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宝子:“你是不是损点了!”宝子说:“你不知道,这东北人乍乍呼呼,你要是给他脸他敢在你脸上拉屎!就得治他们丫的。”他看了看坐在边上的甘肃“要说厚道,西北人比东北人听话,是不是——甘肃?”他边说边用手拍着甘肃,甘肃乐了!
甘肃是天水人,我进来时他已待了三个多月。
说起案情,一个粗壮的汉子竟无助地掉眼泪……他说家人孩子都在老家,他的落境家人不知道,所以没人给他送钱送物,甚至,他连律师请不起。他不愿通知家里,他怕年老的父母知道了他的情况,急出病来,年幼的孩子无人照管,所以他对谁包括警察从不透露真实住址和姓名。他是电焊工,来京后在一家钢结构厂打工。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他们去找老板,老板说:“你们要工资?跟我走!”结果,老板带上他们几个人高马大的,去了一家公司……找到那家公司老板,他们才知道老板带他们来是追账。可能是双方谈得不拢,一气之下,老板命令他回车上拿了几把敲焊皮的锤子,三下五除二把人家办公室砸了……那家公司老板当时便从保险柜里,取出5万元现金给了他们……
回来后,工资发了,老板又给了每人1000元奖金。可惜那钱在他兜里还没捂热,公安局当晚便将他们一网打尽,十天后批捕,罪名:入室抢劫!原来他们前脚离开那家公司,跟着人家报了案。作案现场一片狼籍,抢劫金额事实俱在,任你无法抗辩!剩下的就是按款量刑了。
甘肃是个挺厚道的人,不多言多语的,但为了在号里生存,他必须服从宝子。宝子也确实对他很好,没衣没物宝子切掉别人的给他。号里送进衣物,不是给谁送的谁用,首先拿给“管号”,“管号”挑剩下的才是那人的,或者直接要“哎!把你皮褛脱下来,我试试……”这叫”切”。号里的饭菜素的没一点儿油水,这对人高马大的甘肃来说是一种难奈,宝子尽量地让他多吃一份。
我问甘肃:“孩子多大了?”
“八岁!”他说。
“儿子?”
“闺女!”说完又惆怅起来……我突然明白了,那天他为什么对”肝犯”(号里对强奸犯的一种称呼)下手那么狠。平时他不欺负人,只有对“肝犯”他从没好脸儿,时不时踹他一顿。
宝子偷着对我说:“甘肃身上有大案!”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过?”
宝子说:“瞒还瞒不住呢!他跟我说,那不是有病吗!”
他看我不信的样子,很神秘地说:“昆哥咱挂赌!不出两月水落石出!”
真是恍如隔世!昨夜的一场风雨过后,透过筒道的窗户,可以感觉到外面的一丝蓝天白云……
筒道尽头传来坐班班长的叫喊声:“劳动号——劳动号!”
宝子说:“听见没有!喊劳动号呢——放风啦!”自进来,我还没放过风,我真的想看看曾经那么熟悉的蓝天白云,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墙外传来“咣啷!”的开门声……“里边的!踹两脚!”劳动号隔着厚厚的风门向里喊,大概是长久不开,门与框锈住了。甘肃两手握住铁门栏双脚齐踹“咣!咣!咣……”门被踹开了,一股清馨的空气飘进来,当劳动号打开铁栏门后,人们迫不急待夺门而出……
那明朗的光明使我感到灼目,我竟不能适应。这是一个与监室相连大小一样的院子,四周是围墙,顶上封着铁网,有些类似农村的猪圈。同号们肩扶着肩转成一圈,开始慢走,渐渐的小跑起来……为了减轻长期坐卧而产生的腿部肌肉痿缩,必须利用这两小时的放风做运动,而且要大口的呼吸,外面的空气再污染,也比号里混浊皂臭的气味新鲜。
啊!太阳掠过监室的凸顶,终于把光芒给了囚徒们!我闭上眼睛尽情的享受着阳光沐浴……
谁?长长的“啊——”声!象是要把满腹的囹圄之苦吐个干净。
我也不由的“啊——”了起来……巡逻武警沿着监室上的马道走过来,他只是向下看了看没有说话。
忽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丝绿色,我俯身蹲下,啊!在水泥地面的裂痕处竞长出一株小草……那草不过寸长,有茎无叶,茎细如针,绿绒绒成团状。几天前的一场雨是它弱小生命的开始,那道不足十几厘米的裂痕是它赖以生存的大地,它旺盛的生命力在坚固的水泥裂痕处,不择时机的扎下根来,整个地面唯有那道裂痕是潮湿的。如果它有灵性,我想问它:为什么选择在此张扬生命?难道你不孤寂吗?草木一秋!你的绿色还能多久?它没回答我,它也不可能回答我。它依然烂熳的,无知无畏的在阳光下唱着:我是一株无人知道的小草……
但是,就是这样一小株微不足道的植物,竟能唤起我——高智能生命对自由的渴望!对绿色的希冀!对生命的叹息!
两个小时地确很短!阳光下真的很好!当我们被重新关进号里时,竟有一种阴阳两界的感觉……
小湖北又被提走了。
崽儿问宝子:“宝哥,小湖北有戏出去吗?”
宝子说:“悬!他家要不使托儿,打他一个强奸很正常。”
“有那么严重吗?”
“你还别不信,他肯定哭着回来!”
小湖北真是红肿着眼睛回来的,崽儿问:“提你去干什么?”这一问,小湖北更委屈了,眼泪刷地掉了出来……
“嘿、嘿!哭他妈的有什么用,说说情况,帮你分析分析。”
“你他妈连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还帮人家分析分析。”宝子骂着崽儿。
渐渐的小湖北恢复了原态,问宝子:“宝哥,你说我还出得去吗?”
“出肯定能出去——估计三五年吧!”
“宝哥,别吓我!‘十一’我还等着回家结婚呢!”
“发昏吧!你都刑拘了,还他妈惦记娶媳妇呢!”宝子看着可怜巴巴的小湖北“我没吓唬你,刚才提出去,是不是指认你?”
“嗯!那老板娘硬说我没给她钱,还说是我拿刀逼着小姐去的……”
“那小姐呢,她怎么说?”
“她也那么说。”
“你是不是真拿刀了?说实话!”
“没有!宝哥骗你是孙子……真的是我老乡拿的刀,我、我冤死了!”
“提审怎么说呀?”
“他让我承认!”
“你呢?”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肯定不认!”小湖北摸了摸左脸,我发现他的左面肿了很多,分明是打的,宝子说:“找你哥吧,让你哥在检察院使使托儿,还有缓儿……要么你真悬了!”小湖北无望的看着宝子。这不是废话吗!人关在这儿,哪儿找他哥去呀!
小湖北在他哥哥的公司里任份儿闲职,职位不高权力挺大,他是老总的亲弟弟,公司里他能通天呀!谁都巴结他,这个请他吃饭那个拉他耍耍,他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一个老乡想通过他从公司里弄点活儿干,拉他去了家酒楼……酒足饭饱了又想嫖妓。两人醉熏熏来到一家洗头屋,跟老板娘谈好包夜三百,可小姐来了说不行,包夜怎么也得五百!俩人一听急了……“金的呀!”他那老乡借着酒劲儿抡起椅子把洗发台子砸了,还掏出把刀。老板娘和小姐一看三百就三百吧!给了钱他带着小姐回到住地。他哪里知道,老板娘偷偷跟着他呢……正当他翻云覆雨、逍遥快活时,警察破门而入逮了个现形。他被送进来时穿着睡衣睡裤,连裤叉儿都没穿。他说是嫖妓,人家说他强奸!而且老板娘和小姐一口咬定,说他持刀威逼强行带走了洗头妹!
崽儿说他:“你丫活该!鸡场路五十元打一炮有的是!你非干那五百的……不打你强奸打谁呀!有钱让你哥捞你呗!”
小湖北郁闷,不是一般的郁闷!如果是嫖娼送“七里局”关仨月也就出来了。假如真打他一个强奸,没三五年回不来。其实宝子说得对,事儿就看他哥怎么铲了。也许正是因为他哥有钱,才有了后来纷乱复杂的案情。办案人员的一句话、一个暗示、一个诱导,都可以决定涉案人的命运。这要看你怎么使托儿,肯不肯花银子了。司法腐败已经是独裁专制下的一种附生体,办案人员利用虚设的、毫无监督的司法程序,无孔不入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
公安局是最大的冤狱制造工厂。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冤、假、错案,屈打成招的强奸犯、杀人犯还少吗?一个被枪毙了十几年的杀人犯,到后来却冒出一个真的凶手,而那些掌握着司法生杀权力的所谓执法者,面对冤魂的家人时竟毫无愧意……这是什么法制国家!漠视生命、草菅人命无以复加!
这两天桂子象是从毒瘾中挣扎过来……话也多了,饭也开始正常饭了。宝子好象与他很熟,永乐区就那么屁股大地方。
宝子逗着桂子:“唉!漂口儿?”
