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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報:人心變亂最可哀---辛亥百年,有感於歷史與現實的所感所思

南方都市報:人心變亂最可哀---辛亥百年,有感於歷史與現實的所感所思


人心變亂最可哀

-----辛亥百年,有感於歷史與現實的所感所思



(作者:楊奎松 華東師範大學特聘教授)





引用:
  摘要:從毒鹹蛋、毒奶粉、黑大米、地溝油,到“我爸是李剛”,竟發展到佛山女童小悅悅事件,中國今日社會人心可謂亂像紛呈。此亂由何而來?今人說法不一,但似乎都和辛亥扯得上點兒關系。


  今生亂像怪辛亥?

  從毒鹹蛋、毒奶粉、黑大米、地溝油,到“我爸是李剛”,竟發展到佛山女童小悅悅事件,中國今日社會人心可謂亂像紛呈。此亂由何而來?今人說法不一,但似乎都和辛亥扯得上點兒關系。

  有一種說法,認為中國近百年來之亂像,根本上是迷信革命的結果。中國革命自辛亥始,故辛亥革命實為是始作俑者。

  另一種說法類似,相信梁啟超“人民程度未及格”,不能實行民主之說。認為中國近代之亂,根本上與盲目學西方,引入民主政治有關。說凡動亂年代,大多都是中央集權缺位之時;凡社會穩定之日,一定是強權專制穩固之年。故辛亥革命導致中央集權垮台,難辭其咎。

  再一種說法,則肯定辛亥革命不僅無害,而且有功。他們將一切中國之亂,都與改良或革命不徹底掛起鉤來。認為辛亥以後中國之所以會陷入混亂,不是因為革了命,而是因為革命不徹底。共產黨徹底革命,就有了統一、強固的新中國。

  比較清朝統治期間的大一統局面,辛亥革命後的中國確實陷入到嚴重的混亂之中。只是,把辛亥革命後的政治之亂,與今日中國的社會之亂混同起來,實不相宜。

  中國之“亂”,素有兩種:一種是政治之亂,一種是社會之亂。前者就像辛亥革命之後,國家四分五裂,任誰都統一不了中國,一切都取決於實力,而實力又依賴於對地方財力、物力和人力的控制,結果就形成了地方軍閥割據和憑借槍杆子“打江山、坐江山”的政治亂像。

  但是,政治變亂,未必會帶來社會之亂。社會紊亂,也未必是步政治之亂而來。

  比如,中國歷史上王朝更迭、內亂外患不知凡幾,民間統系、秩序等級、人倫關系、鄉規民約、道德傳統等,始終傳承延襲,很少因政治變亂而發生劇烈變化。這也是建立在小農經濟基礎上的中國,兩千年來時分時合,卻總能夠維系其大一統政治文化格局的一個重要社會條件。即使是發生了辛亥革命,國家變得動蕩不安,四分五裂,中國基層社會形態雖漸趨惡化,多半也還是維系著傳統的結構和秩序。這種情況,讀黃宗智、莊孔韶、李懷印、王先明等人寫中國農村的書都不難有所了解。即無論國家層面的政治如何混亂,相對於基層,尤其是相對於廣大農村來說,哪怕是到了抗戰前後,許多地方社會及人心的改變並不大。農民仍舊延襲著世代相傳的傳統規約、道德和習慣,縱使是農村中那些有權力及有聲望者,因為維護傳統制度運作需要民心的緣故,想胡作非為者也還是會有所顧忌。

  反過來,社會及人心的紊亂,也未必一定相伴於政治的變亂。早年歐洲資本主義,私欲橫流,道德淪喪,弄成貧富懸隔,階級對立,各國政治本身卻未必都發生了變亂。同樣,今日中國政治之統一、國力之強盛,為百年來所未有,政治並未紊亂,卻禁不住社會及人心亂像滋生蔓延。

  故簡單地否定辛亥革命,認為用暴力的方式推翻帝制與集權政治,導致了中國後來各種亂像的說法,未必站得住腳。而簡單地斷言大國國民道德倫理與社會關系的好壞優劣,取決於管控的寬嚴強弱,認為根除私欲、貪腐和黑惡勢力,只能借助暴力與專政的觀點,更是不知從何談起。

  當年革命隱與憂

  “中國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認為中國革命應分三步來進行。第一步是要推翻滿人統治,即實行所謂“民族革命”;第二步是要成就共和憲政,也就是所謂政治革命,孫中山又稱其為“民權革命”;第三步是要在政治革命勝利的同時,“畢其功於一役”地實現限制資本和平均地權的目標,實行所謂社會革命,孫稱之為“民生革命”。嚴格說來,辛亥革命只完成了孫中山計劃中的一步多一點。即只是推翻了滿人統治,並建立了共和制度,不僅他所主張的民主憲政,以及民生革命的目標未能達成,就連使中國在漢人統治下變成統一、獨立的民族國家的目標,終其一生也未曾實現。

  對於辛亥革命後中國政治之亂像,梁啟超早就有所預言。他斷言:凡是歷史上長期專制的國家,“一旦以武力顛覆中央政府,於彼時也,惟仍以專制行之,且視前此之專制更加倍蓰焉。”因古來相傳之國憲盡毀,革命之後難免使人民四分五裂,黨爭層出不窮,最終非“有一非常之豪傑,先假軍隊之力,以攬收一國實權”不能解決問題。問題是,凡用強力取得政權者,必會以強力維護之。結果,“此篡奪者之名,無論為大統領、為帝王,而其實必出於專制。”屆時民眾若再想獲得失去之自由權,“舍再革命外,無他途也。”

