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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艺

卖 艺

下午四时许,翰林坝被人铁桶般围住。事缘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孩在此驻足卖艺。
    看客如果仅有三至四层,圈子基本可以稳定。因为两颗头之间的距离是两个人的单肩相合,足以给后边以及再后边的人腾出视觉空间。但是,眼下的问题是看客已经达到十数层之众,外围看客因不明就里所生的焦虑催逼他们朝前边的人挤压,前边的人受到挤压又把力传移至更前边的人,当内里人受到挤压时,圈子便望中心缩。倘这压力没有止息化解,圈子将会成演变一个饼子。
    卖艺汉屈腿下蹲,张开骨节凸棱的手掌,从身侧抓起鸭梨大流星锤一拎、一抖、一提、一抛,铁球便流星般向看客飞去,不等铁球碰人脸,汉子手一顿、一颠,铁球改变轨迹驰往一旁。几个回合后,他渐渐地把流星锤抡圆滑了,弧线和直线轨迹在有限空间里交叉变换,因为速度快捷,围观者的头顶、眼前、鼻尖都先后反复发出飒飒声。恐惧在内圈膨胀,无法克制的强力迫使他们运足背力朝后反弹,后边吃不住压,复又朝后用力。就这样,圈子又慢慢扩大。若还有人不识相倾身探入,汉子挥锤便照面门打去,进者吃吓,缩脖后退。圈子渐次复原、扩大。
    这当儿,小女孩在一堆兵器旁溜踢、下腰、甩膀、转脖、运腕,不一会儿,鼻孔张合、口纳大气。中年妇人去了外衣,将一红绸束腰,抖擞精神作深呼吸。眼光时而搭进人群,时而落向自家男人。
    汉子见圈定了,人头不再攒动,退步至兵器旁,抱拳道:
    “各位父老兄弟,小的姓王名德贵,我一家初到贵地,为的是献些小技。我们虽然吃饭靠朋友、穿衣靠朋友,但是,不会在朋友看得起劲时挨个讨钱。要是哪位大爷大哥大嫂大姐愿意赏几个小钱,兄弟我先在这里道个谢,”他抱拳揖了揖,又道:“兄弟我还有一求,我求你们看到精彩时,”他倏地打住,默视全场,复又吼道:“伸出宝贵的手鼓鼓掌!”
    看客正出神打量他----他的模样、神态、语气、动作----正沉浸在这个北方汉子悍烈的气场中,没料到话尾会冲自己来,一时没回过神儿。
    “行么?”汉子拔高了嗓门,
    “行!”这次齐刷刷应了。
    “好!”汉子松拳化掌自拍几下,音质干硬,似两块木板击打。
    几乎同时,着轻装的小女孩儿燕子般闪转腾挪,她做了三个侧空翻接原地后空翻。因动作极快,看客已然眼花缭乱,正发呆时,女孩儿一个利索收势、挺胸亮相,退了。人群爆起掌声。内中有看艺班表演成癖的,开初有几分轻眼,此时妥贴了:这不是浪迹冒皮的勾当,有火候,没枉在此等候。信心起了,手指也情愿的去探兜里的零碎钱。
    汉子出场,刚才女孩儿表演时,他目光紧追,专注并虔诚。此刻,他左手平托一块红砖,右手做掌垂于体侧。他没急于表演、也没言语,只是用深邃目光缓慢扫视人群。干涩皮肤覆盖的脸骨唯咬肌在抽动、颤栗。内圈一帮小孩儿急了,他们想看表演,不知这人为何木头般立着不动,他们眼神左顾右盼游离起来。与之相反,场子里大人们都瞪着敬畏且胆怯的眼盯他,不敢出大气。此时,汉子的威严在一片沉寂中显明了。前排两个中年人为向他暗示叹服,在他目光经由时,特意伸舌舔上唇,其中一位还不安地用手指反复卷衣裳下摆。这是小县城平民常有的情感表达方式。
    汉子紧闭的嘴唇松开了,但并不轻漫。他将目光收至红砖。旋即,百十双眼光一齐压向它。四棱四方的红砖躺在一只青筋暴突、骨节粗大的手中。没有人此刻还想着它是造屋用,只知它变了、不同以前了,至于怎样变?为何变?不得而知。作为看武班表演的观众,他们只想知道它将要派啥用场?他们觉着血朝脑门涌,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各位父老兄弟,”汉子发话了,“请看这块砖,”他一边说,一边朝地猛掼,左手叉腰,“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几个青年赶紧齐吼,他们怕旁人答迟了扫汉子兴,。因为他们心里早服了他,不愿让他觉得这县城的人不懂行。
    “好!现在,我要给你们表演空手撕砖!”说着,他高举双手,叉开五指,放亮声音,“就用这双跟你们一样的手,把它撕成两半!”言毕,目光鹰隼般直射人群。
    惊愕骚乱在圈中漫延开来----撕开?自古以来,卖艺人的绝活虽未睹尽,倒也细闻不少,谁听闻空手撕砖?莫说这厚且结实的砖头,便是一块帆布,若不拿剪子开个口,双手也奈何不得。于是,他们心上怀疑了。静穆变得躁动,四下一片嗡嗡声。见这情形,汉子不多言,只大喝一声:“看!”半蹲马步运气起来。
    突地,人圈儿乱了,打外向里垮了个缺----三个胸前别着黄牌的老太太慢腾腾颠了进来,她们来到汉子跟前打定,然后瞧他。汉子见状,收功立身,怔怔地望着她们。一老太太道:“去罢,这里不许摆摊的。”汉子急道:“难得大家伙儿捧场,还没了他们愿,我这里撕开砖头就走,不耽搁。”另一老太太发话道:“莫犟了,你不快点收起东西走就要遭罚款。”语气不狠,但右手却直直地掏出个罚款本子。汉子只得唤老婆女儿收拾器械。看客见没指望,哗地作鸟兽散。只剩几个小孩儿还在原地磨蹭,呀呀地打斗。
   