“拿兄弟开心是不是?”
“拿你开什么心呀!大烟咱这儿肯定没有,小烟有呀!”
“那就斗口呗!”
“你丫刚进来时,不是不抽吗?”
“我那时让粉儿拿得难受。”
“现在呢?是不是特好受呀?……在他妈外头我就劝你别抽了,你丫不听呀……这他妈号里谁进来都冤,就你丫该进来!”宝子咬牙切齿的数落着桂子,从板缝里掏出一根烟“去!地茅哪儿。”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宝子让贵子“精神”。桂子忙不迭的蹲到地茅……
好香呀!烟味立时充满号里……
“嘿!悠着点儿……后头还好几位呢!”宝子在催他“昆哥你去。”
我刚要过去,贵子两手扶墙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晕了……”说完,他一步跨向板上“扑嗵”倒了……
宝子乐着“我就知道你丫有这出……落停了吧?待会儿还吐呢,非让你丫把苦胆吐出来!”
一支烟的尼古丁能毒死狗,我在号里信了。几天不抽烟的人乍一抽,只一口就感觉头重脚轻、昏昏然驾云一般。何况桂子十来天没抽着烟,不晕才怪呢!宝子太坏,有意要出桂子的洋象……
不大功夫桂子突然爬起来,直窜向地茅“哇哇”大吐,两只本就灯一样无神的眼睛突出得更象青蛙了……
进来后,前一两宿睡得挺香,后来的日子基本是在半睡半醒中渡过的。一是高悬的长明灯,使我的生物钟无法适应这黑白不分的世界;二是各种睡后的噪音——打呼、咬牙、放屁、说梦话,比醒着还热闹!每晚我都会在半夜醒来,眼望黑黝黝的铁窗,想从黑暗中解读时间、在黑暗中等待……当鸟儿第一声报晓清脆的响起后,无数的啼鸣衬起了拂晓的鱼肚白……铁窗外渐渐有了希望,有了长时间死寂后的生息——天快亮了!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希冀——一种本能需要而已。在牢里,昏然的夜与黑暗的昼没有什么不同,从时间概念上讲它们都是一种无奈的延续。即使这样,我夜不能寐的时候,依然愿意听到鸟儿的啼鸣,想象它们振翅翻飞的情景……
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在看……在听……在想象……他是名画家——是这号里学问最高的人。平时他不爱言谈,坐在角落里很深邃的沉思。我曾问过宝子:画家犯的什么罪?宝子说:没问过。但宝子很敬重他,好象还有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画家在号里不卑不亢、不闻不问,就象这号里从没有过他。但他有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特征——他那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一眼你就可以认定: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决不是等闲之辈!不知为什么,他的一头长发,如果换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早被勒令剃掉了,但没人这样命令过他。如果不是我在进来前剃了一个露青茬的板寸,脑袋早被剃成猪啃了。
宝子后来告诉我:听管教对他讲,画家与×××有关系,属于市局政治处借押在此。管教还让他多注意画家的言谈举动!宝子说他观察了很长时间,发现画家跟×××不沾边,听说×××离不开打坐练功,张口闭口都是××法理,可画家从没有这些奇怪的举动。所以宝子对我说他也不知画家犯的什么罪,但很神秘,因为每次提他都在夜里,很长时间才回来。
自从我发现在孤寂的长夜里,还有人同我一样享受煎熬时,我们象是故人相遇,很快聊在一起。我发现他决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很善谈,而且语言逻辑非常严谨。
有一次我问他:“你是×××?”
他说:“看我象吗?”
“不象!”
他笑了“我是无神论者,但我不排斥宗教——宪法规定:人人有信仰宗教的自由!”
“邪教算宗教吗?”
“什么是邪教?”
“×××不就是邪教吗?”
他诧异的看着我“我虽然不信×××,但我决不认为×××是邪教!”
“中央文件不早就定性了吗?”
“你呀……真幼稚!我们小时候老师说这世界上还有90%的受苦人呢!还说资本主义是人吃人的社会!现在你信吗?……如果说×××是邪教,那共产主义是什么?——一个在世界上游荡的幽灵!”
“你真够反动的!”
“你又错了,什么是反动?物理学讲:逆动的力称其反动!现实世界里,一切违抗自然规律的;一切违背人类文明发展的;一切被实践证明有悖人性的——叫反动!……你看我能够上哪条?”
我哑然了,这位哪儿是画家呀!公安局不抓你抓谁!
说实话,我真的不了解什么是×××,了解它干嘛!我们现今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自从这个社会不在讲信仰,从上至下地向钱看,真正变成了没有思想观的唯物世界!当听说有人在天安门广场自焚时,认为那人一定有病——神经病!谁从过街天桥上跳下摔死了……谁被肇事逃逸的汽车撞了……这与我有关系吗?我们想的是怎样不择手段地挣钱,如何把自己喂饱、把自己的羊羔养大!我们的生活环境就象是被圈养的羊群,你找你的食、我啃我的草……我们整个社会都是麻木的,从不关心别人,关爱他人!冷漠已经充斥了整个安定团结的社会。传统伦理早以被涤荡,民族失去了信仰!从黑猫白猫无是无非开始……从人民的子弟兵驾驶对付侵略者的坦克,轧过学子的身躯开始……我们的民族在失望中绝望,我们的人民在绝望中麻木!
“图腾——鲜红的图腾——沾满中华民族鲜血的图腾——握在独裁专制的手中!象是斗牛士手里的红布……在欺骗愚弄着古老的中国龙……你的每一次勇气和冲动——都是血腥与无情;你的每一次执著和盲从——都是被骗和利用……一次次地欺骗……一次次地血腥……直到你拚尽最后的勇气——古老的中国龙啊!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画家声音低沉的唱着……
“嘿嘿!小声点……”我悄悄的提醒他。他象是没听见,眼睛执著地望着铁窗……
过了许久,他转过身对我说:“其实,我挺感谢你们的,尤其是宝子,虽然我们之间没怎么说过话,但我看的出来,他很关照我。……我可能在这号里呆不长了,等我走了,你替我谢谢宝子!行吗?”说完他用真诚的目光注视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当他确信我以应诺了,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那些所谓的邪教,受的什么罪吗?他们被成批成批的送到劳教所,把他们和吸毒者关在一起,每天被逼着写悔过书……如果不写,就被四马弹蹄地捆起来,管教命令那些吸毒人员对其欧打!……”
“这是真的?”我打断他的话问。
“如果你不信我说的,那你去问桂子,桂子是从‘双河农场’回来的,你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说真的,我对你说这些只想告诉你——我谢谢前筒7的所有难友们!他们把我扔进来的目地,就是想借你们的手折磨我……虽然我不说什么,但我心里明白——比起那些贪官污吏,你们是无奈的!”他很激动、很愤慨!眼睛里流露出的确是无奈的无奈!
“五一”节到了,从铁窗外漂进些许的暖意,虽看不见春光明媚,但号里的阴冷以被驱走了许多。阳光下的人们过节放假,号里的囚徒不用天天坐板了,而且每顿饭菜里,能见到些许的肉末荤腥。节前采买的东西也发到号里,一时间号里漂着水果的香味。宝子说:他很久没闻到苹果味了。他迫不急待地拿过一个苹果,大口地吃着……“来!昆哥吃一个。”我接过苹果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节前采买是半月前定的,我那时还没来呢。宝子看我有些磨矶“吃吧!号里定了六箱呢!”我真的应当吃些水果了,大便干得象羊粪蛋,三天没有正常放茅了,结不出来,只好大口大口地喝凉水,但没什么作用。
号里的电视机终于有了图像,屏幕上一片歌舞升平……宝子喜欢看武打片,崽儿只好放弃那些俊男靓女,调到另一频道,里面是金镛的连城诀……
在号里过节更痛苦,办案的司法人员都放长假寻乐去了,对于等待希望的囚徒来说,假日内你只有在牢笼里煎熬。一旦你痛定思痛地上了司法程序的列车,每个人都希望快些到下一站……比如,捕后希望案子快些到检察院,快些接到告知书……检提完了又盼着早日开庭……当接到起诉书时,就象幸福将要来临一样兴奋,就好象被审判的不是自己。这种人性中非正常的现象,在号里很正常。人是一种能够适应极限环境的智慧生命,在适应恶劣的同时又在无时不刻的排拆恶劣。所以,等待苦难不如尽早接受苦难。逃出这牢笼的唯一出路就是判决结果,无论结果如何,总能离开这非人的地狱!就是下到圈里也能活在阳光下,也能呼吸到朗朗的空气……
现实的即是合理的!这话简直就是奴隶主他爹说的!