  歷史研究的價值,在這裡得到了充分的顯現。證之辛亥革命之後中國專制復專制、革命復革命之經歷,我們不難發現梁啟超確有超乎同時代人的先見之明。他所以能夠做出如此准確的判斷,是因為那個時代許多歐洲學者深入考察過法國革命及其隨後的歷史,梁啟超從中獲益匪淺。但是,那個時代還沒有漢娜·阿倫特以及蘇珊·鄧恩那樣更深入、更細致的研究,人們還很少注意到法國革命與美國革命在追求平等與自由問題上的重大區別。簡單地把法國革命的政治革命性質與社會革命性質混為一談的結果,使梁啟超相信依靠下層會黨鬧革命的孫中山等人,與鼓動法國窮人造反的羅伯斯庇爾等人,沒有什麼兩樣。

  實際上,孫中山與梁啟超一樣並不主張鼓動窮人來搞均貧富,他也不贊成馬克思關於消滅私有制的主張。他的政治革命,其實仍舊是精英革命。他的社會革命,也只是意圖限制私人資本,使之不能左右國計民生;同時主張用和平贖買的方式,將土地逐漸收歸國有,並分配給無地少地的農民,使耕者有其田,避免在中國重演貧富懸殊現像而已。孫中山的革命思想中既不含有剝奪富人財產的想法,也根本反對破壞傳統的社會秩序與道德人倫關系。

  這也即是說,辛亥革命後中國時局愈益混亂與分化,或可怪到孫中山政治革命的主張與堅持上去;但中國百年來所發生的社會與人心之巨變,卻未必能與孫中山的革命扯上多少關系。

  南橘北枳不足怪

  在網上讀到邵建教授去年發表的一篇文字,裡面提到:“為什麼同盟會用革命求共和,企圖解決專制問題,結果是另一種專制旋踵而至?”他舉出梁啟超的說法給出了回答:“革命無以產生政治改良,只能產生專制政治。”他進而指出,即使辛亥革命後中央政權不落到袁氏手上,“按照孫中山劃定的步驟,軍政之後是訓政,訓政本身就是國民黨的一黨專政”,中國也還是脫不開專制的格局。

  歷史很難假設。因此,說孫中山主持的南京臨時政府如果能夠執政,中國還是會搞一黨專政,恐怕很難讓所有人都認同。不要說當時的孫中山等能否迅速組成一個具有獨裁性質的執政黨,就是以當時各省派系、軍閥日漸形成壯大,而南京既無兵又無餉的情況,我們也很難想像孫能夠推行其所謂軍政、訓政的步驟方案。更何況,孫還有一個憲政步驟在訓政之後,並且在他的計劃裡也不主張訓政要訓太長時間。照他的方案和實力,他就是搞訓政,理論上搞幾年也必須要宣布實行憲政了。

  但是,邵教授的說法也有其道理。因為,力倡共和憲政的孫中山,未必真的願意按照西方現代民主共和觀念來行事。西方現代共和民主觀的核心,是要維護公民的自由和平等權利,為此要以國家根本大法,即憲法的形式,確定公民的基本權利不受國家侵犯,並制約政府及其官員的權力。孫中山接受共和觀念,對民主、自由、平等的主張卻並不認同。

  概括言之,孫中山相信人生來就有優劣高低之分。他指出,人有“先知先覺”,“後知後覺”,和“不知不覺”的區別。人類社會的進步,只能靠那些“先知先覺”者提出思想、制定方案,灌輸給部分“後知後覺”者,由他們去領導大批生生世世都“不知不覺”者,如會黨分子,來衝鋒陷陣、貫徹落實。因為有此差別,要成就事業,就必須把權力全部集中到“先知先覺”者手裡,建立領袖個人專斷體制,絕不能講自由、講平等。這也是邵教授所說國民黨後來“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獨裁思想,根本來自於孫中山的原因。

  孫中山在中國革命黨人當中,是比較多地受到西方思想影響的一個。他不僅最早主張中國要學美國,力倡“共和”、“憲政”,而且一度時常表示最推崇美國總統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一說,制定《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也知道寫上“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之類的話。然而,在思想深處和實際行動上,他又不免會受到中國傳統觀念的影響,堅決地主張個人專斷和精英政治。孫中山尚且如此,同時代其他一干人等往往還不如孫中山,也就不難想像了。

  由此或可說明,辛亥革命不能在中國成就一個真正的共和民主政體,並不能簡單地歸咎於某個主要政治領導人性格、人品、知識能力上的不足,或歸結為其所依賴的政治勢力不夠強大,也不能只是從當時政治人物或政黨的政策策略上去找原因,歷史的背後往往另有更深層的原因在起作用。

  民主落地為何難

  中國為什麼不易實行民主?不僅梁啟超,就是孫中山也一樣相信中國存在著“民智未開”和“人民程度未及格”的問題。孫中山之所以強調要經過軍政———訓政———憲政這三步過程,才有可能實行民主憲政,正是他相信長期生活在專制制度下,文化程度低下,對權利義務缺少概念的大多數中國人,必須經過一個教育、訓練和被引導的過程。回顧歷史,近百年來,不管在野時如何主張,一旦走上執政舞台,任誰都會強調這種必要性。這既奇怪,也不奇怪。

  唯物史觀強調存在決定意識,相信有什麼樣的社會經濟條件、文化環境,就會有什麼樣的思想觀念、政治主張,乃至於也就會產生出什麼樣的政治家和什麼樣的政治制度。因此,有學者就特別強調說:經濟發展是社會發展的前提,經濟基礎是最重要的。換言之,中國之所以民主政治不能順利落地開花,根子是中國當時的經濟還處在小農經濟的水平上,不可能真正形成政治民主的社會需求。因為,從西方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看問題,必須經濟先發達到相當程度,專制主義束縛經濟貿易自由的問題變得尖銳起來,經過一個思想啟蒙的過程,社會正義變成廣泛社會要求,然後才可能逐漸開始有所謂政治民主的制度建設發生。

