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禁忌.文明 .(林沛理)
瑪麗蓮.夢露等性感女神引發男人的性幻想,也引發了性的禁忌與文明的思考。
林沛理,牛津大學出版社副總編輯,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及藝術評論小組主席。著有《破謬.思維》、《英文玩家》及《玩起中文》,最新的一本書是《反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今年是好萊塢巨星瑪麗蓮.夢露離世的五十週年。人是慾望的動物,心理分析學家拉康(Jacques Lacan)說慾望來自匱乏。在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眼中,慾望是隱藏在大自然和人類心靈深處的一股原始力量。這也許就是瑪麗蓮.夢露死而不朽,到今時今日仍然顛倒眾生的最大原因。
夢露絕非dumb blond。她最心愛的兩本書,是喬哀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和卡繆(Albert Camus)的《墮落》(The Fall)。然而觀眾喜歡看夢露——今日看夢露依然令人熱血沸騰——與她的智商無關,也不是為了看她的演技。事實上,夢露是個糟透的演員。無論演什麼角色,她唸起對白來都上氣不接下氣,每次笑起來都扭捏作態;所以永遠只能夠演一個角色——她自己。
可是,在電影史上再沒有另一個女演員能夠比夢露更fascinating。夢露引人入勝,因為她真的引人入「性」。很多人說夢露性感,其實夢露何止性感,簡直是性交的化身。她全身散發一種性的氣味,永遠給人一種準備做愛或剛剛做完愛的感覺。夢露之後,只有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紅透半邊天的花拉.科茜(Farrah Fawcett),可以令人直接聯想到性交。她一頭凌亂的秀髮給人強烈的「做愛後,從床上躍起」的感覺,但花拉.科茜畢竟只是夢露的影子而已。
這就是夢露令人慾火焚身的明星質素。她每一次出現,都在提醒你她是可以被佔有的,都彷彿在鼓勵你去佔有她。於是,看夢露的演出,變成一種近乎色情的經驗。在沒有互聯網的年代,看夢露的電影和照片,成為道貌岸然、規行矩步的中產階級與出軌的性的最親密接觸。
夢露是絕版的性感女神,她不但令你想到做愛,更令你覺得做愛是人世間最自然而然、天經地義的事情。在夢露之前,性與天真勢不兩立;但夢露一出,天真不再與性本能及性本能的滿足無關,而變成了毋須考慮社會及感情後果的性本能滿足。將天真與墮落如此水乳交融地結合起來,電影史上只有夢露一人可以做到。
夢露說過,人天生是性的動物(sexual creatures),這是上天對人類的恩賜,也是偉大藝術的源頭。她毫不吝嗇地讓男人享用她的身體,也毫不羞怯地享用男人的身體。她不只跟可以幫她向上爬的男人睡,也跟送她回家的的士司機睡、幫她裝修的油漆工人睡。她是好萊塢派對的常客,因為在那裏她會結識到很多陌生人;而跟陌生人做愛,對她是無以尚之的享受。
夢露是全世界最上鏡的女人,攝影機愛她,但她更愛攝影機,這跟她瘋狂地喜歡做愛大有關係。她說:「讓人拍自己,就像給一千個男人幹,最妙的是他們不會弄大你的肚子,而只會讓你成名。」
這也是夢露的顛覆性。精神分析鼻祖佛洛伊德在其移風易俗的巨著《文明及對它的種種不滿》(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中指出,現代文明建基於對人類的本能——特別是性本能——的有效壓制;但進步是要付出代價的,社會上一切妨礙性生活、限制性活動和扭曲性目標的制度和制約,都是心理症的病態宿因。他指出,過度的性壓制是現代社會最普遍的一種性變態(sexual perversion)。於是,性變成了現代人既想要、又害怕的東西。
電影、電視和流行音樂既是大眾娛樂,對現代人的性苦悶、性壓抑和性幻想自然不會視而不見。從有女藝人這個職業開始,誘惑男人、令男人聯想到性,就已經寫入了她們的job description。最成功的女藝人,從三十年代的性感尤物珍.哈露(Jean Harlow)到夢露到麥當娜到莎朗.史東到Lady Gaga;從阮玲玉到梅艷芳到蔡依林,皆從不掩飾她們的性感以及對男性的吸引力。我們甚至可以說,她們在銀幕和舞台上的一舉手、一投足;每一次嘴唇的微微張開、每一下輕輕的撥弄秀髮,都是在燃燒、引發男人的性幻想。
好萊塢到今時今日都要淨化瑪麗蓮.夢露,因為夢露的sexuality向公眾展示了性慾(eros)的原始力量。社會有自我保護和自我延續(self-perpetuating)的功能,它害怕一種危險,就自然會設立一種相對的禁忌。社會害怕性,需要設立性的禁忌,因為性有如脫韁野馬,顛覆男女、主僕、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權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