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曹汝霖披露的独家秘闻
“独家”,就是“孤证”的同义语。不过虽说梁启超主张“孤证不立”,我觉得某些孤证还是有意义的,起码可以提供参考。例如慈禧和光绪接见曹汝霖时的对话当然是孤证,而且没有与其他证言相核对的可能,因为慈禧与光绪都没留下记录。但这不能构成否定其可靠性的理由,盖曹没有作案动机,而且其证词也不与当时的局势相矛盾。有鉴于此,把该书中我觉得有意义的独家秘闻摘录于下。
⃝ 纨绔无能,断送大清
据老曹说,武昌起义发生时,载涛正把全部新军都调到永平去搞“永平秋操”去了,也就是组织大规模的军事演习。这就造成了华中一带空虚。武昌起义爆发后,庆亲王请抽调新军南下平乱,却又因带兵的纨绔子弟无能,部队调动发生巨大的混乱,延误了戎机,致使革命乱党坐大:
“于是政府派荫昌陆军大臣,率领毅军二十营,开拔南下,以姜桂题为副,驰赴汉口。荫昌虽曾学陆军于德国,娶了德国太太,德语娴熟,但于军事知识有限,又没有经过战事。姜桂题统领之毅军,亦无新式行军经验,出发之时,已耽搁许久。及至开发,又各自为政,争先恐后,毫无秩序。兵车沿途拥挤,到了刘家店,不能前进,经京汉局长率领军务人员,前往指挥调度,方始前进。及到汉口附近,检点军装,有携炮没带炮弹者,有带了炮弹与炮膛不合者,转展配换装运,费时一月有余,正让武昌方面,从容布置,通电各省,呼吁响应。又与英领事交涉,决守条约,保护外人。各省本以亲贵用事,贿赂公行,对清廷已感不满。各国领事,见叛军秩序整然,南下毅军,反无秩序,遂承认叛军为交战团体。两月之中,毫无进展,遂使各省响应宣告独立者竟有二十一处之多。”
最搞笑的是“有携炮没带炮弹者,有带了炮弹与炮膛不合者”,大员无能如此,大清安得不亡?
⃝ 袁世凯的外交辞令
武昌乱起,纨绔们收拾不了乱局,朝廷只好请袁世凯出山。袁开足价码后才复出,回到北京时全城轰动,盛大欢迎之,宛如盼到了救星。当时日本公使为伊集院彦吉。袁世凯过去在天津任直隶总督时与他就很熟。袁世凯回到京城次日,伊即请见,袁世凯让曹汝霖参加会见(估计是让他做翻译)。
“伊即说奉政府密令,以中国时局混乱,日本政府甚为关心,此次阁下出山,必定有计划,阁下仍拥护清廷呢,或另有高见,务请密告,日本决以阁下之意旨是从,且愿援助,故特来密商,决不外泄。项城答以现在我是清朝钦派的总理大臣,怎能说不拥护清廷。至南方乱事不足平也,请谢贵国政府好意,无庸援助。日使称谢,握手而别。后以项城言行不符,遂辞职回国。其实项城答词,言外之音,已有含意,言现在言怎能不拥护,惜伊使未能领略其语意耳。此事恐外间无人知道。”
老袁这番话中话,可谓外交辞令的典范——“我现在是清朝钦派的总理大臣,怎么能说不拥护朝廷的话?”这种话表面上什么毛病都没有,可中国人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老袁真是老奸巨猾:既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又让人抓不到把柄。可日本公使竟然不懂,说明尽管同为东方人,两国的国情民俗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后来日本人讨厌袁世凯,据说是因为觉得他是个篡位的奸臣。除此之外,恐怕也与觉得他当初糊弄欺骗日本政府有点关系吧。
⃝ 老袁榨干清廷内库,手段毒辣
“项城手段灵敏,立于被动地位,从没有露出不臣态度,对南示以可战之力而不用武力,俟水到渠成,自然达到目的,避免篡夺之名,而得篡夺之实,其手段可谓敏且妙矣。惟坚持成立对清优待条件,尚有不忘故主之心。又参与密勿之人,恐宫中内帑,留为后患,于是以军饷无出,前方军心动摇不能担此重任为词,奏请辞职。隆裕太后没有阅历,何能洞察,总理既以军饷无出为辞,不能空言慰留,又无它法筹措,遂将慈禧太后历年积蓄之金条尽数交出,共有三十余箱,合银六百万两之谱。这批金条,都是督抚关道等所进之贿赂,每条都粘有臣某恭呈字样,余曾目睹,项城亦有进呈者,真是算无遗策,手腕之辣,名不虚传。”
⃝ 兵变是袁家的密谋