  但這樣的解釋未必完全合理。現實的情況是,世界上許多所謂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水平,不僅早已超過自身100年前的發展水平,而且也遠遠超過了法國、美國1789年創立共和民主制度時的發展水平,但它們中不少國家既沒有發生過一個思想啟蒙運動,也沒有成就一個政治民主的制度建設。

  從歷史上看,無論共和,還是民主,也不純粹是資本主義生產發展的伴生物,它們從古代希腊、羅馬時起就有其雛形了。最早奠定西方民主政治基礎的英國大憲章形成於1215年;歐洲最早的民主政治制度———英國的君主立憲制確立於1689年;日本形成君主立憲體制是在明治中期,它們那時國內的資本主義也都還沒有發展起來。

  摩爾根早就發現,人類的民主政治形式在原始部落狀態就已經產生出來了,它和現代個人自由、權利平等之類的觀念沒有任何關系。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很詳盡地描述了摩爾根在這方面的發現和研究,即古代氏族部落如何通過議事會,經過所有成年男女平等表決的方式,選舉或罷免酋長,以及決定部落中其他重大事務。一些鄰近的部落如何會出於避免過度爭奪或相殘而組成部落聯盟,由各個氏族的酋長和軍事領袖組成部落議事會,來決定宣戰、媾和以及其他共同事務。

  無論是古雅典的直接民主制,還是古羅馬的代議民主制;無論是古羅馬共和國,還是中世紀的威尼斯共和國,其實多半也都是從部落民主的歷史傳統或經驗中沿習演進出來的政治管理方式。而所有這些共和或民主制的共同特點,就是強大的專制王權的缺位,各種不同力量之間存在著平衡和協調各自利害關系的需要與條件。包括1215年世界上最早演生出來的作為英國後來立憲制基礎的英國大憲章,也是建立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國王與貴族力量既相互對立,又相互需要,誰也不能消滅了誰,必須通過妥協的方式來達到相互制衡的目的。

  歐洲式的力量均勢之所以會對整個制度發生影響,也和它們那裡國王與貴族關系的歷史傳統有密切關系。歐洲(也包括日本)歷史上國王和貴族不是天子與屬臣的關系,國王沒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不少貴族都與國王沾親帶故,國王多半只是貴族中的領袖,國王的地位是靠貴族擁戴才形成和鞏固的。國王沒有全國性的軍事力量和由中央到地方的官僚、稅收及警察系統,各地的土地、租稅、農民,包括日常治安和戰時的武裝力量,基本上都掌握在各個貴族手裡。這是貴族與貴族之間,以及貴族與國王之間容易形成力量制衡關系,最終容易走向民主政治體制的一個很重要的條件。

  由上可知,民主共和政治形成的要件首在分權,而分權的前提是要存在力量均勢和相互制衡的條件與需求。即使是法國通過激烈革命建立起來的共和民主政治,輾轉曲折最後所以能夠生長起來,也是因為它那裡形成了一個“第三等級”。它足以和君權、貴族勢力相抗衡。

  政治文化難改觀

  中國與歐洲的最大不同,恰恰在於它們的歷史傳統互異。除了春秋、戰國或魏晉南北朝中十六國階段,不論漢人統治還是非漢人統治時期,中國基本上都是大一統的局面。皇權至高無上,它的統治,通過官僚、稅收、警察和軍隊,遍及國家的每一個地方,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挑戰或制衡皇帝的權力。這樣一種天下觀並且形成為一種文化觀念,深入人心,即使到辛亥革命以後,皇權不復存在,國家事實上已經分裂,大一統的天下觀卻並未改變。

  有學者指出,辛亥革命後,特別是袁世凱去世後,中國也曾經出現過足以形成民主政治的客觀條件。如果不是蘇聯勢力的介入和孫中山國民黨堅持武力統一與一黨獨裁的革命方式,中國完全可能走上“聯省自治”,亦即美國式的“聯邦制”共和國的道路。

  這樣的看法或許有一定道理,但是,共和民主政治不僅需要力量均勢,而且需要克服大一統的傳統觀念。恰恰在這一點上,中國人做不到。辛亥革命後,包括袁世凱去世後,各方依舊互不相下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放不下大一統的政治文化觀。掌權的北洋集團,包括孫中山等革命黨人,不僅互爭正統,而且都不接受地方分治的可能,結果只能靠戰爭或革命來爭正統地位,也就只能著眼於恢復具有獨裁性質的大一統政治了。

  中國之所以難走民主政治之路,還因為中國人缺乏契約文化傳統和信用精神。在歐洲的歷史上,白紙黑字寫下來的協議就具有法律效力,不論誰吃虧,誰占便宜,簽了就得認賬。只要協議各方不重簽或共同宣告廢棄,哪怕是後代子孫,也還要受協議的約束。中國的情況卻全然不同。

  熟悉辛亥革命歷史的讀者都清楚,辛亥革命成功後形成的最重要的一個政治契約,就是1912年3月11日頒布實施的,史稱中國第一部憲法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但是,無論制定該法的孫中山,還是承諾遵守該法的袁世凱,沒有誰是真心想要實行該法規定的條款的。

