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牛,我恨你!
——北京劳教调遣处纪实
野靖环
2007年5月,开始给蒙牛干活了。这次是做蒙牛吸吸爽的冰激凌包装盒,是六菱形的,还有一个小窗户,最后再穿上一根花绳当提手,很好看。
每个班出一个人到北二去学活,班长让李亚斌去了。一会儿,李亚斌抱着厚厚的一摞纸壳回来了。她拿出一张给大家做示范,纸壳上都已经压出了折叠的印。我发现她学来的方法,如果在最后一道工序上稍有改进,可能会提高速度。班长齐兆兰开始分活儿,我主动要求干最后一道工序。
3个人负责出成品,我按照自己琢磨的方法干活,果然速度最快。于是,我就把方法教给她们。齐兆兰很高兴,还说要保密,不能让劳动委员郭燕燕知道。因为郭燕燕到各班收活,她负责把装满成品的大纸箱用胶带封口。因为胶带是危险品,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要由队长信任的牢头狱霸掌管。第一天,六班干的活最多,是第一名。
第二天,小哨(牢头狱霸,是替狱警看管劳教人员的)走到门口,朝屋里说了一句“今天王队长的班。”马上,屋里的劳教人员的神态都变了。王队长是最厉害的女狱警之一,只要是她值班,整个筒道鸦雀无声。
我的手飞快地折叠纸壳,正全神贯注地干着活儿,突然,小哨叫“野靖环出来。”吓得我心“砰砰”乱跳。我赶紧走到门口小声问她:“什么事啊?”“王队长找你。”
我被带到北一,低着头,使劲地抬起眼皮,看见王队长的两只脚交叉着靠在桌子边、双手抱在胸前。我低着头站在门外,高声喊着:“队长好,报告队长,我能进吗?”“进!”
“是,谢队长!报告,队长好!”这是北京劳教调遣处规定的一套规范报告词。类似的报告词还有许多,吃饭、上厕所等等,一天到晚每一个动作都要说一遍报告词。许多没文化的人很难记住这些繁琐的、与人类正常生活完全不同的报告词,但如果记不住,那就要罚站、罚蹲、罚不许喝水、不许上厕所等;如果敢表示不满,就要被电棍、被关小黑屋。
王队长是八班的管班,叫王东。她说让我教八班的王燕霞学习入所考试的45道题,限我7天把她教会。(如果哪个班新来的劳教人员考试不通过,管班的队长就要被扣100元奖金。哪个班来了文盲和法轮功,队长就特别烦,文盲是记不住,法轮功是不学。)听到王东说的话,我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
在这里,队长的话就是圣旨,过去的皇上只有一个,这里每一个女狱警都是皇上。说完,她就让小哨把王燕霞叫过来,让我们两个人坐在大厅里学习。
王燕霞只上过一年级,今年20岁了,为了给母亲治病,跟着村里的亲戚到北京卖淫,被抓住劳教。我俩坐在大厅的筒道口边上,我一句一句地教她背,还给她讲解。她一直阴云密布的脸开始多云转晴了,悄悄说:“阿姨,有你教我,我能学会了。”“在这里是不准叫阿姨、姐姐,也不准光叫名字,如靖环,也不准光叫姓,如小野。”如果被队长知道了就要受到惩罚,17岁跟71岁的说话也得叫全名。
等到午饭前,我回到班里,齐兆兰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就说了。齐兆兰急了,说我就是想逃避劳动,才去教文盲的。班里少了我这个主要劳动力,上午的名次排到了第3名。我看李亚斌的脸也耷拉了,眼睛也睁不开了,没精打采的。
中午吃完饭后,放下饭碗就开始干活,我可以在班里干2个小时的活儿,等队长午休后,小哨来叫了,才能到大厅学习,因为队长午休时,大厅没警察值班是不行的。
齐兆兰气得要命,只要我一回班,就嘟嘟囔囔的。我悄悄地说:你跟王队长说说,别让我去了。她又说:“你这不是害我吗?我敢跟队长说吗?你自己说教不了不就得了!”我说:“我要是说了,她让我在大厅罚站,也不会让我回来干活的。”齐兆兰不说话了。李亚斌说:“就是看咱们班比她们班干活多,嫉妒呗。”
在大厅的学习的第3天,来了一个叫齐英的,后来听说是因为打麻将被抓的,认定为赌博。警察抓了4人,结果在她身上搜出了50元钱,就把她劳教了,那3个人身上没有钱,也被宣布劳教,所外执行。齐英是高中文化,来了4天了,一条也没背会。她的带班队长就让她坐在大厅里学习。
齐英坐在距离我们一米的地方,呆呆地朝墙坐着,也不看本子,也不背23号令,一会儿就流出眼泪。齐英是一起床就得坐大厅,我和王燕霞是早饭后到大厅。可是,这天一直没有叫我们去,后来才知道,齐英把笔吞到肚子里了。由于齐英自杀,我们也没再被叫到大厅学习。
蒙牛吸吸爽的六菱形包装盒是急活,天热了,新产品正等着上市呢。郭燕燕不停地挨着班催:“现在抢活,快点干,哪个班干不完就别睡觉!”
