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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孔子流亡

廖亦武:孔子流亡

作者:廖亦武 文章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更新时间:5/6/2011 10:06:14 AM  



孔子可谓中国异议流亡者的老祖宗。同今天的公共知识分子差不多,他学贯中西,关注民生,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在诸侯国互相吞并,打打杀杀,天下闹成一锅粥之际,他不合时宜地提出恢复周礼,也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思是“君上像个君上,臣下像个臣下,父亲像个父亲,儿子像个儿子”,如此人人安分守己,国家就太平了。

强盗出身的毛泽东最恨这一套,哪怕1949年夺得了政权,还不断心血来潮,搞阶级斗争。死期将近,他还亲自发起“评法批儒”运动,挖孔子祖坟。“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孔子担忧过的历史乱局在数千年里一再涌现,最终在我们这个时代达到极致——中共执政以来,非正常死亡人数超出一个亿。而文化大革命10年,造反成为时尚,学生打老师,儿子打父亲,夫妻同床异梦,宫廷杀机四伏。皇帝毛泽东尸骨未寒,皇后江青就进了监狱。

预言家孔子在天有灵,会掩面而泣么?他曾经谆谆教导大家“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可如今,整个国土都沦为乱邦和危邦,没钱移民的众百姓只得苟活于此。

孔子是父母在草坡间随意野合的产物,却并不在乎自己的下贱背景。他历经坎坷,百折不挠,终于炼成一代宗师。他开馆授业,弟子三千,优秀门徒七十二。五十三岁,他出任鲁国大司寇,即司法部长;五十六岁,升为代理宰相,相当于国务院总理。

孔子治国,一年初见成效,两年五谷丰登,三年道不拾遗。可随后,由于邻国害怕鲁国超级富强,对己不利,就派出间谍,散布孔子的谣言。更过分的,是派出八十名美女歌舞团,直抵鲁国朝野。转瞬间,君臣上下与异国美女任意淫乐,通宵达旦,神魂颠倒。孔子总理的政改方案迅速被裤裆颠覆,还差点遭遇暗杀。

败于美人计的圣贤连夜出逃,老婆孩子也扔下了。不料这一去,就流亡了十四载。

孔子的流亡阵容比较庞大,令人联想到达赖喇嘛极其追随者。区别是达赖逃出边境后,就在邻国印度扎下根,建立了流亡政府。而孔子率领众门徒,颠沛流离,出入了十几个国家,仍无处容身。有一次,在郑国都城,孔子与众门徒互相失散,一代圣贤在凄风苦雨的异乡,顿时失魂落魄,不晓得该往哪儿去。有本地人凑巧碰见过他,就转告四处寻觅的子贡:有个白胡子老头,上半身长下半身短,浑身湿透了,却蜷缩在东城门下躲雨,这样的丧家狗可是您家尊师?子贡勉强点头,随之赶去,果然远远就望见愁眉苦脸的孔子。子贡松口大气,直言不讳道:先生啊,我们看您是一代圣贤,别人看您却是一条丧家狗。孔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呀对呀,你我不就是丧家狗么。

世道晦暗,人命如草,孔子这条古今最著名的丧家狗,也只得把前程交给天。《周易》这本算命的书,他大约是随身带着,每次出行,必然见机起卦,避凶趋吉。到了暮年,竟亲自动手注释、增删、确定了流传至今的这个版本。我,一个六四政治犯,在出狱的这些年,也用这个版本起卦,无数次,与编者孔子相遇在相似的场境,相似的语境。时光的波涛汹涌,孔子说: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我却屡屡不明白,还屡屡追问:既然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那你我的祖国在此?在彼?在《周易》或《史记》里?始于乾坤两卦,经过无休无止的生死演变,还是既济和未济,成与不成,最终又绕回最初的乾坤两卦。在如此浩瀚的天道轮回中,江山易改,祖国转瞬沦为敌国,敌国呆久了,又成了祖国,那流亡与归来的终极意义何在?

