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

西藏危机触动了中国人的爱国神经，他们愤怒于3·14拉萨骚乱中的打砸抢烧，更加愤怒于西方媒体的失实报道，奥运火炬传递在西方国家遭遇的干扰，CNN嘉宾卡佛蒂的出言不逊，官方的“达赖集团阴谋论”扩张为爱国者的“西方阴谋论”，于是，海内外华人掀起新一轮反西方浪潮。创建反CNN网站，发动网络签名和抵制家乐福，举行示威游行、围剿长平和王千源，……

爱国主义之于今天的中国，确实是最好的作秀舞台，从政府到精英再到愤青，都可以在五星红旗的布景前尽情作秀。这种群起而争夺爱国花环的贪婪，让每个表演者的吃相太难看，也让小小的舞台拥挤不堪，就连律师们也想挤上来抢点儿残羹败。，君不见，海内外华人律师分别在北京和纽约起诉CNN。

liusi后，中共政权重新祭起爱国主义旗帜，把“爱祖国”列为钦定道德之首，以弥补其道义合法性严重流失，在官方的大力提倡和垄断灌输之下，爱国主义逐渐变成了绝对的"政治正确"，唯一可以尽情宣泄的感情是爱国情绪，唯一得到官方默许的游行示威是针对外国的爱国游行。所以，在当下大陆，做一个爱国者是幸福的，那些满口的暴力语言和流氓腔调的网上爱国者就尤其幸福。他们可以无视基本事实和泯灭一切普世价值，陶醉于虚幻的自信自傲，尽情宣泄着仇恨好战的情绪。特别是借助于网络的言论空间，发言的方便和匿名的安全，使之可以肆无忌惮的逞口淫之快，爱国在道德上迅速堕落为嗜血的下流的蒙面的阴暗的流氓主义。

这样的暴力化流氓化爱国主义，已经爆发过N次了。 现在，西藏危机提供了又一次机会，国人又可以表演爱国了。看似火山喷发般的爱国主义，与1999年、2001年、2005年几次爱国主义大爆发一样，既是独裁者的避难所，也是奴才的道德面具。

此次反西方的民族主义狂飙之掀起，按照爱国者的说法源于西方媒体对中国的不公正的妖魔化。在我看来，此次中西冲突，与其说是源于西方对中国的妖魔化，不如说来自中国人的自我妖魔化。中共当局对拉萨的新闻封锁和驱赶外国记者，中共官员对达赖喇嘛的文革式指控，网络愤青的流氓化暴力化的口水，现代义和团式的抵制家乐福运动，海内外爱国愤青针对王千源本人及她的父母的野蛮围剿，甚至海外华人拥护中国政府的游行示威，即便假定其主观意愿是真心爱国，但其客观效果肯定是最绝妙的自我妖魔化。

尽管现在的中国自称为崛起的大国，但在此次反西方爱国狂飙的底色仍然是输不起的弱国心态；尽管“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的滥调不断重复，但愤青们的表演却处处露出阴暗的尾巴，遍布MSN上的爱国红心包裹着千百年遗传的厚黑。所以从政府到民间的爱国者尽出洋相。中国愤青只敢向偶尔失误的西方媒体狂吼，却不敢向一贯瞒骗的自己国家的媒体嘀咕，已经凸显出国人的犬儒式聪明，让清醒的旁观者感到滑稽。满腔的爱国热情只敢发泄到小小的家乐福身上，这家以中国员工为主、主要卖中国货的廉价超市遭此劫难，完全是爱国者的愚蠢导致的自我作贱。美国CNN的某位嘉宾出言不逊，的确冒犯了国人，愤青们喊几嗓子“要求道歉”，也就罢了。但一贯以堂堂大国自居的中国政府偏要出来为愤青们撑腰，居然在三天内连续三次要求CNN这样的独立媒体道歉，且次次义正辞严。这种完全不对等的交锋，严肃点儿说，实在中国政府的自我矮化；戏谑点儿说，这叫中国政府的“自我恶搞”：声音越高亢，形象越渺小；面孔越庄严，效果越滑稽；用词越刻薄，心态越阴暗。

再看那些号召抵制家乐福的愤青想出的高招——“逛家乐福最新程序”——无疑是爱国者们自我妖魔化的经典：“最大的车，装满冰激凌、雪糕、速冻食品，一小时后走到热的角落，车一扔走人”；“去鱼市，选上等的鱼买一车，让其给切好，最后找个地方一扔，鱼全死全坏”；“拿针将包装食品全部扎孔，放气”……

