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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玉生老 铁夫

悼念玉生老 铁夫

悼念玉生老

铁夫  
  


著名骨科专家,右派分子,原415信箱劳教右派医生,难友车玉生老不幸于兔年正月初二在重庆去世,终年92岁。

车老山东省文登县人,是梁漱溟先生的学生,在山东乡村建设学院读书。抗日战争爆发,乡村建设学院被迫解散,车玉生参加了青干班(后来的中央干部学校),随国民革命军从山东到了重庆。1942年进入山东医学院(抗日时期校址在重庆)读书,毕业后在重庆公立医院当医生。1949年共军攻占重庆前,有人劝他随国民政府去台湾,他拒绝了。理由是:“毛泽东不是蒋介石,共产党不是国民党”。

1958年车医生服务的医院,右派名额完不成,他被补差当了右派,还是极右派,被押送415信箱劳动教养。

我在415信箱劳教的时候,经常听到车右派的大名,他的医疗技术不仅名冠415信箱,在云南省也是赫赫有名。专政干部在动员我们大战土石、隧道、桥梁……时,很骄傲地说:“你们怕什么?手杆、脚杆打断了没有关系,我们有车玉生嘛……”

劳教右派车玉生是我们劳教右派的生命之神。

经他治疗,有多少劳教右派分子从死亡里获得生命;经他手术,有多少劳教右派分子免受残疾之痛……

1959年,415信箱在凉山修筑成昆铁路时,我送伤病的劳教右派分子去415信箱医院,见过车右派,虽然对他心存敬意,但是,没有机会表达。

2006年春,陆清福“同学”要去重庆拜访车医生,与我联系,正好我在重庆打工,趁这个机会我就先去看望车老。3月的一天,我到了朝天门,费了很大的劲,找到道门口,又费了很大的劲,找到东升楼。东升楼进口有个市场,坡坡坎坎,垃圾堆堆,耗子逍遥自在地在道上寻食;赶它,它还把你望倒起,不理睬。38号是道小门,进门有几步石坎,坎下有个小坝,四个老先生在搓麻将。我问一位老先生:“请问,车医生家在哪里?”老先生手朝背后一指:“3楼2号”。

我敲开那扇陈旧的、油漆已剥落的门,开门的是位中年妇女。我说明来意,她带我走过两米长的阳台,进一间昏暗的屋子。有个老人坐在已经破旧不堪的长沙发上,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告诉他:“我是你415信箱的‘同学’,特意来看望你”。他站起来拉住我的手,很高兴:“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年轻的小‘同学’来看我”。我说:“我都66岁了,还年轻?”他说:“我88啦,你当然很年轻了。”

  


那位中年妇女,是车老女儿请的看护;姓代,农村人,是个高中生;很和善,笑容可掬的样子,忙沏茶,拿水果。

我和车老一起回忆当年415信箱的岁月。他没有忧伤,也无怨恨。他说:“我能活到今天,还能和‘小同学’一起聊天,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是人生之大幸也。”

我告诉他,陆清福“同学”要来看望他。他说:“你们就住在这里,虽然条件不好,可以陪我嘛,也让我过几天欢乐的日子。

陆清福来重庆后,我们在车老十分简陋,可以说十分贫困的家里住了几天。

车老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故事,我把他整理于后。


从军人到医生


车老说:

我是山东省文登县人,现在也改县为市了,划归威海市管辖。

我是梁漱溟先生的学生,在他执掌的乡村建设学院读书。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本侵略军向我国发动全面进攻,乡村建设学院被迫流亡四川。我在山东参加国军的战干团,后来调入中央干部学校。在中央干部学校的同学有桂永清、载之奇和柏杨,就是写《丑陋的中国人》那个柏杨。1998年8月,柏杨在台湾曾寄给我《柏杨回忆录》(车老在书堆里找出那本书给我看)。

武汉撤退,长沙大火,我都经历过。

长沙那场大火烧得我们不知所措,委员长拿丰邦悌谢国人的罪。桂永清抱着我大骂一场,丰邦悌是桂永清的好友,他死的冤啊!

我参加过武汉战役和长沙战役,经历了重庆大轰炸和贵阳大轰炸。

我辗转到了重庆。

乡村建设学院在重庆北陪恢复了,但是梁漱溟、杨开道、张金铿、赵步霞他们都到国民政府做官去了。

战干团和青干班的桂永清、戴之奇……去了战场。

我瞧不起官场,汪精卫不是当了汉奸吗?

