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恐惧
中国式恐惧
来到西方价值观所主导的澳大利亚十余年,最大的感慨是人所享受的自由以及所受到的尊重。行事说话在不违反道德与法律的情形下可以无所顾忌;普通民众不可以冒犯普通民众,却可以冒犯政治家;谁当总统民众说了算;全国没有户口、档案(罪犯除外)、身份证(驾照代身份证),民众可随意迁徙;任何不中意的事情你都可以说“不!”而不必害怕得罪人;警察上门询事,未经主人许可不得进门;凡遇冤假错案,国家赔偿动辄上百万。这个国家给人的整体感觉是:不是人民怕政府,而是政府怕人民。今年春节,当地议员给我和我太太及家人发来贺卡,祝我们生活幸福(本人仅是一介草民,不是在场合里走动亮相之人);每次中国新年的游园活动,澳洲警察现场执勤只是象征性地把空枪套挂在皮带上,不插枪,避免给游园民众造成恐惧感,“以人为本”就是这样地践之以行......不悉国外政情、社情、民情的人常常说国外的民主自由是抽象的、是虚伪的。这是信口开河、拷贝党语。不知者出此言是无知,知者出此言是抹黑。也有些中国来的人物,生活在不压抑的社会环境中,却怀恋着压抑的专制社会,立场坚定地歌颂中国的专制党,他们一边歌颂着,一边却又赖在此间不回国,实在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将二者之高下判得个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上述赘言未切题,目的只想铺个背景,对比下面要讲的主题:
一九八三年,我工作的机关组织了一次专家考察,题目是葛洲坝及沿途重要支流,我的任务是办理一行人的食宿交通,因为工作得当,考察者甚满意。一次,领队的李局长在大宁河大昌镇吃饭时问我:“小乐,我真是不明白,你这么好个小伙子,怎么就不入党?”我笑着说:“台湾搞不搞国民党函授,如果搞,我去入国民党。”李局长听罢,眼镜差点跌到地下,立马抬头环顾几桌专家(八十年代初说话还得小心,特别是机关环境),然后拿食指戳着我骂道:“小乐啊小乐,你这个死胆胆,你狗日的不怕犯错误?你狗日的还去入那个啥?什么什么国民党!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胆!”其实,不是我胆子大,而是李局长胆子小,他是副县级干部,随时随地都要考虑政治影响,他骂我是不得已的事,不是真骂,是应付专家,这个我看得出,所以不往心上去。(一点续接:我刚工作时,李局长也刚从基层调上来,临时住办公楼的尽头两房。某日,我在办公室加夜班,听到他与正读大学的儿子对话,父:“李志啊,你要有上进心,要入党哟。”儿:“我不入党!”父:“你为啥不入党?”儿:“我对政治不感兴趣。”父愠怒的声音:“ 对政治不感兴趣!对政治不感兴趣!我跟你讲,你读了几本书不要以为自己就有本事了,你不找政治,政治要来找你!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一九八九年“六四”之后,李志因一次非政治事件下了政治大狱。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老书法家对我讲:“李局长有一次在我面前说起儿子时老泪纵横,说‘老子革命几十年,最后儿子反倒进了共产党的监狱。’”书法家言毕不胜唏嘘)。
“六四”时,家中无电视,都是跑到朋友家去看报道。某日在极好的朋友家看,看到李鹏穿起灰色中山装在电视前宣布戒严令时杀气腾腾的模样,朋友不经意地评价了一句,他身边那从不发火,极有修养的老父突地勃然大怒:“你给老子闭嘴,你咯老子敢说这种话,你有几个脑袋,嗯?你有几个脑袋来砍?嗯?你个龟儿子闭起你的臭嘴巴!”此事对我震动极大,因为他儿说的话并不过分(原话已记不详),而我与他父亲是钓友,两家关系极好。可见,中国政治运动“过来人”的心里都有一道恐怖底线不可逾越。
“六四”翌日,单位开会,每人对“六四”表态。我最看不惯共产党大事小事都来个“人人表态”,现在的天安门广场,人也杀了,场也清了,你共产党本来就不在理,凭着拳头硬,赢了,你厉害,你自己就沉默着算了吧,可还不肯罢休,还要来个高调“人人表态”。在会上,我忍无可忍与党支部书记直接论战,我从“四五运动”扯到“六四暴乱”,不断地提问,一步一步设起圈套让她钻,最后她自己的结论落在了:共产党总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她回过神来后连连说:“上当了!上当了!”当日午后,单位的卢姐十分紧张地跑去我家对我太太讲了事情经过,要我太太管住我,还说:“现在是啥子时候哟,还敢说这种话。”倒是我太太并不紧张,她知道我不是大胆狂徒,只是情绪发泄而已。(需要说明的是,该党支部书记不是恶人,是我朋友。我出国前请为数不多的朋友吃饭时她与夫亦到席)。
一九九二年,我去外地考察,顺道去看望一位单身出狱文友。到达时已逾晚十点,我敲了他房门,他开门的情形让我大惊:他见了我后打了招呼,然后四下探望,把我让进屋了,依然站在门后,似在听外边动静。回凳落坐后依然局促不安,面无血色,老觉得我的身后跟了人,老觉得门外有人偷听,整个精神全垮了,说话也有气无力。望着他那仓白如纸的憔悴脸颊以及眼光里的恐惧,再想想他此前写的幽默作品,我的心禁不住打寒颤。许久之后又从朋友处得知,他大部分的工资都用在抓草药调理身体上了。
一九九三年夏,我因私去深圳,找了公安的老朋友办特通证。这位朋友毫不迟疑地告诉我:“你办特通证可能不行。”我说:“为啥?”他说:“(某科)有你的档案。”我心里一紧,但依然不动声色,我说:“我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凭啥某科有我的档案?”他说:“你平时说的啥话,自己明白嘛。但你还不算内控人员。”我明白了。旋即转身找另一位社会上“跳号”的朋友帮我办了特通证。我不抱怨这位公安朋友,他要在那个圈子混饭吃,这种麻烦自然会尽量避免,不然以后公安内部整风如何交待?
“六四”许多年之后,我去一在企业界工作的朋友家吃饭,女主人(一位贤惠的,温文的,从不过问政治的单纯少妇)拿出一本邓小平《在接见首都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时的讲话》单行本,说:“看嘛,看嘛,这是我专门为童童保留的,我等他长大了给他看,看看参加政治的下场,坚决不要他搞政治,宁愿讨饭都不要搞政治。啥不搞秋后算账哟,假得很!不狠起算!我们是穷人,给他留不下财产,就给他留这个财产,一辈子都安全。”说完,将单行本像钞票一样地在摊开的巴掌上啪啪拍哒两下,走进内室。
当然,还有比上述种种恐惧更厉害的,那叫中国式恐怖,是绝然不同的版本。已由或将由其经历者书写之。来到自由民主国家,回头梳理过去的日子,看看苏联的大清洗和克格勃的铁腕统治,再看看中国还在顽固地走从前苏联的老路,且越走越有一套新经验,越走越有一套新说词,越走越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就为国家惋惜,为良心知识分子及弱势群体捏把汗。什么时候才能世界大同呢?
(2008,2,23日,老乐捣于澳洲。文章所涉人名均作了伪处理)
此文于2008年02月23日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