“性虽恶,戴法而修;性虽善,待教而成。”这是筒道走廊上挂的一付字,比起看守所高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人性多了,只是这幅字放在这里不太适合。
算算我进来16天了,自从填了捕票再没警察提过我。整个儿人就象被世界遗忘了,那心情真有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觉。看着同号们打牌的、看电视的……这些和我一样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犯罪!确切地说:犯罪嫌疑人。从这里开始,一层层的剥离你,直到把你剥离得心力憔悴、体无完肤……然后经过堂而皇之的审判,正式扣上一项罪名——一个赤裸裸的罪犯被制造出来了。从一开始就是有罪认定,隔离你与外界的一切社会关系,剥夺你的自由及作为自然法人应有的社会属性。在拘押期间你没有探视或被探视的权力,没有通信的自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三十二条:“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除自己行使辩护权以外,还可以委托1至2人作为辩护人。”第九十六条:“犯罪嫌疑人在被侦查机关第一次讯问后或者采取强制措施之日起,可以聘请律师为其提供法律咨询、代理申诉、控告。……”这冠冕堂皇的条款简直就是一纸空文!试想在这样的禁锢之下,到哪里去委托辩护律师?律师又到哪里找你?犯罪嫌疑人的权力就象弥漫在号里的臊臭的空气!
我问宝子:“我想请个律师,找谁呀?”
宝子说:“找管教,管教跟律师事务所属于配套一条龙……”
“什么意思?”
“这你还不明白!你想请律师,但你关在这儿怎么请?律师呢!他在外边,进不到号里来,但他的客户群大多关在里面,这之间是一堵带电网的高墙,所以委托人与被委托人,只能通过管教这座桥梁进行联系……律师为了业务都与管教建立合作关系……每介绍一个委托人,管教会通知他的家属与律师联系,办理相关的材料和律师费。管教可以从律师那儿得到相当的佣金,明白了?……不过哥哥你这早点吧!你的案子刚到哪呀!怎么也等到了检察院,再请律师也不迟呀!”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再说要能见着律师谈谈我的情况,我心里也……”
“没发烧吧!”宝子讥笑着打断我的话“现在让你见律师?昆哥你想都甭想,不可能!”
“我花钱请律师总得面对面地谈谈吧!法律明文规定:犯罪嫌疑人可以请律师进行法律咨询、代理申诉……嗅!我请了律师不让见面儿,那我咨询个屁呀!”
“唉哟我的哥哥!你可真够幼稚的,法律规定你还有选举权呢,哪个当官的是你选的?”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律师?”
“起诉书下来,快开庭的时候。”
没进来前看过一篇报道,说在拘留所里近九成的犯罪嫌疑人,在48小时内见不到律师。现在看来,这个统计不过是为了迎合某种需要的官方误导。写文章的那名记者肯定没有也不可能进到号里实际采访查证。别说48小时内,我们号里一个月内能见到律师的没有一个,整个拘留所的刑拘号里恐怕也不多。如果有的话,那人的托儿一定不得了,而且肯定不是一般的刑事犯——不是贪官就是公子!
那篇文章把这种严重违宪、践踏人权的行为归结为律师素质低下造成的。这真可谓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别人黑了看不见自己黑。”律师的职业认可是国家有关部门考该认定的,律师有权在其法律允许的情况下行使职责,如果律师超出了自己的职责范围或是有违法行为,那自然会被追究其法律责任,但法律所赋予犯罪嫌疑人的权力却被剥夺了。法律在所谓的执法者手中成了“羊头狗肉!”有罪推定不给嫌疑人任何证明自己无罪的机会。刑侦机关在预先有罪认定的框架下,动用强大的国家机器,非法关押、刑讯逼供,制造了一起又一起的冤假错案,扼杀了一个又一个孤魂冤鬼……法在他们手里翻云覆雨、是是非非,简直就是玩弄!尔后,却冠冕堂皇的执法违宪、驱妖做鬼!法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是进步的象征,是神圣的!在中国历史上最严酷的封建王朝——秦国,法都是至高无尚的!但在今天的黄土地上法何在?只是印在白纸上的黑字!
我和宝子谈着请律师的事儿,旁边的老河北却听的仔仔细细的。宝子问他:“听什么呢?你也想请个律师?”
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我进来时他就在。典型的农民,平常不苟言笑,心里象是装着天大的冤屈。他的案子已经到了检察院,而且检提完只等着法院庭审了。他听了宝子的问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还有些许献媚的表情……
宝子看着他对我说:“这个比你冤!一个嘴巴人家要100他不给——派出所了!后来要3000他媳妇还不给——送拘了!涉嫌伤害他人。”
老河北挤了挤发红的眼睛长长地唉了声“可咋办呀!”
宝子看着他幸灾落祸地说:“活他妈该!早给人钱什么事儿也没有。”
老河北的无奈倒不如说是办案警察的滥法,我看过检察院起诉他的诉讼书,他原本承包了一片危旧房拆迁区。这个行当比废物回收强不了多少,无非是拆些砖瓦门窗、废铜烂铁之类的东西,然后在旧货市场卖给需方。本就是个辛苦利小的行当,而且在承包前期还要极尽卖通开发单位的主管人员,否则就是这样的活儿都有甚多的竞争者。偏偏就在他签下承包合同的那天夜里,来了一帮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把整个儿拆迁区最有价值的锅炉房拆了,拉走了十几吨重的锅炉和所有阀门管件。当时他正和几个老乡在外面喝酒,等他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急匆匆赶去时,以经人去楼空了,只抓到一个偷驴拔撅的小贼。他那个气愤,不由分说上去就给了那人一巴掌……不知是谁报了110,警察来了,那人死活不承认与偷盗者是一伙的,说自己是个拾荒的。警察一看全是一帮老外地,也不是什么能立功的案子,就想和和稀泥了事儿,对老河北说:“你的东西让人偷了我们会查的,可你把人打了怎么办?这样吧!你给人家100块钱算是医疗费,就算了,你们双方看看行不行?”
那被打的当然同意了,挨了一巴掌挣了100元,假如他真是个拾荒的,这是一周的收入呀!可老河北急了,非要跟警察掰拆出个理儿来:噢!贼偷了我的东西,我还要给他钱,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警察怎么执法?警察一看这土老冒,一点面儿都没有,得!咱们派出所谈谈吧!老河北自认为:有理走遍天下!我还怕你派出所,去就去!
去了就没回来……先是两名警察象审犯人一样,讯问打人经过,而对发生的工地被窃案只字不题。讯问结束后,老河北被带到一间空荡的地下室,被勒令面贴墙壁两手抱头站在那里。身后坐着两名看守保安。
当第二天早晨,老河北的媳妇和朋友向警察要人时,办案的警察对老河北媳妇说:“派出所不是你们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老公把人打坏了知不知道?去!回家拿3000块钱,否则你家老公就送拘了……”
老河北的媳妇一听泼劲上来了,站在派出所的大院里连哭带骂,声称砸祸卖铁也要告你们这帮王八蛋!结果是老河北被刑事拘留了,警察带着被打者到医院做了伤残鉴定——耳摸穿孔。这属于轻伤害呀!按照刑法,等待他的将是3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刚进来时,宝子就劝他通过管教请个律师,与被打者沟通一下,说白了就是答应人家的赔偿要求,办个取保候审,也就出去了。因为他的案子地确也不是个事儿,明摆着是办案的警察成心整他。但他小农意识里固有的倔强使他无法与这个肮脏的社会勾通,或者他根本就不信任宝子,他没有照宝子点的道儿走。结果他在刑拘的现实中,离审判他的法庭越来越近。
或许他有些醒了,这不是他所认为的世界,好与坏、善与恶不是他固守了几十年的那个标准。他真的开始为命运担忧了,通过一次次的提审,一切对他不利的证言证词,都从法律的角度证明他地确伤害了他人触犯了刑律,以至到后来他自己都认为有罪!
