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晚上看《伪钞制造者》,快要结束的时候,两个女生跑来敲门,神情慌乱,言语急促:“杨XX和数学老师打起来了!老师让我们去找校长,校长不在。”
小学上晚自习,我是这里的始作俑者,从五年级下半学期的最后几个星期开始。起因是大部分学生家的学习环境不好,灯光暗,没有书桌,父母也大多不识字,所以,我提议,干脆都到学校来,有桌子、有灯光,自习两节课,做作业,看书都可以。
今天晚上是数学,从六点开始的,到九点多还没有结束。
“我不信还收拾不了你们几个……(什么词记不清了),妈那个巴子的!”数学老师情绪失控,骂得很难听。
杨XX是班上最大的男生,十五岁了,个子只比我矮一点,很壮。神情激动,站在白板前。
数学老师还在厉声训斥,其余学生惊呆了。
我上前上前抱住杨XX,连忙把他往后推。杨XX眼里流着泪,使劲要从我双臂中挣脱出来。我把嘴凑上前,小声说:“忍住,忍住,不要惹事,不要惹事……”
“XX,你不要做好人!你就爱做好人!”我也一块儿被骂了。
“今天不到十一点,谁也别想走!”
僵持了十几秒。
“我不读了!日你妈的我不读了!”杨XX情绪愈加激动。
另外一边的更加激烈的反应眼看就要爆发。
我推着杨XX,一起走出教室。
背后一片声音,不知说些什么。
杨XX走得很快,像是要往前冲着跑。
“杨XX,慢点,别忙走。我们兄弟两个坐下来说点心里话吧。”
我们坐在篮球架下面的水泥块上,我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杨XX,你听我说,我不强求你做什么选择。人生有很多条路,不是所有人都要靠读书来出头。我刚才进教室,最心痛的人是我。我们班上31个兄弟姐妹,如果少了一个,我心里都很伤心,很难过,心里很难受……”
杨XX抱着我,哭得嘶哑起来。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
我的眼泪也泛上眼角。
沉默了一会儿。
“先回家吧,冷静一下,好好跟父母讲,休息一下。无论你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尽我最大的可能帮助你。记住,不管做什么,都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好人,把父母孝敬好,把弟弟妹妹照顾好,绝对不能去跟其他人鬼混,好好学一门手艺,做一份工作。先回去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走过月光下的篮球场,向田地那一头走去。
我坐在山坡上的水沟旁,先给朋友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刚才的事,我说,我很难过。
坐了二十多分钟,想回去拿本书来在月亮下面看。摸了一本《学会生存》,走到木桥上,遇到几个学生从教室出来上厕所,连忙问他们事情的经过。
原来,杨XX搞了几次小动作,数学老师在批评学生的时候,在下面悄悄干咳。数学老师让看某一页的书,也没有看。
数学老师提起旁边的扫把(木棍,比大拇指粗一点)打了下来,先是手臂,后是背,有十几下。杨XX站起来,往教室外面走。数学老师把一个破凳子扔了过去,说,只要你敢走出去就不要回来。
我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学校的一个本地老师,说了一下情况。过一会儿,杨XX的家长给那个老师打电话,说孩子的手痛得厉害,于是,我们俩个决定去杨XX家看一下。
杨XX在上学期期末的时候,从木桥上摔下去,伤到右手肘关节的骨头。前几个星期才取掉钢板。
到了杨XX家,家里人才给他喷了云南白药,手还痛,动不得,也转不得。还不知道是否伤到骨头了。
他父母说:“这孩子本来就调皮,让你们多麻烦了。刚才问了,他没有打老师,是老师打他。娃儿太调皮了。”
我说:“这个事情的原因很复杂,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不好过。”
杨XX的爷爷很激动:“老师打学生也是应该的,不然拿来指黑板的那个东西(教鞭)是干什么用的。但是不能用扫把来打人!”
