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樵夫(2003-06-27)
（一）
初恋对我们来说是让人向往的
但是初恋，又象平静湖面的秋水
被轻易的划开了
她就会泛起醉人的波纹。
她和我从小在一个山村里长大
她的皮肤很白很白，名字叫丁香
农村的女孩都是整天暴露在太阳底下的
但她却永远不会被晒黑
丁香的脸白晰得象打过粉的婴儿
在队屋的桌子旁玩耍时
我留心过她白晰的手
五六岁的时侯
大伙在后面山梁上打赌
看谁敢走过那个横在山涧上的独木桥
我蹦蹦跳跳的就蹿了上去
她吓得脸色杀白，紧张得大声喊着：
“快……快下来，我要去告你妈妈……”
我不但不下来，还在桥上假装失足
她吓得真的哭了
尽管我见状赶紧跳下来啦
她还是跑去告诉了我妈妈
看我挨打，她开心的笑着跑开啦
我们俩一起在大队的小学里读书
她和我不在一个班
她的成绩是一流的，我却因为淘气常常被留堂
那次又留堂了，不能怪我
老师要我检举刚才是谁扔的茄子
我不肯出卖“沙鸡”他们，只好自己扛了
放学以后，我和几个哥们被勒令站在讲桌前面罚站
小丁香扒在窗户上对着我吐舌头
我举起拳头对她晃了晃
她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跑掉啦
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气喘嘘嘘地提着一碗饭出现在窗户前面
对我快活地招手……
五年级很快就读完了，
封建的老父亲打算让她辍学帮助家里干农活
学校老师颇觉可惜
我看见那个穿着的确晾衬衣的瘦老师惊慌失措地来他们家好几次
每次都面红耳赤，我也恨不得冲过去教训老家伙几顿
可是不久，我在队屋里碰见她时，她白晰的脸上已经又溢满了笑容
象美丽早上的露。
她说爸爸终于同意她去乡里念初中啦！
我当时心花怒放，似乎被同意去读书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
我们一起开心的拿起扁担、柴刀和几个小伙伴跑到后山去打柴
太阳晒得我们浑身冒油，
偶尔的雨水落在我漆黑的脊背上，可以象河叶上的露珠晶莹而完整的滑落
可是她依然象早晨的百合，洁白而美丽
从芜杂的灌木中突然惊起了一只短尾竹鸡
扑啦啦飞逃而去
她急切的呼喊起来，像是失望又像是可惜
我立即象脱玄的箭，拿着扁担向蓝天白云间飞奔追去
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蓝天白云间盘旋的山鹰像是我飘然的倒影。
那只惊慌的竹鸡被我一次又一次的从降落的灌木中惊起
也不知道翻越了几道山梁
跨越了多少灌木
那只慌张的竹鸡终于累得飞不起来啦，我在灌木丛中俘虏了气馁的它
我兴高采烈的把竹鸡交给了丁香
丁香小心的抱在怀里
大伙对我的神勇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们赶紧回家用一只篾篓把它罩在了队屋的空地上
抓来蚂蚱，打来清水喂它
可是野竹鸡性格暴燥，不吃不喝，羽毛掉了满地，第二天早上就死掉啦
大人们拿去做熟下酒吃了，
我看见丁香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光泽。
看见她黯然的神情，
我也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这只美丽的竹鸡从空旷的山野中逮回来
如果不是我的错，丁香也就不会难过
可是小孩子是很容易忘记伤心的，我们不久就一起兴奋地去读乡里的初中。
记得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很少在一起打闹了
她的成绩依然一流，我依然调皮捣蛋