时间能抹平一切,时间也能改变一切!现在的他再也不理直气壮地说:要告倒公安局了。他在卑夷的讨好宝,想请个律师,想尽可能的减少自己的刑罚,想让宝子对他的未来做个不夸张的分析。我知道他的内心己经认罪了,他的精神已经在几个月的关押中崩溃了!他开始瞒怨老婆瞒怨朋友瞒怨自己。
老毕是开鸡店的,据他说:最多时他的店里养着五十多个小姐,十多间“炮房”,在鸡场路算是规模很大的鸡店了。一般情况,鸡店老板不亲力亲为地经营鸡店,毕竟这是一个违法且不光彩的行业,老板会找个妈咪或自己的情妇小三之类的打理,自己躲在背后暗中操作。这样做即使出了什么事,第一自己是安全的;第二他可以通过各种关系疏通打理。一般公安部门在大的节日之前,总会例行公事地扫黄打非,免不了抓几个小姐来表现业绩。小姐被抓老板捞人,这是行业规矩。一般情况只要人没有被送进看守所,还在派出所里关着,那就说明捞人有戏,多少年来的黑白默契已经是心照不宣了,你出钱我放人,每位被抓的小姐根据情形,处罚1000至5000不等,这笔罚款当然不是老板出,算是先垫,被放回来的小姐要用出卖肉体的收入来偿还。说白了卖淫女等于在变相的为公安局创收。所以,即使小姐被抓也不供出老板,老板进去了谁会捞她?破财总比失去自由强!否则弄到七里河强制劳动——筛沙子,少说也得筛个半年,再遣送回原籍。这就是此行业中约定成俗的规矩,这也是黄越扫越黄,鸡越抓越多的一个原因。
老毕被抓完全是他得罪了人或是同行暗算的结果。那天去了几个象商人又象流氓的醉汉,把满屋的小姐挑了个遍,嘴里骂骂咧咧,那意思有点儿找茬儿打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妈咪都会找老板来应付。老毕来了,对方跟他称兄道弟,非要带走几个出台小姐。双方谈好价,人家把钱给了他,挑了几个小姐带到车里,回身就给他铐上了。
老毕很乐观,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吃了睡,坐板儿都能打呼噜。有一次班长巡筒听见了,罚他在筒道里撅了半天。回来后他埋怨宝子没提醒他,宝子笑着说:“你丫跟所长不是磁器吗?还用我提醒你。”其实宝子就想借着班长治治他。因为老毕进来时,拘留所的李所长来关照过,所以老毕在号里总是爱谁谁,满不在乎的样子。宝子要不是看在都是同区住,以后出去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早就治他了。老毕是我在号里遇到唯一“干起”的,他大概进去一个月左右就出去了。宝子说他托儿很硬,否则的话,打他一项罪名都得判个一年以上。老毕出去时我还托他给家里带了张小纸条,大概意思是给我请个律师什么的,他还真给送到了。
画家也走了。宝子说:“画家诂计是给劳教了。”他的分析是画家进来两个多月从没有检提过,更别说法提了。即然画家没走法律程序,那一定是劳动教养。
“说不定画家还‘干起’呢”崽儿说。
“那是不可能地!”宝子肯定的说“要是画家给放了,他肯定要向公安局讨说法: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有罪没罪,如果有罪为什么不经法院审判?如果没罪,为什么关我俩个月?公安局怎么回答?”
听宝子这么一分析还真有道理,因为现在刑法上没有反革命罪和政治罪,人家没偷没抢的,你给人家抓起来一关就是两个多月,怎么解释?即然公安局敢抓你,就一定能处理你,往劳教农场一送,你爱哪哭哪哭去,没人搭理你!这就是中国特色的法制。
我一直认为画家是个正直的人,他不同于这个号里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我。虽然我和他只是在不眠的深夜里聊过几次,他给我的印象是君子坦荡荡的一身正气。在号里我从没听他哀声叹气、怨天尤人,他总是默默的躲在角落里静静思考,好象这个号里所发生的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发现他象有意识地与其他人保持距离,从不多言多语,当有人跟他聊天时他总是谦和的有问有答,在他眼里没有卑尊之别,决不恶小也不谄大,无论是谁他都是谦和的回答你的问题。另外他那积极向上热爱生活的态度很是让人敬佩,每天睡前和起床后他都要做一百个腑卧撑,一天三次擦板,他一定首当其冲自觉自愿地劳动,而且擦的规范干净决不马虎。
画家走时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说:“谢谢大家的关照!再见了…”说完很淡定的走了。
我想他应当知道自己未来决不乐观,我对宝子说:“画家嘱咐过我,等他走了让我代他向你致谢,他说谢谢你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宝子笑了笑没说话……
走了俩人,号里刚松快些,第二天就送来仨。先进来的是个河南人,姓许,三十多岁,一脸的倒媚样。洗过凉水澡颤抖的身子还没缓过来,就被小崽叫到板上交待案情……这姓许的河南人也真够敢干的,居然租了一辆吊车两辆拖挂明目仗胆的偷钢材,要说他们计划的挺周密,只是天网恢恢呀。他的同伙事先把一物资公司的值班员约出去喝酒,那位值班员也是老乡见老乡的性情人,盛情难却加之公司领导又不在,便锁上公司的大院门赴筵去了。值班员前脚走,姓许的河南人与另一同伙便开始行动了……他们事前已经勘查过现场,计算好吊车的高度和臂长,刚好跨过院墙吊出院里的钢材,所以行动起来非常顺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作案的时间正是午夜,附近一幢楼上的居民被吊车的轰鸣声吵醒了,那位老人认为物资公司夜里卸货是严重的扰民行为!(可能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物资公司夜里装车卸货影响了居民休息,从而产生过矛盾)所以毫不客气的打了110。没十分钟的工夫巡警来了。俗话说:做贼心虚!一点不假,警察刚把车停边上,姓许的那个同伙撒丫子跑了……姓许的正在拖挂上卸钩呢,没来的急跑让警察逮一现行……
躺在头板上的宝子,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姓许的陈述案情,未了总结性的说了句“行!数额巨大,判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
姓许的一听这话,刚刚缓过劲的身子又抖了起来,呆呆的望着宝子,神情沮丧又绝望。
“你丫看我干嘛呀!没吓唬你,自己算算你偷的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少说也得七八万吧。”
“我没偷成。”
“你个傻x!都他妈装车了还没偷成?地茅那儿背监则去……”
宝子的话音刚落,牢门又开了……这次送进一个又黑又瘦的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似哭非哭的脸上有明显的红肿,惊恐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还是小崽“噌”地蹿过来毫不客气的命令那个孩子:“脱衣服!”
那孩子赶忙脱了上衣。
“全他妈脱了!”
一转眼的功夫那孩子就象褪了毛的小兔子,赤条条地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你!给他洗洗澡。”小崽命令着姓许的河南人,那人好象无从下手犹豫不决的望着小崽……
“我刚才怎么给你洗的你就怎么给他洗,听清楚了吗?”
姓许的“嗯”了声照办了。
可怜那孩子几桶凉水浇下去,冻的更象一只剥了皮的紫兔子,站在地茅上抖个不停。幸灾落祸的小崽好象意犹未尽,刚想翘屁股却被宝子臭骂了一顿:“你小丫的是不是一天不折腾人心里就难受呀!你丫就不会消停消停!要不我让大伙给你开个会,行不?”
小崽象只淘气被主人喝斥的小狗,乖乖坐那儿不动了。宝子让那孩子穿上衣服上了板儿,却命令那个姓许的河南人继续蹲在地茅背监则……
“怎么进来的?”
“抢手机。”那孩子怯生生回答着宝子的问话
“又是东北的,啥地方人?”
“瓦房店的。”
“脸是警察打的吧?”
“派出所保安打的”
“有同案吗?”
“啥叫同案?”
“就是同伙!”
“有,有俩伙伴。”
“我说你瘦小枯干的也不敢抢呀。”
……
宝子和那孩子一问一答,渐渐那孩子的神情不再害怕了,说话也自然了许多,但时不时扫一眼坐在边上的小崽,眼神里带着些许畏惧。我记得有一次宝子很认真地对小崽说:“崽儿!我跟管教说一声,把你转未成年号吧?”当时我发现小崽“叽凌”颤了一下,宝子随后笑着说:“看把你丫吓的,逗你玩呢。”后来我问宝子:小崽为什么那么怕去未成年号?宝子说:未成年号关的全是一帮孩子,跟生瓜蛋子一样,经常打架而且没轻没重,那号里三天两头有被打得去医院的。现在想来真是如此,看看小崽的冷漠残忍,不难想象未成年号里会发生什么—— 一颗未成熟却畸形的心是冷酷的!看着后来我们称他“兔子”的东北小孩有些畏惧的眼神,真的感觉未成年犯罪是社会的悲哀!
兔子本来是和几个同村的伙伴一起来北京打工的,结果在工地上干了几个月,工头卷着所有工人的工钱跑了,衣食无着的他们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几个人一合计——抢吧!其中有个粗通此道的伙伴建议抢歌厅坐台的小姐,理由是坐台小姐挣钱容易,被抢后不爱咋呼。几个毛头小子看准了一家偏僻些的歌厅,夜里埋伏在那儿守株待兔。午夜过后,仨仨俩俩的小姐下班了。他们看准一位正打手机的小姐,冲上去抢了就跑……说来也巧,正在这时马路对面过来一辆警车,被抢的小姐看到警车马上大喊“抢劫了!”这几个小子倒媚催的,惊慌失措地跑进一个死胡同,结果可想而知。本来他们都属未成年,如果按照抢夺定罪那罪行还轻些,但他们其中的一个伙伴被逮住后,从身上搜出一把剔骨刀,这下性质完全变了。
“抢夺”与“抢劫”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罪行,在量刑上宽度很大。一般对“抢夺”认定是:在行抢过程中,对被抢人没有语言上的威胁恫吓、没有行为上的殴打伤害、没有潜在的威胁伤害,说白了就是一言不发抢过来就跑。对“抢劫”的认定有拦路抢劫、入室抢劫、持械抢劫等等,从性质上“抢劫”对被抢人构成了生命威胁和人身伤害。所以量刑上要重于“抢夺”。如果按兔子他们的行为看,应当属于抢夺,但由于在他的同伙身上搜出了刀子,一下子罪行的性质就变了,变成了持械拦路抢劫。
后来兔子的捕票上写的是:持械栏路抢劫!这罪可大了,按刑法怎么也得五年起步。一部手机的代价呀!犯罪真是害人害己。那时,我看兔子的表情是茫然麻木和无助,想必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可能还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已经进了公安局。兔子委屈的说:他真不知道伙伴身上有刀。宝子说:“看过《冰山上的来客》吗?喀拉对古兰丹姆说什么来着‘姑娘!我们太年轻了……’。”
地确,对未成年且又无钱无势的兔子来说,他在庭审上提不出合理的抗辩,他只能是一只待宰的兔子,这一切完全由于他的年轻和贫穷。他要为自己的错误选择付出年轻的代价。
晚饭后,又送进一个,看守所的夏政委亲自送来的。那人进了牢门夏政委和颜悦色的安慰到:“先委屈委屈吧,不要多想呀——老付!”说完从警服兜里掏出一盒烟扔在板儿上,然后关上铁门走了。那意思不用说了!