众所周知,首版《周易》是周文王当殷朝政治犯时,在地窖内推演完成的,其蓝本源于《伏羲八卦》。伏羲和女娲为人类始祖,在中国的地位,相当于《圣经》里的亚当和夏娃。伏羲除开八卦,还有一项重大发明,就是古琴。据说某次雷雨交加之后,身裹兽皮的丛林王子伏羲灵机一动,劈下一段被霹雳击中的焦木,削成古琴的雏形,并依据金木水火土的阴阳五行,排下徵羽宫商角五根弦。数千年之后,五根弦又成七根弦,增添变宫和变徵——这两个转折音,相传为周文王和周武王所加,以此记录逃离暴政和推翻暴政两件大事。

伏羲创造八卦和古琴,孔子承先启后,诠释八卦和古琴,当中又相隔多少年?神往高古的孔子在流亡途中,让飞鸟和落叶,平添了多少迷惘和无奈,后人不可知晓,而那本古今秀才必读的《论语》,不过是孔氏门徒行色匆匆里记载的《先生语录》。

幸而其它古籍显示,孔子擅长鼓琴放歌,寓教于乐。有一次在蔡国和陈国的边界,成千上万的武装乡民受阴谋家煽动,包围了孔门师徒。在此起彼伏的怒吼中,习惯说理的书生们,百无一用,被锄头和棍棒打得头破血流,却无处藏身。本来孔门弟子里也有武艺精湛的子路等人,但为了避免伤亡,孔子一再阻止其拔剑。由于敌方的克制,暴民们找不到悉数击毙的理由,就决定断水断粮,饿死他们。三天三夜过去,长期营养不良的书生们不行了,有的干呕,有的昏迷,有的直愣愣看天,却什么都没看,回光返照而已。孔子也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肠胃抽搐,太阳如一块焦黄的大面饼,悬在头顶,但他不能说想吃,也没有气力说了。作为千秋之师表,怎么办?只能撑起身子,端坐大树下,若无其事地抚弄古琴。他弹的是《文王操》,周文王被暴君商纣王打入死牢,几乎没命,却安于天命,最后竟凭借自己不动声色的智慧脱险,去开辟了一个天下百姓各得其所的“周礼时代”。

孔子一遍接一遍,演习这所谓的“庙堂之乐”,这是幻觉里的理想政治,阳光下的正大光明的政治,君是明君,臣是贤臣,官是清官,民是良民。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相互争斗有啥必要?战争就更没必要了。

孔子在幻觉政治中,忘记了吃喝,忘记了置身何处。他站在乱世的峰巅,站在诸王的头顶,用古琴的七弦,为“太平盛世”设定规则——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古代和现代的独裁者,没有谁信这一套,却口口声声,拿这一套去管教人民。丧家狗孔子在身前没人用,身后却成了最醒目最可怕的政治品牌,一直被用到现在。

解救孔子的军队终于赶到,暴民们顿作鸟兽散。孔氏门徒经过一场历险教学,对先生更加五体投地。而后,古琴和孔子均被神化,成为一代代士大夫修身养性的必修课。

十四年后,伤痕累累的丧家狗被允许回到自己的祖国。他快满70岁,风烛残年,对谁也不构成威协。昔日的政敌统统作古了,可颜回也饿死了,那是他苦心栽培的门徒,他曾指望他能继承衣钵;子路也战死了,那是他最忠心的驭手,倒地的刹那,还高举双手,要把帽子戴端正。他想:我还剩下什么呢?作为一个老人,除开深重苦难带来的举国尊敬,还剩下什么呢?

请问流亡者,你为什么归来?

情敌已老,看门狗目光呆滞

你疲惫的琴声对谁倾诉?

是什么东西使你充满怜悯?

请问周游世界的过客

是谁的爪子将你一点点掏空?

这是我青年时代的诗句,写下不久我就坐牢去了。事隔多年,我又把这些诗句送给了六四流亡者刘宾雁。他死于2005年,享年81岁。他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虽然迫害他的独裁者邓小平先于他死去。

还有王若水、王若望和戈扬等等,死于异乡的年迈的六四流亡者们,会在天上见到幸运抑或不幸的孔子么?

对家国心灰意冷的孔子,在最后三年,潜心学问,编纂古籍,为我们留下卷帙浩繁的文化遗产。直至末日来临,寒意彻骨,他打个冷战,也如庄子那般鼓盆而歌,不过他唱的是:

泰山要崩溃啊!

庙宇要坍塌啊!

哲人要枯萎啊!

几十年后,他的隔代门徒孟子也鼓盆而歌:

天不生仲尼,

长夜无明灯。

他被供奉在神龛上,特别在当今,他作为中华文化的符号,被供奉在中共专制的神龛上。孔子学院遍布世界各地,孔子塑像也浮现在天安门广场,与挖他祖坟的毛泽东遥相对应。胡锦涛主席倡导“以德治国”,令人记起孔子批评招摇过市的卫灵公的话: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我没见过宠爱道德与宠爱女人同样的家伙)。

而孔子作为异议流亡者的符号呢?抹去了么?的确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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