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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手稿

父親的手稿

喬海燕

革開始不久,我家就被抄了。

第一次來抄家的是父母單位的造反派,幾個年輕的男女。因為都在一個機關院裡來往,抬頭低頭都看見,食堂打飯還說話,所以他們還算客氣,雖然在屋裡貼了幾張標語,宣讀了“勒令”,總算沒有打罵,只抄東西。將我家的書,還有父親的長篇小說手稿,各種信件,還有一些衣服、鞋、搽臉油,統統抄走。父親的手稿,我記得有三部長篇,幾十個裝訂整齊的稿紙本子。抄家者從我家找了條被單,把書稿兜起來,扛走了。

抄家以後,手稿一直是父母的心病。我幾次聽見他倆悄悄議論。父親十分擔心那些手稿遭毀壞。說起來便唉聲嘆氣。

那些手稿都是你爸爸當右派時,在農村勞改時候寫的,白天在地裡幹活,晚上躲在屋裡寫,那是他的心血,他的精神寄托,每天寫下去,他才沒有死。母親對我說。

父親當右派時,我念小學,曾經去他勞改的地方陪了一個學期,知道他半夜寫東西。他有時念給我聽,可是我聽不懂。

眼看著父母心急,我也操心家裡被抄走的東西存放在什麼地方。機關院子並不大,但是房間不少,有樓房,有平房。我尋機會就到處查找、翻看。

到了第二年冬天,文革搞了一年,學校還不開課,我們這些中學生就到處遊逛,尋舋找事。又因為晝伏夜出,在家住著不方便,就找到單位革委會商量,長大了,家裡住不下,澡堂旁邊有一間閑置倉庫,能不能叫我們住?革委會同意了。

我們把倉庫打掃一下,舖上床板,就搬進去了。倉庫雖然簡陋,還堆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對我們來說,這裡就是天堂,有一種獲得自由的感覺。

人一自由,就想尋事。晚上窮極無聊,大家閑扯。有人說,出門不遠,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間是臨時庫房,好像單位圖書館的書都堆在那裡。我聽此說,觸動心事,便攛掇著去看看。我們這幾個人,都是喜歡看書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於是,我們決定半夜去偷書來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覺得單位的圖書館,肯定會有些“禁書”。

到了晚上,我們叫上同院一個小孩子,百般威脅、利誘,叫他從臨時庫房門上的氣窗翻進去。那氣窗長度不到一米,寬也就是三十公分,即使小個子,翻進去也相當困難。我們等到半夜,鬼鬼祟祟溜過去,搭人梯把那孩子送到高處,一推氣窗,居然沒有插銷,開了。我們在下面大喜過望,攛掇那孩子賣力氣。幾經周折,好容易進去,從裡面開門,我們幾個魚貫而入。

屋裡漆黑一團,我們不敢開燈,借著窗外照進來的路燈微光,每人按照自己的興趣從書架上取書。畢竟是自己單位,大家心裡有保留,也算戒備,每人只拿幾本。我因為心中有事,沒有拿書,只在屋裡到處翻看,想發現我家的東西。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

等了幾天,書看完了,我們決定半夜再進庫房,“還”回上次拿的書。當然,還書以後還要再“拿”。

這天夜裡進了庫房,我在一排書架與牆角的夾角處,看見一堆報紙和畫報。上次也看見,沒在意。我搬開一摞畫報,掀開幾張報紙,露出下面一個床單包袱,正是我家的床單。我心裡一陣緊跳,終於找到我家被抄走的東西了!

我把包袱解開,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看到確實是父親的手稿,整齊地摞在一起,還有十幾本書,幾捆紮好的信件。我心裡激動,沒有仔細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全部手稿。當時我心裡還納悶,家裡的書那麼多,怎麼這裡只有十幾本?其余的在哪裡?

我將包袱重新系好,又照原樣蓋好了報紙和畫報。

有幾個同伙過來,問我找到什麼了?

我趕緊告訴大家,這個包袱裡是我家被抄走的東西,誰都不許動!

大家都應諾,不動。

從那以後,我幾乎每天夜裡都要溜進那間庫房,就是為了守候父親的手稿。冬天穿棉衣,從狹窄的氣窗翻進很不容易,又不能找別人幫忙。我只好等到後半夜,自己悄悄過去,反復幾次爬進,終於找到蜷著身子翻進氣窗的辦法,動作也比較熟練了。

從庫房出來後,我總要在門前細細查看,盡量擦抹掉我的“作案”痕跡,還要把氣窗關好。我當時很清楚這種行為,被人抓住,肯定殺無赦,還會株連家人尤其父母。別人可能只是“偷”書,而我,就不是一個“偷”字能說清楚了,可能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必須很謹慎、仔細。