    不死心的孩子们一路尾随他们来到城西秋月门。打这儿望南是长途汽车站,望北是江边,地头与翰林坝相仿,扯场子倒是合适。汉子仰脖望天,太阳呈糊状朝远处滑去,光色比先前暗,下早班的人已买了菜匆匆返家。汉子急迫放下器物,抓起一面铜锣狠力敲,只几槌功夫,行人呼啦啦涌来。
    汉子照例按先前所述,行了开场白。然后转向器械摊,弯腰取一根磨得光腻的三节鞭面向众人。“走开!走开!”铁锤样的话打天上落下,又重又响。汉子急抬头,三楼窗户探出一中年人半截身子,打胸前朝外赶手道:“快走!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三岔路口!出了事谁负责?你找那几个钱赔得起人命?”汉子懵懵地,像挨了打。他把眼光挣开那人,落到门口,见吊牌上写着:大木县交通监理站。他收回目光,闷不做声又捆器械。“德贵,今天算了,晚咧。”妇人望着他道,语气有些央求。“不!要演!换个地头!”汉子低沉道。眼里射出两股粗光。
    黔靖街很长,或许是惯于长途跋涉,虽然扛了器物,他们依旧行得快。日头将没,沿街显出小县城临近黄昏时特有的热闹,有些行人漫无目的的溜达;有些行人偶尔看中啥,刺斜里穿街而过前去打量。货架上挂满牛仔裤和蝙蝠衫,一些透明丝衣罩在肉色塑料女模特身上,下体却净身光着。一货摊顶棚吊了卓别林活动人形硬纸板,下边露一截绳子,旁边写:同志,拉一下卓别林一角钱。货摊上摆着铜首饰、项链、领带夹、打火机、小十字架等杂件。间或可见一二老头有气无力地蹲在门槛儿边卖竹签、棕刷、耳刮、箅子、鱼钩之类。买草药的则提起嗓门吆喝:“止咳哩!清肺热哩!补肾哩!”人行道上间或有巨牌斜立,写明小巷内正在放映香港打斗复仇录像片。汉子拧了拧眉,放快脚步。他锐利地探视前方,神态里熬着焦虑。倘发现一块空地,他眼便放亮,脚步加快。走拢一看不成,又无奈地摇头,坚定的神情里流出温吞的沮丧。夫人和女儿明白她的心思,沿途皆顺着他。小女孩儿路过豆腐脑、凉虾摊时,只望一眼,咽咽口水,不曾开口要……
    绕城行走快一遭,来到城东皮家街,忽见密集货摊间有一较大地盘。汉子心突突急跳,自语道:“有了!有了!”妇人见男人激动,也咧嘴笑,拿巴掌拍女儿肩。
    放下器械,汉子抖手、伸腰、长吁一口气。他抬眼打量四周,看能扯多大圈子。这当儿,守货摊的主人都拿异样眼光盯他,他没介意,举起铜锣当当敲。刚起两响,一干涩声随后撵来:“这里摆不得。”汉子吃吓,循声望去,只见一老摊主冲他指身后,他扭头瞧:除了几扇紧闭的大门,别无它物。汉子不以为然,当当又敲。突地,小女孩儿手指大门嚷起来,汉子这才看清门上有歪歪扭扭粉笔字:内有车辆出入,严禁摆摊设点。汉子瞧妇人,妇人也瞧他。汉子道:“反正没车过,不怕。”说罢,又敲锣。“你这人眼睛不盯事。今天下午出了车的,这阵快吃夜了,车回来冲了你的摊不算,钱都收不到一文。”旁边一中年摊主又发话了,话虽硬邦邦的,却是好意。汉子咬咬牙、硬硬腮,做不得声。少顷,沉身打点器物复又上路,整个过程呆板麻滞……
    一座城眼见得走完了,汉子脸愈发铁青。打从翰林坝起,他们穿西街到西门,绕麻柳嘴到南门,又到大东门。沿途不是没空地就是有地不能演。眼下,他们朝着唯一没去的地方走。
    “听说北门热闹,兴许看的人多。”妇人见男人郁闷,安慰道。
    “热闹的地儿摆摊的也多,万一又没空地……”汉子黯然作答,却截下了话尾。他觉着说出来也枉然。
    “要是北门也没地头,今天就演不成了。”妇人道。
    汉子转头拿眼直视妇人,把妇人眼光逼得怯生生离开,才慢慢道:“只要出门就认定演,演不成,不回栈房。”
    “也是的,要实在没地头呢?”
    “呣,没地头……许是……呣,也要、也要演。”口气阴幽,像从极远处飘来。
    妇人望着他木讷笑,道:“我知是这话,雪花又要挨饿了。”
    “我学了十六年。”汉子仍旧望前方,似自言自语。
    妇人不作声。
    转眼已到北门口。他们原想着老门总是热闹乱哄之地,各类杂摊不少。可眼下的北门是一条光鲜、整洁、平滑的大理石阔道,两边皆是装饰豪华的店面,霓虹灯招牌耀眼夺目,“又新时装”、“瓷庄”、“卧龙居”、“柯达冲印”依次排列,再看路上,都是穿得好看的人,男女绞着手膀子悠悠地逛。好些人还拿怪眼打量过来----像看猴子。汉子双眼收归脚下,心里只求快些离去……
    绕一大转,又回到翰林坝。此时,天色近黑。汉子搁下器械立于路旁,从兜里掏出烟叶裹了大口吸,双眼发红乱瞧,手指将关节压得啪啪响……如此过去片刻,他蹲地杵灭烟火,吼道:“走!”
   
