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何处:冬至,直面林昭死刑真相(上)
冬至这天,甘粹先生一走进我小小的、暖气颇旺的陋室,还没待脱下羽绒外套坐定,就急切的说:
“你翻开黄河清《话说林昭》第十八回,直接导致林昭之死那个情节,我还是第一次从这本书里知道——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竟是在2008年最冷的一天!把76高龄的甘先生接来,本不光是为远在马德里的黄河清先生托人转赠的几册《话说林昭》,也为另一本《林昭传》的序言问题——须在今天一块儿与钱理群先生电话相洽。岂料甘粹老人不仅已经“急急”浏览过一遍《话说林昭》了,而且如此急切提醒我……
流放新疆20年回京,甘粹自己的问题还未落实,就急急地赶到北大去打听曾相依为命的林昭的下落。直到某日他去探看某同学——那正是林昭堂舅许觉民的妻子,在她家里,邂逅了特为姐姐平反来京的彭令范,才被告知林昭已死逾十载!痴痴守望了20年的世界,在这一声霹雳中顷刻崩塌,从此沉积为甘粹先生的另一种守望、另一种急切:从林昭的《普罗米修士的受难日》到致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十四万言书,那字字行行的录出、校对与流布,直至面对胡杰们的一次次寻找……可以也应该说:林昭能从历史深处渐渐走近饥渴的精神中国,甘粹先生这种急切的担当、鼎助与倾力是至与相关的。
至于我自己,从索尔仁尼琴弥留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感动于甘先生的这种颇为独特的风采了:急急地抢坐驾驶室把我们往王府井教堂引,急急领着我们闯进铁狮子一号,急切地捧出他的《北大魂》……正是在甘先生这无休的“急切”之间,我感受着“情断铁一号”每一个细节的真实与隽永,却又同样感受到林昭永恒在张元勋先生心中的那种泰山之重!——一种大写的守望,人之为人、道之谓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的守望!
通常,面对为大写的守望的急切,我的心头怎能不是感动、温馨、鼓舞与鞭策?!——怎能不为之升腾人之为人的渴望,与担当的激情?!…….
可今天甘粹的急切使我感觉冷!彻骨的冷!
竟是在冬至日!我们——曾与林昭谈婚论嫁的甘粹先生,与我,竟共同面对林昭之死的真正诱因!
——一个最伟大、美丽的生命的冬至!
林昭是1965年5月被判20年;而据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沪高刑申字第2346号披露,林昭还被1967年的“沪中刑(1)字判决过一次,想必是依据公安六条的加刑,具体不详,但绝不会是立即执行的死刑。
可1968年4月“某日,监狱医院关押林昭的病房墙上的毛泽东画像两眼突然变得猩红似滴血,非常可怕,这在当时是特大号的政治事件,立即成立专案小组审查,查来查去,查出是林昭用血涂染了毛泽东像。其意似乎在昭示:毛泽东两眼滴血,是个杀人魔王。这还了得!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难道是吃素的?岂容反革命分子如此猖狂攻击污蔑侮辱全国人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于是,立即对林昭重新立案,再作锻磨。从立案重审到改判死刑,不到二十天,就完成了加刑改判死刑的所有程序。这就有了陈伟斯所写的、林昭接到判决书后写了“历史将宣判我无罪“血书批注。1968年4月29日”上午三四个共军直冲进病房……
黄河清先生所披露的林昭死刑由来的真相,据称来源于两个不同的、互不相关、互不知情却互相印证的渠道:
一是苏州民革一位老先生向林昭一位老同学亲口转述:“许宪民生前私下告诉他有关林昭被杀的直接起因”,是化验室化验确认,林昭系用经血涂抹病房墙上领袖像眼睛的“现行反革命”,但在神话极权的当时,有关方面是不便也不敢直叙其“罪”的——转述、扩散也是渎神!不从重从快更是失职。于是四月十日军管会定下调子:“主要罪行是书写大量反动诗文,呼喊反动口号。涂写反动标语,顽固不化,抗拒改造。林犯拒不供认,拟在监内大张旗鼓地进行公判。”次日法院承办人拟处死刑。十六日军管会办公会议“讨论同意,立即执行”,十九日上海市革委会同意,当天对林昭宣布;“林犯对判决无要求”。随即上报最高法院复核,二十三日最高法院核准。二十九日在监狱举行公判大会后便实行枪决。
二是:一九七五年,林昭弟弟交女友不慎,林母苦劝无果、哀痛至极,最后却是许宛云托表哥设计摆平。许宪民在感念滔滔中向许的表哥披露了林昭被判死刑直接原因的隐秘:血污领袖像双目。岂料那男子闻后大吃一惊:彭家人怎么一家子都这样“拎勿清”?!第二天就详说于表妹,决意“以后再不管彭家事了”。郁积于心的许宛云后与彭令范成闺中密友,曾在七十年代末,也向她说出了“这一件无意中了解到的密事”。
直面林昭死刑真相,我终于能够读懂彭令范闪烁其辞之间的那位瘦小精干、为“包庇”林昭遭劳动惩罚一年多的X医生了。拨乱反正后,在提篮桥监狱医院面对闯关来访的彭令范,X医生曾这样描摹她的姐姐:
“林昭在这个医院内住了好几次,大多数是由我给她诊治的,除了我自己靠边时——这也是由于她的关系:我总设法让她在医院内多住几天。她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煽动性极强,在医院中稍微恢复一些,就又宣传起她的政治主张来了,能说会道,影响很大。文笔又快,刚好一点又‘上书’、‘参本’忙个不停。她来医院:起先主要是绝食;后来有几次,因写血书把血管切得太深了,流血不止;也有因咯血…….”