  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與中國商業文化氣息淡薄,缺少信用意識和精神有關。中國人道統至上,妥協往往被視為退讓,被引為恥辱。因此,通過妥協來取得利益上的交換不僅不足取,還極易受到非議。從道統、義理的觀念出發,是君子不僅應舍利取義,而且應該敢舍小義而取大義。因此,中國的政治家對道德、信用並不看重,視其為小利小義,他們更習慣於把目的看成一切,相信操之在我才有正義,只有在實力不足時才會同意妥協談判。並且他們從來都只是把談判或協議看成是一種鬥爭的策略手段,會暗自提醒自己要以屈求伸、韜光養晦、臥薪嘗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故力量對比一旦轉化,他們馬上會翻雲覆雨,不僅視妥協契約為屈辱,棄如敝屣,而且必欲奪回歷史上因妥協而“損失”的利益。

  由此可知,孫中山當臨時總統,就通過政府組織大綱,規定總統可總攬一切權力;他不得不讓位給袁世凱,就馬上另訂約法,限制總統權力;袁世凱取得大位後,不僅處處不照約法行事,而且很快通過新約法等,全面改行總統制,大家一切從利己的目的出發,實非偶然。

  查中國自辛亥革命以來的政治史,各派人物幾乎無不如此行事。表面上也進行過各種談判,簽訂過這樣或那樣的約法、憲法、條約或協定,實際上大家都是各懷暗胎,損人自益,鮮有人會信守承諾。這些白紙黑字的文件最後不是被束之高閣,就是被撕毀破壞。因為任誰都相信,義理在自己一邊,其他都只是方法問題。中國當年共和民主建立不起來,各種政治勢力之間形不成信用契約關系,顯然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政治上的無信用,損人利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能簡單地責怪那些政治家們,因為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社會文化現像的一種折射。

  中國是一個小農經濟的社會,小農經濟的文化最主要的一個特點,就是自私、短視。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就是中國傳統小農社會文化意識的一種典型寫照。傳統中國用來維系小農社會和諧與秩序的,是宗族血緣關系、道德倫理、鄉規民約和風俗習慣。中國人雖多無宗教信仰,但社會秩序有儒教的綱常禮法捆著,人際關系有儒教的禮儀民俗管著,縱使不識字者,也講尊卑,守本分,敬鬼神,怕報應;旦能讀書,從幼童起就得學修身、齊家之說。一直到上世紀30年代,多數國小還必須上修身課。上千年來,中國基層社會一直是由最熟悉且最需要遵從這一切禮俗規矩的士紳階層管理和維系著的。他們從非官方的宗族組織的角度,與代表著官方的保甲長,共同承擔著勸善懲惡,教化村民的作用。換言之,人性可善可惡,中國小農文化中自私特性可能導致的種種惡果,千百年來被層層疊疊的禮法民俗禁錮在魔盒裡。此中固生出種種壓抑,蓋亦有其不得不然者也。

  不過,中國邁向現代化的步伐注定要打破傳統的社會統制形式。而最早破壞這一切的並不是辛亥革命,卻是清末新政。其興西學,遣留學,廢科舉,改官制,辦實業等等措施,從20世紀初年就極大地改變了傳統的社會結構。“學而優則仕”不可能了,有能力的士紳和青年紛紛轉去城市或出洋留學,農村人才漸漸干枯,人口素質大幅下降。逐漸地,即使像江浙這樣農村基層文化教育程度相對較高的省份裡,很多保甲長連學都沒有上過,土豪劣紳越來越多。再加民國年間戰爭不斷,政府軍隊橫征暴斂,許多地方的農民被逼得走投無路。共產黨武裝奪權,打土豪奪田地,自然順理成章地成就了一場翻天覆地的社會革命。

  社會革命極大地解放了窮苦的民眾,但也釋放了人們的私欲。韓丁在《翻身》一書中記述的部分農民解除了血緣、道德等等束縛之後,為追逐財富,不畏鬼神、泯滅親情的狂熱場景,令人過目難忘。當年,許多農民為分得財產,不惜與同村親友撕破臉;因為不滿足於本村富裕戶財物太少,農民們不僅成千上萬地湧到縣城,包括到大城市裡去搶奪地主在城裡的店鋪、工廠乃至房屋,甚至到處拆毀寺廟,破壞神像,掘人祖墳,扒骨揚灰,只為多找到一點兒意外之財。改革開放後屢禁不止的盜墓潮和坑親殺熟以取財的求財狂熱,恐怕都可以從早年歷史運動中找到它原來的影子。

  俄國人口比例中農民的比例要比中國人口中農民的比例小得多。但當年的列寧同樣也要面對大量自私自利的農民兄弟。他的覺悟似乎要早許多。革命一成功,他就注意到俄國小私有者意識可能帶來的阻礙和危害。他很清楚觀念的改變需要有生產和生活方式改變做基礎,故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此,他相信,抑制私欲,只能讓國人重新“習慣於遵守多少世紀以來人們就知道的、千百年來在一切行為守則上反復談到的、起碼的公共生活規則”。

  政治革命,推倒一個政權,另建一個政權就可完成。社會革命則大不同。破舊易,立新難。人們千百年來賴以生存的傳統的社會關系、交往方式,列寧所重視的公共行為規則被破除,人們生存、交往、思維的環境條件和習慣模式卻無法根本替換。樊籬盡毀後,得到釋放的私欲就燒不盡,且吹又生了。沒有哪一個社會真能按照執政者主觀設計出來的所謂新道德和新文明邁上歷史新台階。

