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听马老师的故事已经听了大半天了,我所听到的马老师是一个温暖、阳光、仁厚、十全十美的马老师,这个形象我很不适应,我对马老师了解不多,我只是看过钱老师对马老师一些介绍的文字,以及马老师少数的文字。我是一个很阴暗的人,我从那里看到的马老师,我觉得是一个挣扎、彷徨的马老师,我愿意向这样一个我自己觉得是我的精神兄弟的马老师致敬,愿他走好,也很高兴他终于解脱了,从这样一个一塌糊涂的环境里解脱了,这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事情。因为没有做准备,所以我只说几句话。
第一,不存在一个马小平式的一线教师群体,我可以这样说,像马小平老师这样的老师,在全中国的老师里,我没有统计全中国有多少老师,我想1000万应该有,如果是以前我可能说找不出100了,但现在希望似乎有所扩大,所以我说找不出1000来。大家都是散兵游勇,过着非常尴尬的一种生活,既想做自己理想的事情,但事实上做不了。当然有很多老师行动力很强,比如我所认识的,我最佩服的几个朋友,郭初阳、蔡朝阳、魏勇,他们行动能力很强,做得非常好,这让我非常佩服,但是当我们聚到一起的时候,说起来更多的还是对这个环境的诅咒,他们一样有那种痛苦和彷徨。马小平式的老师如大海中的几滴水被淹没在平庸世故的汪洋之中,彼此多是隔绝的,很少能互相取暖,守望相助,他们不是群体而是孤岛。
第二,这里有很多的媒体朋友,我希望媒体朋友尽量少发那种提倡教育改革的文章,因为就我所理解的,一旦提倡什么教改,那就意味着权力在寻找、挖掘更多的利益资源,将会给一线的老师以及学生带来更大的灾难。因为学生和老师其实就是权力的某种资源,在不受限制的权力眼中,学生和老师都根本不成其为人,权力将他们物化为了资源。所以教育改革是一个很痛苦的词语,我听到教育改革这四个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很害怕,这里有很多媒体朋友,我希望慎发这样的文章。实际上教育改革与教育无关,只与利益相关,是某些人获取利益的新途径。
第三,我认为当前中国无教育,零教育都没有,只有负教育和反教育。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中国没有学校,我们只有衙门、官场、监狱、畜牧场和集中营,这就是我的感受。从教育的本质上来说,教育即自由,自由包括从学生的层面上说是成长自由,但是我们学生从幼儿园开始就被关在教室里没有童年,到初中没有少年,高中、大学没有青年,不能按照正常的生理规律成长,至于说按照正常的精神规律、心理规律成长更是奢望,既无成长自由,哪里有教育?另外,教育即多元,但是我们的教育只追求单一、平面,在牢狱一般的监禁、控制和惩罚之下,孩子们千人一面,毫无个性。再者,教师也没有教的自由,永远是那些一成不变的教材,永远是面向考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机械重复,本来应该拥有的创造性人生变得难以描绘地枯燥乏味。试想想,老师和学生都变成了应试机器,教育还是教育吗?
教育环境也非常可怕,有时甚至让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我举一个例子,我来的那天晚上,范美忠给我打电话,他现在在光亚学校教书,那是一个私立学校,他今年发现教室里装了有两个摄像头,他就打电话问我所在的学校有没有,我说两年前我们学校所有的教室就全部装了,而且教室后和教室前都有摄像头,他说他们今年装的,觉得很奇怪就去问,结果听说是教育部通知一定要装的,而我没听说过是教育部要求装的,学校只是解释说为了监考——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无论谁要求装的,我也不知道它是否具有普遍性,但是就我和我朋友的生活环境来说,你说教室里装两个摄像头,老师能讲什么?学生又能学什么?教与学的自由何在?如此学校不是监狱是什么,能不感到恐怖吗?