“她最后一次来医院是大咯血,人瘦得还不到七十磅,我简直都认不出她来了,只有她的眼神仍闪烁着光芒,趁没有人在旁时,我对她说:‘哎,你又是何苦呢?’‘宁为玉碎!’她话说得很轻,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那天上午三四个共军直冲进病房…….”
我终于读懂了“又是何苦”所指!
我终于知道“玉碎“何处了。
我也终于可以推理出:狱中血章数十万言的林昭绝笔的血书批注是:“历史将宣判我无罪!”,其时应在1968年4月19日:她跟李九莲一样拒绝上诉,坦然在生命永恒的冰冻中等待历史。而“让我换件衣服”的从容之祈被断然拒绝之后,嘴塞橡皮塞子、喉系塑料绳子之前,林昭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一句话是被架着的挣扎中在病房门口对护士说的:
“请向X医师告别。”
“其实我当时就在隔壁病房内,听得很清楚。但我不敢出来,我觉得浑身发抖:我当了一辈子的狱医,从来没有看见任何犯人从病床上拉起来立即开公审大会和执行枪决的!(——医生)”
直面不到二十天林昭死刑程序,不由想起:
割喉管!——一个女狱警尖叫一声的1975年4月4日,离张志新在狱中批林大会上那高亢一声:“毛泽东是中共极右路线的总根子”——1973年11月16日,离毛远新在辽宁省常委会上那一声:“干脆吧!”——1975年2月26日,都是一年多。
李九莲从被管教所谓“美女蛇”激怒,洋洋洒洒怒斥华国锋,到喋血青光岭,是近十一个月。
钟海源那一声“华国锋不如邓小平”,是四五期间在狱中的抗争,七年刑期因此当即被加至十二年,而两年后才被英明领袖加至死刑。
所有这些已成浩劫经典的案由,都是被公安六条法定在首位的“恶攻罪”——也即渎神罪。永远不要忘记一个现代民族这种中世纪的耻辱与漫漫罪孽。不要惊诧所有这些殉道者,怎么都是天使般纯洁却视死如归的女性?不要无视她们都不约而同死于加刑——对思想、尊严与民族仅存正气堂皇而血腥的窒息。不要讶然没有十二月党人的中国,却是比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更思想、更独立、更忠贞的东方女性,甚至是被剥夺了做妻子权利的女性,以她们孱弱的双肩与地狱深处高亢的歌哭,在历史最低谷撑起了这个民族的脊梁。原来这一切,都和一个女性的名字相关,都从一次生命的速冻开始。难怪黄河清先生在他的林昭传奇的首封这样感叹:
五十五万右派唯一绝不检讨的北大才女!三颗子弹杀害于上海龙华机场的苏州侠女!狱中刺臂血墨间书二十万字揭批毛泽东的烈女!中华民族当代才胜班昭烈逾秋瑾理媲李贽的第一美女!
是的,所有这一切,竟都浓缩在一间狱中病房的仅仅二十天里!
始于2008冬至—12 25于北京
病房中最后的“牛虻”:直面林昭死刑真相(下)
四十年前那个清明后的“冬至日”,那间深夜的病房,那最后的“牛虻”,此刻几乎就在我心魂、血脉与经络纤细痛楚的触摸之中!