  尤為甚者,在中國,把國人從過去對祖宗、對鬼神的敬畏觀和講尊卑、守本分的禮俗觀中解放出來,反而使原本就缺乏宗教信仰的國人行為處事,不是變得更為“集體”,而是更加自我。從小所受到的“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的意識教育和現實熏陶,磨滅了國人原本就所剩不多的道德心、同情心、仁愛心,乃至於羞恥心,卻釋放了原來被限制在魔盒裡的動物本性。一旦市場化大潮席卷而來,人人被拋進適者生存的競爭急流中來,社會道德惡化,私欲膨脹,貪腐盛行,難免會愈演愈烈並成為一種不可抗拒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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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習慣残體字的同學不習慣,我用繁簡轉換了一下,方便閱讀:

 摘要:从毒咸蛋、毒奶粉、黑大米、地沟油,到“我爸是李刚”,竟发展到佛山女童小悦悦事件,中国今日社会人心可谓乱像纷呈。此乱由何而来?今人说法不一,但似乎都和辛亥扯得上点儿关系。


 



  今生乱像怪辛亥?


  从毒咸蛋、毒奶粉、黑大米、地沟油,到“我爸是李刚”,竟发展到佛山女童小悦悦事件,中国今日社会人心可谓乱像纷呈。此乱由何而来?今人说法不一,但似乎都和辛亥扯得上点儿关系。


  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近百年来之乱像,根本上是迷信革命的结果。中国革命自辛亥始,故辛亥革命实为是始作俑者。


  另一种说法类似,相信梁启超“人民程度未及格”,不能实行民主之说。认为中国近代之乱,根本上与盲目学西方,引入民主政治有关。说凡动乱年代,大多都是中央集权缺位之时;凡社会稳定之日,一定是强权专制稳固之年。故辛亥革命导致中央集权垮台,难辞其咎。


  再一种说法,则肯定辛亥革命不仅无害,而且有功。他们将一切中国之乱,都与改良或革命不彻底挂起钩来。认为辛亥以后中国之所以会陷入溷乱,不是因为革了命,而是因为革命不彻底。共产党彻底革命,就有了统一、强固的新中国。


  比较清朝统治期间的大一统局面,辛亥革命后的中国确实陷入到严重的溷乱之中。只是,把辛亥革命后的政治之乱,与今日中国的社会之乱溷同起来,实不相宜。


  中国之“乱”,素有两种:一种是政治之乱,一种是社会之乱。前者就像辛亥革命之后,国家四分五裂,任谁都统一不了中国,一切都取决于实力,而实力又依赖于对地方财力、物力和人力的控制,结果就形成了地方军阀割据和凭借枪杆子“打江山、坐江山”的政治乱像。


  但是,政治变乱,未必会带来社会之乱。社会紊乱,也未必是步政治之乱而来。


  比如,中国历史上王朝更迭、内乱外患不知凡几,民间统系、秩序等级、人伦关系、乡规民约、道德传统等,始终传承延袭,很少因政治变乱而发生剧烈变化。这也是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中国,两千年来时分时合,却总能够维系其大一统政治文化格局的一个重要社会条件。即使是发生了辛亥革命,国家变得动荡不安,四分五裂,中国基层社会形态虽渐趋恶化,多半也还是维系着传统的结构和秩序。这种情况,读黄宗智、庄孔韶、李怀印、王先明等人写中国农村的书都不难有所了解。即无论国家层面的政治如何溷乱,相对于基层,尤其是相对于广大农村来说,哪怕是到了抗战前后,许多地方社会及人心的改变并不大。农民仍旧延袭着世代相传的传统规约、道德和习惯,纵使是农村中那些有权力及有声望者,因为维护传统制度运作需要民心的缘故,想胡作非为者也还是会有所顾忌。


  反过来,社会及人心的紊乱,也未必一定相伴于政治的变乱。早年欧洲资本主义,私欲横流,道德沦丧,弄成贫富悬隔,阶级对立,各国政治本身却未必都发生了变乱。同样,今日中国政治之统一、国力之强盛,为百年来所未有,政治并未紊乱,却禁不住社会及人心乱像滋生蔓延。


  故简单地否定辛亥革命,认为用暴力的方式推翻帝制与集权政治,导致了中国后来各种乱像的说法,未必站得住脚。而简单地断言大国国民道德伦理与社会关系的好坏优劣,取决于管控的宽严强弱,认为根除私欲、贪腐和黑恶势力,只能借助暴力与专政的观点,更是不知从何谈起。


 


 


  当年革命隐与忧


  “中国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认为中国革命应分三步来进行。第一步是要推翻满人统治,即实行所谓“民族革命”;第二步是要成就共和宪政,也就是所谓政治革命,孙中山又称其为“民权革命”;第三步是要在政治革命胜利的同时,“毕其功于一役”地实现限制资本和平均地权的目标,实行谓社会革命,孙称之为“民生革命”。严格说来,辛亥革命只完成了孙中山计划中的一步多一点。即只是推翻了满人统治,并建立了共和制度,不仅他所主张的民主宪政,以及民生革命的目标未能达成,就连使中国在汉人统治下变成统一、独立的民族国家的目标,终其一生也未曾实现。


  对于辛亥革命后中国政治之乱像,梁启超早就有所预言。他断言:凡是历史上长期专制的国家,“一旦以武力颠覆中央政府,于彼时也,惟仍以专制行之,且视前此之专制更加倍蓰焉。”因古来相传之国宪尽毁,革命之后难免使人民四分五裂,党争层出不穷,最终非“有一非常之豪杰,先假军队之力,以揽收一国实权”不能解决问题。问题是,凡用强力取得政权者,必会以强力维护之。结果,“此篡夺者之名,无论为大统领、为帝王,而其实必出于专制。”届时民众若再想获得失去之自由权,“舍再革命外,无他途也。”