宝子不阴不阳地甩了句:“行!面子够大的。”
一下子来到号里,谁都会不知所措,再听了宝子阴阳怪气的话音,姓付的中年人站在牢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小崽拿起烟看了看对宝子说:“宝哥!是云烟。”
宝子没好气揶榆道:“见过什么呀,你没抽过?给人家!”
姓付的赶忙说:“大家抽,大家抽。”然后把小崽梯过来的烟推了回去。
“号里不让抽烟,你自己留着抽吧。”不知宝子是因为夏政委没跟他打招乎还是因为其它什么,自从老付进来他就很冷淡。他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老付说了句“洗洗脚,上板吧。”
这时,牢门“哐啷”又开了……夏政委抱着一床被褥扔了进来“你管号吧!”他对宝子说“照顾照顾,都是朋友!”语气很是平和。
宝子忙站起来:“没问题!夏所。”
夏政委又看了看正在地茅洗脚的老付说:“号里不懂的多问问他,需要什么言语声。”
老付答应着,夏政委想说什么没说,关上了牢门……
“什么情况,这关系不一般呀!”宝子问已经坐在板上的老付。
“一起当过兵,都是战友。”老付说道。
宝子从袜子里拿出打火机,接过崽儿手里的烟“崽儿!去拿几条板布。”
一般情况抽烟都是在地茅,今天有夏政委的许诺,可以公开些。但在板铺上抽烟灰会很脏,所以宝子让小崽拿几条湿板布,这样烟灰弹在上面很方便。宝子与老付各自点上一只,然后又拿出两根对我说:“昆哥!让大伙都精神一口。”
我接过烟和打火机,全号的人象过年似的兴奋异常,由其是进了号从没摸过烟的主儿,更是垂筵欲滴的样子。其实,我认识老付,只是他不认识我,他是区国资委的主任,以前曾托朋友求他办过事。那时我记得谁见了他都称“付总”。他的权力很大,区里所有带国字的不动产全归他管,也就是说,现在我们赖以生存的区区十五平方米监号,都在他的管辖内。
“付总,还认识我吗?”听到我称呼他,我看到他很难形容的表情……
“你们认识,昆哥?”宝子问我。
“贵人多忘事,怕是付总记不起我了。”
“噢——有印象!有印象!你是?……”毕竟是官场中人。我知道他决然想不起我是谁,但老练圆滑的他也决不会失礼于阡陌,由其在这里,他更不能因为语言的不当显现出对他人轻视,所以他的话语很有些惊愕旧故的味道。
“付总,你这是哪条沟里翻船了?”
“唉!没影儿的事,别题了。”老付抽着烟搪塞我,但我看得出他游离躲闪的目光,分明是在掩饰内心的虚妄。
说实话,看到肥头大耳红光扑面的老付进来,我在心里由衷地幸灾落祸。那帮贪官污吏表面上都是俨然正派,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糜烂腐败。我在外面没少跟他们打交道,什么办个批文、跑个工程之类的,他们坐在办公室里,一付官老爷的架子面无表情,引章据典百般刁难,一旦你梳通关系暗厢操作,他们会不露痕迹地吃掉贿赂,而且决不直接伸手,一切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蔽。你要想请他们客,一定不要选择本地区或临近的饭庄酒楼,那样会破坏他们清正廉洁的好形象,因为一顿饭局也不值得;如果只是吃吃喝喝他们也不去,一句话——没工夫答理你!要请客,就要选择远郊区县山青水秀的渡假村或康乐中心,必须是吃喝玩乐系列服务一应俱全的地方。一般情况是周未走下周一回来,带上情人小三,住个两三天,花天酒地天上人间……他们会玩也讲究玩。我曾有一次,因为工程结算请电力局的局长去延庆玩,这位带着一副深度近视镜,文弱彬彬的小老头,竟提出一个在我看来非常荒诞的要求:问我能否找个处女——开开苞见见喜!没办法,我只能通过朋友花了一万元人民币,找来一位十五岁的山里丫头供他老人家享用。至今想来我都觉得在作孽呀!
我猜老付进来十有八九是贪污受贿,否则的话凭他的道行,一般小事哪有摆不平的道理。即然人家不愿说,咱也就不便问了。
晚上铺板时,宝子叫甘肃腾出一块地方,让老付直接睡在了上板。
人们好象对贪官污吏的憎恶是一种普遍现象,这种憎恶心理无论在哪儿都是共通的。我看得出宝子对老付的冷淡,但是有夏政委的关照,宝子不能不给面儿,必竟是在人家屋檐下,况且自己也是个囚犯!宝子心里明镜似的。
一下子塞进仨人,号里马上显得拥挤起来。夜里,老付翻着胖甸甸身子,一直唉声叹气。旁边的甘肃被他搅的坐起来看着他。老付赶忙抱歉道:“不好意思,开灯睡不大习惯。”他见甘肃没说话又问了句:“兄弟,能关灯吗?”
甘肃毫无表情地向牢门方向努了努嘴,老付不知什么意思,起身向牢门走去,他看见门右侧的墙上有一红色按纽,认为是电灯开关,便轻声问甘肃:“兄弟!是这个吗?”
甘肃半低着头没说话。老付以为得到了首肯,伸手按了下去……刹那间,从班长值班室里传出刺耳的铃声,随后是值班警察杂乱急促的脚步直奔前筒7……
“哐啷、啷”的开门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第一个进来的是“嘴巴张”(因为他打人都是扇嘴巴,所以得此称号)。这时全号人都被惊醒了,只见老付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
“是你按的?”嘴巴张厉声问老付。
“是……是我。”
“你他妈吃多了!”说着手里的电棍举了起来……
宝子赶忙说道:“张班长!他是新来的!”
嘴巴张若有所思的收住手里的家伙,看着老付问道:“姓什么!”
“姓……付!”老付的胖脸扭曲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嘴巴张“嗯!”了声,语气缓和了许多“手怎那么欠,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拿过来就按!”随后看着宝子说:“你他妈是怎么管号的!新来的也不知给他们讲讲规矩?”
“晚上刚送进来的,还没来的急呢。”
嘴巴张用电棍指着红色按扭对老付说:“那是应急报警,无特殊情况是不能动的……你们都记住!别他妈拿它按着玩。今天的事就过去了,以后有谁闲的慌,别说我大嘴巴扇他!——都听清了吗?”
“听清了!!!”全号的人齐声应和。
看着嘴巴张锁上牢门走了,宝子不满的问老付:“怎么回事——老付?”
“我……我想把灯关了,我问他……”说着他看了眼甘肃,只见甘肃阴冷的三角眼正盯着他。老付低下头喃喃地说了句:“我错了……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宝子没再问,只是委婉地说道:“嘴巴张要不是关着夏政委的面儿,非电你个汆白肉!”
宝子的打火机终于油干灯尽了,这次任凭他怎样摆弄也发不出一点火亮。晚饭后也没见一个劳动号过来,烟瘾极大的宝子很沮丧的在号里渡来渡去……他让崽儿把老付那床新被子抻了出来,然后拆开一角从里面取出一撮雪白的绵花,择成几络摊在板上。
一旁的小崽好奇地问:“宝哥,是搓火吗?教教我呗!”
宝子瞪了他一眼:“去!门口放哨去!”
小崽必竟是个孩子,对什么新鲜事都好奇,由其是搓火这种只有深牢大狱里才使用的独门绝枝,一般人还真没见过。
宝子非常认真地把几绺绵花择成豆腐块大小,再卷成绵掍状,然后用手掌快速搓动,而且要钧匀有力直到把绵花棍搓实,再用事先准备好的细线,把烟卷一样粗细的棉棍均匀捆扎好,放在热水桶的保温被里烘干片刻取出。
一切准备就绪,宝子胸有成竹的伸了伸腰,叫兔子拿来一只片鞋套在手上,他看了眼门口放哨的小崽说:“盯着我干嘛呀,趴那儿,看着外面。”
宝子的担心很正常,拘留所的警察包括武警最怕的就是火灾,烟草味他们不是很担心,一丁点的焦糊味却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所以,号里万不得已是不会搓火的。
宝子把绵花棍放在板上,手套住鞋用鞋底快速用力的搓起来……不一会儿,他的手下冒出一缕青烟,宝子快速取出绵棍在空中很抖了几下……那绵棍居然奇迹般的冒出火苗……宝子接过我手里的烟赶快点燃,随后又马上把燃烧的棉棍扔进了地茅。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他的搓火举动,我认为那不过是安慰一下烟瘾,一个绵花球怎么可能让你鼓捣鼓捣就能鼓捣出火来?但是,当他把冒着青烟的棉棍在空中一抖,然后用嘴一吹——火光真的出现时,我惊叹不已!