惨白的灯光。惨白的病床。
既然才36岁,头发却绺绺花白!既然无处逃遁造神噪音,宁可把头沉入马桶!那么此刻,大咯血的女病人面对病房墙上“教父”貌似慈祥的目光,何以能入眠?
曾经的“教父”——“父亲”,曾经生命中压倒一切之重的理想与党的化身,她的偶像、她的笃诚,她的碧血与热望——她的蒙泰尼里啊!却竟是汪洋巨涯般吞噬中国知识界与青年群的正气、血泪乃至生命的恶魔、暴君与独夫!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极权的罪恶之源,与罪恶之尤,就是林昭高墙内血篇痛章苦缠恶斗了漫漫八年的日日心魔、夜夜梦靥!
——从几十万人受骗,到亿万人正被驱使、利用、撕裂的互噬:此刻的狱外不正无限延伸着那中世纪般的沉沉长夜,那烽烟社稷,那血肉河山——“文化大革命”癫狂于全面武化中,业已经年;再不数日,清华百日武斗就将展开;“现在要打出一个党来!……四川可打得厉害,十几万人打,无线电指挥,有什么不得了,天塌不下来!”……是的,监狱病床上的林昭无由亲睹这一切、也听不见她的蒙泰尼敝屣苍生、不可一世的惨绝人寰!可她正是为此忧心而大咯血的啊!何况黎庶苍生史无前例的冤海血涯,早就在她悲天怆地的预言之中:
“这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的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烈的气质,欲以煽动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开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痛无己的迫害与折磨和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不堪罪恶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怎么不是血呢?”
可昏暗的墙上,她的蒙泰尼里竟分分秒秒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就像万千针芒死死钉在血淋淋的心上!
死一般的寂静里,牛虻般呻吟起来林昭,索性挣扎着下了病床!一步步朝墙走去,昏灯下,是格外锥心那双魔眼,是两代青春的血泪,还是从第一看守所开始的3000个梦魇?!一步步是金星,是悲怆,是逼视:伪善!中世纪的荒诞与残酷!史无前例的狂妄、暴虐与嗜血!你们就看不见血吗?!不,你不就是血吗——最污秽、最罪恶、最恐怖的血腥啊?!我能与你安处一室吗,这嗜血的魔王——披着洋袍的真命天子!
涂抹着那双眼睛的时候,林昭是否又一次在想着牛虻?
——狱中八年,林昭曾多少次这样引用:
“我没有什么抱怨的,主教阁下。我不是十七岁了,不会指望明天政府拍拍我的脑袋!”
金敬迈曾为欧阳海读秒,所依凭的是红色浪漫与时代教化的欧阳海日记吧。远离真正社稷忧患与黎庶悲戚的热血矫情,几字是真?
而上面一节,却绝非我为林昭读秒——它的字字句句,都是林昭狱中八载所歌所哭——哪一字、哪一声不是血?!又哪一芒哪一刺,不是从中国蒙泰尼里谎言中最早醒来的牛虻刻骨铭心的“怨毒”呢?!
是了,穿刺了八年的怨毒在最后地穿刺!牛虻在古堡地窖面对蒙泰尼里式最后的穿刺!华夏中世纪神权的第一叛逆,一个时代的披荆者最后的悲歌,三千年悲情中国最高贵的鄙夷与最宏大的悲悯,思者之尊、仁者之怒、爱者之悲、人性之巍,尽在这如磐的静夜那怨毒的一抹之中!不要忘记,峰极上的如此渎神,卫道士们岂敢冐“扩散”之大不韪真实地刻录?历史满怀敬意的哀婉何其姗姗!更不要忘记,那个夜里,只有张志新在体制内辗转难眠,只有李九莲在支农的山坳里睁大着忧虑的眸子。虽然这一天离蒯大富人民大会堂嚎啕中的红卫兵末日,只剩一百一十日了,岂能忘记半年之后,2000万知青的“血色浪漫”竟依然在广阔天地“蓬蓬勃勃”地展开——据说至今“青春无悔”!……
当千千万万牛虻叮死在清明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当历史的磁盘终于录下“红衣大主教”哀叹:“悼念总理,歌颂永不翻案的人,剩下的我就是现代秦始皇了…..不要瞒我,矛头是对着我的,在清算我二十七年的债”:
这一切,已是在那个病房静夜的整整八年之后了!
