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狱中回忆录。01。
王小波 @ 2008-11-19 12:55:20

我不后悔。

我今年28岁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很多人都来问我这个问题，你也来问我。他们做错了事情，就该付出代价。这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直觉得挺没劲的，所以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活着。反正，那个司马迁不是说过么，人总是要死的。我记不太清楚了，我读书不多。好像是说，要么人你就死的轰轰烈烈，要么你就死的窝窝囊囊。我不想带着那种窝囊过一辈子。

反正就是这样，有些人能够一辈子忍受窝囊，屈辱。就像我妈那样的。他们一辈子就那样过来了，谁也不敢得罪，到头来，又怎么样呢。他们说我妈失踪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肯定是给他们关起来了。你以为他们干不出来么，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多么垃圾。

有人说我有精神病。我给你说，我没病。有病的是他们。

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28年了。以前我一直稀里糊涂，我不知道，我来这个精神病院是干什么来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进来的时候，我就想了很多东西。你知道么，我这些天想了很多很多，二十多年来，我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现在我想明白了。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们把我扔进来之后，我就开始想了。你知道吗，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我感到了从来没有的自由。对，就是自由的感觉。以前听人说，放下刀子，立马成佛。我就是这样。

你不信？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就像那些警察，他们不相信我。就像我爸，他也不相信我。我脑子很清楚，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那就是我妈。

不管出什么事，不管什么时候。我妈，他都会相信我的。就像小时候一样。

杨佳狱中回忆录。02。
王小波 @ 2008-11-22 16:42:03 

我出生在80年，是一个标准的80后。你听别人说，什么是一个好的时代，但我生活在北京，就我看到的东西。我的印象是，不管什么，哪儿哪儿都是乱糟糟的。我告诉你，我这人就是这样，我没那么好的脾气。我在那样一个狗娘养的城市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么？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他妈的感觉就像一条狗。

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是一个凶狠的人。可是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给你说，这还真不是那一会儿的事情。我杀那些人，我现在根本不记得了。他们在我眼里就是个屁，比那个垃圾还不如：我这不是侮辱他们，我跟他们犯不着你知道么。我真不是侮辱他们。我说的是实话。我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说实话。很多人都说假话，我见过很多人，他们都说假话，没有人会给你说真的。

所以，我才不愿意跟他们说什么。都是一群渣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爱上学么。我本来是挺好的学生，可是那帮孙子，那帮老师不干人事。他们那种人，我告诉你，我都不爱说他们。他们懂什么啊，就知道让学生听话，听他们的话，把人钉在座位上，还要把手背到后面。我现在这么给你说，我觉得他们太傻逼了。从小就不拿我们当人看。我告诉你说，并不是只有警察不拿我们当人看，所有那些人，都是，他们就仗着自己有点权力。我的那帮老师也是。都是孙子。

我这么说，其实我那时候，小，也是稀里糊涂。我是最近才想明白。你知道吗，我被关进这里以后，我就开始了思想。以前，我只是喜欢四处走走。现在我哪也不想去，以前我经常四处乱跑，从小就是。每次我爸都要揍我一顿。现在我就喜欢呆着，我觉得这里挺好，我现在能好好想一想，我这二十八年，我都干了什么。以前我看着那些知识分子，戴着眼镜，往哪里一戳，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响屁来，我就瞧不起他们。

现在，我还是瞧不起他们。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一样东西。你知道么，那就是：以个人长一个脑子，最好多动一动才好。我觉得，这跟行走有点像。那时候，我在山里行走，现在我在这里行走。

在这里走得多了。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以前，我总是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公理么。真是太他妈傻了，那时候，我以为我还可以找到说法的。屁。指着强盗救火，怎么可能的。人就得靠自己，有什么招使什么招。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不想我妈那样懦弱，被人欺负，就只知道哭哭啼啼。其实我妈脾气也不好，后来老跟人打架，可是她还是懦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他那个纯粹就是为了发泄，破罐子破摔。就是撒泼。我跟她不一样，我不会纠缠。我会该干嘛就干嘛。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可她不知道。

我就是要他们死，这很简单。总有人会出来结束他们。我们这个国家的人就是太他妈没种，你知道么，每个人都像那个阉驴一样。给人骟过了么，当然没种。但是有我。有像我这样的人，我们这种人活着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就给你们一个意思。

杨佳狱中回忆录。03。
王小波 @ 2008-12-1 10:12:05

你知道，我小时候，是住在一个四合院里的。那时候，北京还有很多胡同。不像现在，现在你去北京看看，根本就没有了。一条胡同都没有了。全他妈给拆了。你知道么，我记得我看过一个报道，说北京每年都要拆掉2000多条胡同。所以你看，全给拆了。这帮孙子。

我们家也就那样给拆掉了。我小时候，就在胡同里玩，那时候我就是一个孤僻的孩子。我很安静，但我还是喜欢在胡同里跑，那时候的胡同很高，抬起头，就能看到一群鸽子。你应该也明白，你也是北京人吧。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那些鸽子。他们自由自在。在天上划过去，发出一长串的声音：那真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我记得我那时跟我爸说过，我说我想养一只鸽子。我爸没有理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养一只鸽子。我想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放飞。

那时候，院里另外一个孩子就养了一只鸽子。而我没有。那时候我们院里住了好几家人，可是，只有那个孩子有一只鸽子。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有一只鸽子，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很好笑是吧。可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里黑漆漆的时候，我就老是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那么小。那时候，我那么乖。你肯定不相信，我小时候是那么乖的一个孩子。从来不跟别的孩子打架。你知道，北京胡同里出来的孩子，哪一个不是从小打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胡同里的孩子经常打架。拉帮结伙特别严重。一个院和另外一个院，一个胡同和另一条胡同。三天两头的打。从六七岁开始，一直打到十六七岁。就算结束了。这是一个传统。但我是一个例外。