    江边,沙滩空旷、岸线阒寂。近旁,一铁驳船依着缆绳的牵拉,泊得平稳。七个水手在上边寻着消闲的事儿打磨时光---- 一个在补胶鞋、一个在吹口琴、一个蹲在舱门边拨弄收音机、一个在放排钩钓、两个在下象棋、还有一个在厨房。
    卖艺人踏着柔软沙地,悄没声息近前,搁下器械。汉子又抬头看天,太阳已没,天空青里泛黑,沉极。他咧咧嘴,拿深不可测的眼光望水手。对妇人道:“不走了。”
    妇人点头。
    水手望着他们,心生疑团。片刻,下棋的水手靠船舷喝道:“喂!这船近日不走,你们另寻一只罢。靠码头那边有卸完货的。”话音刚落,汉子上前一步,抱拳道:“我们寸步不走,只在此给各位大哥献艺。”

    献艺?水手愣了,继而慌了。于是,不约而同聚一团细声嘀咕。少顷,内中一人发话道:
    “我们就这几个人,不值你劳神。”
    汉子平静道:
    “城里没地头,我们走一大遭了。”
    “在这里扯场子没赚头哇。”水手道。
    “我们不图啥,只求演!只求各位大哥捧场喝彩。”
    水手更觉奇,转而开始打量这三人:他们身着武行服饰,眼睛有神。汉子像从山野出来,十足野味,脸上骨头青石样硬挺,筋肉间牵着一股股蛮力;妇人口唇紧闭,双手叉在腰间像拿架势,看模样,便是待到明晨也是不肯离去;小女孩儿睁大眼直朝船上看,不怯。他们立在沙滩上,随凉风撕扯头发、掀扯衣襟,一动不动。
    水手又凑一团,一阵嘀咕后,有人对尾舱喊:“李二麻!”随喊,一老头探出头来,“再掺些水,多丢几把米。”话音刚落,老头即隐,只从门里滚出一沙哑声:“中!”
    驳船上对话当口,汉子已自顾在沙滩上跨步踩圈。一水手不解,小声道:“这师傅真怪,没有人,还踩圈子。”另一水手道:“要钱不要钱,圈子要扯圆。行规来的。你懂个逑。”
    晚风将话递进汉子耳朵,他装作不知,仍旧踩,极认真,仿佛周遭确有密匝人群。
    “有圈子他自在些”一水手猜道。
    “划地为王。”另一水手道,自个儿笑了。
    “哪来这么多王?人家是起精神的作用。”有水手不满了。
    “晓得,其实是怕别人进他的地盘。”那水手这次不笑了。
    此时,汉子于圈中立定,对水手抱拳道:
    “今儿个天快黑了,我们一家出得栈房门还没演成一场。现刻,我就要演了,”说到这,他面部颊肌蛙腿样抽搐,声音颤抖,“我可以演了……我要赶在天黑前,拈一个拿手功夫献给在场的各位大哥!”说罢,汉子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慢慢返身,一步步走至器械前俯身,叉开巴掌抓起红砖踏向圆心。默立一阵,汉子低沉道:“现刻,瞧我用手掌撕它,撕开!”声如洪钟于夜里鸣响,撞人胸膛。肃穆里,他双眼紧盯水手,似观其反应,又似显功夫至绝。水手不做声,唯有目光钉子般钉住砖头。