倪竟雄对我的小朋友说:“不读《牛虻》,不会理解林昭那种牛虻幻灭般的愤怒与激烈,不会理解我们整整一代人绝望和悲愤!”
终于面对病房里的中国牛虻对红衣大主教最后的怨毒——面对黄河清先生考据、采信、披露的一个决定林昭生命冬至的情节,朝野怒悲、抑扬、憾恨、哀婉肯定会各各不同。比如黄先生自己,就持如此沉痛之睿见:“蒙泰里尼之譬,从欺骗和觉醒本质上说不错;然从心理、道德的细微处着眼,则当世的撒旦与始终挣扎痛苦咬啮忏悔中的蒙泰里尼不是同类。”
但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林昭最后的怨毒的大悲悯本质与世纪经典意义,正如任何人都无法否认20世纪理想主义的红潮,是被她吞噬自己最觉醒的儿女证伪的。浓缩着世纪悲情的林昭传奇的最后真相,多么经典:在最荒诞最血腥的历史低谷,林昭以血的涂抹还她教父本质的形式,完成了完整版的中国的牛虻与蒙泰尼里、父亲与暴君、幻灭与觉醒、极权与抗争最历史逻辑的穿凿,完成了世纪祭坛宿命的经典演绎,完成了她作为20世纪后半叶精神中国砥柱的传奇。任死神由此向她疾步而来,林昭已然永恒属于从谎言中觉醒而昂扬的青春代,属于她的正气华夏,她的自由、尊严与人性的中国!
是啊,灯光惨白的病房,对于林昭,就是对于牛虻的古堡地窖!病房里最后的牛虻!对幻灭的教父最后的诀别——最致命的一击!
可是对于母亲呢?
今年盛夏,在曲阜,当张元勋先生说到林昭被处决后许宪民还到过张先生青岛的家里,我久久瞪大了眼晴。却终于是在这个冬至日,夏天我所有的惊疑都化入了深深的悲悯!
许宪民先生究竟是怎样得知女儿案升格为死刑的真正肇因的?这个问题不但迄今未明,或许永远也是个悬谜。曾是国大代表又曾入新朝政协的林昭母亲,政坛故旧颇多,据说史良就是其中之一。张玲的母亲算大家闺秀了吧,与许宪民一面就认定:这个女人可不寻常!可想悬谜之中,该蕴多少与真相、也与血泪悔愤始终相伴的渴盼,求索、与隐忍!…….
最最可怜的是,对于母亲,真相是噬心的痛苦,隐忍是更大的痛苦——已经失去了大女儿的母亲,焉能再让二女儿与小儿子分担真相的恐惧与痛苦?可她老人家独自又何以自持、何以解脱呢?!更何况作为刚遭镇压的著名现反的母亲,本身又系“历史反革命”,面对接踵而来、铺天盖地的清理阶级队伍高潮:无论上海还是苏州,对于许宪民,都是险恶惊恐、度日如年!
是否三年前在提篮桥监狱林昭当着母亲向张元勋的泪托,给了绝望中的许宪民以流徙之望?青岛张元勋的家,林昭1960年秋欲避未往,竟成了母亲1968夏倾诉、暂避于一时之地!惜乎张先生自这年7月开始,即处于长达105天的地窟羁縻之中——自然,既与清队、也与林昭之死有关。接待林昭母亲的,只是张元勋的嫂嫂与无言的大海。
无以倾吐,也难以交流中相濡,只有老人、夏日的大海、海岸上孤独的徘徊与久久的怅望…….
既然四十年后终于走近了那迷蒙中的真相,张元勋先生:许妈妈在青岛那些日子面对大海的心灵独语,是否有些可以触摸了?是否多少与蒙泰尼里有似?
送走急切把我引出迷蒙的甘粹先生,惨白的灯光下,回味甘先生不时与他的急切不甚相容、我又不便轻探究竟的沉郁.......我在想,此刻,我们冬至日共同穿越着迷蒙的哀思,该会沉浸在同属教堂的钟声里吧?
只是对于我,这是《牛虻》的尾声:钟声宣告:“我们敬爱的红衣主教阁下蒙泰尼里大人…..遽然长逝”;而对于甘粹先生呢,我想那会是黄浦江边的那座教堂的钟声吧:是啊,仅差一年就是整整半个世纪了_甘粹逃亡上海又终于重返新疆的日子!
那天,林昭在教堂前的长椅上陪着他整整一天——
那最后的相依相拥,那不知是永诀的永诀…….
2008-冬至—圣诞.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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