偶尔会在教室的窗口远远的看她们班
在场上上体育课
在那些朴素而笨拙的农村孩子中间
她象一只高傲的天鹅|
亭亭玉立，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满着女孩妖娆阿娜的美丽
每当我出神的看着窗外的时候
总有一个粉笔头落在我的额头
我于是惊慌的立刻起立大声答应：“到”
引来全班的哄堂大笑
我虽然嫉恨数学老师对我的羞辱
但他的粉笔头却奇迹般的给了我好成绩
初中毕业，我们双双考进了城里的重点高中
可是她的那个顽固的老爸爸在“女儿是别人的”狗屁思想指导下
坚决不再同意她去继续读书
她很懂事，家里的哥哥还没结婚，需要钱。
她对家里的决定，没有怨言。
我在队屋里仍然常看见她苗条的身影
坐在那里织毛线
虽然在学校里不太讲话，可是回到村里，大家无话不谈
几个年轻人一起打打扑克，牌桌上我看见她的手依然白晰柔嫩
有时候我会呆呆的想，她不应该是我们农村的妹子
她应该象城里的女孩一样娇生惯养。
可是她却生在了山里，甚至读书也没有权利
我觉得那是对美丽的不公平，朦胧而忧郁。
在乡下
小男孩是会很早就被给予男人一样的尊重的
象我这样已经读到初中毕业的男孩，
已经是大人们可以正经说话的对象啦
于是我去她家里和她的父亲坐在八仙桌旁聊天
她哥哥在一边修农具，
她低着头
在钩一只精巧的钢笔套
但我终于没有敢谈到丁香的读书问题
这是乡下的习惯，一般不好过问别人的家事。
何况我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所以偶尔想谈点读书的事情，也只是闪烁其辞
暑假结束了，我背上背包，拿上行李
去乡里乘车准备到城里读高中
山路弯弯，幼时的独木桥依然横在山涧
桥上又有了新的小孩在打赌
走过几道山梁，我突然看见一个白合一样洁白的身影
从浓郁的森林中向我走来
依然是那样的阿娜，那样的含羞欲放。
只是比儿时的身体多了几分动人心魄的魔力
我的心跳骤然提升
那是丁香，她款款地向我走来
对我浅浅的一笑说：我去乡里赶集，顺便送送你
我紧张的不能说话啦，感觉是一道渴望已久的云雾在开始笼罩我的全身。
我们默默往前走，脚步尴尬而快捷
快到乡里了，她悄悄从从兜里拿出一只用漂亮的钢笔套装着的钢笔
——那个钢笔套细巧漂亮，正是她那天钩织的那一只
她犹豫着递给我说：清哥！做个纪念！我不能读书了，不再需要！
我只觉得心在颤抖，象要碎啦。
可是此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把那只刚笔深深地揣进怀里。
然后把自己滚烫的脸
扭向早晨清冷的风，开始——
哭泣。
（二）
高中的生活新鲜而充满活力和激情。
很喜欢去同学家里听流行歌曲。
班上的男男女女都已经发育，各自散发着诱人的魅力。
我喜欢在老师游弋视野偶尔的盲区，
和同桌的哥们断断续续地讲丁香的故事，
同桌听得很入胜，
他为我叹息，为丁香可怜，为我的无能感到愤怒。
他从来没拥有过初恋，感动过后，
可以依旧心平气和地去听老师的课，
就象看完一篇动人的小说。
但我不能
我望着老师挥动的粉笔，一会儿就不再听见声音，
只剩下一朵在早晨湿润的山风中楚楚抖动的百合。
我当然经常回去，为得是能在队屋里休闲的众人中
看见美丽丁香的身影。
的确，我每次都如愿以偿。
她还是那么娴静，那么亭亭玉立，
眼睛清澈而纯净。
我感觉已是少女的她
在看我时，眼神中总充满着一种特别的期待，
我在这美丽期待的眼光中
快乐的沐浴、遨游、狂奔……
在这个由她主宰的世界里我总拥有
最长、最暖、最美丽的阳光。
我热爱那里，沈溺那里，流连忘返。
一走出她的视野，我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惆怅。
她常问起我中学里的事情，
投入地听我演义一些学校的奇闻怪事。