只有一次，有人欺负我们院里的小孩，给我看到了。他们十几个打我们院一个，我看不过，就跟他们打了一架。我当然打不过他们。被打得乱七八糟。第二天他们又看到我了，他们又想欺负我。我就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块砖头。我就那么站在那里，盯着他们。那时候我就想，你们要没完没了，那我就拼了。我当时表情特别凶狠。他们有点愣了，我平时特别柔弱的一个人。他们没想到。他们就走了。

就这样，他们那帮人自那以后，就跟我隔了一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就是这样。但是，他们就没有人理我。我们院的孩子也不愿意理我。他们说：杨加怎么那么怪。

那时候，我特别想不通。我觉得他们把我孤立了。我觉得我不受人喜欢。我就越来越孤僻。但是，现在我想通了。这时候，我知道我没有几天可以活了，我突然特别怀念那个时候。就是那些打我的人，我也特怀念他们。我怀念那时候的一切。在我这28年来，我总是遭受不幸。我想来，也就是小时候，是我最怀念的时候。

可是一切都没有了。后来我们家就给拆了，我的父母也各奔东西。我站在那片废墟上，我觉得特憋屈。前年我回去，那里已经变成了一条热闹的大街。我的胡同没了，院子没了，天上飞的鸽子也没了。我想起好多年前，被拆迁队打断腿的韩老师，我就哭了。我流着眼泪，我说：操他妈的，总有一天，要让你们这帮孙子付出代价.

杨佳狱中回忆录。04。
王小波 @ 2008-12-1 20:39:23
韩老师是我初二时的语文老师。平时对我们很好，他们家就住在我们胡同口。我说过，我的那些老师，尽是一帮孙子。韩老师和他们不一样。后来，我慢慢回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韩老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但是当年，我们对待韩老师，也和别的老师一样。那个年头，每个老师都有一个外号，韩老师也有。我记得那时候，韩老师特别瘦，瘦得像是一根秆子。同学们就管他叫麻秆韩。不仅因为他瘦，也是因为他脸上的麻子。

韩老师课讲得并不是很好，声音小小的。也不大能管的住学生。那时候，初中的学生，就已经学会了欺负老师。韩老师就是被欺负的类型。那时候，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老师，我觉得他们怎么可以被学生欺负。但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我后来知道：韩老师是有力量的。只是他不愿意强迫学生。这就是他的不同。别的老师就不是那样，别的老师都会整人，想尽各种办法。穷凶极恶。我看到过很多那样的老师：他们讲课讲得糟糕透顶，可是他们却有各种古怪的法子逼着学生认真听讲。他们说，学生的责任就是听课。你说，还有比这个更犯贱的吗。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他妈为什么要听你的呢？

可是他们想不通这个道理，看我们不爱听他们讲课，就想方设法报复我们。随便找个借口，就给你不痛快。我就被整过很多次。有时候，就让我站在讲台上，鼻子贴着黑板站在那里，整整站一节课。中午不让回家吃饭，关在教室里抄书。绕着操场跑圈。找个同学过来，两个人面对面扇对方耳光。叫到办公室，让所有人轮流揍你。

这些我都经历过。所以我才会说，他们都是一帮孙子。他们都是一群心理变态。我告诉你，如果你当了老师，你也可能会心理变态。我告诉你，你不可能心理不变态。我上了这么多年学，我就只见到了一个心理不变态的老师，就是韩老师。

他就住在我们胡同口，周末看到我的时候，总会微微一笑。他骑一辆自行车，放学了就去菜市场买菜。有一回，他就叫住我，把我叫到他们家去。他问我：听说你喜欢看小说。我说：嗯。他就指给我看他的书架，满满一架书。他说：你自己随便挑，不着急，慢慢挑。说完，他就出去买菜去了。

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那时候我是喜欢看书的，就那时候，我看了很多书。可是后来就不看了。觉得没意思。就是从韩老师出事以后，我就不怎么看书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跟以前一样，到韩老师家里找书看。你能够相信么，我那天竟然还在那里看书。我自己都不信，可我那时候就是那样，我那时候根本就不关心我们这个操蛋的现实世界，我一心要找一本好看的小说。我什么都不在意。

我一头扎在书堆里，外面政府来人扒房子了，我都一点不知道。我就坐在韩老师的书房里，韩老师没有回来，我就一直坐着。我在看书。那时一本什么书呢，让我想想，我都那么多年没有看书了。可我那时候那么喜欢看书，对了，那本书是《巴黎圣母院》。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我正是看着那本书，一边还在那里等着韩老师回来。每次都是这样，我在那里挑书，等挑好了书，韩老师也差不多回来了，我就把书借走。可是那天我等了很久，韩老师也不见回来，我等着。我书看了一章，他不回来；看到第二章，还不回来；看到第三章，还是没有回来。。我一直看，天都黑了，我看了半本书了，韩老师还是没有回来。

我就起身回家去了。到家里，才从妈妈那知道韩老师被人打断了腿了。妈妈说：真没想到，平时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妈妈又说：真没想到，那些人竟然真的打断了他的腿。我说：妈，你别说了。我就进屋里躺下了。梦里看到很多人围着韩老师，他们说：你不让开，我们打断你的双腿。韩老师不让。韩老师说：你们打断了我的腿，我也不让。他们就扑上来，用钢管砸韩老师的小腿，砸了一下，没反应。又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我看到他们一下一下砸着。韩老师一声不吭，血就顺着裤腿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