  历史研究的价值,在这裡得到了充分的显现。证之辛亥革命之后中国专制复专制、革命复革命之经历,我们不难发现梁启超确有超乎同时代人的先见之明。他所以能够做出如此准确的判断,是因为那个时代许多欧洲学者深入考察过法国革命及其随后的历史,梁启超从中获益匪浅。但是,那个时代还没有汉娜·阿伦特以及苏珊·邓恩那样更深入、更细致的研究,人们还很少注意到法国革命与美国革命在追求平等与自由问题上的重大区别。简单地把法国革命的政治革命性质与社会革命性质溷为一谈的结果,使梁启超相信依靠下层会党闹革命的孙中山等人,与鼓动法国穷人造反的罗伯斯庇尔等人,没有什麽两样。


  实际上,孙中山与梁启超一样并不主张鼓动穷人来搞均贫富,他也不赞成马克思关于消灭私有制的主张。他的政治革命,其实仍旧是精英革命。他的社会革命,也只是意图限制私人资本,使之不能左右国计民生;同时主张用和平赎买的方式,将土地逐渐收归国有,并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使耕者有其田,避免在中国重演贫富悬殊现像而已。孙中山的革命思想中既不含有剥夺富人财产的想法,也根本反对破坏传统的社会秩序与道德人伦关系。


  这也即是说,辛亥革命后中国时局愈益溷乱与分化,或可怪到孙中山政治革命的主张与坚持上去;但中国百年来所发生的社会与人心之巨变,却未必能与孙中山的革命扯上多少关系。


 


  南橘北枳不足怪


  在网上读到邵建教授去年发表的一篇文字,裡面提到:“为什麽同盟会用革命求共和,企图解决专制问题,结果是另一种专制旋踵而至?”他举出梁启超的说法给出了回答:“革命无以产生政治改良,只能产生专制政治。”他进而指出,即使辛亥革命后中央政权不落到袁氏手上,“按照孙中山划定的步骤,军政之后是训政,训政本身就是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中国也还是脱不开专制的格局。


  历史很难假设。因此,说孙中山主持的南京临时政府如果能够执政,中国还是会搞一党专政,恐怕很难让所有人都认同。不要说当时的孙中山等能否迅速组成一个具有独裁性质的执政党,就是以当时各省派系、军阀日渐形成壮大,而南京既无兵又无饷的情况,我们也很难想像孙能够推行其所谓军政、训政的步骤方桉。更何况,孙还有一个宪政步骤在训政之后,并且在他的计划裡也不主张训政要训太长时间。照他的方桉和实力,他就是搞训政,理论上搞几年也必须要宣布实行宪政了。


  但是,邵教授的说法也有其道理。因为,力倡共和宪政的孙中山,未必真的愿意按照西方现代民主共和观念来行事。西方现代共和民主观的核心,是要维护公民的自由和平等权利,为此要以国家根本大法,即宪法的形式,确定公民的基本权利不受国家侵犯,并制约政府及其官员的权力。孙中山接受共和观念,对民主、自由、平等的主张却并不认同。


  概括言之,孙中山相信人生来就有优劣高低之分。他指出,人有“先知先觉”,“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的区别。人类社会的进步,只能靠那些“先知先觉”者提出思想、制定方桉,灌输给部分“后知后觉”者,由他们去领导大批生生世世都“不知不觉”者,如会党分子,来冲锋陷阵、贯彻落实。因为有此差别,要成就事业,就必须把权力全部集中到“先知先觉”者手裡,建立领袖个人专断体制,绝不能讲自由、讲平等。这也是邵教授所说国民党后来“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独裁思想,根本来自于孙中山的原因。


  孙中山在中国革命党人当中,是比较多地受到西方思想影响的一个。他不仅最早主张中国要学美国,力倡“共和”、“宪政”,而且一度时常表示最推崇美国总统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一说,制定《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也知道写上“中华民国人民,一律平等”之类的话。然而,在思想深处和实际行动上,他又不免会受到中国传统观念的影响,坚决地主张个人专断和精英政治。孙中山尚且如此,同时代其他一干人等往往还不如孙中山,也就不难想像了。


  由此或可说明,辛亥革命不能在中国成就一个真正的共和民主政体,并不能简单地归咎于某个主要政治领导人性格、人品、知识能力上的不足,或归结为其所依赖的政治势力不够强大,也不能只是从当时政治人物或政党的政策策略上去找原因,历史的背后往往另有更深层的原因在起作用。


 


 


  民主落地为何难


  中国为什麽不易实行民主?不仅梁启超,就是孙中山也一样相信中国存在着“民智未开”和“人民程度未及格”的问题。孙中山之所以强调要经过军政———训政———宪政这三步过程,才有可能实行民主宪政,正是他相信长期生活在专制制度下,文化程度低下,对权利义务缺少概念的大多数中国人,必须经过一个教育、训练和被引导的过程。回顾历史,近百年来,不管在野时如何主张,一旦走上执政舞台,任谁都会强调这种必要性。这既奇怪,也不奇怪。


  唯物史观强调存在决定意识,相信有什麽样的社会经济条件、文化环境,就会有什麽样的思想观念、政治主张,乃至于也就会产生出什麽样的政治家和什麽样的政治制度。因此,有学者就特别强调说:经济发展是社会发展的前提,经济基础是最重要的。换言之,中国之所以民主政治不能顺利落地开花,根子是中国当时的经济还处在小农经济的水平上,不可能真正形成政治民主的社会需求。因为,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看问题,必须经济先发达到相当程度,专制主义束缚经济贸易自由的问题变得尖锐起来,经过一个思想启蒙的过程,社会正义变成广泛社会要求,然后才可能逐渐开始有所谓政治民主的制度建设发生。