我们常常在队屋里坐到很晚很晚，
一直坐到村里的人们
开始警觉，
开始议论，
开始忧虑，
开始纠心，
开始叹息。
没有人对纯洁的丁香说三道四，
他们在感动着一个未来的伤心故事。
我家和丁香家一样穷，
村里的女子都嫁给外乡的少年。
丁香的哥哥，要靠换婚才可以娶得起媳妇
山里的男孩要娶老婆谈何容易。
不久，我就在浑浑噩噩中读到了高三，
我已经是一个高挑英俊的少年
丁香更是充满少女的魔力，顾盼生辉，眉目传情。
举手投足妖娆美丽，楚楚可怜。
突然，
丁香的父亲迫不及待地给她定下了亲事。
那是一个外乡的少年，搞水产养殖的，
愿意付一大笔定金娶走美丽的丁香。
听到消息，我的天空乌云翻滚，
惊雷和狂风暴雨席卷着我全部的生命。
在订亲的队伍
热热闹闹地沸腾着整个山村的时候，
丁香在后山孤独的独木桥头找到了我。
相对无言，执手泪眼，
我们从小到大没有过表白，也不需要表白，
朦胧而清晰地拥有，
似乎彼此是为对方而生，天经地义。
我轻轻地推开丁香，跳上独木桥，静静的坐下，低头看月光下深邃的涧底。
那里有我儿时的勇猛和她幼年的恐惧。
丁香坚定的看着我，月光下白晰的脸庞不再有童年的惊惧，
眼光柔和的象撒满森林的月色。
她款款地向我走来，安详而坚定……
我集聚一生的精力感受她毕生最完美的一刻……。
也许我们可以从此回到童年的山涧，
可以飘然坠下然后轻盈的飞升。
一起再去大队的小学、乡里的中学甚至城里的高中……。
但，我突然感到了自私的羞耻，
惊醒中，
我一跃而起，拉着她温软的手迅速远离深渊，
她依然坚定的跟随我，眼光柔情似水，呆呆地看着我，不再理睬周围的一切，
似乎可以跟我浪迹天涯海角，
我为她的信赖而伤心欲裂。
夜色中灯光闪动，
寻找准新娘的村民们很轻易的找到了我们，
大家四面站定，没有侮辱，没有谩骂
更多的是惊愕、伤心。
那个外乡的少年表情复杂
眼睛闪烁，心有不甘。
（三）
在灯火通明中，
我拘束地想放开丁香的手，
但她却紧紧拥着我的胳膊
火光映在我冒火的脸上，
她的身体温软而妩媚
我侧身把单薄的丁香挡在了身后，
然后高声对丁香的父亲和所有人宣布：
“我要娶她！”
然后象一只雏兽一样警惕地盯着四周的人群，
随时准备搏斗。
我的父母弟妹在人群前面惭愧的站着
他们扼腕叹息，不知所措。
外乡来男男女女簇拥着那个养鱼少年
看我们沉着的依偎在一起
象一对可怜的同命小鸳鸯
又听村里的人们说起来龙去脉，
也感动得由愤怒而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看着丁香凛然娇媚的身影，
那个少年伤心的扭头下山去啦。
丁香的哥哥是个厚道汉子
他和父亲说了会话走上前来说：
“国清兄弟，你和我妹子好，
都知道
做兄的，也不忍心拆散你们。
我跟我爷说了，只要你几个月后能考取大学，
妹子跟了你也不会吃苦！
就以公布分数线为期限，你好些攒劲！”
我感激的看着大家渐渐散去。
空旷的山梁上又只剩下我们两人，
丁香才羞涩地松开温软的双手
垂下头。
我轻轻地捧她的脸
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暗暗发誓
一定要努力补课，全力突击。
(四）
离高考还有三个月,可是三年来的感情煎熬
使我的基础异常薄弱，成绩极差
回到学校，
我制定了一系列几乎自杀性的复习计划
除了跟上老师紧张的复习步骤以外
我增加了从高一到高三课程的自我补习计划
从早上的五点半起床一直到晚上十二点
都在看书、背书、做题目
哪怕是课间的十分钟，也要记几个化学公式
早中晚三次吃饭的途中要背十五个英语单词
睡觉前强记哲学问题的答案直到睡着
很快我的体重就降到了一百斤左右
我承认很苦
但过去因为没有丁香，我会一无所有
我并不在乎上大学
现在没有了大学就会没有丁香
我必须破釜沈舟
工夫不负有心人，我在班上的模拟考试成绩
节节提升