南北议和成功后,南京临时政府派出“迎袁专使”,要袁世凯到南京即临时大总统之位。专使们刚到北京,城内就发生兵变。过去国共两党的宣传都说那是袁世凯策划的,目的是吓唬南方,证明北方局势不稳,需要他在京坐镇,而这一诡计也奏效了,南方果然放弃了要他来南京就职的要求,云云。
但这解释也不是人人都接受。丁中江尽管完全按照国民党的史观写史,也不得不在《北洋军阀史话》中承认,兵变是很难控制的事儿,袁世凯不至于敢玩这把火。而且,他当时最怕的,是列强不承认他这个大总统。若在京城闹一次兵变,等于是向列强证明局势不稳,失去对他这强人的信心。兵变发生后列强纷纷抗议,甚至扬言要援引辛丑条约,调洋兵来保护,吓得老袁又是道歉又是保证。所以,他不至于不知轻重,出此下策。
我原来觉得丁中江此说很有道理。而且,其他作者也披露,兵变是自发的,主要是南北议和后驻京的北洋部队以为鸟尽弓藏,“袁宫保不要我们了”,因此想在被遣散前大捞一把。正因为不是组织的,因此乱兵才会与由冯国璋统领的负责保护皇宫的禁卫军发生冲突,云云。
但曹汝霖却认为那兵变是袁家策划的。兵变发生后次日,他遇到了袁克定:
“入门即见着芸台(项城长子),他尚假惺惺的问道,昨夜受惊没有?军士们听说南方专使到京,迎家父南下,即纷纷反对,不守营规胡闹起来。这班兵丁,听了风声,即闹成这样,倘使家父真南下,不知他们要闹成怎样?原因由于南方坚持要家父南下!又问不知朋友家里,有没有被惊扰?告以衮父家被抢掠了,其他尚无所闻。他又说,这班兵丁太可恶了。我问他如何处置?他说,各营都有出来闹的,闹完了又归号了,总得细细的查究,太不成话了。说得煞有介事,我只暗笑也不多问即辞出。”
如果这对话是可信的,那么袁克定的话相当可疑,最可疑的是“各营都有出来闹的,闹完了又归号了”。若真是自发兵变,抢劫完了乱兵就不会再回到营房,只会拿着抢来的细软跑回家乡去。所以,这段史实如何,还需仔细调查。目前无论是哪一说都没有过硬证据,只能靠推理,而推理毕竟可能失误。
⃝ 庆亲王竟不知共和就是废除帝制
兵变发生后,曹汝霖去慰问庆亲王:
“我听说庆王亦在六国饭店,即去慰问。他说,昨夜兵丁到我家,竟放起火来了,我只好出来暂避,幸即救熄,想不到全权交给慰廷(袁的号),他也没有办法。共和开始,兵丁即自由行动,往后怎样办呢?听他的口气,好像以为清室只交袁组织共和政府,清帝尚在,惟没有政权,对于逊位即亡国,似蒙在鼓里。虽是老迈糊涂,然诏书内加上委袁组共和政府一句,故意含浑,妙不可言,真可面面骗人。”
我过去最想不通的就是,庆亲王是晚清位高权重、而且唯一有点头脑的亲王(恭亲王溥伟不计,他虽是“天潢贵胄”,爵位很高,而且见识不亚于乃祖。若是慈禧把大宝传给他,则大清也不会亡国,只是他并无实权和潜势力),但其贪墨不下于和珅。老袁能逼退清室,他与有力焉。我一直都很纳闷:袁世凯就算再送他多少财货,怎么可能说动他同意清室放弃江山?现在才恍悟:敢情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共和”,以为“共和政府”不过是清室下的一个政府,如同英国式的“虚君共和”一般。
不过这也怪不得老庆——当时的人中又有几个知道共和是什么?何况是那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更何况当初的优待条件就起到了强烈的误导作用。不但隆裕太后的逊位诏书写的是:“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段祺瑞等将领发的拥护共和的通电也引用了优待条件中“大清皇帝永传不废”一条,而且,民国成立后,紫禁城里什么都没变,隆裕与溥仪仍能躲进重楼成一统,称后称帝,毫无亡国气象。老庆能不迷糊么?
据说隆裕直到退位好久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亡国,于是郁郁寡欢,在民国二年就去世了。按她的岁数根本不该死。估计就是因为稀里糊涂丢了祖宗二百余年的江山郁郁而终吧。历史上竟有这种糊涂的统治者,实在是匪夷所思。
⃝ 朱尔典劝进
曹汝霖某日进总统府求见,在门口听说英国公使朱尔典正在和总统谈话。他是外交部次长,便觉得奇怪:公使求见总统都要通过外交部,怎么外交部对此事丝毫不知?
