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民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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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发表于 2012-4-4 21:11 只看该作者
不堪回首的六亲不认年代
喬海燕 1972年,我從護校畢業,進一所職工醫院做麻醉。麻醉科主任將我分給田老師,說,老田是黨員,做麻醉也好幾年了,你跟她學吧。那年,田老師三十多歲了,她是由手術室護士轉為麻醉醫生的,雖然理論不多,但是臨床經驗豐富,帶我也很用心。我知道田老師是黨員,很高興,便主動找她談話,匯報思想,積極向組織靠攏。但是,她似乎對我的積極不甚熱情,反應比較冷淡,不給我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感覺。後來,見我鍥而不舍,便好心對我說,你應該找支部書記匯報。搞得我比較尷尬,以為自己不懂黨的規矩。田老師工作非常努力,幹活認真,是有自覺性的黨員。平時加班加點從不計較,晚上只要聽說手術室這邊有急診,放下家裡活就過來看看,過來就穿洗手衣進來幫忙。主任排班時,逢到節假日缺人,有堵不上的窟窿,或者夜班倒不開,總是拿田老師頂上去,問都不問。老田是個好同志啊,好使。每次主任排好班,看著排班表,總要感慨。文革年月,反對物質刺激、獎金掛帥,我們醫院的加班、夜班,只發一張兩毛錢的夜餐劵。田老師獨自一人帶著女兒過活。女兒就在醫院附近上初中。我從未見過田老師的愛人。心想,她愛人可能在外地工作吧。那年月,夫妻兩地分居很常見,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天涯海角,三線支邊,再恩愛的夫妻,每人每年也只有一次探親假。漸漸地,我和田老師熟悉了,因為稱老師,又看她家沒有勞動力,我就幫助做些體力活。她也對我說些家常話,女兒在學校被人欺負,“大躍進”時在護校大煉鋼鐵,等等。有一次,我找支部書記匯報思想,說到曾向田老師匯報思想。書記說,老田受過黨內警告處分,留黨察看。我聽了很吃驚,這麼好的一個人,工作任勞任怨,熱心幫助別人,完全是活雷鋒,怎麼會背著處分?支部書記對我說,一言難盡。原來,田老師的愛人1960年被公安抓起來,說是“現行反革命分子”,罪狀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最後又“寬大處理”,發配到新疆一個農場去勞改五年。文革前,農場來信,說,勞改結束了,他要求回來。這時候,醫院便動員田老師與她愛人離婚,說,離了婚,他就不用回來了,就地安排工作。田老師不同意,說,判刑的時就動員離婚,那時候孩子還不到一歲,我沒有離,現在結束勞改了,為什麼要我離婚?想不通。結果,組織就說田老師“立場不穩”,“包庇階級敵人”,給了黨內警告處分。到了“四清運動”,工作隊又把她的問題拿出來走場子,放在專案組,後來又說田老師認識深刻,檢查得好,運動後期寬大處理,只給了“留黨察看”的處分。田老師的愛人至今也沒能回到原單位,一直在新疆農場工作,每年春節回來一次,也不算探親假,看看田老師和女兒,住幾天就回去了。於是,我很同情田老師。終於找到機會和她聊天,我主動告訴她,我父親是右派,結束勞改後回到原單位,為黨積極工作,寫了很多好文章,受到人們的歡迎。田老師聽我說完,嘆口氣,說,這都是命啊!我和他是“大躍進”那一年結婚,我剛畢業參加工作,才二十歲,雖說入黨了,但年輕不懂事,只看他有才華,能說會寫,誰知道運動一來,先抓他。又說,他自己受罪不說,我和孩子被牽連,也跟著受罪。聽田老師說,我深有同感。這“牽連”二字的背後,有多少親人的眼淚和辛酸,有多少家庭的艱難啊!我又聽田老師輕輕嘆氣,啥時候才是個頭?1974年春節後,開始搞批林批孔運動,田老師又遭批判。原來,她文革時參加了一派組織,後來被中央文革點名是“保守派”,她已經寫了無數檢查和悔過書。以後每逢運動,田老師總是批判對象,又要交代參加“保守組織”的經過,又要深挖思想根源,又要檢查。批林批孔運動一開始,田老師便上綱上線,主動把自己與孔老二掛在一起,與尼克鬆、勃列日涅夫聯系起來,與林彪聯系起來,鬥私批修,每次開會都沉痛檢討。那一陣,我看田老師心神不定的,臉色也不好,蠟黃,勸她請假休息幾天,她苦笑著搖搖頭。我和她一起做麻醉時,她總是叮囑我,千萬別出事,千萬別出事……有時我的麻醉下來,趕緊去田老師那裡,想把她替換下來休息,她說什麼也不,非堅持到底。我知道,現在運動期間,她愛人還戴著勞改釋放的帽子,她不願意被別人抓把柄。1974年的清明,細雨霏霏,刮著冷風。因為第二天有手術,下午我去看過病人後,覺得病人情況比較復雜,便向田老師報告,請她幫助制定麻醉方案。