他父母赶忙把爷爷劝走。
过会儿,杨XX当喇嘛的叔叔告诉我说:“在纳西族的习惯里,用扫把打人就像用脱下来的鞋子打人一样。一个人被鬼缠身了才会被别人用扫把打,所以很忌讳这个事情。”
劝了一阵,最后说,如果明天还不好,就先到镇上医院看一下。
回去的路上,接到数学老师的电话。
“你来干什么,你要是不来,事情早就解决了。还有谁比我更了解杨XX?他敢还手吗?他不学也就算了,还要影响其他人,班上好几个人,也都是这样不服气。不把他镇住,怎么教训其他人。上学期收拾大毛八斤的时候杨XX不在,今天发这么大的火,就是要让他知道一下。你就是这样,两个老师的方法不一致那怎么行?!你这一来,我成什么了?学生会对比,啊,你就是好。”
“我得到的第一信息是学生过来给我说教室里打起来了。我不来怎么行?”我争辩着。
“你才教了多久的书?你搞的什么新教育我也知道,我也接触过,但是他们是小学生,不是高中初中生。他们什么基础都没有,给他们拓展什么?跟他们讲道理没用,我们现在有多少时间,我们耗不起啦呀。”
“我没管他们的基础?!我专门让他们做模拟题、补课,是在干什么?!”我也火了。
“行,好,知道。你按你的方法做就好啦。”我想早点结束通话。
“有些话早想说了,我们的理念完全冲突。这样怎么带一个班?你的那些东西不适合他们。整体怎么要求的就怎么做。”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这里忌讳用扫把打人,因为就像用鞋子打人一样。”我说。
“又说什么忌讳、习惯,我又没当它是扫把,就当它是棍子。”
我又说了杨XX手臂的事情。
“哼,他又这样说……”电话那头冷冷地说。
“我去看了,手痛,不能动,他没说谎,没有骗你,赖你!”我重重地说。
“反正杨XX我是不管了,我在他身上投入了多少精力?给他补过多少课?他的数学练习册和资料我都收起来了,反正他也用不到。”
……
前几天给学校负责人发了这样一段话:
“教育的影响是有限的。
总有一些学生由于自身和外界的原因,和你擦肩而过,难以沟通,无法开展有效的共同探索和学习之路,更难以进行心灵的沟通、生命的共鸣。他们,本已在“池塘之底”,对于他们,倘若施以更加暴力、严酷的手段,或是彻底遗弃,都会让事情越来越糟,以至他们“破罐子破摔”,彻底失去对任何严肃阅读的兴趣,带着深深的仇恨离开学校,此后一生中只要提到
‘学校’二字都痛心万分。
我想的是,既然他们以后再不会有更多的学习时间,那么,趁现在还在学校,多看点书吧。哪怕多看本书,多明白一个道理,都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至于那些资质较好、更加幸运的学生,阅读的作用就更大了。这次考试的作文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这里不过元宵节,他们连元宵是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编一个元宵节的故事。可依然有几个学生的作文写得很好。想象力和创造力并非无源之水,凭空而来,它需要长久(急不得,急也没用)的优质阅读来积累词汇和培养语感,这样,在关键时候,才能克服难关,发挥自己的最好水平来。
周六补课,完全针对考试而开展,分专题复习、练习、评讲。阅读和做题练习,学生做得精,教师讲得精,二者结合来,效果会更好。”
昨天看吕叔湘、叶圣陶和朱自清主编的《文言读本》,读到65页,韩非子的《喻言》:
“以子之所长,游于不用之国,欲使无穷,其可得乎?” 看来我真是自作多情。
中国人永远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小学生干嘛要思考这么多?他们还不会思考,理解不了你说的东西。大了自然就好了嘛。
可是。
春天你种下的是草籽,你能指望秋天的时候收获的是金黄的稻谷吗? 如果现在没能培养小孩子们独立的思考能力、质疑的习惯、开阔的眼界,你认为在他们长大后,还能做到吗?