我和李亚斌、王福芳、侯秀英、代元元干活的速度很快,只是代元元是生活委员,经常被队长叫出去,算不上整劳动力。王允芝、王晓丽的手也是一分钟也不闲着,就是稍微慢一点。王允芝性格很慢,王晓丽是61岁的人了。
经常有来参观的、检查的,看劳教人员坐着干这些手工活,好像跟玩似的,其实是非常累的。我们坐的凳子叫“高板”,是天蓝色的塑料方凳。我是1米6的个头,半个屁股坐在高板上,脚才能踩到地面。从早上7点半到晚上9点半的14个小时里,除了吃饭、放茅,手都要不停地忙活着,还必须挺直了腰在高板上干活,谁想让自己的姿势舒服一点好适合干活,那可不行,女狱警看见了就得训斥一顿。
连着干了20多天了,每天都干14、15个小时,太累了。从早上一起床就开始干活,早饭、午饭、晚饭都是放下饭碗就干活。累得大家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班长齐兆兰的个子高、腿长,坐高板最合适,她的脚可以踏踏实实地放在地上。她的脚和腿肿得吓人,脚穿进布鞋里,脚面肿得就像发面要流出盆边一样,用手指按出来的坑竟然是紫色的,充满了血,很长时间恢复不了,腿肚子肿得硬邦邦的、膝盖肿得像面包,一直肿到大腿,她总是说拖不动腿。
王晓丽的腿上一按一个坑。她把一条腿盘在高板上,手不停地干活,但还是让筒道的小哨发现了:“王晓丽,你还练法轮儿啊!”她只好站起来干一会儿,累了再坐下。她的脚肿得穿不住鞋了,悄悄地把鞋脱下来,又被小哨发现,叫嚷一顿,只好又穿上。
侯秀英也是练法轮功的,已经56岁了,她是个干净利索的人,身体没有一点病,性格非常开朗。她们一起被抓的6个人中,有她一家4口——丈夫、舅妈和表妹,还有两个同事,又是同一辆警车送进调遣处的。在警车上见到了分别3个月的丈夫,要不是丈夫叫了一声“秀英”,她都认不出他了。丈夫的腿瘸了、腰弯了、满头白发了、瘦骨嶙峋了。舅妈已经68岁了,一辈子家庭妇女,不识字,但是记忆力很好,听别人念书就能记住。表妹是舅妈的女儿,48岁。两个同事都60岁了,退休前都是某科研单位的工程技术人员。她们的退休工资都被停止了,单位每人每月只发200元生活费。可是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忧愁,总是充满阳光。她的脚和小腿都浮肿了,她说房山看守所的条件比调遣处差远了,可是在那里3个月都没浮肿。
李亚斌的两只手也肿起来了,10个手指圆鼓隆咚的。她坐在王晓丽的里面,她随时观察筒道里的动静,看见小哨走过去的时候就把腿交叉一会儿。她二进时在十大队当小哨,有经验。
王福芳的脸和手都肿了。我的脚踝骨肿得圆圆的,穿鞋也费劲了,按下去一个坑,但眼看着还能起来。我问她们:为什么都浮肿呢?只要班里干活快了,筒道里又没有警察的时候,齐兆兰也允许大家小声说话。齐兆兰说:“我一进来就发现这个问题,没几天自己也肿起来。去求医,大夫让吃利尿药,倒是能消肿,停了药很快又肿起来。而且每天夜里起来4、5次小便,可受不了,听说利尿药对肾不好,以后就不吃了。”
李亚斌说:“就是精神太紧张了。在拘留所几个月也没有肿的。一进来多数都得肿,神经性的,被释放以后就好了。”代元元说:“怎么也得肿半年才能慢慢适应。除了精神紧张,还有每天都是一种姿势坐在高板上,腰腿无法活动,血液循环也不好。”
我比她们都肿得轻,可能是我在大厅里教王燕霞学习,没有那么累,而且我还负责擦地面,包括擦床底下,可能是因为我每天蹲着擦地、钻床底下擦地,活动量比她们大一些,所以肿得轻一些吧。