我們兩人坐在手術室的會議室說話。窗外一陣風緊,雨滴“唰唰”打在窗紗上,會議室的地面濕了一片。這時,田老師的女兒小華匆匆進來,進來就說,他回來了。田老師的臉色霎時就變,似乎預料到有事情要發生。她忽地站起來,問,在哪裡?在家,剛到家。小華說。田老師拉著小華就走。我聽得莫名其妙,“他”是誰?“回來”是什麼意思?怎麼田老師這麼驚慌?突然,我明白了,田老師的愛人回來了。我愣愣地坐在會議室裡,聽著雨點打在紗窗上。風不刮了,周圍靜悄悄的。突然,田老師回來了,進來就對我說,你跟我來,到我家來。我也沒有多想,趕緊跟著田老師一起走。大片的烏雲從天空掠過,雲來天地暗,雲過草木明,斜風細雨,冰冷的雨點伴著淒淒苦風,落在身上,鑽進脖子裡。田老師和小華在前面匆匆走著,不說話,我跟在後面,也沒有說話。一條小道走過去,竟不見一個人影。田老師家住平房,房子前面是住戶們開辟的菜園子。菜畦青嫩,剛出苗。院子裡風小了點,很安靜,可以聽見房檐下雨滴的滴答聲。田老師家的屋門大開。進屋後,我看見一個男人坐在小凳子上,戴著帽子,正低頭抽煙。田老師進屋就厲聲喝問,你又回來幹啥,春節不是回來過了嗎?男人低著頭,沒有吭聲。小華也問,我媽不是問你嗎?你又回來幹什麼?娘兒倆的聲音很大,屋門開著,顯然,田老師想叫鄰居聽見她說話的聲音。我站在一旁很不自在,不知道田老師為什麼叫我來看這種家務事?聽她母女兩人的口氣,我心裡陣陣緊縮、發冷。那是田老師的愛人,是小華的親生父親啊!我想起我父親在鄉下勞改時,也是每年春節回家一次。我們全家在春節前幾個月就開始節食,把白面留下來,油留下來,就是為了能叫父親在家的幾天頓頓吃白面,頓頓吃飽飯。可是,田老師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親人呢?你怎麼不為我們娘兒倆想想,回來一次不夠,春節剛過,跟著又回來,單位怎麼說我?田老師摟著小華,說話間眼淚便流出。說這話時,她壓低了聲音。這是她的心裡話了。小華流著淚,畏畏縮縮看著她父親。我才明白過來,心裡嘩的一下翻騰,淚水便充滿眼眶。那男人仰起臉。我看到一張非常蒼老的臉,滿臉都是風霜和痛苦,眼裡浸著淚。他穿戴整齊,扣著領扣,像個讀書人。我想去給我父親燒點紙,他今年七十了。他說,滿臉哀求神色。你快走吧,哪兒都別去了,現在又搞運動了,你沒有聽廣播嗎?趕緊回去吧。田老師刻不容緩地說。說著側開身子,讓出門。她指著我說,今天我叫了科室的同志一塊來。她很歉意地看著我,又說,當著這位同志的面,你趕緊走吧,我也能向單位說清楚。男人看我一眼,滿臉羞愧,慢慢站起來,走到門口。田老師摟著小華,後退一步閃開。兩人流著淚,看著他。他站在門口,稍稍停了下,才走出去。院子裡仍然靜悄悄的,菜園彌漫著輕輕的炊煙。他很快轉過一道籬笆,消失在雨幕中。直到這時,小華才輕輕哭出聲來……我呆呆地著這一幕,不知道說什麼好。田老師是真心的嗎?小華是真心的嗎?肯定不是。可是,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停了好一會,田老師勸住小華的抽泣,對我說,他悄悄回來一趟,以為別人不知道,他前腳走,後腳跟著街道、派出所,還有醫院政治處,都逼著我寫材料,交代他為啥回來,到家都幹啥,說啥,吃啥,幾點上床,幾點起來,去哪兒了,見了誰,都要交代……又說,我實在受不了。又說,小華在學校連句話都不敢多說,學校有個什麼活動,她回家來,我看她驚得像只兔子……我問田老師,他父親是幹什麼的?田老師嘆口氣,沒有再說。於是,我便想到他父親一定是個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雙手沾滿人民的鮮血,被槍斃了。否則,怎麼他回來一次,田老師竟嚇成那個樣子,街道、公安也跟著緊張。到了第二年,有一次我和田老師聊天。她突然說,去年清明他回家,那天你還問我,他父親是幹什麼的?田老師告訴我,他父親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營長,1938年在河南蘭封與日本鬼子打仗,戰死在一座村莊。田老師說,那一仗打得慘烈,我聽他說,他父親帶了五百多人,幾乎死光,師長親自到他家報喪。他家在洛陽老城,師長的車開到他家的胡同口,師長下車後雙膝跪地,一步步挪著走,一路流著眼淚,到家時膝蓋都磨爛了。田老師說,那時候他才兩三歲,師長年年給他母親寄撫養費,十年不斷,1960年抓他時,從家裡的箱底翻出一封師長寄錢時寫的信,算說不清楚了。他母親呢?我問。田老師看著我,半天沒有說話。末了說,他被送到新疆第二年,死了。(本文作者喬海燕做過紅衛兵、知青、醫生、記者和編輯,現為鳳凰網副總裁。本欄目所述僅代表他的個人觀點。您可以通過新浪微博與作者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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