什么是政治?卑鄙、肮脏、龌龊、尔虞我诈。

1942年,我终于丢弃了能让我青云直上的军政关系,离开军队,进入在重庆的山东医学院,从头开始。


一心为医


我进入山东医学院时曾有打油诗一首明志:

官场黯淡黑如漆,生死关头无人识; 晓庄冤死南昌市, 女人心狠知之矣。

(为何车老有“女人心狠知之矣”这个句子,其中内情不详。)

我学医,立下三个志愿:不问政治、不出风头、不谈恋爱。

打油诗也好,立下三个志愿也好,说来话长,有机会再聊吧。

我1942年入学,1947年实习完毕,在重庆公立医院当医生。

我28岁当医生到70岁退休整整42个年头哇。

我当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都不敢谈恋爱,不敢结婚。我读了旧俄一本《医生忏悔录》,对我的影响很深,见了漂亮的女人,规规矩矩的,特别见了漂亮的母亲,更是规矩得很。

1948年我结婚了,与妻同在一个医院,我搞外科,她搞妇产科。有了孩子,医院马上通知:“住院医生在工作期间不能带孩子”,于是我妻马上离开医院,到一家工厂的非正式的医院工作。此后多年我们都未能在一个医院。


三生“有幸”


  


1949年11月,时局很紧张,国民政府由重庆迁住广州。那时桂永清已做了海军司令,要我去海军医院,我拒绝了;原因是原中央训练团有个姓李的医生专程来看我。他说:共产党是三生(指医生、先生、学生)有幸,你是医生,共产党有优待的,是他们需要的,无须去台湾。我就这样留在大陆,在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原七星岗金汤街重庆市市民医院)当医生。

事实上完全不是李医生说的那回事。


首创重庆骨科医院


1952年我从师骨科专家方之先先生。

1953年我回第一人民医院建立骨科病房,首创重庆骨科医院。开展了:

骨与关节结核病灶清除术;

膝关节半月板切除术;

腰椎间盘脱出切除术;

慢性骨髓炎综合治疗术。


补当右派


1957年我没有“帮助”共产党“整风”,1958年共产党却把我补为右派。

我被押送415信箱劳动教养。


拯救张浩


415信箱在云南省盐津县修筑内(江)昆(明)铁路。

共产党要我当劳教医生。

医院空空如也。

劳教右派分子们砍竹子搭工棚,修医院。

一个叫张浩的右派扛着竹子突然腹痛,倒在地上打滚。

糟了。他得了嵌顿性疝气。扛竹子用力,肠子嵌进了疝孔。

必须马上手术,否则,要死人。

荒山野岭,穷山沟沟,那有手术室。

我想起不远处还有个区卫生所。

我立即奔去。

卫生所有注射器,竟还有麻药,也有缝针、缝线。

有一把刀子、一把剪子、两把止血钳。

有一包消毒布。

阿弥陀佛!张浩有救了。


主建415信箱医院


  


我主建了415信箱医院。

我在那个竹子搭成的,简陋的手术室里,完成了:

伤寒肠穿孔修补术;

胃穿孔修补术;

大腿截肢术;

股骨粗隆间截骨术。

我为一个伤员输了自己的200C血,挽救了他的生命。


“废物”被利用


医院的管教干部朱贻交说:“你们都是社会上的渣滓、垃圾、废物。要你们给国家干部看病、动手术,你们应当感到荣幸”。朱贻交得了肝癌,要死的时候慎重其事地对我说:“你能给我看病,这是你的光荣,对你的改造是有利的”。


彝人感恩


1960年,415信箱转移到凉山州喜德县修筑成(都)昆(明)铁路。

415信箱医院设在光明镇的城边上。

我为一个彝族头人治好病。

他牵来一匹马,要送给我。

我怎么敢收,找来院长。

院长说:“我们看病是应该的,但不能收这匹马”。

他从腿上抽出一把刀,大吼一声:“你不要,我就杀了他”。举起刀,向马杀去。

“别杀!别杀!我们留下就是。”院长说。

以后院长通过县长办公室的人说明情况,将马送还主人。


自制开颅器


工地送来一个伤员叫向光华,遂宁中学的英文教员,劳教右派。左脚被石头砸掉半截,头部左侧血肿,已昏迷,左侧瞳孔散大,颅内有损伤。

这样重的伤号怎么办?我犹豫起来。

转院!这里离西昌还有几百里,更不要说成都。

不转!我们没有动颅部手术的设备。

伤员只有等死。

我报告院长,一同到支队部请示。支队长是我们山东人,我直截了当地说。“赶制一个开颅器,4~6小时必须完成,也许伤员可救”。

支队长问:“我们这里可以做吗?”