    汉子蹲开马步始运气,他的眼光不像刚才那样做尖厉状射出去,而是衍射至面前二尺许即溶于空旷。须臾,膀上肌肉膨壮、紧绷,十指鹰爪样弯曲紧扣,死掐红砖两腰。接着,他突地由马步转右弓步并下压身躯,一边压,一边发劲。因调运内气之故,身体在柔于紧之间往复变换,一次次爆出震耳欲聋的嗨!嗨!嗨!
    若不观人,唯闻其声,断难判定是人声----它不由意志控制,径由肺腑爆出,其势可掀驳船。水手们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悸。看汉子脸,双目紧闭、万物不存。水手面面相觑,口唇嗫嚅,情绪不能自持。终于有人忍不住,道:“肺、肺要出血。”“莫、莫乱说。只是,可能、可能撕不开,唬人。”另一水手道。“不像假过场。”第三位水手接着道。“日你个妈哟,闭起嘴巴看嘛,屁话多!”这一位显然急盼结果出现。
    此时,嗨!嗨!厉响似石崩。江心偶尔驶过船只,推来排浪,水手受着颠簸,却不理会。汉子的弓步随着运气发力,愈加低沉,待低至极限,倏地换成另一侧,如此往复不绝……
    “砰!”一声脆响,红砖陡然断作两截,汉子青着脸,双手各执一块,打两侧高举,黑熊样摇摇晃晃。水手猛烈鼓掌,胸膛起伏。汉子立在圈中纹丝不动,看那掌足足鼓了好一阵才放下手,两眼燃光、浑身颤栗。他双脚贴沙,出着内家拳的蹚泥步来到船舷,默默递上砖块。水手竞相伸手来抓,捏住便围观,高喊:“奇!奇!异人!”厨房煮饭的李二麻不知何时溜来了,也在一旁揉着眼皮连连叹。
    汉子转身,高挺胸回到摊前,宏声唤妇人孩子收拾行头。水手道:
    “师傅,上来吃饭,没好菜,有咸鸭蛋,泡菜,新米嘞,尽扒也吞三四碗嘞,快上来。”
    汉子听到呼唤,转身对水手抱拳道:“谢各位大哥好意,时辰不早,得赶回。今儿个,”说到这里,他收敛笑容,双眼射出先前坚定的光,一字一顿道,“你们的船要没靠在这里,我们赶到演时,天也黑了。”
    说罢,唤起家人要上路。水手见状,急往兜里掏钱,却忘了那兜平常只装烟和火,钱全压在篾席下。一水手正要返身进舱摸钱,见三人已拔脚离去,方知他们并非客气,实是没存心收钱。
    三人的身形----两高一矮----在昏黯的沙滩上成了黑影,愈去愈小。最后,只作细点,融入暮霭。
    水手相互打望,做声不得,只在心里纳闷着。
   
   (2012、2、7老乐改于澳洲)
   
   
(卖 艺 全文完博讯
“军队国家化是新中国的基本国策,党卫军是法西斯和蒋介石才干的事情,是欺骗人民的卑鄙手段。”——《新华日报》1944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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