事后,宝子对我说:“这招不能老用,由其不能让小崽学会,这小子手太闲利。”
牢门开了,赵班长喊道:“郭建刚!收拾行李。”
甘肃先是一愣,随后站了起来对宝子笑笑说:“宝子,咱们哥们缘分尽了,日后我还能活着,一定来北京找你喝酒!”他说喝酒时语气级重,帯着悲怆和豪爽。
宝子脸色很凝重,他与甘肃相拥一抱说了句:“保重!”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站在牢门口的还有两个便衣,赵班长的手里拎着刑具。我忽然想起宝子曾对我说过:甘肃身上有大案!我看着整理行装的甘肃,发现他苍白的脸很镇静,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甘肃没什么被褥只有几件衣服,他走下板回头向大家招招手说:“走喽!”或许,这时的甘肃才是原本的他——堂堂的西北汉子。
牢门重新关上后,我们听到筒道里传来“哗啦……啦!”的刑具声。小崽趴在饭口处听了许久,直到声音消逝在筒道那端……
号里没人说话,宝子毫无表情的坐在在那儿,甘肃走了,我们至今无从知道他到底犯的什么事儿,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宝子的话:大案!
天说热就热了,密不透风的号里热得象个闷葫芦。一个炸雷象是要把这囚笼劈开,如注的雨水砸在房顶上发出的巨大声响,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地暴晌,而且是那么低,就象在头顶上炸开。坐在板上感觉脚底下一阵冰凉,接着屁股下面湿漉漉的……
“露雨啦!露雨啦!”坐在墙边上的老付腾地跳了起来,大家也都从板上站起来,这时我的裤子已经湿成一片。我顺着右山墙一看,昏暗的灯光下一股如注般的雨水,从天花板与右山墙的接攘处汩汩而下,不知谁把饭桶拿了过来,板布毛巾全垫在了板上。
宝子让崽儿喊班长,班长过来隔着牢门看了看说:“先忍着点儿吧,天晴了再说。”
好在发现的早,被缛没被淹了,宝子让所有人抱着各自被褥挤在西半边的板上。这一宿,老天爷好象特意要折腾折腾我们,电闪雷鸣一点都不住闲,真是破屋又蓬连阴雨,东山墙上的水依旧汩汩而下……宝子让几个人轮番换着挡水的毛巾,刚换上一批拧干的一会儿又浸透了,就这样不住闲地折腾了一宿。
迷迷糊糊披着被子靠在墙边睡着了,醒来时四下里一片安静,天亮了雨也停了,所有人歪七扭八地睡成一团。我的腿上枕着三人,睡的跟死猪似的,把我的腿压的酸痛,我一动他们也醒了。筒道里传来班长喊起床的叫声,新的一天开始了。今天应当是我进来的第四十天。
早晨的棒子面粥格外地香,喝进肚子里一股暖流在升腾,也许是昨晚的雨夜有些阴冷,现在身体还有些瑟瑟寒意。老付没有吃早饭,他裏着被子斜靠在墙边“唏嘘!唏嘘!”地呻吟……我看他象是着凉感冒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进来时的红润光鲜,一脸病态愁容。
我说:“老付,起来喝碗热粥……你是不是感冒了?”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吃,冷呀!头一蹦一蹦地痛!”
我过去一摸他的额头很烫。我对宝子说:“老付可能发烧了。”
宝子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说:“不能吧!老付在外边可是天天鱼翅鲍鱼的吃着,一场雨就能浇尿了?党的干部都是钢铁铸成的,是不是老付?”他边说边去摸老付蔫鸡头一样的脑袋“嗳哟!还真是够烫的,崽儿!快求医!”
崽儿应了声,趴在饭口处大声喊了起来:“报告班长!一筒七求医……”
过了一会儿,马班长来了,不耐烦地问:“谁求医?怎么啦?”
“报告班长!是老付求医。”
“什么情况?”马班长打开铁门看着一脸痛苦的老付。
“头晕…恶心…浑身发…发冷。”老付有气无力地回答。
“等会儿吧,我去叫医生。”
过了有十几分钟狱医来了,让老付蹲在栅栏门下。
“叫什么?”
“付建国。”
“因为什么进来的?”
“受…受贿。”
“肥头大耳的,长的就他妈象贪官,张嘴!”一根体温计插进的老付嘴里。
“蓝医您好!”宝子讨好地问候狱医。
“你小子还在这儿蹭公粮呢?”
“嗨!这不还没到日子呢,要不您跟所长说说,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呆着吧!小丫的!还他妈那么贫。”
狱医边跟宝子斗咳嗽边从老付嘴里拨出体温计看了看。对老付说:“没什么事儿,就是有点发烧,我给你开点药。”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纸袋“一天三次,饭后服。”说完关上铁门走了。
不知是老付身体好还是公安局的药治病,两天的功夫老付好了。真是公安局治百病,这如果是在家里,怎么也得折腾一个星期。
老付在号里大概是熟悉了,没有了刚进来时的拘谨。夏所也时不时的过来看他,每次临走都会扔进一包烟或是包装袋的肉制品,估计是老付家里人给送来的,象这种情况如果没有硬托儿,根本送不进来。我们也算是沾了老付的光,时不时可以改善一下。
宝子不怎么答理他,尽管他总是讨好巴结宝子,我倒是愿意根他聊天,可能是闲来无聊,听他讲讲官场奇闻也可打发苦闷的时光。聊着聊着就扯到了他的案情。老付很谨慎,不愿多说,只说一些官场里的勾心斗角、背景出身什么的,有时也说些官员贪腐的事情,但从不提及自身案情。
他承认官员贪腐是一种普遍现象。他很感概也很无奈地对我说:“有时,人在官场真是身不由己呀!”
他给我讲了发生在他身边的两件事:他的一位很正直的老上级,当时是材料部门的主管,有一次局长召集各主管领导开会,散会后,局长助理给每位参会者人手一个信封,他的这位老上级回到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银行卡,第二天到银行一查,里面有六万六仟元人民币,这位老上级回到单位直接找到局长助理问这是什么钱?局长助理说是效益奖。他问局里人人有份吗?局长助理很不高兴地说:给您您就拿呗!这位老上级二话没说,把银行卡扔在局长助理的办公桌上走了。局长助理象是看见恐龙一样,惊愕又光火。事后,只好把其他人的银行卡全部收回来,给全体职工发了奖金。再后来又有过几次类似的事情,这位老上级都是回绝。过了一段时间,这位老上级被升职为负责后勤行政的副局长了,从此再也没有进入过核心领导层,直到退休。
另一件事是他的一个战友,江苏某市的工业局局长。受贿几百万,被人举报,纪检部门经过查审:事实清楚!于是上报到市、省领导层,此人被双规接受调查。白天,市长还在干部大会上义愤填鹰地宣布市委、市政府对此人的处理决定,晚上便派自已的助手,从拘禁此人的宾馆把这位部下接出来,直接送到机场,连飞机票都给买好了。此人来到北京后改名焕姓,堂而皇之地做起了生意,而且几年的功夫便资产过了亿。后来,那个市长出国考查再也没有回国。一定是卷走了不少钱。市长出事不久,此人也被某市的反贪局抓走了。
老付给我讲完这两个故事后,意味深长的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不在其中感触何来?他对我说:这就是现代官场,要么与荣俱荣,要么与损俱损!决没有其它路可走,如果你想升官,那么你必须是整个利益集团的成员,说白了就是集体腐败,看过《水浒》吗?知道什么叫投名状吗?林冲初上梁山,王伦为什么叫他下山劫财杀人呢?劫财并不重要,梁山上有的是金银财宝,关键是杀人,只有你杀了人,才能证明你与其它人同因共罪没有退路,一起标着膀子共荣共辱共进共退。
想想老付说的很有道理,他的那位战友正因为是以市长为核心的利益贪腐集团成员,所以事发后,有市长的帮助才可以逃脱制裁,而且可以在市长的关照下堂而皇之的做生意。在这期间,难道某市的纪检反贪部门真的不知他的下落吗?如果知道,那又为什么不抓他呢?想来,他们一定知道,为什么市长事发后不久,反贪局很快就将他抓捕归案了呢?一句话:与荣俱荣、与损俱损!