这还不算，更有愤青用造谣的手段煽动进一步的反法思潮：“法国政府准备拿出二千万美金，用于家乐福五一降价促销，……要让中国人在促销中挤破家乐福，最好踩死几个人。法国电视台也在积极做准备，拍摄中国人到家乐福疯狂购物”。

面对这则短信，法国驻华大使苏和大使只能表示哭笑不得，他说：“这很荒唐……同时，我也有点难过”。

著名时评家长平先生发表短评《西藏：真相与民族主义情绪》,无非是用“言论自由”的常识来批评中国的新闻封锁和垄断信息的体制，即便是最难被愤青们接受的“言论自由天然包括说错话的自由”，也是普世性的基本常识。今日中国之所以需要不断地重复这类常识，不仅在于中共独裁仍然敌视这样的常识，而且在于意识形态灌输造就了大量愚民，致使中国的爱国愤青之智力大都低于常识水平。

没想到，长平先生立马遭遇铺天盖地的网络口水，“汉奸”、“反华势力代言人”、“西方走狗”等大帽子满天飞，完全是文革式大批判的翻版。更由于长平先生是《南都周刊》副总编辑，愤青对长平的声讨扩张到《南方都市报》。《北京晚报》的主编以“文峰”的笔名发表短文《造谣自由的南都长平》，就已经是“脑残”了。这位大主编居然把“言论自由天然包括说错话的自由”称之为“骇人听闻”和“恐怖”，只能说明他的智力已经低于1＋1＝2的水平。

更可笑的是海外的留学生和华人所表达的爱国热情。爱国的大本营在中国国内，但爱国游行却出现在西方民主国家的大街上。那些在西方国家走上街头抗议西方媒体的留学生，即便在国内偶尔有机会被恩准游行，也未必有多少人敢于走上街头。再说了，在西方国家，民间游行从来都是针对政府的抗议，起码我从未见过拥护政府的示威游行。但某些中国留学生却隔着广阔的大洋举行拥护中国政府的游行示威集会，这让习惯于向政府发难的西方人很难理解中国人的这种遥远的爱国行为。

还有更荒唐的爱国情绪泛滥。在巴黎遭遇抢夺火炬的中国残疾火炬手金晶，马上被大陆爱国者塑造成“民族英雄”、“中华女神”、“ 圣火维纳斯”、“史上最美丽的火炬手”。然而，当金晶公开表示反对抵制家乐福时，这位“民族英雄”和“中华女神”瞬间变成“汉奸”和“卖国贼”。

另一位留学美国杜克大学的中国姑娘王千源，虽然年仅二十岁，却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敢于迎风而立的勇气，但她的独立声音不但没有得到愤青们的最低限度的尊重，反而遭到海内外愤青的野蛮围剿，披露她的个人隐私，对她进行匿名的漫骂和恫吓，甚至向她在青岛的父母家门前泼粪；中央电视台网站4月17号还在首页以《最丑陋的留学生》刊登了她的照片和视频；她的母校青岛二中还懦弱地与她划清界线。

无论以什么样堂皇的理由，只要是拥护独裁政府的集会游行示威，只能带来强化奴役制度的效果。这种被独裁权力恩准的爱国狂飙，只能爱得颠三倒四、泯灭是非。与其说是勇气的表现，不如说是懦弱的表演；与其说是表达强烈的“爱”，不如说是发泄满腹的“恨”；与其说是独立思考的结果，不如说是被操控的盲目。而盲目而激进的民族主义将产生极为危险和富于侵略性的群体意识，当它以多数要求或国家利益的面貌出现时，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无理的却是强有力的要挟甚至敲诈。无论多么杰出的智慧，只要第一次吸食民族主义的精神毒品，就会越陷越深地驯顺于这种要挟和敲诈，自愿出卖人的起码良知和平等待人的最低公正，先在视野上变成惟我独尊的井底之蛙，最后甚至变成狂热的好战分子。

在飘飘然的自我感觉的，这类爱国颠狂症还会不时爆发，但只有大国心态，没有大国风范。随着大国崛起的鼓噪，如果任由这种独裁化的民族主义泛滥，中国的崛起必将变成世界的灾难！

2008年4月22日于北京家中

ps：老文还是不落伍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