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猙獰的獸性,加上“革命”的名義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運動初期,遊街是一大景觀。看遊街亦然,所謂“圍觀”。既看了景致,又參加了運動,很安全。
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文革是一場大規模的群眾運動。革命群眾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從《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受到啟示,將遊街作為對階級敵人鬥爭的主要武器。他們將所有他們認為應該遊街的人趕到大街上,在大庭廣眾面前,批判他們、鬥爭他們、奚落他們、嘲笑他們,出他們的醜,使他們顏面喪盡,無地自容。
有的單位一個人就能組織起數十人的遊街隊伍,前呼後擁,蔚為壯觀;有革命群眾用一根麻繩牽著當權派的脖頸遊街,就像吳瓊花牽著南霸天,邊走邊控訴──吃小灶、坐小車,老婆比他年輕十幾歲……革命群眾控訴著,手中的繩子一會兒鬆一會兒緊,又環視四周,揚眉吐氣,古人謂“登車攬轡之志”,莫過於此。
我那時上中學,學校的運動比較亂,我就每天上大街看人家遊街。我們那裡是個小地方,常看著遊街,就遇到認識或知道的人。
1966年8月,文革的綱領性文件“十六條”(即《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下來以後,遊街名正言順,更熱鬧了。
二
一天上午,我在省委門口看大字報,只聽見路面一陣響亮聲,眼看一隊遊街者走過來。路上閑人紛紛閃開。紅旗招展,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矮胖男人,白面皮,大熱天穿著毛料中山裝,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帽子上有“三反分子XXX”──我寫三個“X”,因為他的名字確實被用紅筆打上X。我一看那名字就吃驚,竟是一位同學的父親!
同學叫援朝,我常去他家玩,對他父親很熟悉。援朝父親是局長,見了我,總笑嘻嘻的樣子,說,來啦?又說,和援朝玩吧。他是局長,房子自然大,自己有一間書房,有幾架子藏書,允許孩子們進書房,但是不許動手。我只要去援朝家,總愛進他父親的書房看書,嘖嘖稱讚,心想自己什麼時候也有這幾架子書,可以隨手翻看。
現在看到援朝父親遊街,吃驚不小,忙跟著看。
只見援朝父親身後,還跟著一位女人,而且不是援朝他媽,是另外一位。這女人年輕,面目姣好,細眉細眼,穿一身藍布衣褲,皮鞋,跟著援朝父親,手裡提著一只破臉盆,一路走一路敲打,嘴裡低聲念著什麼,顯然也在遊街之列。
到了省委門口,遊街隊伍站定,蹦出幾個幹部模樣的人,走馬圈場子。人們一看,估計有批鬥會,圍觀的人又多起來。一則批鬥女人,二則這個女人長得端正,耐看。大家都圍著,看那對男女。我擠到前排,在援朝父親側面。我不敢站正面,怕他抬頭認出我。
一個戴紅袖箍的中年人,幹部摸樣,向圍觀的群眾宣布自己的單位,遊街的兩個人,一個是本局的局長,另一個是局長秘書。
隨後,紅袖箍舉著一面小旗敲援朝父親的頭,叫他介紹自己。援朝父親就說自己是局長,是走資派,是三反分子,是修正主義分子,是赫魯曉夫,是蔣介石,出身資本家,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等等。還未說完,已經滿頭大汗。
人們不耐煩聽這個,周圍一片嗡嗡聲。
叫女的說!──人群後面有人高聲喊。
紅袖箍迫不及待用小旗將援朝父親撥拉到一邊,呵斥女秘書站過來。
圍觀的人眼看好戲來了,哄嚷著往前擁擠,越來越多。
看不見!站高點!──後面看不見的,就大聲叫喊,又蹦又跳。
我扭頭看叫喊者,見有膽大者,將自行車架在路旁,縱身站在車後座上,抱著胳膊,一覽無余。
紅袖箍聽見後面的不滿聲、抗議聲,忙叫人搬來一只方凳,叫那女秘書站上去。
女秘書默不作聲,雙手扶著凳子,試了幾次,終於顫巍巍站上凳子,低著頭,臉微紅。後面人又喊,抬起頭來,叫革命群眾看看你的摸樣。
場面準備好,紅袖箍大聲命令那女人,先介紹自己。
女人說,我叫XX……
她的聲音小,又低著頭,周圍人聲嘈雜,後面的人聽不見她說,便不滿,叫喊起來。
大聲!紅袖箍命令。
我叫XX,是XXX的秘書。女人提高聲音說。
紅袖箍非常得意地環視著四周,也不看那女人,面向廣大革命群眾,大聲問,你和XXX是什麼關系?