頭幾次進庫房,我仔細查過手稿。一共三部小說,都用紙繩捆紮整齊,還有十幾個標明是提綱、草稿的筆記本。我大致可以判斷,父親的全部手稿都完整的放在這裡。

我黑夜裡偷摸做的這些,沒敢對家裡任何人說。有時想起來心裡忐忑,但仍覺得自己沒做錯事。每次看到父母從批鬥會回來的樣子,垂頭喪氣的,想到我在暗中守護他們的手稿,心裡也稍微寬慰。

有時候,我進到那間黑漆漆的庫房,靠著牆角坐在水泥地上。那時候正是冬天,黑夜像一塊黑色的幕布,遮擋了眼前的一切;周圍一片沉寂、冰冷,夜的靜音在耳膜上“唧唧嗦嗦”的雜響,叫人時而恐懼,時而寬慰;我坐在黑夜裡,想著小學、中學,想著自己的今後……後來,我就開始看書了,就著窗外路燈的光,坐在一間黑暗、寒冷的庫房裡,看了一本又一本。通常都是凍得實在受不了,起身去看看那包袱還在,心裡想著今夜不會有事了,才悄悄出去。

一天夜裡,我剛進庫房沒多久,就聽見有鑰匙插鎖、開門的聲音。我心裡一驚,抬頭看,庫房門開了道縫,很快閃進一個人影。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緊張的嗓子發幹。來人肯定是單位的人,有鑰匙,要是進屋就開燈,我肯定會暴露在光亮之下,一切就完了。這間庫房其實是一間單身宿舍,不到二十米的面積,根本藏不住人。

我也顧不得許多,連忙爬到一張桌子下,緊緊趴著,下巴貼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那人摸黑向前走,沒有開燈。

我從桌子腿間隱約看到那人悄悄走到掩藏我家包袱的地方,嘴裡嘟囔著,動手搬報紙。

我的心“咚咚”狂跳,但不敢吭聲。

突然一道手電光,映在眼前的地面,我抬眼看,來人原來是單位的一個女造反派。抄我家時,就是她提議用被單將我父親的手稿兜走。此時,她背對著我蹲著。只見她小心解開包袱,一本一本翻開,是書,還是手稿?我看不清楚。過了一會,她挪了下身子,我看清楚她拿了一本手稿,翻看幾頁,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又將包袱系好,悄悄退出去了。

等到她出去後,我趕緊打開包袱,仔細清點手稿。果然,有一部捆紮好的手稿被解開,肯定被拿走了幾本。我不知道她拿多少,拿走幹什麼用,只好嘆氣。又怪自己沒有清點數目,總共有多少本也不知道。

心裡像謎一樣,也不敢將此事告訴父母,渾渾噩噩過了一天。

往後一連幾天,我每夜都悄悄溜進庫房,坐在角落裡等著。有一夜竟睡過去,黎明時分的寒氣將我凍醒。

大概隔了一個星期,還是在夜晚,又等到那個女造反派進庫房。像上次一樣,悄悄進來,摸黑解開包袱,從裡面拿東西。這回就著她手電筒的光,我看清楚了,她把上次拿走的手稿放回去,又挑選了幾本,拿走了。

如是者三,她每次來都是放回上次拿走的,再拿走幾本。我明白了,她可能要看我父親的手稿,看寫的是什麼。畢竟,那是三部長篇小說啊!或者,她要寫大批判稿?可是,為什麼半夜獨自一人來,還這麼鬼鬼祟祟?連燈也不開?肯定不想叫別人知道。

我也想,她拿走父親的手稿,是不是自己悄悄看?女造反派是個年輕人,大學畢業分到單位兩年,就搞文革了。母親曾說過,文革前一次帶她下去採訪,晚上給她講自己小時受苦、求學、投奔解放區的經歷,也引得她一陣噓唏。

很偶然的一次,我在機關院裡遇到那位女造反派,她似乎漫不經心問我,你父親寫你母親的小說,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回答。

她又說,那裡面還是有一些資產階級的東西。

資產階級的你還看!我心裡狠狠想。

1971年秋天,我父母調動到地方工作,機關革委會將我家被抄的東西悉數發回。我那時已經參加工作,回家聽說此事,忙問,少了什麼沒有?

母親說,什麼都不少。

爸爸的手稿呢?我鼓起很大的勇氣問。

手稿也不少,一本不少。

一直到四十年後,父親把他的手稿全部轉交給我,我開始錄入電腦時,才看到那部被女造反派拿去的手稿上,有明顯閱讀過的痕跡,包括夾頁的紙條,紙條上的批語,文章詞句的圈點。看得出,她看的很認真。

這是一個在黑夜裡發生的故事。那時候,不只是像我這樣的人在黑夜裡迷茫,摸索著前面的路,一些與我不一樣的人,也在黑夜裡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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