再说他的那位老上级,按老付的话说:这样的人永远都做不了正职,能当上官就实属万幸了,而且这样正直的人,在哪儿都不着领导待见、同僚们反感,因为,你的存在阻碍了别人发财升迁的机会,造成了整个利益贪腐集团的不和谐。说白了,就是不能真正领悟与时俱进的伟大意义!属于思想保守作风守旧的落伍者。
听完他的解析,我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感觉很悲哀!天地混浊、乾坤倒错!
我们号里案子最大的可能要数老徐了。老徐年龄并不很大,听宝子说,老徐刚进来时头发还是黑的,几天的功夫白了一大半。他是河南人,按说河南人在号里最受挤兑 ,原因是大部分河南人都是因为小偷小摸进来的,进来后,身上没钱家里又没人管,再就是河南人一点不抱团,看着老乡受欺负决少有站出来帮衬的。这一点他们没法跟东北人比,号里的东北人不分哪省的都相互照应,心很齐。老徐在号里一点不受歧视,他在号里寡言少语,可人缘很好,连宝子都给他面子。他后面进来的几个河南人没有被褥,都是他出钱采买的。可能正是因为老徐对老乡的那份乡情仗义,使他赢得了同号人的尊敬。
老徐的案子确实很大,他是一个盗车集团的老大,涉案车辆达百十多辆,而且都是高档轿车。老徐的家乡是河南一个偏远的贫困县,当年他带着弟弟怀揣借来的八仟块钱去东北学艺,学的就是盗车开锁。学成之后他又收了一帮徒弟,组成一个以他为首的盗车集团, 他有自己的汽车修理厂和物流运输公司,改装销赃一条龙。本来他应当拘押在市局大案处,但是他的同案人员太多,为防止窜供所以就近拘押在我们看守所。
老徐进来时身上的现金就两万多,所以,老徐也是我们号最富裕的人,每次采买他都买很多东西,而且时不时问宝子“够吗?”有一段时间,我们号里的方便面都快摞到天花板了。
有一次定周五小炒,他向宝子提议说:“宝哥,你看我那几个老乡,从进来就没沾过油腥,我给他们也定两份儿,行吗?”
宝子说:“你看着办吧!”然后用眼睛打量着几个河南人说:“瞧你们几个那德性,但凡有老徐十分之一的做人,你们丫也不会受欺负。”
老徐在我第一次被检提后送走了。宝子说:“老徐肯定送大案处了。”
我问:“老徐有多大罪呀?”
宝子说:“20年往上数!”
崽儿说:“那要往上数的话,只有无期和死刑了。”
宝子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如果按涉案金额算的话应当是千万以上的大案。看来老徐还真是个人物,宝子说:市局大案处的刑警跟踪了他一年多,他是让小舅子给撂了。老许刚进来时双脚肿的连路都走不了,是劳动号背进来的,腋下被电棍电的脱了好几层皮。
我问宝子:“这不是刑讯逼供吗?”
宝子笑了:“大哥,不刑讯逼供谁招呀!”
“老徐怎么不告他们?”
“上哪儿告去呀,供词一签字,把人往号里一扔,你哪告去呀!等到了法庭你在喊冤,伤早他妈好了。”
宝子说刑警队那帮警察刑讯逼供招多了,让受刑者生不如死,而且还不留硬伤,在号里关些日子就好了,一点伤痕都没有。是呀,我从没感觉老徐象是受过大刑的人。
我的第一次检提是进来的第二十四天,上午吃过早饭不久,筒道里传来喧杂的脚步声、铁门声和点名声……随之,我们号的牢门被打开。
“一筒七的季昆!出来!”
我应声走出牢门,被勒令穿上黄色号服,带上手铐提出看守所押到一个院子里,这里已经蹲着一溜穿着黄马甲的押犯了,而后我们被武装法警押上囚车来到检察院。我被法警带到检提二室。
一名检察员和一名女书记员开始了我的第一次检提,程序和在公安局的一样,从姓名藉贯到案情审讯我还是照旧说了一遍。他们也没问其他的问题,只是提醒我对所犯罪行要有悔悟表现。大概不到一个小时的讯问结束了。我被押出检提室,蹲在墙边等待其它几名被检提的押犯。
回到号里刚好赶上吃午饭。可能是出去走了一圈的原故,午饭吃的很香,在家几乎没吃过的双惠火腿肠,我连吃了三根。
宝子奇怪地看着我,我问他:“看什么呢?”
“哥,你是去检察院了吗?”
我嗯了声“是呀,怎么了?”
“自打你进来,没见你吃饭这么香过,我怎么感觉你象是刚出完大力回来的。”
“今天是饿了。”
“对了,这就对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对什么对,你叨唠什么呢?”
“你想呀,你现在已经对所发生的一切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不象你刚进来时,认为自己很冤枉,那时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心等着放你出去,现在呢?”
“现在我也认为我没罪!顶多也就是违反了财务制度,让别人钻了空子。”
“时间,还是需要时间!再呆些日子你就会觉得自己是有罪之身了,这就是公安局看守所里的魔力!”
“得了吧!再呆十年该有罪的有罪,没罪的还是没罪。”
“得,哥哥我不跟你掰拆,看见老河北了吗?他就是例子。”
或许宝子说的有道理,进了刑拘大牢本身就已经是不白之身了,何谈有还是无罪。我看了看躲在角落里的老河北,一脸的茫然,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们的淡话,他可能现在考虑的不是有罪或无罪的问题,而是判几年。他已经开过一次庭了,那个被他打了一耳光的拾荒者,做为受害人坐在原告席上,提出的伤残赔偿是5万元!而公诉员建议法庭:此被告伤人致残、情结恶劣,建议法庭从重量刑!
这就是无奈而残酷的现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后来,老河北被判了有期徒刑两年,民事赔偿受害人3万元人民币。这就是一巴掌的代价和这个所谓的法制社会的悲哀!
有些事情如果静下来慢慢思考,真的觉得很荒唐又有道理。如果按宝子的逻辑推演:只要进了公安局刑拘大牢,时间可以使人认罪,前提是:无论有还是无罪,结论是:人人皆有罪!这岂不是太荒唐了吗?不!这里有一个原罪因,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罪,这个自罪不是基督教所指的原罪因,而是我们这个神奇的政治社会移植给我们全体人民的。
自从所谓的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前三十年是无休止的政治运动,让这个古老的民族,空前绝后地摈弃了所有美德和国风教化及传统信仰,人与人之间相互攻讦、亲情反目、朋友成仇,人人都在狂热的鼓动下狂热地进行着血醒的革命,那个时代的父辈们哪个没有经历和参与其中,哪个又敢坦然而磊落地说:我没有冤枉过他人!我没有批斗污辱过他人!我没有整肃过他人!也许这一切对某些人来说:无需自责!但是,那些负有良知的人们会在心灵深处,为当时的错举,深负永久的自责和愧疚,这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是什么?那就是自罪。虽然这一切不是他或他们造成的,虽然他或他们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但是荒唐的时代一定会给当时代的人留下荒唐的心痕——自罪!
还是我们这个人民共和国的后三十年,又给了我们什么?还是自罪!毛泽东砸碎了所有的一切,只容许我们信仰一个主义、听一种声音。那时认为,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孩子!我们希冀着长大以后要解放台湾!解放全人类!要让百分之九十的受苦人象我们一样幸福。
一切都随着红太阳的陨落而破灭,邓小平在毛走后,给神州打开了一扇封闭许久的窗子,只是这一扇窗户的视野,让中国人看到了现实中的世界,这是与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和宣传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才是贫穷落后的百分之九十。当真理变成谎言,当服从变成被欺骗,党给予这个民族的共产主义信仰,一下子从人们的理想中破灭了。从此,一个没有国家信仰的民族,而且是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开始了物欲橫流的改革开放。人们唯利是图、你欺我诈、巧取豪夺。潘多拉的魔匣在神州大地上被打开!所有中国的或外国的,所有过去和现在的,所有人性中腐朽、丑陋和卑劣的恶,一并而出!这些恶一点一滴的蚕食着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民族,蚕食着我们唯一的良知!我们赌着明天、淫猥着未来,我们失去了朴质和率真,美德伦丧、善恶不分,金钱成了衡量一切的价值标准。看似繁华辉煌的城市里,己经没有了民族的灵魂!一切都在谎言中诞生又在麻木和空虚中死去。
我不信仰任何宗教,假如真有上帝的审判,我不知道有谁敢坦然而磊落地对上帝说:我从没泯灭自己的良心而对关怀模棱两可!我从不漠视法律而犯奸作课!有谁?我的同胞兄弟!最起码,我们连宪法赋予的基本权力都不愿去捍卫和争取,我们做为中国人,尊严何在?没有政冶权力等同于罪,即,因为我们没有政治权力,所以在党统治下我们自罪皆有。想来我们炎黄子孙真的很悲哀。
看看身边这群茫然无助背负罪行的囚徒,我和他们一样,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站在法庭上任领自己的罪行,望着高高在上的法官裁决我们的命运!