我说:“我绘个图,汽车队的技工大概可以做,重要的是争取时间,要争分夺秒啊!”

汽车队有几个右派高级工程人员来了,看了图,问:“几个钟头要?”

我说:“4个钟头,最迟不能超过6小时,再晚就没用了。”

他们说:“不能‘克罗米’,行不行?”

我说:“行!”

他们按照我画的图,不到4个小时,一个土制开颅器成功了。

我打开了伤员的颅腔,清除血肿。不到半夜,伤员醒了。

这个开颅器,支队医院一直保存着。

向光华每次来重庆必来看望我。


院长为我动手术


我在喜德也倒了霉,阑尾炎(Appendicitis)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喜德发。我给很多病人开刀动手术,谁又为我开刀动手术呢?惭愧得很,真没有能手。没有办法,只好由刘院长主刀,老曾(不会开刀,只会接生)医生当助手,老黄(部队的一个老军医)医生管台下。我坚持几个条件:1、不用腰麻;二、不用全麻;三、只用局麻。

切开肚子容易,但找到阑尾就难了。阑尾居后位,他们就是扣不出来。先是摸不著,摸著了扣,我就叫唤,一松手,又不见了。一摸一扣一停,整了好久。我说:“我叫唤,你们也别松手啊!”

我做个阑尾手术,只要15分钟,他们给我做,我挨了三个钟头,以后伤口感染,两三个月才好。

1961年又把我们整到旺苍修广(元)旺(铁路)。

1962年又转到灌县修成(都)汶(川)铁路。

我给灌县医院做个几次大手术。


我没有回到人民行列


他们解除我的劳教,又摘了我的右派帽子,说我回到了人民行列,但是不准回去,留在415信箱当就业医生。

1964年又把我们弄到宜宾修宜(宾)珙(县)铁路。


没有紧闭“尊口”


1966年文化大革命。

他们说我人还在,心不死。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文革要革谁的命?说不清来道不明;知识越多越反动,有理无理糊涂虫。
梁师打拳心安宁,斗罢批罢自轻松;九儒十丐古即有,臭老九兮满街走。
古之老九犹似人,今之老九恰似狗;专政全凭无知汉,反动皆因乱开口。
孔孟马列生今世,谁清谁白一概否;紧闭尊口莫开腔,哑巴世界最风流。

我没有紧闭自己的“尊口”。

1970年,我说姚文元《评陶铸》的两本书是胡扯。


我要吃红辣椒


专政干部批判我反动,证据是说我不吃辣椒。他们说:“姓车的为什么不吃辣椒,因为辣椒是红的,红的代表共产党,代表无产阶级专政。而他的每个细胞都是反动的,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所以他不吃辣椒”。

他们要我交代反共、反人民的罪行。

“我有罪,我悔过,我要吃红辣椒。”

专政干部大叫:“红辣椒是无产阶级专政,你敢吃呀!”

他们把我抓进监狱关起。


他们判我徒刑十年


我坐牢时听到一些怪事:

儿子奸污他娘。

有个姓胡的,“灾荒”年,把人家的小孩弄到山上烧着吃。

什么叫灾荒年月?就是1959直1961年间,大陆搞三面红旗的岁月,人饿了就吃小孩,这个人我就晓得,就认识他。

我们是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族群啊!

他们说我反革命,判我徒刑10年,劳动改造。


“另类”21年


1979年,他们说我无罪,释放;说我不是右派,改正。

我60岁了。

我在共产党的统治下活了31年,“正类”10年,“另类”21年。

在“另类”21年中,我被当作废物利用,还是干医生这个行道,骨科、外科;还有妇产科、儿科、脑外科、胸外科、胃肠外科。

他们在“医务劳动”中改造我。

我在“医务劳动”中努力减少病人的痛苦,挽救他们的生命。

在“另类”21年中,我保持了一个医生应当有的人格。


继续为人服务


  