老师同学都对我刮目相看
可是我对自己苛刻的学习要求
造成了严重的体力透支
我曾经在食堂忽然晕倒，被送进学校的医务室
医生说
是因为过度疲劳，嘱咐我要有充足的睡眠时间，
可是我怎么可以放走时间
时间对我真的就是生命
长期的缄默不语，使我的口腔四处溃疡
因为影响我背书、读书
我常常愤怒的张大嘴巴故意刺激疮口
化学老师很细心，给我弄来了维他命C
偶尔也有走神的时候，
一走神就看见一支含泪的百合
想起我曾经是一个可以在烈日下追赶竹鸡的矫健少年
对眼前的困境我视若等闲
不久我病倒了，转胺酶偏高
此时离高考已经只有十几天
医生说必须治疗，如果转化成肝炎
考取了也要休学。
我于是开始卧床，但我绝不放弃高考
同学和老师都是我终身难忘的恩人
在他们帮助下我等来了高考
很轻松的考完了英语、语文、化学、生物、政治……
可是考物理的时候，由于过于疲劳
我昏倒了，
一阵哗然中，监考老师们七手八脚把我抬出教室
我被弄醒啦，死死抓住教室的门不肯离开
老师们忧虑地把我抬回座位
可是炎热的天气让我昏昏欲睡
我再也无法象在后山的旷野中追赶蓝天白云一样
飘逸清灵啦
我的物理考砸啦。
高考结束，我没有回家
我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希望我的其它成绩能够弥补物理的不足
同时也希望在一个死党家里养好身体
好让丁香看见一个健康英俊的清哥。
漫长的等待，象炎热的天气一样让人窒息
高考分数公布了，我考了五百零三分
我比准备高考还要紧张的等待分数线的公布
那就是我的生命线。
相信丁香也在紧张的等待。
可是……
最低分数线终于公布了
五百一十分
我的眼前一黑，
我落榜啦
我的那个同桌整天跟着我
从赣江边到铁路道口
从黎明到傍晚
可是我却大彻大悟啦
人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无法带给丁香幸福
那个养鱼的外乡少年才是她的真命天子。
我坚强的回到了村里
准备忍受大家的嘲笑和丁香的哀怨
小村却很平静，只有丁香开始忧愁
父亲已经又在张罗她的婚事
她度日如年
她拉着我的手说：清哥，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我茫然的看着远处的天空
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少年，不能骗丁香
离开了村庄我没有养活她的勇气。
我希望她能够轻松幸福的活着，就象她轻灵飘逸的性格。
丁香是在满面泪痕中飘然而去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在一起
我相信她伤透了心
不光是对命运
也许还有对我的恨！
永远记得那一天，迎亲的队伍簇拥着风光的外乡少年
接走了我的丁香，
她哥哥抱她出门的时候
她原本清澈的眼睛已经漠然
泪痕依稀，秀发不再飘逸
我独自站在浓郁的森林里面，
几次都想冲出去，演一次抢新娘的真实戏剧
可是，我不能让丁香吃苦
让丁香忍受别人的嘲笑
她是我生命中的仙子
她本该享受一生
记得小时候我曾呆呆的想过：
“她不应该是农村的妹子，
本来就应该和城里的女孩一样娇生惯养”
迎亲的唢呐声已经渐渐地消失在了远山的背后
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家里
突然
一个气喘嘘嘘的人影闯了进来
他是我的同桌
还没坐下来就大声喊着：
“分数线降低了十分……十分……”
我的头嗡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啦。
我看见我的老妈妈仰天捶胸坐在了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