  但这样的解释未必完全合理。现实的情况是,世界上许多所谓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不仅早已超过自身100年前的发展水平,而且也远远超过了法国、美国1789年创立共和民主制度时的发展水平,但它们中不少国家既没有发生过一个思想启蒙运动,也没有成就一个政治民主的制度建设。


  从历史上看,无论共和,还是民主,也不纯粹是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伴生物,它们从古代希腊、罗马时起就有其雏形了。最早奠定西方民主政治基础的英国大宪章形成于1215年;欧洲最早的民主政治制度———英国的君主立宪制确立于1689年;日本形成君主立宪体制是在明治中期,它们那时国内的资本主义也都还没有发展起来。


  摩尔根早就发现,人类的民主政治形式在原始部落状态就已经产生出来了,它和现代个人自由、权利平等之类的观念没有任何关系。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很详尽地描述了摩尔根在这方面的发现和研究,即古代氏族部落如何通过议事会,经过所有成年男女平等表决的方式,选举或罢免酋长,以及决定部落中其他重大事务。一些邻近的部落如何会出于避免过度争夺或相残而组成部落联盟,由各个氏族的酋长和军事领袖组成部落议事会,来决定宣战、媾和以及其他共同事务。


  无论是古雅典的直接民主制,还是古罗马的代议民主制;无论是古罗马共和国,还是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其实多半也都是从部落民主的历史传统或经验中沿习演进出来的政治管理方式。而所有这些共和或民主制的共同特点,就是强大的专制王权的缺位,各种不同力量之间存在着平衡和协调各自利害关系的需要与条件。包括1215年世界上最早演生出来的作为英国后来立宪制基础的英国大宪章,也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国王与贵族力量既相互对立,又相互需要,谁也不能消灭了谁,必须通过妥协的方式来达到相互制衡的目的。


  欧洲式的力量均势之所以会对整个制度发生影响,也和它们那裡国王与贵族关系的历史传统有密切关系。欧洲(也包括日本)历史上国王和贵族不是天子与属臣的关系,国王没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少贵族都与国王沾亲带故,国王多半只是贵族中的领袖,国王的地位是靠贵族拥戴才形成和巩固的。国王没有全国性的军事力量和由中央到地方的官僚、税收及警察系统,各地的土地、租税、农民,包括日常治安和战时的武装力量,基本上都掌握在各个贵族手裡。这是贵族与贵族之间,以及贵族与国王之间容易形成力量制衡关系,最终容易走向民主政治体制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


  由上可知,民主共和政治形成的要件首在分权,而分权的前提是要存在力量均势和相互制衡的条件与需求。即使是法国通过激烈革命建立起来的共和民主政治,辗转曲折最后所以能够生长起来,也是因为它那裡形成了一个“第三等级”。它足以和君权、贵族势力相抗衡。


 


 


  政治文化难改观


  中国与欧洲的最大不同,恰恰在于它们的历史传统互异。除了春秋、战国或魏晋南北朝中十六国阶段,不论汉人统治还是非汉人统治时期,中国基本上都是大一统的局面。皇权至高无上,它的统治,通过官僚、税收、警察和军队,遍及国家的每一个地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挑战或制衡皇帝的权力。这样一种天下观并且形成为一种文化观念,深入人心,即使到辛亥革命以后,皇权不复存在,国家事实上已经分裂,大一统的天下观却并未改变。


  有学者指出,辛亥革命后,特别是袁世凯去世后,中国也曾经出现过足以形成民主政治的客观条件。如果不是苏联势力的介入和孙中山国民党坚持武力统一与一党独裁的革命方式,中国完全可能走上“联省自治”,亦即美国式的“联邦制”共和国的道路。


  这样的看法或许有一定道理,但是,共和民主政治不仅需要力量均势,而且需要克服大一统的传统观念。恰恰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做不到。辛亥革命后,包括袁世凯去世后,各方依旧互不相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放不下大一统的政治文化观。掌权的北洋集团,包括孙中山等革命党人,不仅互争正统,而且都不接受地方分治的可能,结果只能靠战争或革命来争正统地位,也就只能着眼于恢复具有独裁性质的大一统政治了。


 


  中国之所以难走民主政治之路,还因为中国人缺乏契约文化传统和信用精神。在欧洲的历史上,白纸黑字写下来的协议就具有法律效力,不论谁吃亏,谁占便宜,签了就得认账。只要协议各方不重签或共同宣告废弃,哪怕是后代子孙,也还要受协议的约束。中国的情况却全然不同。


  熟悉辛亥革命历史的读者都清楚,辛亥革命成功后形成的最重要的一个政治契约,就是1912年3月11日颁布实施的,史称中国第一部宪法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但是,无论制定该法的孙中山,还是承诺遵守该法的袁世凯,没有谁是真心想要实行该法规定的条款的。


  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中国商业文化气息澹薄,缺少信用意识和精神有关。中国人道统至上,妥协往往被视为退让,被引为耻辱。因此,通过妥协来取得利益上的交换不仅不足取,还极易受到非议。从道统、义理的观念出发,是君子不仅应舍利取义,而且应该敢舍小义而取大义。因此,中国的政治家对道德、信用并不看重,视其为小利小义,他们更习惯于把目的看成一切,相信操之在我才有正义,只有在实力不足时才会同意妥协谈判。并且他们从来都只是把谈判或协议看成是一种斗争的策略手段,会暗自提醒自己要以屈求伸、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故力量对比一旦转化,他们马上会翻云覆雨,不仅视妥协契约为屈辱,弃如敝屣,而且必欲夺回历史上因妥协而“损失”的利益。