第四,教师并没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重要,人们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非常反对这种说法,教师首先是人,教师要吃饭。当然我这里说的是从教育的本质概念来理解,我把教育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我教育,另一种是他者教育,最本质的教育应该是自我教育,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都属于他者教育,他者教育必须是通向自我教育的桥梁,如果他者教育不能够通向自我教育,那么这个他者教育就是反教育。从他者教育只是自我教育的手段而言,我不认为教师有我们想像的那么重要,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崇高,如果一个老师带着崇高感教书那不是好事情,教师要有平常心。再说,我们现在的学校教育不仅无法让我们的孩子通向自我教育,相反他们还被早早扼杀了自我,没有自我的孩子如何自我教育?教师在学生的生命中往往扮演着杀手的角色,即使说他重要,也只是从反向的意义而言的。我这里也举两件事,看看我们的他者教育培养出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有一天我回家,前面两个女生在说话,一个说,学习有什么搞头,我长得这么漂亮,吊一个有钱有权的凯子,不就什么都解决了。这是女生的想法,男生是什么想法呢?刚好我在不久就听到了男生的说法,也是在这样情况下的无意听得:两男生在我前面闲聊,一个大谈自己的理想,他说,我准备在这两年搞十个女人——实际上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得更脏,我这里给他修饰了一下。这就是我们教出来的学生,没有自我的学生,就没有人格,也没有人性,完全就成畜生了,可我们还不能骂他们,他们是受害者啊!教师很重要吗?他对孩子们的兽化根本无能为力!
第五,我们现在的教育是糊口教育。教育两个阶段,中小学阶段是应试教育,大学阶段是就业教育,前者是后者的门票,二者一脉相承,不可分割如一条锁链牢牢扼住了国人的咽喉。读了近二十年书,无非就是为了一碗饭,不是糊口教育是什么?这是一件很奇怪也荒唐之极的事情:一个民族的学校教育,长达近二十年,一个人最美好的年华,一切的努力与承受,居然仅仅是为了一碗饭!我常常想,天生万物,无不天赋谋生之道,可见生存权乃自然法,既如此,人不应该一生下来就当理直气壮地自然而然地享有吃饭权、居住权吗?何以我们这个种族的人们一代代周而复始,无不为吃饭居住而在那永远大同小异的毫无价值的试卷与书本中耗尽青春华年呢?更何况,既然只为争一碗饭,那又何必读书,让孩子们早早去打工做事,在实践中习得生存技能,更好更快,而且还顺便可以维持生存,岂非更合理?试问问,那些大学毕业的青年人,又有多少人是读书给了他自处处人之道与术呢?然而,我们的就业教育与应试教育繁荣昌盛着,如此明显悖逆常识与逻辑,却成为普遍现实,为十多亿人接受,真真让人无话可说。教育是什么?教育即理想,既要教之育之,若无理想,只是生存,本为天然,何必教之育之?所以教育为了糊口吃饭,是彻底的反教育。人的理想应当是什么?是全面实现自己,同时也成全他人;吃得一碗北大饭,端得一碗清华饭,甚至捧得一碗欧美饭,最终也不过是一个吃货,又何谈实现自己?更何谈成全他人呢?
第六,中国的教育问题,并非观念问题,而是利益问题。一切的观念,新与旧,中与外,不过是他们手中花样翻新的形容词,是糊口教育的皇帝新装。然而,不要小瞧这些皇帝新装,他们每换一件,就意味着他们名利的新增长点。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透了教育,教育就是他们的金饭碗。这金饭碗抽取孩子的生命、父母的精血、普通老师的心力、民族的未来打造而成。他们是谁?他们是教育官员,是教材教案教辅编者,是大小名师,是学校金字塔尖的无耻存在,他们割据了中小学教育,视之为禁脔,这些教育军阀何以能过去、现在还有不知多么久远的将来逍遥盘踞于整个民族的未来之上呢?这当然是一个无关教育的问题,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第七,大家说你这么讨厌教育,认为教育这么失败,你为什么还要教书,为什么不离开教育?我其实很想离开教育,我很不想教书,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完全是机械劳动,日复一日的在污泥浊水里的挣扎非常不好受,但是我还是要教书,为什么呢?
首先,我已经丧失了做其它事情的能力,这说明我是一个受害者,我认为马老师也是一个受害者,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以后已经丧失了其它的能力,教书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饭碗。
其次,我如果离开教书到别的地方去教书的话,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全国的教育都是一样的,只存在程度上的差异,本质上没什么差别。
最后,我在这个环境里待了近20年,这个环境对我来说就是敌人,既然是敌人我就耗上了,我肯定不离开这个环境,当然我跟朋友们相比我缺乏行动能力,那我留下来干什么呢?我只能记录和见证,我要记录和见证这个环境如何的肮脏龌龊、如何的扭曲变态。
这就是我的发言,谢谢大家!
(本文是在大觉寺怀念马小平老师的会议上的发言,据录音而成,有删改)
关于马小平老师---参看 中青报《孤独的教育者》http://www.dapenti.com/blog/more.asp?name=xilei&id=677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