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私塾
直至一九七三年夏天,父母看看自己头上的政治压力有所减轻,而我正步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路。生物学上,动物的器官机能遵循的“用进废退”原理,也适用于人。少年失学的结果是,我在十七岁上求知欲就减退了。父母只能冒险以我身体不好为借口,让我到“干校”长住,意在重建我的学习习惯。然而我心已经玩野了,那时候刚刚学会打桥牌,又毫无自知之明的想学小提琴,一门心思迷在这些闲事上面。对父母亲“没有相当的文化根基,就什么事情也学不好、做不好”的说法,完全不解其意。父亲启发我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诸子百家的书,我已经都读过了,英文也到了能看原著的程度.”我仍不以为然。他们商量之后正式向我宣布:“这次让你回来,是为了教你一些文化知识,给你打下一个自学的基础,不然你这辈子就完了!”随后订下了我的学习日程——每天上午,母亲教我英文;下午,父亲给我讲历史和哲学等等。
《中国通史简编》
我那时:年纪已届高中毕业,名义上读过初中,其实正式的学校只念过小学五年。想象一下大学教授一朝被派去教中小学可能发生的困扰,就可以体会到我给父母造成的困难了。家里没有适合我用的英语语法书,母亲就为我编了一部,一经讲授才发现,我连中文语法的概念都没有,还得回过头来先给我补最基本的文法术语。父亲授课方法是,让我先把要学的章节看一遍,再讲给他听,测验我看懂了多少、抓住重点没有。起初的一段时间,我常常不是误解了某个历史阶段的特点,就是歪曲了哲学大师的本意。父亲每每忍着失望,用铅笔指着书中句子纠正我道:“这里才是这段的重点……。”
“五七干校”政治气氛极浓,加上当年的思想文化管制,父亲只能用官方认可的书做我的教材,免惹麻烦。所以,我读的是范文澜编写的四卷本《中国通史简编》和《中国近代史》上编;还有杨荣国的《简明中国哲学史》。政治立场和观点而外,这些书里都有很多引徵,涉及的知识非常广泛。范氏对历朝文学有所偏爱,相关的篇幅颇巨;杨氏书中先秦诸子是重点,虽然他尊法抑儒,却不免在提及百家时叙述比较一番。
这几部书让我学到不少东西。虽然现在的人对范、杨等人的书不屑一顾,但是我得承认:日后我对经史子集均有涉猎,最初的兴趣实在就是那几本书引起来的。
《马克思传》
读历史和哲学史之外,父亲还给我讲政治经济学和辩证唯物论。那也是当年这些学科里唯一可讲的两门课。好在马克思、恩格斯等人还算严肃的学者,他们的学说里,有不少今天仍然可用的方法和观点。最起码它曾经和上了许多国家民族发展史上某一阶段的节拍,不然它怎么会在那么多国度、那么长时间里搅动世界呢?
我又看了梅林所著《马克思传》。不曾想,这个共产主义世界的第一家庭,竟然不时举行文艺欣赏会,陶醉在但丁、荷马、歌德、塞万提斯等人作品里。可见,任何门宗教派,开山祖师爷的气度总比传其衣钵者大些。连列宁都说:“只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武装起来的人,才能成为共产主义者。”相形之下,中国共产党推行的不就是愚民政策吗?我当时还不敢正视这个说出来必定招灾惹祸的问题,但确实开始了对“延伸到中国来的共产主义运动”的怀疑。
《英语九百句》
我家私塾唯一不带政治色彩的教材,就是英文课本——美国之音编印的《英语九百句》。虽然都是简单的日常生活用语,平淡无奇。它却是我自幼及长所见到过的,第一部无政治立场、不宣传、非暴力、超阶级的教科书。过去一向听说“美帝国主义是中国人民的头号敌人,他们用尽各种方法对我们进行破坏和渗透,妄图颠覆工人和农民的政权”;而美国之音更是“反华急先锋”。但是,这套书每课一个主题,教的全是问候用语、课堂用语、上街采购之类,实用有之敌意全无。与惯常所见充满斗争性、火药味的国内教材比起来,倒是挺富有生活气息的。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年代,这简直就是一片梵音了。
美国之音的英语教学节目,大家都爱听。我们“干校”地处偏远乡村,干扰台鞭长莫及。所以,每天晚上一到何丽达主持的“英语九百句”教学时间,“干校”驻地山上、山下就回荡起“美国之音”。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当时学的英语早都忘了,那阵宣布“何丽达小姐来了”的轻松、跳跃的音乐,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九七三年,我在“干校”住了八个月,所读以现代经书、史书为主。但是,那里也实在不是个书卷飘香的地方,作为课外读物,我好像只借到过一部苏东坡的词选和杰克·伦敦的《铁蹄》。万幸的是,那段时间我还知道用功,打下了一点自学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