劳动委员郭燕燕又喊了:“六班都三箱了,二班怎么两箱还没干完呢?”她每天几次公布各班的数量,今天出活少的班明天就能听见管班队长的叫嚷声。代元元说,队部每天都要评比,最后一名的管班队长肯定没面子,就要到班里朝劳教人员出气。
我干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叠盒子,每天中午吃完饭,我的手就越来越慢了。这一天,王福芳干着干着,突然走到窗户跟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把头靠在墙上,闭着眼。齐兆兰急了:“你疯啦!快起来!监控看着哪!”王福芳说:“我头痛,实在没劲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发高烧已经好几天了,齐兆兰把她拉起来:“你不怕我还怕呢,别让我剐刺。”
郭燕燕又来催活了,齐兆兰说我们班已经是干得最多了。郭燕燕说,那没办法,你们班都是整劳力,就得多出活,我催那些老弱病残的没用。我趁机说话了:“郭燕燕,如果午饭后能休息十几分钟,体力恢复一点儿,再干活就有速度了。”郭燕燕:“这种话你也敢说?跟我说没用,你跟队长说去。现在干的活比包筷子要轻松多少倍了!以前我们包筷子的时候,没一个敢说累的。”
第二天,我还是想向队长提建议午饭后休息10来分钟,就把这个想法跟大家说了,征求一下她们的意见。如果有人反对,我就不说了。大家说要是能这样当然好了,都说确实是太累了,你就去提建议吧。
于是,中午吃完了饭,我看见宋副大队长正好在大厅和厂家的人说话,就赶紧端着班里剩下的菜汤、菜帮子到大厅,倒在菜桶里。我站在一边等着,看她说完了,赶紧说:“队长好,报告队长,六班劳教人员野靖环想提个建议。”宋队长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大厅是不能随便来的,就连筒道也是不能随便走的。班里的门虽然白天是敞开的,但是你如果不经允许迈出这个门一步,轻则算你“擅自离开规定的活动范围”,重则算你“逃跑未遂”。
我马上说:“报告队长,我是来退剩饭的。”她看着我手里端着饭盆,就没有再问我。我接着就简单地说了我的想法。宋队长从眼镜片后头翻出眼睛看着我说:“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呀?休息十来分钟?那这十来分钟的活谁干哪?”我心里说:你说出这样的话才奇怪呢!但是嘴上说:“宋队长,我长期在工厂里工作,比较熟悉劳动管理,劳动的时间和劳动效率不是正比。一个人连续工作的时间太长会影响劳动效率的。适当地休息一会儿会干得更快。就是老百姓常说的‘磨刀不误砍柴功啊’。”“你这是笑话,耽误了时间还能干得更快?这时间谁补上啊?不行!”宋队长生气地说。我马上又说了一句:“宋队长,如果不行的话,我要求见处长,我直接向处长提建议,这种劳动方法不行!”她惊讶地说:“你说‘不行’?在这里还从来没听谁敢说个‘不’字呢。”我说:“请宋队长帮我联系,我求见调遣处的领导。”
我跟宋队长在大厅里说话,全筒道都听见了,不是我说话声音大,是这里太安静了。回到班里,大家都很失望,闷着头继续干活。
下午,大约3点钟,当各班陆续放茅之后,突然传来了郭燕燕的喊声:“收活了、收活了。”怎么这么早就收活啊?平常都是晚上睡觉前才收活呢。没人停手,还在继续干着。突然郭燕燕站在门口说:“你们班听不见哪?快把活送到北一。”齐兆兰这才让收起来。我们三人抬着箱子、抱着零活刚放在北一,又听见有人喊“不能放北一,全部拿到C楼去!”