当了21年“另类”后,我继续在医生的岗位上为人服务。

1986年,我带领一个医疗小分队,赴新疆支援、讲学。

在克拉玛依,统战部门、政协和《石油画报》记者团均报赞赏,说我红心济人。《石油画报》刊登了老工人和我泣别的动人图片。

我在中华骨科、外科、医学等杂志上发表文章。

我多次参加学术会议。

我接收四川、贵州、陕西、湖北……等医学院派来实习的学生,辅导他们写毕业论文。

我做到了一个医生应当做的事。

1989年,我已古来稀,退休了,结束了医生生涯。


编译《英汉医学辞海》


1989年~1993年我参与台湾林在高先生在大陆组织的《英汉医学辞海》的编译工作。

林在高是中央图书出版社的经理,四川人,原是黄埔学生,去台湾后改行学艺,当了大老板。

林在高的妻兄是右派、又是“反革命”,是我在监狱医院里认识的好友、难友。1988年林在高从台湾到四川省亲,经他妻兄介绍,我们相识了。

我们认识后商量翻译《医学辞典》(Medical dictionary),那是一本我用了几十年的书。

经过几次接触,磋商了好久,经卫生局批准“同意与台商合作”,编译《英汉医学辞海》。

编译该书由三家负责,即:重庆医科大学、第三军医大学、重庆市卫生局。

三家把Dorland medical dictionary 分为三份,各译一份,都是300~400页左右。

重庆医科大组另加中草药,卫生局组加中医和针灸。

  


我担任重庆市卫生局组的主编。

花了三、四年时间才完成初稿,再由专人核对、审效。

该书于1995年5月在台湾由中央图书出版社出版,全书一千多万字,重7斤8两,售价3600元新台币。

为编译《英汉医学辞海》我付出了巨大的精力。

终于完成此巨著,真不简单。

我这一生总算为人做了一点工作。


别让医生宰了你


1985年我写了本书《医生与医德》,由重庆市卫生局印刷出版,在当时的医药界还有些影响。而现在的医生只讲钱,敲诈勒索,收红包,开贵重药,要病人请吃送礼,否则“去他妈的”,理都不理。

2003年1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了一本书《别让医生杀了你》,原著是英人Verum Coleman, 原书名《How to stop your doctor killing you》。我的意见,最好的译名是《别让医生宰了你》。

宰!也有杀的意思,但宰则含意更为广泛。医生未能置你于死地,但宰得你更够呛、更心疼,不更切合实际么?

医生诊断疾病,不靠问诊,不靠体格检查,而是纯粹依靠化验,依靠X光、B超、彩超和CT等一系列仪器。一个医生,诊断一个急性胰腺炎,没有摸一下病人的肚皮,就开了一大堆血液化验;一个咳嗽病人,入院化验费就要花掉六、七百元。这叫什么?这叫“创收”。

医生用药大包围,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病,先来一大堆输液,开的全是好药、贵药。正如书上介绍的:“医生们太乐于相信制药公司的推销员了”。制药公司希望医生们尽可能多开药,多用好药。药物公司对医生的影响太大了,多开了药对病人不一定有多大好处,但自己的钱包却丰满了起来。


给柏杨的两首诗


车老给柏杨的信中有两首诗,我录于此。

隔岸握手难

武昌战干团,幸会洛珈山;战祸重重现,隔岸握手难。

何日相逢在南山

山东流浪到四川,一晃就是七十年;八十老翁最念旧,何日相逢在南山。


养身之术


我问车老:“你八十八岁了,头脑清醒,身体健康,你有何养身之术?”

他说:“我为什么会长寿?88个年头啊!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那么多的折腾还活着。我这个人是我行我素,自己走自己的路,绝不半途而废,从不退缩,也从不怕死,就这样活到现在。”


永远忘不了那一声枪响


我问车老:你这一生有无遗憾的事?

他沉默了,脸上表情很痛苦。他说:

我在宜宾麻纺厂监狱当犯人医生。一天,监狱干部送来一个病人,浑身是伤,已经昏迷。他们告诉我,无产阶级实行革命人道主义,要尽一切努力治好他。

我想尽一切办法,使他苏醒,为他治疗内伤。半年后,他能下地行走了。一天,几个警察把他抓走了,过了两天,他被枪毙在医院围墙后面。

我永远忘记不了那一声枪响。

  


最快意的事


我问车老:“你这一生最快意的事是什么?”

他望着我笑道:“我终于明白了毛泽东不是蒋介石,共产党不是国民党啊!”


不忘难友


我和陆清福住在他家时,415信箱“同学”蒋文扬、陈有为来看望过车老。

2006年5月,我和415难友李才义、晓枫去重庆看望过车老。


死若秋月之静美


车老的一生是真诚的一生、善良的一生、美丽的一生、勇敢的一生;当他去的时候,我相信,是有如秋月之静美。

车老走好,我们怀念你。

兔年正月初三

注:本文资料部份来自车老致柏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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