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人之:老狄
(上)
我与老狄是在火锅店认识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所在的城市火锅兴旺,我每个月的工资都抱进火锅店丢进锅里烫来吃了。我常去的一家火锅店叫南门火锅店,掌堂子的是一位老哥,他长我十岁,脸呈条形,鼻梁正直,嘴唇有棱角,头发自然卷,性格开朗健谈,常来我的锅前问寒问暖、问味道如何。一来二去就熟了,聊的话也多了。我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毕业生,那时的大学毕业生有点含金量,一般人还看得比较高。老狄是电厂打水船上看水泵的,社会地位不高,在这里掌堂子也是帮哥们的忙,我跟他吹牛时平起平坐,谈笑随意,他就觉得在我面前不矮,彼此感情自然往前走。
接下来才知道,老狄与我的爱好一样,喜欢钓鱼、喜欢玩枪,这就不得了啦,关系非往铁上奔不可。说起玩枪,彼此就倒玩枪史、玩枪体会,常常是一盘花生米、一瓶江津老白干合在一起过枪瘾。老狄有一杆俄式叠管双筒猎枪,因为子弹不好搞,不常出去打,后来我们结识了一位经年跑南京的“水上漂”老许,老许知晓九江有个黑窝子暗中向江湖中人兜售猎枪、配件和造子弹的材料,这不就齐了。于是,老许成了我们的“军火”材料供应商,我们开始自己造子弹,老狄的家一时成为军火作坊,堆满了火药、铅沙、底火、毡垫、压弹器等等。。
后来,印刷厂的秦二、某机关开小车的老徐和老狄的大哥都各携装备入伙出征,所谓出征,就是:一、冬天上山打野兔,十月份点的麦子,到冬天麦苗窜高尺许,野兔出来找吃的,那时最好打;二、听见哪里有成群的野猪出来肆虐苞谷林,就赶去围剿。所谓围剿,我们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口头计划,真要挑战野猪,非来福枪不可。霰弹枪、滑膛枪都不是猎取野猪的利器。野猪的拱嘴、老熊的巴掌,都是能致人伤、残、死的利器,于是,一干人除了打野兔外,无从逞威。
某日,我、老狄、大哥约上烟草公司司机老常,一同去老常的老家打猎、钓鱼。老常的家在深山里,当日跑拢,常家隆重接待,忙里忙外宰鸡、煮腊肉、置烧酒,热闹得很。我下乡一般不太吃肉,主要是吃老咸菜和红苕稀饭,喝酒拿花生米送。那天坐了大半天车,头晕,几杯酒落肚,人就没重心了。打猎都是在晚上,他们喝完酒就要去钻山,我是不行了,跟满桌人打了个招呼,就摸进黑咕隆咚的后房爬上床蒙头睡觉。
睡至半夜,突然被前院一阵零乱杂沓且急促的脚步声催醒,黑暗中听得对话:
“打到么?”
“打到了。”
“来来来,捆起捆起,吊起来!”
……
“哪个剐?哪个来剐?老狄来,来,你来剐。”
“大哥,把你那把刀拿来,你那把澜沧刀带出来没有?……带来了,好,给我”
我一骨碌翻身起床,直奔前院,只见黑压压一圈人围着一棵乌桕树,树上垂一根绳子,绳子一晃一晃的,显然是老狄在底端下手。我体内残存的酒精往脑门上一冲,快步上前挤进人群,一看,一只尺许黄鼠狼,正在老狄的手下翻皮。严重的失望导致我半晌无语,几分钟后转身回屋睡觉。睡又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传来对话:
“莫割,莫割那里。”
“啥子割不得?看老子把它割了。”
“割不得哟!老狄,臭哟!”
……
“唉呀,好臭。臭死人了。”
“哎哟,快点闪!”