后来会见结束,他进去见袁,在过道上与朱尔典相逢,握了握手。 “晋见总统时,见他异常兴奋,满面春风,问见朱使否?答以在长廊遇见,没有交谈。项城即说,奇怪奇怪,朱使刚才亦来劝进,他必奉有政府密令,即将会见情形略说。又令侍卫请蔡廷干来,蔡即到了。项城即对蔡说,刚才朱使的话,可详细讲给曹次长听。蔡耀堂即将朱使与总统彼此问答,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项城还时时加以补充,谓予受人民选举为总统,且宣誓效忠民国,何可背誓?朱说人民要阁下做总统即做总统,人民要阁下做皇帝即做皇帝,这是人民的意思,不能算背誓。又云五国劝告尚没有下文,说至此,朱使即抢口接说,这是贵国内政,且出于人民公意,外国不应干涉。临行还戏言说,以后体制攸关,余不能随便与阁下谈话了。总统述完,颇见得意之色,还连说他此来一定接了密令的,余未答覆即辞出。”
曹汝霖寻思:
“这次英使晋见,不由外部,他亦有保密之意。恰好我进府,又是项城亲口对我说,就泄了朱的秘密。他对项城既未说奉有政府训令,项城竟信而不疑,未免轻率。朱使虽与项城为老友,然以现任驻使之地位,亦不应率尔进言,岂欲于国际暗潮中先着一鞭欤?真百思不得其解。随后项城故后,朱使竟对人说,可惜项城不听他言,真是善为掩饰,死无对证,然扪心自问,能无愧对泉下之老友乎!”
老曹这番话,向壁虚构的可能性不是太大——他给出了蔡廷干作证人,而蔡本人是反对帝制的,后来弃官从教,立身甚正,又与老曹素无渊源。最重要的是,据顾维钧说,英国当时确实支持袁世凯称帝,朱尔典或许奉了政府指令也未可知。这也就是他那英国绅士竟然在事后反过来说老袁不听他的劝告——以撒谎掩盖政府决策失误,良心负担要小得多。
这段证词的唯一可疑之处,是不符合老袁把细的性格——竟然不向朱核实那是否确是他本国政府的意思。然而这也可以理解:老袁再精明,总有利令智昏冲昏头脑之时,连英国公使都来劝进,自然要让他兴奋到忘乎所以。
这段公案应该可以从英国的外交档案中查清。如果朱尔典确实是奉政府之命,外交部档案里应有来回的电文。如果查不到,那要么是朱尔典的个人行为——这似乎不大可能;要么这件事整个是曹汝霖捏造出来的——这似乎也不大可能。所以,估计外交档案里应该有相应证据。
如果此事是真,老袁可是让英国佬害苦了。英国人的话,比克定编造的《顺天时报》与杨度的《君宪救国论》都管用得多,正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老袁临终前说的“他误了我”,指的就是朱尔典吧?
只是据曹汝霖说,老袁死前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大家只见他两手在空中乱抓,听着他发出类似“黎”的声音,徐世昌与段祺瑞猜想那是让黎元洪继位,高声说:“知道了,放心吧。”他死后,他们打开金匮,上写三人的名字,是黎元洪、徐世昌与段祺瑞。
⃝ 老袁笼络下级的手段
曹汝霖还在大清的外务部当小官时,第一次蒙皇太后与皇帝召见。老袁当时已任军机大臣,事前特地用电话把他叫去。曹还以为老袁有什么大事,不料去后老袁却跟他说,“你明日初次召见,故特招你来将应注意的仪注告你,这种过节,不可不知,以免失仪。遂将怎样进殿,怎样跪对等等应注意的事,一一告知。且谓应备一双护膝盖,琉璃厂有售的,恐跪久即麻,起立不便云。余深感其关切之意,谢之辞出。”
一个权倾一时的军机大臣,竟会特地为此种小事细心关照一个区区小官。这种事,一般大官是绝对不会干的。
后来老袁想请曹汝霖担任外交部次长,特地把他请去总统府谈话,说服他放弃律师的高薪去做官。一直谈到晚餐时间,老袁就留他吃饭。老袁是河南人,吃的自然是面食,见曹吃的很少,就问他是不是吃不惯面食,立刻叫侍者拿米饭来。此后老袁但凡请他吃饭,都要特地给他上米饭。此人日理万机,夜理十鸡(晚上要对付十个太太),却竟能记住这种细事。古今中外的政治家,除了他也就只有周恩来有这种记性与这般细心。但周氏是绝不会去如此关心下属的,否则那些马屁回忆录上一定会大吹特吹。由此可见,老袁确实是个不平凡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