C楼在九大队的对面,一层是九大队和十大队的劳动场所和库房。当我们送活回来之后,规规矩矩地坐在高板上。从窗户看见好几个男队的,一队一队的,扛着的,抱着的,像蚂蚁搬家似的向位于九大队东面的仓库走去。
李亚斌说:“这可真是一个奇迹呀!野靖环,你可能做了一件大好事儿,可能是你要求见处长提意见,促使他们作了一个决定,把所有的劳动场所都撤出了生活区。”我说:“不让在生活区干活吗?”李亚斌说:“当然不应该在生活区干活了,有劳动场所就应该在劳动场所干。”李亚斌因为吸毒,是第三次被劳教了,她懂得。
这一天是2007年6月1日,我至今不知道此事是否因我而起。刚吃过晚饭,郭燕燕就通知各班:能劳动的都拿着小椅子到大厅集合。到楼外去一次非常麻烦,每一个劳教人员都要被搜身,回来时还要搜身,还要按外出的劳教人员人数配警察。
除了夜班的、班长和法轮功,其他的人都到C楼劳动,还是做蒙牛吸吸爽的盒子。郭燕燕说:“现在是抢活,你们的手都利索点儿,1个小时就干完了。”
大家自然地分了工,我还是最后一道工序。我叠的速度很快,前一道工序的人干完了之后给我,我会马上就叠好。我在等前一道工序的活时,有几秒钟的停顿时间。没想到,让副大队长袁源看见了:“野靖环,就你的手在那闲着不干活!”说话的功夫,前一道工序的活已经放到我面前了,我一边叠一边跟她说:“报告袁队长,我的手干得非常快,所以我和她有几秒钟的街接的时间,如果我手稍微慢一点,你就看不出来我停顿的这几秒钟时间了。我干快了反而被你批评。”
我说这话的时候手就慢了一点儿,果然,前面的活放在我面前了,我才刚好叠完一个盒子。她瞪圆了眼睛:“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呀?”“我不是废话,我是说明我不是偷懒。”我还解释,她瞪了我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啦行啦!”
我密切注意用前道工序的人的速度来调节我的速度了,可是我发现我的手越来越慢,原来,她们的手也慢极了。李亚斌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明白了!这些人里没有班长,尽管张宏队长坐在门口看着,也看不出事来。郭燕燕和副大队长袁源挨个屋子查看,一进来,大家的手就快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应该有7点半了。已经干了2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干完呢?正想着,突然又来了十几个人,李志新也在里面。李亚斌她们嘀嘀咕咕地说,夜班的都被叫起来干活了,这活肯定很多,今天不知道要干到几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手也抬不起来了,才收工。立即点名锁门睡觉,没让洗漱。在这里,谁也不知道时间,所有的起居都是听指挥。
第二天吃完早饭,郭燕燕站在六班门口喊:“昨天干活的人到大厅集合”。我刚要出门,郭燕燕就拦住我说:你年龄大了,不用去了。我正好看见八班的一个比我老的走过去,就说:怎么让她去呢?郭燕燕说:你别管人家,就是不让你去。
从此,我被包夹,单独关押在北二。北二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上,大白天亮着3个40瓦的日光灯管,我被强迫面对白墙坐着,日光灯的光被白墙反射到我的眼睛,几分钟就开始流泪,但是不许闭眼。不许看书、不许看报、不许写字、不许说话、不许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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