一周后,我被二次检提,程序跟上次一样,还是那位检察官和书记员。检察官也没多问什么问题,语气也不象上次那样冷漠,只是说我的案子基本清楚了,犯罪性质不置可否。如果我认罪态度好的话,他可以在法庭上建议法官从轻量刑。
回到号里我把情况跟宝子说了说,宝子说:一切都取决于那笔钱款退还没有。听检察官的语气,钱象是钱退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有可能被判缓刑。
过了两天班长提我说是见律师,我被七拐八拐地带到一个院子里,那里有一排简易房,看守班长让我进了第二个房间。
里面简单的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对面坐着一位带眼镜的中年人,他意识我坐下,然后自我介绍:“我是正鑫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姓杨,杨志立。我受季芳女士的委托,做为你的辩护律士,如果你本人同意,那么我将正式做为你的律师为你辩护,有什么意见吗?”
我说:“没问题。”
他拿出一张委托书对我说:“那好,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子。”
我签完字后,他说:“我们开始吧!”
我们的谈话很轻松,他问我答,在一些问题上他给我做出法律解释,他说那笔钱款,我的家人已经筹清退还了,这对我的量刑非常有利。他说从目前他所掌握的材料分析,假如我要想做无罪辩护是很难的,而且很可能影响到法官对我的量刑,如果做有罪辩护,我会很快获得自由。听了他的分析,我最后对清白的坚持也一并随着无可奈何而消失。我问他是否能找到老李,他说那是个骗子,别说找不到,即使找到了,他又怎么可能出庭认罪呢!况且,从证据上看,钱款地确打在我公司的户头上,而且入账出账都是我经手的,他完全可以不认账。现在看来宝子分析的一点都没错,当时我还在心里抱着一线希冀。
这次会见将要结束时,他问我:你知道对方公司老总是谁吗?我说:不知道。我地确不知道,因为这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是老李办的。他看着我,似乎相信了我的回答,但没有告诉我对方是谁。我没有问,已经不重要了。
会完律师我回到号里,宝子问我律师怎么说,我说跟他分析的一样。他幸灾落祸地说:“哥哥!认头吧,请他妈的律师?还不如出去请兄弟喝酒呢!”
小崽两次开庭后被判了一年六个月徒刑。他有可能被送往少年犯监狱,也可能随监执行,因为他满打满算还有十四个月刑期。他很不在乎,依然是孩子般灿烂的笑,但笑容很麻木。
他说:“四百来天算他妈屁呀!一扯呼就过去了。”
宝子说:“小丫的,你他妈别美!过不了两天送你到后筒,那帮孙子都憋疯了,小心拿你当性童。”
“宝哥,你跟管教说说就让我留在咱号吧。”
“你当管教是我亲大爷呀!我让他留他就留。再说了,我还有两来月就出去了,我走了,谁还罩着你呀。是不是杨伟?”
东北人笑了笑没说活。他现在是号里的二当家,来了新人或是采买等一些事情,基本都是他主持把关。宝子快出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伟怕宝子,所以对小崽还算客气,但他恨小崽,从他的眼光中能感觉到他的敌意,他不会忘记当初进来时小崽和甘肃对他的羞辱。所以宝子借题敲打一下他。
杨伟的案子也是个大案。他十五岁来北京做赌场牌童,在这行里一干就是十来年,学了不少手艺也挣了不少钱,本来想洗手不干了,恰在此时,他的一个老乡带着几个人找到他,其中有个叫楚老虎的正是全国通缉的杀人犯。他们知道杨伟是干什么的,所以让他给点几处场子。杨伟明白这帮人是准备抢赌场,行话叫“砸窑”。杨伟想推辞,一脸凶光的楚老虎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这可把杨伟吓坏了。无奈,他只好说出一处赌场的位置和开赌时间。这件事情过去了有一年多时间,想做正行的杨伟,刚刚盘下一家洗浴中心,还没开张就被警察抓进来了。据说,楚老虎那帮人抢了不少家北京的大赌局,而且还出了人命。
宝子说:杨伟五年往上数!
杨伟手里确实有活,他说是赌愽都有假,那帮老千把所有古今中外的赌博都研究透了。有一次宝子让他演示演示,他拿起一副纸牌“哗哗”洗了几遍叫我切牌,然后开始发牌,发完牌他指着宝子的三张牌说:“宝哥,你的牌是k豹子。”小崽手快,打开一看真的是三张k。小崽问:“我是什么牌?”杨伟诡秘的笑笑说:“红桃——顺金!”小崽掀开一看果不其然。剩下几个人的牌不用看了,如果是在赌场上,单就小崽的牌碰上宝子的牌那己经是输赢不限了。从那开始,小崽一直求杨伟教他几招,杨伟没好气的对他说:“学这干啥!出去让人剁手呀!”
看了杨伟的牌技,真的感觉赌场水太深,赌博十有九输一点不假。我忽然又想起了老李,这孙子弄不好早在赌场里把那几十万输光了。如果是这样,我出去找到他又能怎样,想想心里真是无助又愤怒!
桂子下圈了,还是双河农场,教养三年。
桂子在本地区算是个人物,九十代初就己经家财百万了。改革开放刚开始,国家落实政策,归还给他家一处座落在西山脚下的四合院。那时他家里只有他和他爷爷,老人家是满清王公后裔,而且精通美食,由其对北京菜肴颇有研究,于是爷爷带着孙子,在西山脚下开起了北京第一家以私家菜为主的“西园桂家”。几年的功夫桂家菜红遍京城。桂子的爷爷本想为孙子创下一份殷实的家业,让从小没爹没娘的桂子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钱,桂子真的不知怎么花了,他爷爷总觉得桂子从小受苦,所以是事宠他。桂子想玩车,爷爷说:买!买好的!桂子爱赌博,爷爷不拦着!不知不觉桂子沾上了毒品,先抽艾托菲后吸海洛茵,从此开始了他的人生噩运,百万家财涤荡一空,爷爷也离他而去。
有时人生真的不知什么是福什么又是祸,如果当初他家没有那座四合院,他爷爷不为自已二十来岁的孙子创造那么大一笔财富,桂子可能沾上毒品吗?也许这一切不能归罪于财富,但有一个事实真的证明,九十年代初,那些沾染毒品的人几乎都是那个时期很富有的人。
有一种传言说艾托菲是七九年中越战争时军中药品,战士临上战场时每人必备,它的药理作用是止痛,当战士负伤后取一两片含在口中舌下,可以止住伤口带来的剧痛。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但在医院,医生常给那些绝症患者使用此药。没想到就是这种药品却成了遗祸中国社会的流毒!真的不知罪在其谁。
在我进来的第五十二天,我第一次庭审了。我带着手铐被两名高大的法警押进法庭,在那瞬间我看见了满头白发的妈妈,她坐在旁听席上,身边还有妻子和妹妹。我的胸口涌出一股热流,但我止住了,因为我在她们脸上看到了会意的笑,她们分明是在鼓励我——坚持!
由于我的案子适用简易程序,所以参加庭审的人并不多,一名法官和一名书记员,原告律师和我的辫护律师,其它就是旁听席上我的家人。
一切程序都是简化的。法官宣读完起诉书,原告律师和我的律师都没有提出异议。当法官问:被告有无陈述?我谨记律师的嘱咐:认罪!服从法官判决。随即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就这样,第一次庭审很快结束了。
十天后,第二次开庭。法官宣判我有罪,我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执行。
我看到旁听席上的妈妈在哭,妻子和妹妹严肃的表情舒展了,她们的脸上挂着笑意,可能她们认为这是最理想的结果。而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首先是法官宣判的那一刻起,我己经是名至实归的罪人了,这一点不容辩解,我的人生已然没有了清白,而后,也是法官宣判的那一刻起,我自由了!虽然这自由的代价是我背负莫须的罪行。但在那一刻,我还是下意识地给审判台上的法官深深的躹了一躬。或许,我也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判决。
我被法警卸去手铐,与律师握手道谢,拥抱我的亲人们,这一切使我们相拥而泣,就象实现了一个梦想般,我们无法掩饰这苦涩的喜悦。
我还需要回到看守所,办理相关事宜才能算真正获得释放。其实我没必要回到号里,带进去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拿出来。但是我必须回去,去看看那群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们,把我的判决告诉他们,看看这算不算是一种喜悦,如果是,我愿把这份苦涩的喜悦分享给他们。我还要看看宝子得意的表情,因为一切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测,他似乎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法官,但我不需要绘给他躹躬。
事实是回到号里,我们大家都很平静,我与他们分享了在号里的最后一枝烟,看守班长等在门外并没有干涉我们。
最后,我与他们一一告别,随着那道铁门重重地关上,我自由了,而他们却依旧在黑暗中等待审判!
别了高墙!别了电网!别了前筒7室刑拘的日子。看守所巨大的铁门外,我的亲人们在等待我。
“自由?”我的意识里忽然闪过对这两个字的疑惑,什么是自由?难道就是这道铁门外的世界吗?
迈出去,我自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