正不知发生何事,一股浓烈沉闷的臊臭压进屋来,弥漫周遭,我打着干呕一把抓起枕巾捂住鼻子往外跑,出得屋一看,一群人都拥在院子后坝躲臊气,做深呼吸。原来,老狄不听当地人的话,非要一刀割断黄鼠狼的根,这一割,仿佛引爆一颗毒气弹,恶臭刺鼻。众人飞快躲避。我算是第一次领教了黄鼠狼以放屁为克敌手段的巨大威力。
没人敢去现场了,只好等时间来稀释浓烈的臊气。一群人就坐在屋檐下吹牛……
(下)
“六四”后清缴枪支,民间除了弹弓,什么枪都缴,于是我们把猎枪上了油,转移到公安家属那里藏起来,既不上缴也不使用。
我和老狄本来就爱在周末下乡钓鱼,现在不能打枪,更是每周在水边蹉跎岁月。老狄钓鱼不爱搞研究,我爱搞研究,我用一根针穿通一粒气枪弹,再轻轻锤成条形,成为钓鲫的空心坠,灵敏度极高,还可根据水情在上头加裹铅皮,甚灵。我的手竿只带一根五磅线(0.25mm)做主线,口线则依次递减几个磅,配以不同型号的钩,根据鱼情临时换口线即可,方便。在澳洲,我看见朋友使用的从竿心走鱼线的日本海竿,不觉得稀罕,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发明了这种竿,用的是威海三节玻纤竿改装,那竿是“硬调”,适合改良。只是中国水质不好,绿藻老堵竿尖小孔,后来就放弃了。我养的大平二号蚯蚓远近闻名,钓友都来取讨。老狄从前在打水船上钓黄蜡丁是把好手,一根罗汉竹车竿,十八磅粗线,铅坠距钓钩一尺二寸,讲究手感,一颤就提,十拿九稳。七十年代末,他老婆坐月子就凭这黄蜡丁补身子、提升奶水质量。后来,钓鱼的人比鱼还多,不好钓了,不在技术上精进难有斩获。这就正适合我这样肯动脑筋的人发展,我们野钓,他的成绩始终不如我,而在收费塘钓,我的成绩始终不如他,我开玩笑说他属苦命钓。
老狄是当地城乡闻名的江湖中人,找鱼塘通常使他的人际关系,联系车子则是我的事情,我跟许多机关开小车的驾驶员熟,关系也好,而这些驾驶员大多也是鱼猫猫。一次周末,我先后联系的五个驾驶员都临时因公出车,老狄联系的塘硬是去不成了。懊丧之下我咬牙买了辆摩托,那时的摩托算奢侈品,但我们却从此不再求人出车。然后去交通局拿了一张内部发行的交通图,上边标有城、乡、镇之间的公里数,每回定了钓点我们就在图上查距离,盘算出发时间。一般是早起出发,在路边小店吃碗豆花饭,又继续赶路。我在前边驾驶,他在后座背行头。乡间驾摩托辛苦,但我从来不敢让他来驾,他曾经无照驾驶开翻过一辆东风大卡车,掉进山沟里,被人抬上手术台缝合腰部和舌头。后来他看《卡桑德拉大桥》翻车的镜头,脑袋就要暴痛。我如果把摩托给他驾,他使性子追风,搞丢的就是两个人。这一点,我是给他说明了的。
老狄下乡钓鱼不能喝酒,只要是酒后返城,他就要装酒疯----把鱼竿横着拿。那时没有短节竿,是威海第一代玻纤竿,收起来有一米多长,很危险。我对他说,横起拿竿很危险,你把竿竖起来。他借着酒劲不理我。我又说,对面来车碰到鱼竿就把你赶下去了,你死了没关系,我却要花二十块钱买个花圈送给你,钓鱼也没得搭档了。他就把竿又竖起来,象举一面红旗。
到澳洲后,我又养起了蚯蚓,依旧出去钓鱼。每次钓鱼,最想念的就是老狄,一直觉得他的影子就在我身边。
(注:人名作了伪处理,2010、12、16老乐于澳洲)
此文于2010年12月18日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