数学老师以为一个十五岁的强壮小伙子不敢对她做什么,自己能像熬鹰一样把他驯服。可能她是对的,她有这个手段,也有这个运气。
可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有告诉她这些事,有人玩了一辈子的鹰,最后让鹰给啄了眼睛:
2008年10月,至少有3名教师死在学生手里,。10月4日,山西朔州23岁的教师郝旭东被学生李某捅死在教室;10月21日,浙江缙云31岁的女教师潘伟仙被学生丁某掐死在家访的途中;10月29日,中国政法大学43岁的教授程春明被本校学生付某用菜刀砍死在讲台上。
也没有给她说我亲身经历过的事:
三年前,给初三的一个班临时带几天课。
可就在我讲解歌词的时候,后面有四个人在不停地讲话。
我强忍着怒火,手里的粉笔都捏成了粉末。我心想:你们被别人当成垃圾,而我把你们当人看,你们不领情也就算了,居然还这样对我。我瞪了他们两眼,几个人稍微收敛了一些。
一分钟后,一切还原。我提起桌上的黑板擦,几大步走过去,照准其中一个人的头狠狠地砸了两下。
“你再打一下?!”
那个学生一下子站了起来,满头都是灰白的粉笔灰,怒目圆睁地瞪着我,又好气又好笑。那学生比我还高,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我拿着黑板擦的右手在空中举着,打还是不打?我心里没有底:真正动起手来,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就算我打赢,我做教师的形象也全毁了。打不赢,我将成为这个学校永恒的笑柄,代代相传。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整个教室无比安静,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差不多一分钟后,我狠狠地说了一句:“我找你们班主任来解决这件事!”说完之后,我提着电脑,逃出了这凶险的教室。
下午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这样一条短信:老师,我们四个晓得错了。你不要告我们嘛。对不起。
我当时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班主任,这条短信来得很及时。
我告诉他:一个老师不能摆平自己课堂上的问题,而以告诉班主任的方式来威胁学生,这是最懦弱、最没有出息的事情。可是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下不了台。
我坦承:当时我也心虚、害怕了,我也怕打不过你。现在既然事情能这样解决,最好不过了。
我用黑板擦打你的头,是对你的侮辱,伤了你的自尊。这是我不对,我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你道歉。
我和这个学生聊了很多,有两条短信我一直留着:
“谢谢你。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你要在同学面前竖(树)立威信,没有办法的事。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你还不知道吧,我以前是砍老师而被开除的。你今天说的那些话,真的我……我18岁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以后你在那(哪)里教书,我一定来,我们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看到这条短信,我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失去理智,真的动手打第三下,局面很可能就无法收拾了。
第一天我给他们上课时,说我不想和他们做敌人,想和他们做朋友,还给他们讲了去年的三起弑师案。
我一直为当时我的理智而庆幸。
另外一条短信是这样的:
“我和你不一样,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没人感(敢)打我。上回化学老师打我,我上课和他单挑。你知道肉体上的痛并不算痛,我家里给我太大的压力,精神上的痛才是最痛的!真的,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我和其他人也不一样,我懂很多很多,我只希望一个人静静地过我的一生。而家里都希望我当官,权利(力)!钱!我只希望一个人静静的……”
“我原来曾把私立学校作为中国教育改革的一个突破口和希望,现在看来在政治制度没有根本转变的情况下,私立学校更糟糕,因为政府不可能关闭公立学校,却随时可能关闭私立学校,同时
私立学校的招生完全依赖于其考试成绩,因此他们在应试教育方面搞得更为变本加厉,在思想自由方面更不能容忍。”
——范美忠《中学教书生涯的总结性陈词》
美忠说得对,这是现实,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裹得你一身“邦臭”(川话,特别臭),你敢反抗,就撞得你头破血流。
悲剧是什么?
是德国人真诚地为了“千年帝国”之梦、“雅利安神话”而灭绝异族、血洗欧洲,是重庆沙坪坝红卫兵公墓里竞相“保卫毛主席”而死于枪炮之下的年轻生命,是“教育战线”上挥舞着大剪刀的“园丁”、流水线上尽职尽责的“灵魂工程师,还有飘零凋败的“祖国的花朵”、未老先衰的“未来主人翁”。
他们都真诚地相信自己在做善事,作贡献,献身于人世间最伟大壮丽的宏伟事业。
可是如果他们真是对的呢?
毕竟,这是现实,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而人,是红旗下的一颗蛋。
谁知道。
2011年4月16日凌晨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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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打鱼郎 于 2011-4-16 15:5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