女人臉紅了,沒有回答。
說!紅袖箍喝道。
什麼關系……說……革命群眾一片叫喊。
那女人低著頭說,我和XXX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
嘩──圍觀的革命群眾笑起來,有人叫好,有人怪叫,有罵的,也有鼓掌的。
我身邊一個男人,一面笑一面怪叫。我看著他,有點迷茫。這就是文化大革命嗎?他們到底要什麼?
有人拿紅旗挑過去一只破鞋,用紙繩穿著,紅袖箍叫那女人把破鞋掛在自己脖頸上;又有圍觀者伸過去一根竹竿搗她身子,故意撥她大腿,喊著叫她轉身,撥拉一圈,又撥拉一圈,革命群眾看的樂不可支。各種點子、建議從人群中飛出。有的建議叫女人交代“亂搞”的經過,有的建議叫女人站在方凳上低頭、彎腰,紅袖箍應接不暇。把守場子的幾個幹部只顧看那女人出醜,圍觀的人越擠越近,現場秩序大亂。只聽“嘩啦”一聲響,方凳被擠倒,女人摔倒在地上。只見她趴在地上,哭起來。哭聲不大,能看見肩膀抽動。
起來!──紅袖箍大聲呵斥。
呸!──圍觀的革命群眾都唾棄她。
和XXX睡覺你咋沒想到有今天?──有人說她。
援朝父親默默站在一邊,低頭,不說話。我仔細看他時,見眼角也瞥下女秘書。革命群眾不理他,只圍著女秘書看。
三
陶同學是我中學同學,女生。她平時少言寡語,加上個子不高,又不熱愛文體,大家也不注意她。文化大革命搞了兩年,誰都不知道陶同學參加運動了沒有,是哪一派組織的。
1968年8月畢業分配,誰都不在意時,陶同學被分配到工廠。大家在一起議論,細細算她進廠的資格,似乎也夠,但又覺得欠點什麼。於是,有世故者就說,肯定有人幫她說話。
誰幫她說話呢?分配名單公布後,確實有一些學生家長到學校找負責分配的工宣隊,訴說家庭困難等因素,要求自己孩子不要下鄉,或去工廠,或者繼續上學。陶同學是離異家庭,母親帶著她和一個妹妹生活,她母親類似商店售貨員一類的職業,無權無勢,能為她說上什麼話呢?
不管怎麼說,陶同學分到工廠的名單赫然在列,而且是一個不錯的國營工廠,是多少人翹首以盼的地方。
未及,陶同學便去廠裡上班了。
我下鄉後,陸續還有幾批同學下來,便有各種八卦傳來。說到陶同學進廠,才知道原因。原來,她與工宣隊一位師傅相好,已經有了“關系”,同居一段時間了。那個師傅我見過,姓田,在工宣隊也算一個小頭目。田師傅高個子,文質彬彬的模樣,是個轉業軍人,總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田師傅家在農村,有老婆孩子。大家聽此說,便默然無語。
下鄉的當年冬天回城(就是本專欄載文,邱才子唱“山楂樹”那個冬天),聽說田師傅已經從工宣隊回廠,廠裡開了批鬥會,公安也來抓了幾次,終因陶同學一口咬定是自願,公安無奈,只好放人。聽說田師傅在廠裡人緣好,廠裡也沒怎麼虧待他,批鬥會走過場,工作照舊。
我們沒有想到陶同學竟如此仗義,平時看著她很不起眼兒嘛。於是好奇起來,便有幾個同學相約,去看陶同學。
我們幾個到了那廠裡,先是假模假樣說要找同學玩。我有一位好友,恰與陶同學在車間同班同組。我向好友說明來意,請他領我們看陶同學。好友看著我們,微微搖頭,似有責怪之意。
好友對我說,你們來看陶同學,是好奇?還是看熱鬧?你們可能覺得她是流氓,做下不倫之事,生活作風腐敗,其實,陶同學與田師傅,是男女關系,起因也是男女那點事,但是,事情的結果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原來,陶同學與田師傅的私情,是從田師傅那裡事發,不知誰告到他廠裡。廠裡便將事情反饋到陶同學這邊的廠子。其實,即使在文革年代,此事也可大可小。但是,陶同學的廠領導,一則心術不正,二則覺得新進了不少學生,都是紅衛兵出身,管教頗有難度,正好借此機會殺一儆百。領導便以批判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為由,大張旗鼓地在廠裡開展運動。
