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報專訊】那天看電視新聞,看到北京有一幢嶄新的建築物,鏡頭推前,才發覺原來只是一幅巨大的佈景板,內裏是一幢破舊失修的房子——這段新聞片裏的「面譜化房子」教我想起美國城市人類學家魯塞瑟(Charles Rutheiser)所論說的imagineering——這個術語由imagine與engineering兩字合成,如此古怪的混合體是向迪士尼樂園借來的,譯成中文,就是「空想工程」或「假想工程」。
亞特蘭大奧運的虛擬形象 (请对号入座)
也許沒有一屆現代奧運不是「空想工程」或「假想工程」,魯塞瑟在《亞特蘭大空想工程:夢想之城的政治場所》(Imagineering Atlanta: The Politics of Place in the City of Dreams)一書,就以這個「借來的術語」描述亞特蘭大奧運的夢想之美與政治之醜﹕建設所謂「人權之都」只是口號和空想,奧運工程實際上激化了亞特蘭大的社會問題——特別是白人與黑人、富人與窮人、城中人與郊區人、移民與當地人之間的矛盾。
魯塞瑟指出﹕亞特蘭大約有30%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露宿者達22,000至28,000人,市政府在舉辦奧運前作出許多扶貧的承諾,最終都成為泡影——四個原本用作收容露宿者的教堂地下室被挪用為奧運後備旅館,州政府通過了法例,擴大警權,警方可在公共場所拘捕暴力疑犯,最終拘捕了超過9000名露宿的黑人,市政府通過法律禁止露宿者睡在公園長椅上,更取消了公園內的公共洗手間,法律趕絕所有露宿者,嚴重剝奪他們的生存權利,還高談什麼「人權之都」?
魯塞瑟筆下的亞特蘭大,為了製造奧運的虛擬形象,變成了一個刪除一切本土色彩與性格的「全球化市場」,變成了一幅「多重幻影的風景畫」(phantasmagorical landscapes),一個「通屬城市主義的範例」(paradigmatic of generic urbanism),一個發展失衡的「主題公園」,這個城市在面具底下,只剩下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餘留物」(residues)。
「餘留物」是什麼?那是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擬象程式所說的脫落的頭髮、頭皮、剪掉的指甲、醉酒的嘔吐、日常的排洩物(大便、小便、汗水、眼淚、鼻涕、痰……)。魯塞瑟論說的是上世紀90年代中的亞特蘭大,卻彷彿同時在論說2008年的北京。
搭壞了的廉價戲台
據《北京晨報》報道,北京市環境指揮部辦公室兩年前已公布《全市主要大街重點地區清洗粉飾建築物外立面工作方案》,制定了84個外立面粉飾主色色譜,粉飾及清洗涉及道路117條,共計313公里,90%是通往奧運場館的主要大街——如此這般粉飾工程總是一幣兩面,一面是一座城市(尤其是首都)的體面,另一面卻是假大空的面譜,這大概包括了在電視新聞所見的、包圍一幢破舊失修的房子的那幅巨大的佈景板。
已故詩人艾青的兒子艾未未是奧運主場「鳥巢」的設計者之一,他去年回到北京舊城區的四合院老家,差點認不出家門。他發現,整條胡同的牆壁都刷上了水泥,還畫上了假磚縫,破舊失修的木門全髹上了俗豔的朱紅色,還釘上兩塊廉價的鐵皮。他對政府為胡同所做的低俗化妝戲到很憤怒,於是拿起菜刀,砍掉木門上那層醜陋的鐵皮。
艾未未其後還在網誌發表一篇題為《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夢想》作文章,直斥北京「像是一個搭壞了的廉價的戲台,進進出出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變成了真正的道具,全是為了一場關於文化、歷史、政績的醜陋表演。」是的,如此醜陋的演出,無疑就是一場不倫不類的imagineering。
將窮人趕出「奧運地圖」
我當過超過15年的體育記者和體育編輯,北京奧運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接近——我記得北京申奧成功翌日,本港報章的封面大標題是《北京贏了》、《我們贏了》。以往的奧運是報人必須辦好的國際盛事,1984年洛杉磯奧運卻多了一層意義,中國回歸奧運,奧運跟我的距離彷彿日漸縮短了。從那一屆開始,奧運在經濟意義上不斷升值,同時在人文精神的意義上也不斷貶值——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北京奧運於我既是前所未有的接近,同時也是所未有的遙遠。
多倫多大學的社會學教授蘭斯基(Helen Jefferson Lenskyj)稱奧運為「產業」,她在《奧運產業內幕:權力、政治與激進主義》(Inside the Olympic Industry: Power, Politics, and Activism)指出﹕悉尼為籌備2000年奧運,興建長達12公里、從市中心海港伸展到城西的「奧運長廊」,籌建奧運村和比賽場館,政府大量侵佔了土著和低收入階層的住屋,政府更取消了對貧窮地區的資助,還把大批窮人趕出了「奧運地圖」。
這似乎不僅僅是亞特蘭大奧運或悉尼奧運獨有的暴行,也是所有奧運產業(當然包括北京奧運)的共同「暴力思維」,不強行收地,何來空間建造「鳥巢」和「水立方」?電視畫面所見,有北京特色的小食店不准在街邊擺放桌子,違者罰款500元,可還是照樣擺放,巡查的時間到了,才把桌子收起來,都是「門面工夫」,也許這就是「所未有的遙遠」的原因吧。
面譜化房子:非常張藝謀
蘭斯基還揭露了另一幕更醜陋的imagineering﹕悉尼奧運結束之後,政府罔顧原住民的生存權利,在侵佔土地上新建房屋一律按市價出售——她認為奧運和體育不應該背負不義的惡名﹕「我要是不認同體育是偉大的事業,就不會從事逾20年的體育社會學研究。然而,體育活動必須尊重人類尊嚴,考慮弱勢社群的生活狀,同時做好環保工作,才可以持續發展。」
她把奧運稱為產業,是由於體育具有強大的經濟推動力,但經濟成果必須合理地分享,不應由政治權力獨佔。她認出從亞特蘭大奧運到悉尼奧運,為了粉飾主辦城市,弱勢群體(尤其是露宿者和土著)首當其衝,被逐出「奧運地圖」,正好突顯了奧運產業的霸權,以及不人道的本質——最恐怖的思維,說穿了,是這樣的﹕把窮人趕走,就是假設窮人是罪案的源頭,趕得愈遠愈好,那是荒謬絕倫的安保措施。
北京奧運既貼近又遙遠,滿街都是像舞台佈景板那樣富於象徵的「面譜化房子」,毋寧是極有中國特色的imagineering,該怎樣形容這種街道化妝術呢?唔,不如說那是「非常張藝謀」吧,真的,中國式imagineering就像《中國八分鐘》文藝匯演那樣不倫不類,那樣「有面無底」,令人啼笑皆非。
艾未未,可否借你的菜刀一用?
文﹕葉輝
編輯﹕陳立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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