不知道;更不要說天災人禍的為害了。連這個最基本的數目字都沒有,卻要談中國「資本主義的萌芽」,不是天方夜譚?
再以此觀察二二八事件,也就比較容易理解。這畢竟是兩個不同發展階段的社會所形成的衝突。國民政府在大陸的統治根本就沒有法治,視抓壯丁、無法律依據的抽稅為理所當然。它已超出國民政府法律所能控制的範圍,而是整個統治權力的共同思維方式。然而這一套卻在台灣引起強烈反抗,其原因無它,台灣歷經日本五十年統治,已有現代的法治基礎,即使日據時期的台共也必須依法判決。縱使社會地位高如林獻堂,都不能免於武力威脅而被迫「樂捐」(天知道是不是捐給國家,還是飽入私囊),更甭說一般老百姓了。台灣人民無法適應這樣的統治文化,從而發生二二八事件,這應該是歷史的必然。
從這樣的角度看,國民政府的部隊有它的歷史侷限性,它只是依照舊有習慣行事;台灣也一樣有它的歷史侷限性;兩個不同的社會在歷史的時空中交會,終而形成悲劇。要從這個角度去看,台灣才能跳脫出「外來政權」的陰影、被壓迫的悲情意識,而由更寬廣的大歷史視野,去重新省視台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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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決中國為什麼無法資本主義化的問題,必須先解決兩個難題:其一是什麼叫資本主義,西方資本主義發展過程的特性與過程為何,為什麼像俄羅斯這樣的國家,很早就西化,卻無法做到;其二是為什麼中國無法像馬克思的社會發展五階段論,在封建主義之後,走向資本主義?這就必須依中國的歷史、政權管理方法與政治性質去分析。它已經無法由意識形態(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共產主義理論)就可以籠統涵蓋,而必須由歷史的現實面去逐一分析觀照。
此種大範圍的論述,最容易犯下的偏差是:把中國歷史全部納入某種思想模式,以不同意識形態作一刀兩切、以偏概全的分析。其結果也不會差別太大,畢竟範圍太廣,自成一家之言者也不少,然而終究因為概念太大,而難以具有說服力。所幸,黃仁宇不是如此,而是由現實無比的政治管理著手,由明代(萬曆十五年)的賦稅、國庫、社會管理起始,作一清楚描述。如此,即免去傳統論述的缺點,並且讓中國的封建管理方法,有一個數目上的依據,歷史的合理性,再由此去觀察現代化的困境,就有了新意。這就是《萬曆十五年》及《赫遜河畔論中國歷史》等書中的論述要旨。
然而,黃仁宇要回答的問題不僅中國本身,還必須包括何謂「資本主義」,以及其藉以運作的不成文規範和社會機制,包括信用、金融、政治制度、文化等。意即即使有了數目字,但這些數字如果缺乏政治制度、社會機制的保障,則依然無法運作。例如,有錢票,卻缺乏信用;有契約,卻無法被承認;有土地,卻只能被特權蹂躪;有期約買賣,卻未被社會公認,則這樣的萌芽,終究缺乏土壤,無法走向資本主義社會。現代國家所必須的司法體系與政治制度,也同樣重要。這便是他在《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想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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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一位大哲曾說過:每個思想家都是在尋找自己生命的解答。黃仁宇的終極關懷不是古代史,也不是中國資本主義的萌芽,而是中國的現代史的演變,及其未來。
由大歷史的眼光,他提出中國之大改造,乃是由蔣介石與毛澤東共同完成。民國革命只是完成了「高層機構」的初步建構,即只有立憲與議會,形式上的全能政府,統一的軍令,全國通行的貨幣,數百年來未曾實施的徵兵法等,但實際的執行無法及於下層。人口無法估算,民間稅制無法落實,基層組織闕如,這些都構成國民政府徒有一個大架構,卻難以在全中國運作管理的原因。即使國軍,亦只是傳統人身依附關係的延伸,某某將軍的部隊,比屬於國軍第幾部隊更重要。換言之,所謂現代國家的架構固然有了,但其實質內涵與管理,卻還停留在傳統的社會基礎上。
毛澤東的革命則完全是由中國的下層開始,走鄉串鎮,一村一村把中國的基層搞清楚,再透過農民革命,把土地重分配,把基層組織建立起來。蔣介石所建立者為上層架構,而毛所完成的是下層結構,二者合起來,才是中國整個上下組織的大改造。
黃仁宇認為這一場長時間、大規模的群眾運動,為中國歷史未曾有過,無人能夠全部掌握,構成整體腹案,按計劃執行,而只是各盡人事,再配合上社會裡的各種因素,與國際因素(如日本發動世界大戰,與美國之參戰等),全部投入歷史與戰爭的大鎔爐裡,這些因素的消長變化,終而形成「歷史上長期的合理性」,一如盧梭所說「公眾之志願」的內容,至此才全部揭曉。
從這個角度來看,則蔣介石在大陸無法做到,在台灣卻得以完成土地改革,就不是沒有道理。因大陸終究缺乏基層的數目字為基礎,連土地有多少,農民的數量都不知道,如何土改。而台灣在日本的殖民統治下,已完成現代化所必須的基層準備。是以土地如何分配、地主如何補償、農民如何控制,都有一套既有的資料可資依循。蔣介石無法在大陸有效執政的上層架構,卻在台灣得以實施,也正因基層組織已在殖民地時代作有效的統計與組織改造,早具備現代社會所必須的社會條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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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歷史論述中,一直存在著斷裂性思維。此即把清朝時期的移民史與中國歷史斷裂,而謂移民者為「新興民族」,而忽略了早期移民的「唐山認同」;其次,把日本的殖民統治與中國歷史斷裂,稱之為「台灣現代化的開端」,而忽視了殖民地的歷史真實;等到光復以後,雖然有四年的時間與中國歷史連結,但這一段歷史被描述成是中國政權對台灣的迫害,而忽略了兩個社會的差距與衝突;等到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又把國民政府與中國政權劃上等號,視之為「外來政權」,而忽略了國民政府未曾解決的兩岸難題,以及美國在兩岸之間所起到的另一種「外來政權」的影響力。