廠領導首先將陶同學從成品車間下放到廢品倉庫,在露天工作。又召開全廠職工大會,叫陶同學站在台子上,接受職工批判。
自古以來,只要是男女私情,風月之事,民眾莫不興趣盎然。陶同學的事,在廠裡已經流傳開來,現在聽要開批鬥會,還要叫陶同學站台,大家都來了興趣。批鬥會那天,禮堂擠得滿滿的,人們引頸、踮腳,都想親眼看看陶同學,看看與一個大叔搞“男女關系”的中學生是什麼摸樣。
批鬥大會開始,一個老工人先講話,訴舊社會苦,吃不飽,娶不上媳婦。他離題八丈,驢唇不對馬嘴,台上坐著的廠領導兀自先泄了大半的氣,台下也是一片嗡嗡;又上去一個幹部念批判稿,誰也不知道他說什麼。最後,是陶同學發言。主持批鬥會的領導說,這是自我檢討,自我批判。
陶同學很從容地走到台上,與幾個好友點頭示意,然後扶正了麥克風,開始講自己與田師傅的事情。她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也沒有給自己做的事戴上聖潔的花環。但是,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她說到自己初嘗禁果時的羞澀,坦承對性愛的追求;她袒露自己感情和心路歷程,動情處淚花漣漣,滿臉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她說得全是實話,吐露的全是心聲。
全場開始還有嗡嗡聲,人們小聲議論著朝前擠,想看個清楚。陶同學講了一會兒,會場靜下來,大家都聽呆了。陶同學的“實話實說”征服了全廠職工,大家都被她的心聲打動。
那種年月,看看自己周圍吧,說假話成風,說大話成風;好人蒙難受冤,鼠竊狗偷之輩彈冠相慶;鄰裡陰告,夫妻反目,兄弟相殘,兒子打倒老子;對外批修,對內鬥私;多年的好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同桌的你我成了槍炮瞄準的目標……這一切,都是在革命的名義下進行。哪裡還能聽到陶同學這樣真心、真實、真情的故事?
那天的批鬥會,從午飯後開起,一直到下班都沒有結束,四鄰幾個廠子的工人聽說,都過來聽,禮堂內外站了滿滿的人。
等陶同學講完,全場爆發掌聲。主席台前面的小伙子們紛紛伸出大拇指,連聲叫好,有人還伸兩根,讚賞有加的意思。
據說,那天的批鬥會結束,陶同學出了廠門,直奔田師傅家……
自那以後,廠領導知道厲害了,人心所向,自己想想也臉紅。便悄悄叫陶同學又回車間,扣發的工資都補發了,還給她騰了一張集體宿舍的床位。
但是,批鬥會的效應已經產生,就是看陶同學,所謂“圍觀”。這已經成了廠裡一景。四鄰廠子的年輕工人,知道了便來看,絡繹不絕,多日不斷。
好友給我們介紹完,就帶著我們進車間。
陶同學正在工位上操作。她戴著工作帽,捂著口罩,一件小棉襖塞進工裝褲的背帶裡。看見我們來,原是認識的,她馬上下來與我們招呼,很爽朗說,是來看我的吧?
我們反而不好意思。
正在這時,一陣咋呼聲響起,誰是陶同學?誰是陶同學?只見過來幾個外廠的青年工人。
陶同學回身,款款摘下捂著的口罩,說,我就是,有什麼事情嗎?只這一句話,就鎮住那些吵吵嚷嚷的年輕人。
剛聽說,來看看。幾個小青年並無惡意,還點頭致歉。
陶同學正色說,看吧,我就是,站一邊看,我正上班。
小青年們乖乖站在一旁,不說話了。我看有一個人把手中的香煙也掐了。
陶同學對我們說,我先幹會活,今天上午就這一個組件,幹完就沒有了。
又說,中午別走,咱們一塊去食堂吃飯。
說完,她坐上工作台前,安裝一根燈絲樣的零件。只見她目不轉睛,屏氣定神,用手中的小鉗子熟練操作。
四
人性終究是人性,即使給它扣上“流氓”的帽子,即使它陷入污淖之中,它還是會閃閃發光;獸性就是獸性,即使以“革命”的名義,它一定會露出猙獰面目,使人憎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