 


  由此可知,孙中山当临时总统,就通过政府组织大纲,规定总统可总揽一切权力;他不得不让位给袁世凯,就马上另订约法,限制总统权力;袁世凯取得大位后,不仅处处不照约法行事,而且很快通过新约法等,全面改行总统制,大家一切从利己的目的出发,实非偶然。


  查中国自辛亥革命以来的政治史,各派人物几乎无不如此行事。表面上也进行过各种谈判,签订过这样或那样的约法、宪法、条约或协定,实际上大家都是各怀暗胎,损人自益,鲜有人会信守承诺。这些白纸黑字的文件最后不是被束之高阁,就是被撕毁破坏。因为任谁都相信,义理在自己一边,其他都只是方法问题。中国当年共和民主建立不起来,各种政治势力之间形不成信用契约关系,显然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政治上的无信用,损人利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能简单地责怪那些政治家们,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社会文化现像的一种折射。


  中国是一个小农经济的社会,小农经济的文化最主要的一个特点,就是自私、短视。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就是中国传统小农社会文化意识的一种典型写照。传统中国用来维系小农社会和谐与秩序的,是宗族血缘关系、道德伦理、乡规民约和风俗习惯。中国人虽多无宗教信仰,但社会秩序有儒教的纲常礼法捆着,人际关系有儒教的礼仪民俗管着,纵使不识字者,也讲尊卑,守本分,敬鬼神,怕报应;旦能读书,从幼童起就得学修身、齐家之说。一直到上世纪30年代,多数国小还必须上修身课。上千年来,中国基层社会一直是由最熟悉且最需要遵从这一切礼俗规矩的士绅阶层管理和维系着的。他们从非官方的宗族组织的角度,与代表着官方的保甲长,共同承担着劝善惩恶,教化村民的作用。换言之,人性可善可恶,中国小农文化中自私特性可能导致的种种恶果,千百年来被层层叠叠的礼法民俗禁锢在魔盒裡。此中固生出种种压抑,盖亦有其不得不然者也。


 


  不过,中国迈向现代化的步伐注定要打破传统的社会统制形式。而最早破坏这一切的并不是辛亥革命,却是清末新政。其兴西学,遣留学,废科举,改官制,办实业等等措施,从20世纪初年就极大地改变了传统的社会结构。“学而优则仕”不可能了,有能力的士绅和青年纷纷转去城市或出洋留学,农村人才渐渐干枯,人口素质大幅下降。逐渐地,即使像江浙这样农村基层文化教育程度相对较高的省份裡,很多保甲长连学都没有上过,土豪劣绅越来越多。再加民国年间战争不断,政府军队横征暴敛,许多地方的农民被逼得走投无路。共产党武装夺权,打土豪夺田地,自然顺理成章地成就了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革命。


  社会革命极大地解放了穷苦的民众,但也释放了人们的私欲。韩丁在《翻身》一书中记述的部分农民解除了血缘、道德等等束缚之后,为追逐财富,不畏鬼神、泯灭亲情的狂热场景,令人过目难忘。当年,许多农民为分得财产,不惜与同村亲友撕破脸;因为不满足于本村富裕户财物太少,农民们不仅成千上万地涌到县城,包括到大城市裡去抢夺地主在城裡的店铺、工厂乃至房屋,甚至到处拆毁寺庙,破坏神像,掘人祖坟,扒骨扬灰,只为多找到一点儿意外之财。改革开放后屡禁不止的盗墓潮和坑亲杀熟以取财的求财狂热,恐怕都可以从早年历史运动中找到它原来的影子。


  俄国人口比例中农民的比例要比中国人口中农民的比例小得多。但当年的列宁同样也要面对大量自私自利的农民兄弟。他的觉悟似乎要早许多。革命一成功,他就注意到俄国小私有者意识可能带来的阻碍和危害。他很清楚观念的改变需要有生产和生活方式改变做基础,故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此,他相信,抑制私欲,只能让国人重新“习惯于遵守多少世纪以来人们就知道的、千百年来在一切行为守则上反复谈到的、起码的公共生活规则”。


  政治革命,推倒一个政权,另建一个政权就可完成。社会革命则大不同。破旧易,立新难。人们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传统的社会关系、交往方式,列宁所重视的公共行为规则被破除,人们生存、交往、思维的环境条件和习惯模式却无法根本替换。樊篱尽毁后,得到释放的私欲就烧不尽,且吹又生了。没有哪一个社会真能按照执政者主观设计出来的所谓新道德和新文明迈上历史新台阶。


  尤为甚者,在中国,把国人从过去对祖宗、对鬼神的敬畏观和讲尊卑、守本分的礼俗观中解放出来,反而使原本就缺乏宗教信仰的国人行为处事,不是变得更为“集体”,而是更加自我。从小所受到的“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的意识教育和现实熏陶,磨灭了国人原本就所剩不多的道德心、同情心、仁爱心,乃至于羞耻心,却释放了原来被限制在魔盒裡的动物本性。一旦市场化大潮席卷而来,人人被抛进适者生存的竞争急流中来,社会道德恶化,私欲膨胀,贪腐盛行,难免会愈演愈烈并成为一种不可抗拒的趋势。


 

披一帘烟雨,撑一叶扁舟,我轻轻地走進你。水墨江南,小橋流水人家,叩響千年不老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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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無恥下流 的帖子

這篇思考文章的最後幾段 寫得特別深刻! 謝謝樓主提供的這篇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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