連串的斷裂,使台灣的歷史認知呈分裂狀態,最後就變成只有統獨兩個對立的符號;而現實的認知上,就變成是:只要解決了「外來政權」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其結果是國民黨雖然下台,由民進黨執政,但歷史所遺留下來的問題依舊,兩岸關係懸而未決,台灣與大陸的社會發展差距、政治制度與文化差距,也未由大歷史的角度去省視過,而只由斷裂性思考,以為只要讓斷裂凝固化,即可達成台灣的自主性目標。缺乏大歷史視野與胸襟的兩岸政策,只能在「政治文字迷宮」中打轉,永遠也找不到出路。
歷史終究是延續的。黃仁宇論述中,最重要的關鍵乃是:大歷史的視野,以及由此向上下左右延伸,看見縱深達數千年的中國歷史,寬廣及於歐洲資本主義發展史的比較與深思,從而讓我們看見,台灣歷史的延續性。台灣現在的政治體制,是由蔣介石所領導的國民政府(它的上層架構,乃是中國大陸現代史大改造的一部份),在大撤退之後,整個移植於台灣;再配合上日據時代以還的資本主義化經濟社會基礎,以及美國所形成的冷戰結構,所建構起來的。
而台灣在歷經五十餘年的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之後,已積聚了足夠的社會基礎,使民主政治得以實現,從而達到政權轉移的目標。然而,由黃仁宇對歐洲資本主義的分析看,政權轉移只是一個上層架構的變化,歷史傳統之影響與台灣人思維方式的轉變,卻還需要更長的歷史時間。畢竟,一個資本主義社會所藉以建立的不僅是法律、政治制度,還需要不成文的「思維方式」的轉變才行。歐洲歷時四百年才完成的資本主義化,台灣又豈可能在五十年之內完成?
這「思維方式」(WAY OF THINKING)所包含的即是人們的文化、語言、習慣、信仰、藝術、哲學等等。黃仁宇在《新時代的歷史觀》一書中,想談的即是這個問題。
「中國長期革命已告成功,中國歷史既與西洋文化匯合,百年來的改造與奮鬥也可以用西方科學知識與政治經濟思想解釋,從今之後,中國是否應放棄傳統文化而徹底抄襲西方?」(頁59)
黃仁宇不以為如此。對此他提出另一種解釋:即中國的政治體制、架構,大體由西方而來,但如何用卻是「非常中國」。因而提出了「西學為體,中學為用」來和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作對比。
這個論點,其實是以今日的現實,來向舊理論挑戰。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黃仁宇獨具慧眼的創見。看看今日的台灣,那一樣政治體制、司法體系不是建立在西方的政治理論架構上,但在實際的運用層面上,包括了地方派系、選舉文化、群眾動員、廣告內容等,那一樣不是「中學為用」。中國大陸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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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仁宇之前,有關東方專制主義、資本主義萌芽論戰等書籍,早已汗牛充棟,金觀濤在《興盛與危機》中,則提出「超穩定結構」以試圖超越舊論述。而黃仁宇則由數目上的管理著手,再比較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發展過程,最後提出中國應走自己道路的結論。
黃仁宇一生的研究可歸納為三個問題,三個論點:
1、 為什麼傳統中國無法發展資本主義?他的論點是:無法在數目上管理。
2、 如何由大歷史看中國現代史的劇變?他的論點是:蔣介石與毛澤東共同完成中國社會之大改造。這一點,確有「大歷史在辯證中完成」的味道。即一正(蔣介石在上層完成政治架構的改造),一反(毛澤東在下層完成基礎組織的改造);雖然二者互相對立革命,但歷史終究是由正反力量的「合」所共同完成。以此理解中國近現代史,確有更開闊的史觀。
3、 中國之未來為何?他的論點是:西學為體,中學為用。此即經濟之發展、政治社會組織之改造,還不足以完成中國走向二十一世紀使命,更重要的是建立自己的民族精神。
這三大論題的任何一個,對學者而言,都足以窮畢生之力而難有所成,而黃仁宇試圖加以連貫思考,自成一家之言。但更重要的是有不少學者著述盈尺,卻只是糾纏在理論思辨,無法自成論點。但黃仁宇卻能歸納為簡單、清晰而深刻的三句話作為答案。這才是思想家的真功力所在。
在《新時代的歷史觀》這一本他生前出版的最後著作裡,黃仁宇彷彿感到時間來不及似的,以提綱揳領的方式,將他作學問過程中,所引用的西方政治社會思想家、東方思想,作一通盤整理,總之,他想留下那些曾經對歷史有用的、值得參考再三的思想家,作為一種引導,好讓未來者,有一個「入門網站」。
這種作學問的方法,已經不是學者,而是更大的用心了。這用心,證諸於他剛剛出版的回憶錄《黃河青山》,更可得到一個鮮明的形象。那是一個知識份子想從軍隊中找自己與中國的出路,卻只是落入更大的時代迷茫之中,他輾轉流浪,終於以學問為終生職志,想找一個解答,給自己,也給未來的生命。或許他所期望者,是對未來留下一點指引,一種思想方法,一個未來的出路吧!然而,無論他對未來有什麼影響,他已經留下一種典範,一個擁抱歷史的大胸襟。
《缅北之战》不错。
《万历十五年》也很不错。感觉《明朝那些事》的作者应该受这本书启发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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